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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如初见(上)

Posted: 2005-08-09 9:50
by Elysees
也赶个言情潮吧,同志小说(?),非常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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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如初见


There will be time, there will be time
To prepare a face to meet the faces that you meet;

---T.S. Elliot


上:

I

北京的八月热得让人烦躁,于枫从北京站走出来,左边的肩膀几乎是濡湿的,刚才林景如告别的眼泪浸透了他的衬衣。

火车开的时候,林景如还泪眼朦胧的隔着窗户对他招手,慢慢的对着月台做出“我爱你”的口形,然而列车带着呼啸飞快远去,那没有出口的爱字儿,被玻璃阻挡下来又原封不动的留在林景如的唇边。

于枫只静默的对着车厢挥手,并不见难舍难分的眼泪,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扑上去承接林景如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列车终于开远,在前方盘旋着渐渐不见。林景如,就这样告别了于枫的生活。

于枫出了火车站以后搭地铁去了西直门,上来转375,车子一路晃着把他带到北大的西门。

夏天有知了的叫声一声远一声近;透过西门,草坪,华表,眼镜湖和浓绿的垂柳,安静得如同一张精美的明信片。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仲夏,于枫十八岁。


II

北大的报道从九月七号开始。前一天晚上于枫的爸妈就开始不停的催,于枫无奈,也只好跟着起了大早。出门的时候他还在不住抱怨,“那么早去干嘛,明天还继续报道呢。”然而他父母俩人都没搭理他,父亲拿着他的铺盖,母亲在后面还要帮他拿箱子,于枫赶紧一手抢过去下了楼。

下楼的时候于枫的父亲慢慢的走在前面,发顶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有一点他之前从来没注意到的白。于枫层出不穷的抱怨在这一小片花白的闪耀下终于停歇,他拎着箱子默默地跟上,到了出租车里都默然不语,倒把他的父母都惊了一阵。

结果整个海淀区不出所料的堵车了,人大到北大那点儿路,走了一个半小时也没到。路两旁是林立的杨树,在亮白的阳光下看着有灰扑扑的气息。阳光透过车顶把热散放在窄小的空间,烧得本来就焦躁的于枫坐立不安。

最后终于是到了。

南门对着的路长长的,各个院系沿着路一排摆开了桌子招待,红色的大旗垂着。没有风,空气是喧闹的,沿路的槐树在路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子。

心理系是小系,跟计算机生物这样的大系相比,那个破桌子前堪称门可罗雀。不过还是排了一个人在前面,于枫走过去的时候,那人刚签完了字领了单子说是要拿钥匙。他擦着肩膀过去,回过头来笑着说,“以后就是同学了,先认识一下吧,我叫辛海涛。” 他有明显的南方口音,“辛”听起来仿佛是“兴”,“认识”俩儿字更是说得怪腔怪调;模样却是北方的,个子很高,皮肤却白,笑起来很豪放。

于枫也笑,伸出手去,“于枫”。

同门的师兄师姐大约冷清得久了,对于枫很热情,一边交待着要办的诸项事宜一边跟他开着玩笑。几个人互相笑闹了半天,于枫才交了录取通知书签了字拿了行程表,单子上写着下一步是去30楼的办公处领凳子和宿舍钥匙。

南门从入门到三角地都人山人海,等于枫从人群中挤着到了30楼前,队伍已是蜿蜒盘旋了好几圈。他稍稍迟疑了一阵,正低头看手中行程表想着能不能先放下这个行程,却听见有人叫“于枫!”。

抬头去看,原来只差个十分钟,辛海涛比他已经排前了十几个人。他冲于枫招手,于枫看看前面这十几个人的脸色,没过去。辛海涛于是隔着人群喊起来,“你排在哪个宿舍?”

于枫笑,“43楼117吧,你呢?”,他不答,放下手中的包占着位置,然后跑过来扯于枫手上的纸说,“得,你去领凳子吧,我们一会儿宿舍见。”


III

大一的课多得吓人,周一到周五几乎没有歇着的时候,以至于实验课和高等数学的习题课都排到了晚上。

中枢神经解剖的实验课排在周三晚上,地点是动物房。动物房在校园的东边,埋在层层叠叠的树影里,无论白天黑夜,看上去都鬼气森森。宿舍里的其他人走得早,于枫因为跟辛海涛洗澡去了,到快开课才急急忙忙的跑出宿舍。

辛海涛是个极爱说话的,一路在自行车流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一路追着于枫问,下午在三角地耽搁个什么,他叫了好半天都不搭理他搞得洗澡都迟了。于枫跑的时候不喜欢说话,只是经过三角地的时候指了指北大学生乐团招新的条幅。

到了动物房发现里面也很闹,指导老师好像还没来,女生一群一群叽叽喳喳的。辛海涛于是追着问于枫怎么想起去学生乐团还有他究竟会什么乐器,“看不出你还有艺术细胞啊,”他调侃曰。

于枫一边笑,一边做了个拉小提的动作,“咳,我爸妈整我的玩意儿,从小到大,放了可惜,据说北大学生乐团也不错,索性去看看。”

正笑闹间指导老师进来了,很年轻的一个女子,眉目清晰,盘了头发,穿的居然是现时已不多见的中旗袍。女生们都给震了一震,男生们也一下子静下来。她哗啦挂起一幅人体剖视图,骨肉清楚形容狰狞,然后慢慢抽出一条教鞭有条不紊的说起话来。

大学新生仍然保持着高中的那点儿好习惯,老师的下马威一来,大家都开始埋头沙沙的作笔记。骤然的安静让动物房外那点儿风过叶动的声音格外清晰起来。

空气微凉,他们大学里的第一个秋天,慢慢来临了。

北大的秋天是学生宿舍区的金黄季节,女生宿舍29楼两旁的银杏树一天一天灿烂起来,风一吹,金黄的小扇子徐徐的落了一地。吃完午饭回去的路上,于枫和辛海涛看到班中的女生结伴在路边合影,中间一个白裙子的女孩大声的叫辛海涛,让他帮忙照一张全体合影。辛海涛于是把饭盒往于枫手上一放就跑了过去。

于枫追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重色轻友,然后无聊的绕旁边准备一人回宿舍。还没走完那条银杏路,辛海涛从后面追上来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哎,孟清说还有一两张胶卷,让我们过去也照一张。”于枫回身无精打采的说,“照什么啊,一地落叶有什么劲,多新鲜!”

