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的电影版其实表现的是男性化的美女,赏心悦目,看似关于同性恋,其实还是如假包换的异性恋的理想。这跟金庸原著根本是两回事。金庸的原著里的焦虑完全集中在男性自己身上-- 性别的定位和迷惑(sexual identity and gender role)。
阉割的恐怖和噩梦在东方不败这个角色上得到充分的描述,在另外两个角色(岳不群与林平之)身上则是虚写,但三个人的性格命运结局都是同样的黑暗。
东方不败自我阉割了以后,变成了一个女人。
见向问天和上官云抬着杨莲亭已走进一间精雅的小舍,令狐冲和盈盈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烈花香。见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令狐冲心想:“这是女子的闺房,怎地东方不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教务了。”
房内花团锦簇,脂粉浓香扑鼻,东首一张梳妆台畔坐着一人,身穿粉红衣衫,左手拿着一个绣花绷架,右手持着一枚绣花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冲之外,众人都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可是此刻他剃光了胡须,脸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样男不男、女不女,颜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显得太娇艳、太刺眼了些。这样一位惊天动地、威震当世的武林怪杰,竟然躲在闺房之中刺绣!
实际上,一个失去男性器官与激素的人并不会忽然就变成了女人,做女人可没那么容易。但是金庸的写法体现了他对男女性别的理解:女人就是男人减去阳刚特征(female = male - masculinity)。而一个失去了masculinity 的男人非常恶心,非常邪恶,非常变态,给自己和周围的世界都带来可怕的结果,总之命运比死还难受。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冲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男风娈童固是所在多有,但东方不败以堂堂教主,何以竟会甘扮女子,自居妾妇?此人定然是疯了。杨莲亭对他说话,声色俱厉,他却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
作为女读者,最初读这一段的时候,我也能了解到作者的意图就是要把东方不败写得诡异又骇笑,但是从未深想过其中不合理的地方,也不能体会这一段体现了多强烈的集体恐惧感。现在想想,发现里面对性别差异的立场挺有意思的,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他认为女人是不完整人类,这不是 Simone de Beauvoir 说的那个态度吗?
或许这种对女性化/失去masculinity的恐惧感能够部分解释为什么男同性恋在男性社会的地位比女同性恋要低,引起更多的鄙视和恶心的反应。男同性恋,尤其是举止言行比较女性化的个体,让人觉得他们失去了 masculinity。男性社会结构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竞争和高低阶梯(hierarchy)上的,一个人的 identity 由他跟其他同性个体相比的排行地位决定,爬得越高越有价值,踩得越低越垃圾,竞争是关键。竞争和比较的标准严重依赖比谁的男性气概强烈,谁更阳刚,更aggressive,更威风,武功更高,打遍天下无敌手。而那些“象女人”的男性被理解为“被阉割”的个体,缺了最重要的 manhood,只能在阶梯的最底下一级呆着。于此相反,男性化的女同性恋带有阳刚的特征,暗示她们的社会地位比异性恋女性可能还高些,而且女性社会结构不那么强调竞争和拼比,所以也没有太多掉到梯子底层的可怕后果。
实际上武侠小说就是不停地重复这个竞争和爬天梯主题,而男主角总是以各种方式爬到梯子顶端,把其他与之竞争的同性对手踢下去。即使有时候作者会在文明社会的要求下小小掩饰一下这个过程,例如男主角得到绝世武功的过程是偶然的不是自己拼命追求的。鹿鼎记其实也是一样,虽然韦小宝没有武功,但是游戏规则已经改变了,里面所谓最强是按照谁的官运最亨通以及谁的老婆最多最漂亮来衡量的,而后者是一个最直接的拼比和证明自己的 masculinity 的标准。
《笑傲江湖》里的态度似乎是,最重要的还不一定是跟谁发生恋爱关系,而是一个人的男性气概。当然,搞基本身就是很坏的人才做的,例如日月神教被杨莲亭搞得乌七八糟,但作者形容他是“硬汉”,至少没把他形容得象其他自宫的三个人那么邪恶和诡异。而且,杨一手掌握了日月教的生杀大权,多么风光,而变成女人的东方不败却从一个人人敬服崇拜的豪杰变成一个躲在闺房里绣花的温柔贤淑的内助,他的能力和判断力和智慧,甚至性格,都衰退成很坏很糟糕很破坏的状态。所以,金庸似乎在说,一个人的 masculinity 跟他的智慧和判断力甚至善恶是紧密地连在一起的,当他们挥刀自宫的时候,也把自己身上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给割掉了;换言之让女人(或者变成女人的男人)来治理帮派或者天下就是灾难的后果。这个态度其实很传统很中国,历史上最坏的皇帝典型都牵涉到宦官或者女人(例如慈禧)干涉朝政。
象征性地看,失去了masculinity 的男人是坏的,恶心的,邪恶的,但是他们的坏必然带有阴谋和诡异的感觉,也是可悲可怜的。这跟左冷禅那种公开的普通的坏(甚至让有些人认为是值得佩服的枭雄)有根本上的差异,所以左冷禅这个角色给读者没留下什么印象。但是对于东方不败,岳不群,林平之来说,他们的命运才是最可怕的噩梦。盈盈身子一颤,低声道:“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