小邢是个标准的好学生,特别好强,好强到别人比她好她要不高兴的地步。第一次英文测验的时候她没考第一,于是一个月里每天六点起床,靠在窗户边上“背单词”,念课文,搅得大家睡不成觉。
小邢还认为功课好坏是评判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我的室友里,可有几个性情豪爽,言语风趣的姑娘,晚上卧谈的时候能笑得人肚子疼,很象咱们这里的。她不高兴大家不考第一也能这么快活,把我们给告到班主任那儿去了。
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宿舍的桌子上摆满了大家带回来的家乡特色吃食来分享,还有消磨旅程的火车文学--就是那种“大腿加乳房”的不正规杂志。所以她带来的薄薄一册东西很特别,是她的中学作文本子!她笑眯眯地示意我们读。原来是示威她虽然没有夜谈会上妙语联珠,但“文学造诣”仍然是第一来着。我翻了翻,是及其基本的学生作文风格,有“我的理想”, “我的父母”等叙事体,也有“金钱真的万能吗?“等议论文。满篇都是老师勾画的赞语,你要知道我们小邢高考是她们县的状元呢,水平当然很好。可惜我们在一个风情比较颓废的大学里,新生也急着跟任何正统的文字文风告别,追求没头没尾读不懂的新风,所以没能充份欣赏她的作文。
考英文四级结果出来的时候,她是PASS,我们几个平时贪玩的,那次真的临时抱佛脚地准备,加上瞎猫撞死老鼠的运气,居然拿了优秀。说实在的是自己都把自己给惊喜了。CERTIFICATE由班长送到宿舍的时候,小邢当着众人的面就嚎啕大哭,眼睛都肿了。换了今天的我,可能会得意地说Every dog has its day,但那会儿,心里真内疚啊。被她熏陶到认为她成绩比我好是不应该被打破的自然律。 英文呢,一直是她对自己不甚满意的科目,如果那会儿的她知道这并不妨碍她今天在美国过滋润日子,也许会少在意一些吧。
好在那会儿宿舍里就数她功课好,没闹出更大的事儿来。
小邢这样的好孩子,我们都不是第一次见,中学里就有的。学习上特有竞争动力,小小年纪已经懂得trade secret的道理,不跟同学分享参考书,模拟题的。她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知道“近朱者赤”,自觉抵制不良影响,主动跟学习更好的同学靠近做朋友。于是看清我们玩物丧志的本质后,小邢跟隔壁班上一个全年级第一的女孩子要好上了:一块儿吃饭,晚自习,上课坐一块儿。。。发展到春假的时候一起去无锡玩了两天。回来后又哭诉,小邢的故事版本是这样的:她用我们宿舍集体出去玩的办法,就是一个人出所有钱(车票,门票等),留着所有发票,回来后算个平均数,大家还她。小邢呢,就自觉地成了两个人中出所有钱的那个。回程路上,第一女孩给了小邢十块钱,表示帐清了。不管小邢怎么坚持“回去再算,发票我都留底的”,第一女孩都坚持她就欠十块钱。小邢傻眼了,急眼了,当场开始算帐得出不只十块钱的结论。第一女孩说:“你整天缠着我,不就是因为我功课好么?”这个故事到底有多可信,因为我后来跟第一女孩的愉快交往,我一直是存疑。当时我们几个的反应是倒吸一口凉气,可怜她拍马屁拍到自取其辱的火候。
除了这些好胜的举动,小邢人还是心肠挺好的。生活上特关心我们,当个班干部吧,尽揽些发澡票,粮票的零碎活也不报怨。她因为要到男生宿舍去送这些票,还顺带给他们洗被子呢。时不时发动我们把用不掉的粮票会总一下,送给不够用的男生。也有好玩的时候,比方她的隔壁高校的老乡第一次来探望她,双方见了面,激动地用方言表示惊喜,舌头飞快地动着:”呜噜噜噜噜噜。。。“把我们看呆了。过后缠着她教我们说方言,笑成一团。
就这么着虽然有点格格不入,总是不能心心相印,同室四年也培养出了不少感情。还记得毕业那年她为了拼考研,披星戴月地学习,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把大家给急坏了,商量后集体劝过她一次,还订了轮流帮她打饭,打热水的计划。
后来我出国了。后面一段的事情有的是她告诉我的,有的是听别人说的。她和班长去了同一家中科院的研究所,两个人好上了。小形办出国护照的时候,出了仳漏被打回来,她当时已经退学,户口悬着,意味着她得回原籍。她后来告诉我,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当年办不出来,就考研去北京。可是没想到下一个打击是她回家后,班长来信要跟她终止恋爱关系。理由是“本来就跟她父母处不好,以为一起出国(班长其实没有申请学校,他打算的是F2)也就避开了,现在出国无望,他不想离开上海,她户口在某县,两人没前途。”小邢父母知道了,当然是验证了他们本来就不喜欢班长的预言。