却架不过辛海涛连托带拽,只好跟着他勾肩搭背的照了一张。孟清按快门的时候,正好有一阵不大不小的风,仿佛下雨似的,金黄的叶子纷纷的落下来,飘了数张在于枫和辛海涛的肩头。

照片冲出来的效果真是很好,想是快门按下去的瞬间正是微风起时,画面上满是纷纷扬扬的金黄碎点,于枫一贯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笑,辛海涛一脸一本正经,胳膊搭在于枫肩上,手做势紧紧掐住他的脖子。

只可惜胶片是最后一张,画面并不圆满,有四分之一的漆黑,好在人物都是全的,只缺掉半边的金黄。

辛海涛顺手把照片钉在衣柜的门上,于枫屡次抗议不成,只好每天对着四分之一残缺的黄金雨进进出出。

孟清倒因为这个原因跟辛海涛亲近起来。小姑娘也来自南方,皮肤雪白身材娇小,说一口柔软的江南普通话。银杏叶将落尽的时候,辛海涛已经开始偶尔跟孟清进进出出。这偶尔一般发生在于枫需要去乐团练琴的晚上,但凡于枫闲着的时候,辛海涛还多是跟他厮混。

一日大讲堂贴出播放电影朋友圈的广告,于枫那晚的乐团活动碰巧取消。辛海涛于是晚饭后叫上于枫,说一定要看看这个,传说风评很好,值得一看。于枫一贯懒懒的,到底还是被辛海涛拉上了。

到了大讲堂门口他才开始后悔,原来孟清也等在入口处。不过来了还是来了,孟清落落大方,于枫当然也不好狷介。三人并排坐着看大屏幕,大讲堂的椅子是破旧的,屏幕也偶带花点,不过北大的风尚倒是在看电影的过程中表现了个十足。从头到尾,喝彩声倒彩声口哨声和鼓掌不断,简直跟看一场现场音乐剧无区别。

剧末明妮德尔芙和克里斯奥康奈双双走进小屋的时候,整个大讲堂里哨声鼓掌声此起彼伏,一片叫好。孟清目光闪闪,偷偷的扭过头去看于枫,于枫面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厌倦似的打了哈欠,倒是辛海涛,跟着大众的笑声不停鼓掌。

三人走出大讲堂,于枫有点儿尴尬,寻思着要找个理由自己跑掉,辛海涛却不放人,揪住他一定要三人一块儿去吃夜宵。三十五楼楼下有一个小小的米粉摊,专卖酸辣米粉。一小碗只要一块钱,碎碎的堆着花生米,炒黄豆,又香又辣让人赞不绝口。

孟清吃得鼻尖细细的出汗,不停用手在舌头前扇阿扇,一边叫着好辣好辣,一边不停的哗啦啦吃下去。于枫仍然沉默,只有辛海涛一个人滔滔不绝的找话说才不至冷场。

隔天于枫从乐团练习回来,一个人窝在床上看宿舍老大买来的金庸全套,看到桃谷六仙出尽白宝之处哈哈大笑。正当时,辛海涛卷着一阵风冲进宿舍,书包重重的往床上一扔,带着雷霆万钧的愤怒气势。

于枫赶紧放下书坐起来,辛海涛抽动嘴角笑笑,指着于枫说,“你,出去,门口有人找。”

于枫摸不着头脑,却也知道辛海涛这人怒起来不能讲理,赶紧披上外套出了楼门。

孟清站在昏黄的灯光下等着,她一看到于枫就迎上来,仰起脸微微的笑。灯光下她乳白的外套有一层绒绒的金光,甚是动人。

于枫却暗叫不好。他不笨,他只是怕麻烦。辛海涛那样一个面人生起气来实在很难伺候,而孟清不过是他只见过数面的女孩,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句,为了她跟辛海涛别扭,绝对属于年度得不偿失之首。

当然辛海涛没为这事儿跟于枫生太长时间的气,一是于枫确实对孟清绝无意思并且一而再再而三的声明绝不做刨哥们儿墙角的缺德事儿;二是孟清也会做人,一击不成全身而退,仍然对辛海涛亲近温柔,除了他们仨,再没人知道这桩公案。只是当然孟清慢慢的跟他们都疏远了。

往后辛海涛逢上于枫乐团练习的夜晚就落了单,为了这,于枫被迫为辛海涛单独演出兼提供夜宵。说是个人演出当然也是讲笑,辛海涛不太听小提琴,故此要求也不高,左不过月光、亚麻色头发女孩和茨冈两三支曲子翻来覆去的点,于枫把几支曲子是拉得滚瓜烂熟有声有色,直到隔壁宿舍终于在某一个晚上奋起反抗。后来于枫索性赖掉表演光有付费夜宵算数。后来付费夜宵也取缔掉,只是两人每夜都勾肩搭背的出去吃一小顿。

哥俩儿的情谊总算没为了孟清生分,倒日渐一日的更亲近起来。

IV

如此到了冬天,北京下了第一场小雪。

下雪的那天上午他们正有高等数学课,课堂完毕,那位慈祥的老师才微微笑着对大家说,同学们,外面下雪了。

辛海涛来自南方,大学之前从未见过下雪。这样一场细小的雪粉就让他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他拉住于枫非要绕静园走远路回43楼。静园的草坪在中午的这个时候人格外稀少,雪本身就不大,场地一空旷,只见满天朦朦飘的银粉。辛海涛仍然兴奋,几乎是小跑着绕着静园草坪,于枫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佯狂,一边心想幸好周围没有熟识的人。

这一场雪过后很快又下了一场雪。后来的这一场雪要大得多,纷纷扬扬的可以在空中看到成片的雪花。一场雪下完,地上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到了晚间不少人成群结队要去未名湖上打雪仗,辛海涛和于枫自然也被拉去了。

结冰的湖面上人群叫嚣不停,雪球在空中来回飞,于枫被辛海涛揪着活动不便,两人一个躲闪不及,无数的雪球往他们身上招呼着洒开一地。两人一边躲着一边就地捏雪球掷回去,一个熟悉的女声尖叫着响起来,于枫远远看过去,雪光的映衬下,孟清的小小面孔兴奋的闪闪发光。

