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张爱玲
周五去做公益工作，在曼哈顿上城西奈山医院。那里有一个法律援助所，我去协助所里的女律师，解决病人和病人家属的法律方面的问题。
（一）
病床上躺着一个黑人小伙子。他从母亲那里遗传了一种病，浑身不断长肿瘤。他母亲的肿瘤是良性的，不太影响生活。只是儿子几年前得了肺癌，被治好了。谁知现在又复发，于是他每天要做化疗和其他疗程。
我和女律师去看望他，是想让他填两个表。一个是health care proxy：一旦他处于麻醉或昏迷状态，不具备思维能力，他的母亲就可以代替他做医疗方面的决定，包括治疗方案；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生，还是死。另一个是power of attorney：授权他母亲处理他的一切事务，主要是经济上的，为他存款付账买保险等。整个谈话没有提到他的父亲。我亦没有问。
他年级轻轻，相貌英俊，不时憨厚的害羞的笑。我只觉无比悲伤。他大约和我同样的年纪。我觉得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有无限选择，无穷希望，他的人生却几乎一眼望得到头，似乎，几乎，就要结束了。
（二）
坐着轮椅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白人男子。他出了车祸。不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的，不过现在他不能工作了，靠政府救济金过活，月收入1300左右。早年同妻子离婚，有一个儿子，法院裁定他每月付儿子赡养费650元左右。前段时间他因为车祸，不能工作，经济窘迫，没有付赡养费，现在前妻威胁要告他。他于是同我们商量：儿子业已成年，可不可以不补付过去欠的赡养费，或者少付一些？他实在没有钱。
女律师好耐心，不断说我明白我明白，然后慢慢解释：欠的钱必须还，除非儿子不要，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同前妻和儿子细细商讨，争取让他们同意减免。我心想，前妻想必也是生活窘迫，才苦逼若此，转圜的余地恐怕很小。
他相貌威风，声音洪亮，行止有度，想必也曾壮志在胸妻儿在侧。如今，他却只有残缺的身体，破碎的生活。
（三）
名单上有一个名字，我着看很象华裔，进来的果然是一个华人小伙子。他的女儿3岁，身患白血病，现正在医院里等待骨髓移植；还有一个儿子，6岁。因妻子需要日夜守在女儿身旁，儿子在家无人照顾，他便辞去了工作。他来找我们是因为房东突然要涨房租，而合同上并没有写明房东有这个权利。
女律师问他要来租房合同，打开一看却傻了眼，原来全都是中文。我于是翻译了一下这个不规范的合同里面简单的条款。女律师耐心跟他解释：虽然合同上只有一个固定的月租金，没标明涨价的权利，可是房东仍然可以根据物价上涨的幅度合理提高房租。最好的办法还是同房东仔细协商。
他临走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你的女儿怎么样？她好吗？小伙子本来愁容满面，听到女儿却立刻笑了：我女儿很强的，她很好，她一定没事。满室皆阳光。
（四）
一个西语裔女人进来了，身穿吊带齐膝的明黄色连衣裙，脚穿高底鞋，鼻架太阳镜，颈链手链脚链俱全。她同丈夫分居5年。由于两人住处仅隔两条街，丈夫经常跟踪骚扰她，要求过性生活，可是她不愿意。06年某天，丈夫把她堵在楼道中，话不投机，推了她一下。她于是从法院申请了强制令，不许丈夫靠近她。可是后来强制令过期了，她的丈夫又开始骚扰。前不久，在一次和丈夫的冲突中，她的心脏和神经不堪重负，突然昏厥，被送到医院。她说这一次她下定决心了。她要离婚。
女律师建议她：先申请强制令，让她的丈夫无法再纠缠伤害她，然后再申请离婚。只是虽然两人分居多年，可是仍然可能存在困难。可有财产纠纷？她说没有。可有子女抚养权纠纷？她说儿女早就成年，大儿子55岁，二儿子......我听到这里大惊，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你今年多大呢？她说我70岁，我的丈夫58岁，他是我第三任丈夫。
70岁的她，精神饱满打扮亮丽，看上去只有50岁左右，而她的困扰，是属于二三十岁的女人吧。我禁不住想，那么二十岁时候的她，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颠倒众生啊。
我这一个月以来一直心神不安，主要因为母亲一个月前在工作时间突然昏倒摔坏了骨头，做了一个股骨头置换手术，至今还在康复中心修养。当母亲在手术室我等在外面的时候，当母亲躺在病床上我却要飞去外地工作的时候，当母亲需要人照顾我却没法尽孝的时候，我曾觉得如此的无助，无奈，灰心，和沮丧。可是比起我在这个医院看见的这些人，我没法不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的。 而他们之中并没有一个人失去希望。他们甚至还是快乐的。
虱子虽然多，可是袍子终究还没破。
那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