小邢在大压力下咬牙顶着,居然把手续办好,拿到护照,签证更是一路顺风,临走前,出于“还爱他”的理由,她在心灰意冷的心情下跟班长和好了,谈到婚嫁,已经来不及办手续。结婚证是她走后班长的母亲用了关系在小邢缺席的情况下办出来的。小邢准备立刻办理班长探亲的事宜,班长却说不想马上出来团聚,想拿到硕士学位再说。
其他在国内的同学传来的是不一样的消息,班长被一个漂亮小学妹追得紧,已经出双入对啦。
小邢在电话里没少骂狐狸精,还说班长把她寄去的F2申请签证的表格都寄还给她了。我听了都很生气,谁稀罕几个免费表格啦?变心了应该离婚才是呀!连带骂班长妈不好,办出这么个结婚证来,害我们小邢啊?小邢就不坑气儿了。
婚还是离了,也是一两年以后的事儿了。班长急着离婚跟小学妹结婚,然后在小学妹先到美国后,以F2身份来探亲了。 他倒是理想实现啊,真让人瞧不起。
还好这期间小邢也没学王宝钏苦守寒窑。她跟大伙说的合租室友其实是她男朋友,曾经认真到请了两边的父母共四人同时来探亲,六个人挤在两卧的公寓里住。于是当面商量婚嫁的计划变成家庭矛盾,先是吵,后是打得鼻青脸肿,我隔着一千里都听得目瞪口呆。
打打闹闹地时间飞逝,小邢毕业了在加州找到工作去了。我向她请教找工作的经验,她的原话--没有掐头去尾--是:“我就这样出去找,就找到了。”我虚心地再问:“你都出去哪些地方了?”她说:“现在找工作是挺难的,我要招个实验员,广告登出去,简历收了两百多。都来不及看,扫几眼就放一边了。”然后大谈她老板招到她多么多么幸运,我只好结束谈话,谢谢她,非常有帮助。
两个月后,传来她要结婚的消息。我开始想好快啊,然后批评自己,五十步不要笑壹佰步。赶快打电话去祝贺。她说肚子里已经有了,结婚就结婚吧。她的一贯快节奏。我问幸运的新郎是谁呀,咱们认识么?她说你可能认识,是校友,某系某级。隔两天另一个大学同屋告诉我,新郎是她姐姐姐夫的同学,离异有孩。老婆有一天要死要活地爱上一个有妇之夫,房子存款都不要,带了儿子走了。倒也没跟爱上的人结婚,据说人家是不会离婚的。当时两个人在电话上一致认为,也好啊,伤心人对苦命人,知道互相怜惜。
中间我疏于跟人联系,到下一次打电话的时候,非常惊诧地被告知她已经儿女双全了。这还不算,她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考下来两个ORACLE的证书,产假休完,就找了DBA的工作转行了!她的生活什么时候都一日千里。
我们在大学里的时候,就悄悄讨论过为什么不太喜欢她。因为她实在是学业比我们好?这个因素简直是一定起作用的。 :P 是因为她太用功?可是谁不用功呢,就算没她用功,也是相当用功的呀;是因为她用功的姿态太难看?年轻的时候爱讲姿态,格调,现在连成绩难看都不在乎了,还会为姿态费心?
慢慢地我们知道了,是个对事还是对人的态度差别。大家有今天,谁没考过比别人好的成绩,谁没成为一个工作位置上的胜出候选人呢?但在排钟形曲线的时候,大部份人知道个位置就好了,满足于一个温暖的模糊情绪。不会关心比我好的人都姓甚名谁,祖籍何方。好比打靶的时候,我们对着一个画了同心圆的人形靶子争取打中靶心,小邢的靶子就不一样了,她的靶子上画得有鼻子有眼睛,是张唯妙唯肖的人脸,旁人见了难免心中不安。一但发现那张脸居然是自己的模样,是要大不舒服的。
为什么小邢会有比一般人深刻的危机感呢?我们一致认为跟她出生时候的遭遇有关。她告诉我们,她出生时母亲难产,医生问她父亲:要孩子还是要大人。她父亲说两个都要。等她生下来,她父亲听到是个女孩,没有看她一眼就“气愤”地离开医院不理她们母女了。是外婆把她们接出院的,但也认为她是个多余之物,对她并不好,大冷天的(一月份)用凉水给新生儿洗澡,恨不能让她得了肺炎就称了所有人不可明言的心意了。
她没死,长大了跟父母感情也不错。但是在她很小的时候,被告知了她的生命完全是亲人的“仁慈”所赐,她对世界的看法当然会不同,那是一个幸存者的心态。一般人也许认为能住山顶豪宅是很好很好的,实在不行,住山腰也挺好;她就不,她眼睛里你死我才能活,差一点点是不成的,要跌落悬崖的。谁能责备她这么想呢?
所以我们几个虽然时时被她挤兑得怒火功心,因为知道她的身世,心里对她总是有个soft spot,老说能不计较就别计较啦,她也可怜。。。可是慢着,莫说她不需要我们的怜悯,就算她需要,我们怜悯的资格难道来自我们出生的时候遭遇好一些么?是这个怜悯让我们找到了相处的心理平衡?这和小邢对我们的“好”有什么区别呢,她也怜悯我们处处不如她吧。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了。两个结论:思想根子经不起深挖;五十步不必笑一百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