一场雪仗打完,新年也过完了。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渐渐逼近。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最是烦人,除了成山成海的专业课,还有很多全校必修课诸如军事理论大学英语等等。

于枫的英语好,入学分级的时候就分在三级班,辛海涛也一样。一个学期下来,辛海涛稳打稳扎,考起试来游刃有余。于枫就比较惨,除了英语他得天独厚不用花功夫,专业课诸如普通生物、中枢神经解剖一类他几乎是一头雾水;加上乐团因为有了来年夏天去西班牙的演出更加加紧了练习,到得大军压阵的时候于枫表面满不在乎,心里还是几乎急得团团乱转。

于是考试前的最后两个礼拜辛海涛开始给于枫强化训练,各个科目都在最后两周开始停课划重点准备考试,两人从早到晚泡在一起,辛海涛盯着于枫强迫他头悬梁椎刺骨,终于在最后关头帮他把分数拧回来。

两人平安无事顺顺利利的过完第一学期。寒假结束时于枫把辛海涛送上火车,火车远去的时候冷风顺着站台和火车的间隙锋利的刮进他的眼睛,于枫心中一阵冰凉的失落。他突然想起半年前自己在这里送林景如的情形,一下子觉得恍如隔世。

事情居然就有这么寸,他送完辛海涛出站,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就看到林景如的脸。躲闪已经是来不及,他只能迎着林景如走上去冲着她笑着点头。林景如也大方,顺手把手中的大包递给他,一边仍然笑着跟他一起出站。

于枫一边走着一边绞尽脑汁的要找个话题,林景如先开口了,“你是来送女朋友的吧”,于枫连忙摇头,恨不得把头摇断似的坚决,“不不不不,我只是来送我一哥们儿,跟我一屋的,真的真的,骗你我不是人。”林景如奇怪的看他,把自己的帽子用力向下压了压,轻轻笑说,“是嘛,难得看你这么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还以为是你的女朋友呢。”

于枫摸了摸脸,笑道,“是嘛,依依不舍是什么模样儿,你做个我瞅瞅?”

林景如仰头一笑,做了个眉毛鼻子皱在一起的表情,小小的脸缩成一团,“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然后咯咯的笑了。

于枫侧过脸去看看林景如,心里想,这实在也是个可爱大方的女孩子,半年前自己对她确有温柔的感情。想起高中时候第一次拉到她的手,于枫仍然记得彼时心中的微微激荡。只是感情不能战胜时间和距离吧,于枫想,半年不见,两人见面自己既不尴尬也不激动,真有了老友般的感情。

倒是想到刚才离开的辛海涛,心里却有奇怪的牵挂和不舍。大约终究是朝夕相处养成了睁眼就要见面的习惯,半年来第一次分开,心里有种仿佛割离的钝痛。

想想寒假还有漫漫一个月,于枫心里有点儿堵得难受。

V

事实证明年轻时候的时间过得飞快,寒假伊始于枫以为自己会百般无聊无所事事,后来几天跟辛海涛一个电话,一个月哗啦啦的也一下子翻了过去。只是偶尔拉琴的时候,春节人群里熙来攘往的时候,会突然想起辛海涛来,好像那人清楚的笑脸就在自己眼前明亮的一晃,直到心里。

辛海涛要回来的那天他从早上开始就坐立不安,时而翻翻这个,时而看看那个。早早就跟父母打了招呼说今天同屋的好朋友回来,自己要到车站接他去。于枫的母亲仍然有旧时好客之风,赶着叫于枫把辛海涛带回家里来吃饭,又说新学期反正要再过几天才开始,不妨让辛海涛在家里住几天再回学校。于枫的父亲向来严肃,对他母亲的这个提议却也没有反对。到底于枫大学以后回家的时候就少了很多,寒假里能在家中多住一天是一天,再说听于枫说起来辛海涛这个孩子实在聪明讨巧,一定是让人高兴的。

于是于枫在车站接了辛海涛就直接往家里带。辛海涛来之前也知道要在于枫家叨扰几天,他家里还特地给他包了家乡特产带给于枫父母,加上辛海涛性格开朗大方,于枫父母对他几乎是一下就照了眼缘,口口声声的说将来要多多的来,不要客气云云。

辛海涛坐了一日一夜的火车已是无比疲倦,晚上早早洗漱完毕跟于枫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就犯了困劲儿。于枫平日素来粗心兼满不在乎,辛海涛这一搭拉脑袋,他却马上注意到了,立即赶着他先上自己的床睡,自己跑到平时练琴的房间胡乱拉到入夜。

等于枫回到自己的房间,辛海涛早已浑然入梦。屋中只留了一盏台灯,开关拨到最暗,只有一圈圆弧型昏黄的灯光罩在辛海涛翻过去的背上。被子只斜斜的搭在肩下,背上可以看到瘦瘦的肩胛骨投下两弯阴影,还清晰的凸现着脊椎。

于枫看得脸上一热,身上一紧,只觉得小腹下窜起一阵火热。他捏了自己一把,恨不得顺便再抽自己一耳光,心想,你这什么禽兽,压得再久也不能对着兄弟还想这念头,想着赶紧拿了衣服遮遮掩掩的去洗澡,一边洗着一边顺便释放了自己。洗完抹干擦净,抱了床被子滚在辛海涛旁边。

想是之前的放松有效,于枫什么都没想就沉沉睡去,一夜梦里乱七八糟,老觉得模模糊糊有人用热热的手抚摸着自己,但苦于看不见那人的脸,万般着急,中间一阵白光,激灵着醒来发现裤子早湿了一片。只好起来换了裤子然后一头扎在枕头上继续睡,方才一夜睡到天明。

醒来看到辛海涛早已经穿着整齐,跟着父母礼貌的交谈,于枫一脸热热的赶紧洗漱,于枫的父亲还在后面追着骂曰这孩子越大越懒,看人家海涛多么勤快云云。

两人吃完饭又到街上乱晃一阵,但那年冬天着实寒冷,后来连续几天,他们都只能窝在家里看电视看书打游戏,于枫照常每日练琴,辛海涛每到他练琴的时候就对着仙剑打个不停。新学期未开始,就把游戏彻底打穿,便是于枫也自叹不如。

