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最爱吃的甜食是蛋卷。情深一往,不离不弃。
一手捧定,小老鼠似的从一端啮起,酥,松,脆,甜,填满嘴巴,满足感涨得冒尖。徐徐吞咽,蛋香满喉。意犹未尽,如是再来几根。如果不唤醒自己良心的严厉监督,只怕一大盒蛋卷一天化为乌有,渣都不剩。
蛋卷是最最简单亲切的,一个孩子也尝得出里面所有的材料,无外鸡蛋,面粉,牛奶,白糖。不消九蒸九晒,也不消独门秘方。儿童时代的辨味感不精,只喜括辣松脆的鲜明。蛋卷也是最最鲜明的。市售的简单包装蛋卷,玻璃纸一裹,蛋卷平头整脸排成一行,价钱便宜,小孩子已经可以乐上半天。只是这样的蛋卷,禀赋娇脆,孩子自己捧着,再小心到了家半数已经化为齑粉。铁罐装的就有地位多了,不是印着大朵牡丹,便是广寒仙子。永远有一个很难开的薄铁盖子,不得不时常动用螺丝批。
香港荣华的蛋卷就是那大朵的牡丹花。荣华是老字号,名气大,派头足,真材实料。唯其真材实料,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消。双黄白莲蓉月敬谢不敏,豆蓉喜饼浅尝辄止,崩砂牛利酥略作点缀,只有蛋卷凤凰卷,是一点固执的心头好。荣华的蛋卷特别的粗长且厚,比一般市售豪华得多。上下三层,用薄油纸间开。荣华的蛋卷,卷得密密层层,每一层都烤出细密的小气泡。这种豪华蛋卷在口中的崩裂,并非骤然消成无形,而是逐步地抵抗口舌贪婪的纠缠,又一点点放弃,塌陷,融化,根本等不及余韵绕梁就扑向下一根。吃完了完整的,用小匙把盒里的蛋卷碎大匙舀来吃,比整根的蛋卷少了中间的空气成分,口感不同。凤凰卷是薄而扁平的蛋卷,长方的象个小“利是封“。其实造型简朴,为什么名为“凤凰“,不得而知。里面包的不是黄金白银,是椰丝芝麻砂糖。凤凰卷的味觉象万花筒,蛋卷碎和里面干松松的甜香馅子满天星一样散开,舌头应接不暇,简直有顾此失彼之虞。凤凰卷虽美,糖香蛋香却被抢了风头,好象是我最喜欢的女星被后来居上者取而代之。还是爱着最最本色的蛋卷。
有时会遇上现做现卖的。新鲜的小作坊制作,抵得过名牌效应。常是夫妻档,父子兵。一大壶预先调好的蛋奶糊,在热鏊子上摊成薄饼。趁着还没变硬,用一枝铁棍卷得平平整整,烤干,烤松脆,放在一边晾凉,才包装卖给客人。抓在手里还是温热的。方圆十米的空气都甜甜的香,并非销魂蚀骨勾魂摄魄,就是香成暖洋洋一片奶黄色的云,人浮在里面,每个细胞都浸了蜜糖,浑身舒泰。做蛋卷的也顺手做“鸡蛋仔“,圆形电炉,里面一个个圆格子,象放鸡蛋的纸盒。把同一壶蛋奶糊浇满,合上盖子。过几分钟打开,就烘好了。金焦玉润,倒象是浅黄的小核桃。外脆内软,虽与蛋卷同出一源,却风格迥异。“鸡蛋仔“是实心的,与日本的面糊里填章鱼的“明石烧“极相似,却好吃多了。
本以为蛋卷应该是西式点心,反而加拿大不常见,还是要去华人商店饼屋。中国人的甜食的味觉常常精细复杂或清雅怡人。蛋卷是童心忽起。
自从健康食物风刮起,蛋卷里的蛋黄也在扫荡之列。一些眼乖心灵的饼屋迅速推出“蛋白卷“,点心由金装换玉裹,蛋黄被扫地出门。味道与以前比相差不多,只是口感有点儿发“虚“,松脆有余香润不足。我倒宁可冒着胆固醇在血管中矢石如雨,吃一盒原原本本的蛋卷――那种香甜满足激起的快乐荷尔蒙和幸福长叹,嗳,比什么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