于枫从两人同睡第一夜后,每每先洗漱抢在辛海涛之前上床睡觉,几夜下来,第一夜的尴尬禽兽行为总算没再发生,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想是之前压抑时间过长看到肉体一下子起了奇怪反应,倒也慢慢没放在心上了。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举国都在翘首等待七月香港的回归。从二月初,学校里,新闻中,处处都是回归大事的边角新闻。天安门上还设置了回归倒计时牌,春暖花开的时刻,大家还成群结队的骑车去看过。

孟清自打雪仗一幕跟于枫辛海涛恢复了正常邦交,辛海涛对她的绮念没有以后态度自然大方,于枫却稍稍有了后怕,跟孟清说话行事都保持了一定距离。孟清却浑然不在意,但凡有个团队出行的活动,总是叫上他俩儿。三人行多了于枫跟孟清总算慢慢少了最初的尴尬,辛海涛一贯的坦荡,三人之间仿佛真建立了不一般的感情。

北大的校园新建也在这一年轰轰烈烈的拉开了序幕。

首当其冲的便是大讲堂。冬天将尽时大讲堂已经成了一堆瓦砾,报名时候一片整齐划一的枣树林也被连根拔起。一日于枫参加完乐团练习背着琴走过大讲堂,道路两边高高的路灯在瓦砾上投出一片破败的昏黄。于枫想起早前三人同在大讲堂里看朋友圈的往事,不由兴起一阵恍如隔世的感叹。

回到宿舍看到辛海涛一人斜靠在床上看普通心理学,看到他进来只抬了抬眼睛,就在自己旁边拍了拍。于枫放下琴盒走过去坐下问,“大爷莫不是在等夜宵?”

新学期开始以后两人共同的夜宵因为天寒地冻被戒掉了,这是第一次于枫提起这话头来。辛海涛却摇头,他把书一合歪歪的放在枕头上,说,“我今天路过三角地看到大讲堂的废墟来着。”

于枫想,事情居然能这么巧。于是一笑,做势叹一口气说,“是不是觉得时光如流水啊?”

辛海涛不甘受此嘲弄,扑上去冲着于枫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于枫待要笑着还手,却惊恐的发现被辛海涛打过的皮肤突然辣辣的发热,一阵脉冲似的热流从被他触摸的皮肤一直贯穿到小腹,于枫尴尬的意识到自己的血液一下子倒流下去,只集中在一处,火热而坚硬。

好在冬天衣物厚重,辛海涛没注意于枫这变化,于枫匆忙笑闹几下赶紧借口跑了出去,在厕所里关了自己半会儿,才一步一摇的慢慢晃回去。

“你完了,”于枫一边在男生宿舍闷不透风的走廊走着,一边恶狠狠的对自己说,“你彻底完了,你简直是个道德败坏的畜生。”


VI

春天来的时候白颐路两边的杨树漫天的飘着杨絮,于枫是习惯了,辛海涛却给这些个杨絮烦得不行。平时面人一样的脾气对着这些毛绒绒的东西偏偏没有耐心,经常性的就叫唤着骂起来。于枫的练习愈加吃紧,加上之前的两次小事故,他跟辛海涛不再日夜泡在一起,就这样错过北京纷纷扰扰万紫千红的春天。

初夏乐团为暑假的西班牙演出做了场筛选,于枫多年的功底总算没有白费,第一批被选入正式出演的乐团。却因为这个顺利的入选,他的排练更加密集,有时候不仅晚上,便是下午中午上午周末也渐渐被侵占。

然而辛海涛仍然每日每日的等着于枫吃午饭吃晚饭,逢上于枫回来晚了,他总是一人打回两份来,一边泡在电脑上打游戏一边等于枫。便是这样两人也只能有一阵没一阵的见,常常是辛海涛最后熬不出先吃了,于枫回来不住道歉然后把饭倒了。如此几次,两人便不再一起吃饭。

孤单的日子仿佛特别的快,那一年的春天和夏天在于枫的记忆里,永远只是数个简单的白天和黑夜,连颜色都是没有,只有一眨眼功夫的深深浅浅的黑白灰。

最后到了期末,于枫的练习总算是再度放了下来,又投入到日以继夜的抱佛脚复习中。北大的校园新建,在这一年的夏天轮上了二教。

二教是学校东门附近的一个两层的旧楼,两层楼就五个教室,每一个都巨大,阶梯座椅一级一级高上去,讲台处的黑板也分好几层,一个一个的往上推又拖下来。因为楼旧教室又大,里面的暖气很不好,冬天自习的人寥寥无几;夏天荫凉了可二教也快到了拆迁的时候,也没人愿意往那里跑。

于枫不耐烦期末考前排山倒海的大规模占座儿,于是便想到了这儿。终于等到了他闲下来的辛海涛,仍然是责无旁贷的每天跟着来给他补习。

夜晚的二教空旷安静得吓人,于枫有时候看着看着书就开始走神,趴在桌子上研究一年一年被刻在桌上的字字句句,有时候是不知道谁的胡乱涂鸦,有时候是几句诗词,有时候就是简单玩笑的“我爱某某某”。

有一次辛海涛看见于枫几乎把脸贴在桌面上,笑着用笔敲他一下说,“你小子干嘛呢,打算抄答案怎么的。”于枫抬起头来说,“来来来,咱哥们也来刻他几个字儿。”说完也不等辛海涛搭理就从笔袋里拿刀。

拿出来以后想了想说,“刻什么呢……”辛海涛早一把抢过刀去一下一下的在桌面上刻道:“辛海涛于枫到此一游。”

于枫阻挡不及,愤怒的一拍,震得辛海涛的手一哆嗦。好在北大里奇怪的事和人都多了,大家都有些见怪不怪,完全没有人抬头搭理他们。于枫恨铁不成钢的指着辛海涛,压低了声音说,“你你你你你,你就刻这!咱们邓小平理论说不定在这里考呢,好歹刻几条要点上去啊,笨蛋!”

结果心理系的邓理真的就是排在二教考的,而且于枫和辛海涛正好就在那个教室里。于枫一进去就狠狠的剜了辛海涛一眼,一脸愤怒;更巧的是那个座位正好也没人坐,两人就坐过去了。按惯例隔一个空位,刻了字儿的那一块儿正好被空出来。

于枫搜肠刮肚的把所有记得的理论往卷子上搬完以后,偷偷侧过脸去看辛海涛。他大约是在检查,右手无意识的在桌面上轮指敲着。于枫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和辛海涛的名字,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下面,一下隐没,一下出现,眼睛不觉的就模糊了。

偌大的考场,他只看到辛海涛的手指一起一落,他们的名字,顺着这起落,一下一下的,亲吻着他的指尖。

于枫剩余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恍惚里过去了,最后铃声一响,他才如梦方醒的抓起考卷跟着人流上去交卷。辛海涛一边跟着他出门一边搂着他对着他耳朵悄悄说,“你刚才老盯着我的手干嘛,是不是暗地里咬牙切齿的骂我没抄答案在桌上呢。”

于枫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下,眼前仿似一黑,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到耳朵边上,顺着辛海涛呼出来的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而身上剩余的部分则全部被切割掉了神经,麻木迟钝,全不属于自己。心思居然游离,他有点儿恍惚的想,如果有谁这个时候看到他,不知道是不是只能看到耳朵有血色而身体其它部分都是苍白的。

正走神间,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叫了他们俩一嗓子。两人一起回过头去看,却因为同时转头的缘故,鼻子和鼻子撞在一起,于枫只觉得鼻梁一酸,拼命捂住,眼睛却是条件反射的湿了。旁边的辛海涛看来也是一样,眼睛红红的,一边捏着鼻子,顺手放开了于枫。

孟清一边笑着一边小跑过来,还跟着几个于枫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女孩子,熙熙攘攘的一群。她冲他们喊说,“我们一会儿打算骑车去天安门,你们去不去?”

于枫才想起来已经是六月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或者说大约十二个小时之后,就是举国关注的香港回归。

最后从南门出发的浩浩荡荡总有十几二十个人。除了孟清和她的一些朋友,还有系里系外的一群男生,再有就是孟清宿舍一个女孩子的远房表妹,叫宁安安的,说是已经保送了北大城环系,秋天就是北大的新鲜人了,趁着现在先来熟悉环境。宁安安圆圆脸蛋,眼睛眉毛头发都乌黑乌黑的,嘴唇两边有小小的笑涡,她一抿嘴就若隐若现,小姑娘说话十分天真可爱,开口孟清姐姐,闭口师兄师姐,水灵灵甜蜜蜜仿似刚上市的水蜜桃。

大队人马拉得长长的沿着苏州路骑,好些个男生绕着宁安安前后,一路上但听此起彼伏的问候声间或伴着小姑娘银铃一样的笑声。于枫自然是跟辛海涛并肩,两人拉在队伍的最后面,一句有一句没,渐渐的离所有的人都越来越远。

快到公主坟的时候, 毛绒绒的雨铺天盖地的下起来,一行人都染得濡湿,队伍里于是有人提议把车放公主坟然后坐地铁走。等于枫和辛海涛俩人渐骑渐聊的跟上大队伍的时候,已经分了大半人出去要坐地铁。孟清问他们俩要怎么走,于枫耸耸肩扭过头去看辛海涛,辛海涛自然是豪气千云的笑说,“怎么走,当然还是骑着去。”说完也不等其他人,拍了于枫一把俩人自顾自骑出去了。

雨却是越下越大,从一开始细细碎碎的雨点到最后成了密集的雨线。好在是盛夏,虽然是雨中,也仍然和暖。辛海涛边问着于枫暑假去西班牙的行程,一边天南海北的发着评论,湿透的白色上衣紧紧的贴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呼吸跟着身体一起一伏。

终于到了天安门的时候,四周已经开始缓慢清场。雨停了,天还没有晴;阴霾的天气,满场热情的人挤人。于枫和辛海涛早就跟其他的人在漫长的行程中走失了,两人把车停在远远的肯德基门前,挤着人群到牌子下看了一眼。若干月前还有三位数的倒计时牌,到那时只剩下了几个排在一起的零。牌子旁边人来人往的都是留影的人,一队接着一队的涌上来。

于枫紧紧的挨着辛海涛站着,看到他湿漉漉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头上,水珠顺着头发一滴一滴的滑下来,跌到他的脖子里,顺着脖子溜进衣服里,慢慢不见。空气中仍然是盛夏雨后潮湿濡热的气味,于枫却觉得自己口干舌燥,焦灼不安。

俩人这样四处挤着绕场一周,也没看到之前同来的人。广场上人山人海,于枫和辛海涛很快就厌倦了,商量着要回去。出去的路跟进来的一样艰难,人群摩肩接踵,于枫只感觉周遭尽是辛海涛身体辐射出来的热气,从头到尾笼罩着自己;而自己,全身都近乎窒息的紧张,不知所处。

人潮在这个时候突然的更加拥挤起来,大约是正式的清场时间到了。两人几乎是一路被推着往前走,一股巨大的冲力把两个人往两个方向赶。辛海涛在人群的另一边挣扎着要挤过来,一边还大声喊着于枫。这时候于枫前面一个人回过头来,圆圆脸蛋,乌黑的头发和眼睛,嘴角有两个小小的笑涡。她几乎是一把扑上来抓住于枫的手臂,说,“谢天谢地,总算让我找到一个人。”

辛海涛千难万险的挤到这边来的时候,宁安安已经把事情始末简单的给于枫讲了一遍,无非就是人太多后来走散了。于枫心中嘀咕那些个人真不中用,脸上当然并没有表现出来来。而宁安安自从看到了他们就一直笑一直笑,嘴角两边那小小的圆涡时隐时现,成了那个夏日潮湿的午后,于枫最后的一点记忆。



VII

期末考试的成绩还没有全部出来,于枫就跟着学校乐团里的大队人马出发去了西班牙。同去的还有北大合唱团,一行大约七八十人。

演出的第一站是马德里。

乐团的老师很宽容,除了演出和排练,基本不管学生。于枫他们大多是第一次到欧洲,自然跟脱了缰的野马似了,除了被迫关起来练习的时间,大家都成群结队的在街上瞎晃。

夏天的马德里阳光明媚,放眼看去都是皮肤金黄的俊男美女。马德里城市里大多街道都自太阳门(Puerta del Sol)始,那儿自然也是于枫他们所有人的起始点。虽然大家在飞机上都口口声声地说照着书本看城市无聊,真到了马德里,大家还是成群结队跑太阳门广场留影去了,跟统一组织无异。

太阳门不愧是马德里旅游胜地,整个广场人群熙攘,广场上著名的熊爬树雕像旁边挤着一群人排队留影。于枫想起不知道哪里读来的太阳门广场容易遭贼,眼睛不住警惕的四面看。等大家依次排列组合在各个角度各个景点都拍完了照,要离开太阳门的时候,稍起了些分歧。大部分人想往西走去看东方广场和皇宫,少部分人想往东走看看普拉多林荫道和丽池公园。女生里面还是想去看皇宫的多,大家东拉西劝的,加之又说未来还有数日机会还多,最后真正往东走上了阿卡拉街(Calle de Alcala)的只有寥寥数人,于枫就是这寥寥数人中间的一个。

同走这个方向的几个人除了于枫都是管乐部的,大家不算太熟,走着走着就各自散开了,到了跟格兰大道的交叉口,同去的人纷纷要在那奶油蛋糕般的建筑边留影,就又少了几个人。等于枫穿过西贝雷斯广场上了普拉多林荫道,自己已经是孑然一人。

普拉多大道是个独行的好地方,一路的热浪和阳光被重重覆盖的林荫清凉的屏蔽。三三两两的游人到了这里都安静下来,于枫沿着林荫道走进丽池公园。果然如游览书上说的,丽池公园里四处是些民间艺术家或画或演奏或做肢体艺术。于枫绕着水池慢慢地走了一圈,远远的听到仿佛是有提琴声,便找了过去。

白天到底还是有些喧闹,于枫边走只能断断续续听出一些仿佛是西班牙组曲里的片断,琴声舒缓深情,隐隐带着说不出来的缠绵之意。

越走近琴声越是清晰,于枫终于走到那人面前,曲子已经是拉完了,空气中犹留着颤音,绵绵不去,那小提琴手抬眼看于枫,他有栗色卷曲的头发,软软的伏在额上,面容天真,仍然是一副孩子的神气。

他看到于枫在他面前停下来,放下弓冲他羞涩的笑了一笑。于枫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走远几步,仍然看着那男孩。那男孩想了想又架上弓,左手先拨了一段旋律出来,听起来仿佛是爱的罗曼史;他稍稍拨了一阵才开始拉弓,这曲子不知道谁从吉他改过来的,走弓居然很慢,倒多了很多欲诉不能诉的幽怨爱恋之意。

于枫等他拉完才又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的翻了翻口袋。可巧那天没有买什么,钱都没有破开,最小的是一个五百比塞塔的铸币,有些心疼,但还是给了出去。

那男孩看着于枫把钱扔琴盒里,便一直冲着他笑。于枫试探的跟他说了几句英语,那男孩不出所料的对英语一窍不通,只憋红了脸又把刚才的曲子拉了一遍。于枫看他又开始拉了,自然也不好走,只好在旁边站着继续听。那儿正是丽池公园里人群稍稍寥落的一角,树影斑驳,公园中心的水池远远的反着耀眼的阳光,给那男孩儿圈了一圈闪闪的光晕。
好不容易等他拉完于枫正要走,他又追上来拉住于枫拼命的比划。于枫不知所以,就看他从琴盒夹层拿了几页谱子给他,嘴里一边说着长串的西班牙语。两边推托不下,于枫也就拿走了谱子,一边做了谢谢的手势,胡乱说了句“Gracias!”就要走。

那男孩猛地听到一句西班牙语,兴奋得满面红光的又追上来,嘴里吐出了一长串儿句子,一个音卷着另一个音扑出来。于枫心想这下是弄巧成拙了,使劲儿的比着不明白的手势。那男孩看着于枫,愈加着急,歪着脑袋想词儿似的,憋得一张脸通红。一边还拼命比划,指指琴指指谱,指指自己,又不断指人群,中间还夹杂着语焉不详的英语,西班牙语。于枫趋近无可奈何,又是点头又是摆手,两人相互对着急出一脸汗来。

好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子过来解救了他们。那女子自己介绍说是马德里大学的留学生,听了半天,言简意赅的跟于枫说,这男孩说他叫伊万,他跟他的几个朋友明天傍晚六点开始在这里有个小型室内乐的演奏,问于枫有没有兴趣来听。

于枫乐得有翻译,长长的解释了一篇自己确实很感兴趣但是不一定能来,只能说尽量;还有谢谢他的谱子祝他演出顺利云云。那女子照样只翻了短短的几句。于枫很怀疑这女孩子两边都吃掉了无数句子,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人家说“食言而肥”,不住地笑起来。

不知道那个女孩子说的到底是什么,伊万也跟着笑起来,伸出手跟于枫握了握,用力上下一晃,转身逆着阳光走了。路上投了个长长的影子,一步一摆的退去了。那女孩看伊万走了,冲于枫点头一笑也走了。

西班牙夏天白天特别的长。于枫仿佛又晃了很久,天都没有黑全,或高或低的塔楼慢慢沉入暮色,暗成一大片剪影;天空是蓝紫色,更远的天边是暧昧的绯红。于枫一边往住处走一边想,这真像是哪本旅游杂志上看来的画面,美得简直不像真的。

演出排在第三天的傍晚,于是整个第二天他们都被抓住排练了。从早到晚,大家都给折腾得精疲力尽。合唱团的更惨,从一大早就开始唱,到下午于枫听着他们唱出来的“乘着歌声的翅膀”都带了颤音。到了晚饭时分,排练才算结束。大家三三两两的挤着出门,大约是所有的人都累了,一路到吃饭的地方,所有的人都静悄悄的,相互看去都是有气没力的脸孔。

吃完晚饭总算有了自由活动时间,女孩子们立即容光焕发起来,纷纷结伴出去买东西,于枫想起伊万说的那个演出,问了几个人都没人跟他去。好在丽池公园倒也著名,于枫很容易就又找到了。伊万这次跟着另一个小提琴手,还有一个中提,一个大提在一起。旁边也稍稍的围了些人,看来演出已经有一阵子了。

于枫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独自演出。先是拉大提的出来拉了一段埃尔加,跟着之前拉中提的男孩换了吉他坐下,先自己弹了一段著名的阿尔汗布拉宫的回忆,还有几首于枫叫不上名字的曲子。人开始慢慢聚集过来,渐有微微的叫好声。等他数曲终了,伊万拿上琴站在旁边,两人开始合奏爱的罗曼史。

人群中一时屏息静气,暮色四合,远处的水光天色都暗去。演奏的两人偶尔对视,把一支曲子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夏天的空气微微潮湿,把这两个人周遭晕出一圈温柔的光影。

那是那个西班牙夏天留在于枫心里永恒的画面。

后来的行程里于枫闲来就试着拉那套谱,拉来拉去也拉出了缠绵悱恻之意。弓弦之间,常有辛海涛的脸若有似无的浮现,有时候笑着,更多的时候是天安门那一幕,头发濡湿,有晶亮的水珠顺着他的皮肤一滴一滴的滑下去。

回到北京是八月。

那一年的夏天史无前例的干燥闷热。于枫跟着大班人马走出机场,始料不及的灼热几乎将他烧伤。而他渴望见到辛海涛的急切,在切实踏在北京的土地上的一瞬,电光石火的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

知道辛海涛已经回来的消息,于枫几乎是冲出家门的。他在艳阳下一边使劲蹬着自行车一边拼命按捺心中野火燎原的急切。等他气喘吁吁的推开宿舍的门,看到宁安安坐在辛海涛的床边,转过头来柔柔的冲着他笑。她嘴角有一对儿小小的梨涡,仿佛盛着金色的阳光,带着盛夏的热浪,把他扑倒。


VIII

新学期课排得很紧,必修的实验心理学几乎每周要交二十页的报告。于枫演出完毕,练习量减轻,头一次真的扎到课程中去。

宁安安也入学了,住在31楼,出门就是于枫和辛海涛从前合影的银杏树夹道。辛海涛在31楼前站等的时间越来越多,慢慢的,除了一块儿上课洗澡,于枫不再跟他出双入对。辛海涛高高的个子旁边,换了宁安安娇小的身形。

九月末,又是银杏满树金黄的日子。一个下午于枫在宿舍里捧着看实验心理学,一边想着报告的事儿,辛海涛手里拿着一叠照片冲进来,得意洋洋的往他身上一撂,说,“看你老大是不是英俊潇洒有才有貌?!”

于枫条件反射的作了个欲呕的动作,然后拾起照片一张一张的看。每一张都是辛海涛和宁安安的合影,各种姿势,各个角度,远的,近的,全身的,半身的,每一张都是完整的神仙眷侣,身后都有金灿灿的银杏林。宁安安有时候仰脸甜蜜的看着辛海涛,有时候小鸟依人的在他怀里冲镜头乖巧的笑。

仿似盛夏午后,于枫满怀期盼的推门而入,始料不及的刺痛和灼热再度迎面而来,瞬间有如万箭穿心。于枫左手紧紧的握拳,感觉指尖上的硬茧深深的嵌进掌心,从那儿开始,全身渐次麻木。他强迫自己抽着嘴角说,“不错不错,果然是玉树临风天下无双的心理系一号帅哥。”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一年前贴在衣橱上那张黑掉一半的合影撕下来往自己床上一扔。照片边角锋利,在他的掌缘划出一条鲜红的血道。他看也不看,顺手抽了一张宁安安和辛海涛的合影贴回原来的地方。

辛海涛坐在床沿凝视着照片傻笑,于枫把剩余的照片扔他身上,又把床上那半张黑掉的合影夹到书里,拿起水盆一边出门一边大声说,“我洗澡去了,您老慢慢欣赏吧。”

走廊里空荡荡的,于枫的声音撞来撞去,寂寞的跟了一串儿回音。有人在房间里喊出来,“靠,少爷您洗澡用不着知会大家,咱不感兴趣。”

于枫恶狠狠骂了一声“你丫找抽!”顺手捡了一盒肥皂往那家门上扔过去。肥皂盒在空中就飞散开来,分成几块落在地上,碰在墙上,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一片狼藉。

于枫几步走过去捡起四散的肥皂盒,摔得看不出形状的肥皂,默默一个人走出去,对房间里传出来的大声叫骂和辛海涛在后面的大喊充耳不闻。

他一路小跑的到了澡堂,进了门想也没想就拐了左边,一进去就醒悟过来,这是他们常来的半边,于是赶紧退出去重新进右边的门。

还好是下午吃饭时间,澡堂里人不多,于枫飞快的洗完就湿淋淋的冲出去穿衣服。正穿着就看到辛海涛走过来,上来狠狠拍了一掌说,“你小子怎么跑这么快,我叫你等叫你等你居然当听不见,还跑这儿来了,叫我好找。”说完一边脱衣服一边拉扯于枫。于枫一身绷紧,慌慌张张的套好衣服,强自镇定的往外走,嘴里掩饰地说,“等会儿要练习,我先撤了。”辛海涛在后面犹自大叫,“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好,一起吃饭啊!”

于枫走出澡堂,正是晚饭时间,对着澡堂的学五门口人潮汹涌。他甩甩头,水珠跳到眼眶里,晕开了视线,湿淋淋的模糊。

等辛海涛风驰电掣的洗完澡冲回宿舍,于枫人早走了,辛海涛四周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于枫去了哪儿,他只好骂骂咧咧的自己吃饭去。

晚上是实验心理学的实验课,辛海涛到处找不到于枫,只好一个人先去系楼,占了个位置翻着书等。于枫冲进来的时候,老师已经开始讲课。心理楼里的教室都只有一个门,于枫硬着头皮进了教室,实在不敢张扬,挨着辛海涛身边悄悄坐了下来。

好在那堂课主要是做实验,老师大概讲了讲运动后效和性格内外向的关系,描述了一下实验过程,就给每两人发了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木棍。于枫一边慢慢的摸着木条一边听辛海涛在旁边压低了声音说话,大概意思就是很快就是宁安安生日了,打算在鸣鹤园水榭上给她布置个惊喜,问于枫有没有什么意见。于枫不说话,一遍一遍用食指临摹木棍的形状,直到老师叫停,写下估计的木棍粗细,然后把木棍的另一头转过去示意辛海涛摸。

辛海涛自顾自说了半天不见于枫答话早不耐烦了,一把把木棍抢过去就往于枫脑袋上狠狠的敲了一敲,于枫按捺不住,就要打起来。正好老师这会儿转到这儿,两人才就势收住。最后两人的估计结果跟实际一对照,辛海涛估得跟实际粗细差值甚远,于枫还好,估出来的数值还在一般误差范围内。

辛海涛正待要笑于枫内向,于枫压抑了一个下午的愤愤终于爆发出来,他哗啦站起来把书本笔记一下子倒进书包里,扭头就走。辛海涛在后面跟着后悔不迭,一径的道歉,说自己当时不该跟于枫说话影响实验结果了,事后不该瞎说嘲笑他了,从系楼出来一路跟到三角地还在频频做小伏低。

于枫在海报栏停下来,旁边是圈出来的新大讲堂工地,灯火辉煌,映得整个三角地一片透亮。于枫想起一年前在这里跟辛海涛孟清一起看朋友圈的旧事,一时间百感交集。良久,他才转过去跟辛海涛说,“不就是给大嫂过生日嘛,你弄点儿蜡烛,我给你伴奏,保证让她终生难忘,对你死心塌地的。”

辛海涛好不容易等到于枫跟他说话,还给他这么大个优惠,自然是不住点头哈腰,一个晚上又赔无数好话,连开水都给于枫打来,于枫绷了半个晚上的脸到底也挂不住,扯开对辛海涛笑了笑。

熄灯以后屋里照例有人开了应急灯继续闹,于枫推说累了先上了床,其余的五个人围着灯不知道在干什么。于枫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数着上铺的床板条儿,从左数到右,又从右数到左,来来回回数了几十遍,然而睡眠仍然迟迟不来。

放在桌上的应急灯透过人影在空气中划了一道昏黄的亮线,那光把于枫的眼睛扎得生疼。终于,他慢慢转过头,借着这点昏暗的光凝视着衣橱。油漆斑驳的表面,从前,贴了一张半边金黄半边漆黑的合影;现在,是宁安安柔软的笑颜,辛海涛亲密的拥抱。

不再,属于他。


IX

宁安安的生日在十月初。那天晚上仍然有实验心理学,下了课辛海涛慌慌张张的拉了于枫跑鸣鹤园,一路上还不住担心有没有人占了那水榭。于枫背着琴,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希望水榭已经被占了,还是没有。

水榭是空着的,辛海涛匆忙把蜡烛和蛋糕摆好,嘱咐于枫过个十分钟再点,便跑文史楼找宁安安去了。于枫拿出琴调了调弦,暗夜里听来一切都特别明晰,空气被弦带得嗡嗡作响。等于枫把蜡烛一一点着了才发现,辛海涛在地上摆出来的居然是个心型:不大,不小,正好把买来的蛋糕圈在那颗心里。

于枫怔怔的看了烛火一会儿,顺势坐在水榭里靠水的石椅上。满池的荷叶将枯未枯,望出去一片萧索。

然后就看到辛海涛带着宁安安从小道上走过来。于枫深吸一口气,架上弓拉琴。宁安安一直一脸陶醉的倚在辛海涛怀里,眼睛亮闪闪的带着水光。

于枫轻拨一下弦结束曲子,鞠了个躬说“生日快乐,宁安安”,转身就要走。宁安安一把拉住他不住道谢,又问刚才拉的什么曲子。于枫简短的说了句,“是克莱斯勒的,”他顿了一下,看到宁安安羞涩的望向辛海涛,两人的眼瞳里都映着烛火飘摇:温暖的昏黄,是小小的心型。辛海涛肉麻兮兮的补充一句,“我挑的曲子,于枫说叫爱之喜悦。”

水边拂来深秋冰凉的风,于枫叹口气,绕过两人就走。他始终没有告诉辛海涛和宁安安,那晚他拉的曲子,并不是爱之喜悦,而是爱之哀愁。

风带来两人的蜜语,隐隐约约,听到宁安安仿佛在背一首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正是北京的晚秋,似凉未凉;暑气与回忆,都欲走还留。

于枫离开他俩,鬼使神差的绕到了二教。那一片也成了瓦砾,除了于枫,大约没有人记得那里曾经有一片桌面,刻了一行小小的字:

“辛海涛于枫到此一游。”

那一夜于枫在二教的废墟边站了很久很久,四下寂静,夜凉如水。远远的渐有人声喧哗,大约是文史楼熄灯了。于枫想走,可是身体背离他的意识,仍然在废墟前一动不动。仿佛是深秋的夜色把他冻住了,他没法抬起自己的脚,甚至没法抬起眼皮。如果不是孟清的突然到来,于枫想,那一夜他会不会就在二教前站成化石,然后慢慢碎掉,跟二教的废墟合在一起,消逝无迹。

孟清是从于枫背后猛跳出来的,然后大喊一声,把于枫震得猛一哆嗦。他转过头去,孟清那一天穿一件鲜红的外套,表面毛绒绒的,她先是没心没肺的大笑说,“你干嘛啊你,要关楼门了,还在这儿做望夫石呢?”等她看到于枫的脸色,她突然收住声音,一脸不知所措,惊诧莫名。

于枫这才觉得脸上一道一道纵横的冰凉,他镇定的抹了一把脸,活动了下手脚,把琴盒的带子往肩上举了举,才说,“正….”,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他清清嗓子,接着说,“正要走,一块儿吧。”

孟清一路默默无语,不时担心的看他一眼。不断有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有人大声的唱着歌,有人大声的背着书。一切温暖而真实,于枫几乎以为鸣鹤园的生日会,二教前的寂静安宁,通通是一场梦。

于枫先送了孟清到29楼,在楼前的花圃前,他对孟清微微一点头就要走,孟清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说了声“晚安”然后转身上楼。

于枫绕过花圃旁边准备回43楼,想想那样要经过31楼的楼前。他还是折了回来,绕远了回去。他到43楼的时候刚刚赶上宵禁停电,他亲眼看着整栋楼从灯火通明突然变成一片漆黑。

那一夜于枫就着昏暗的应急灯光和蜡烛看了整整一夜的《笑傲江湖》,一遍一遍的看令狐冲躲在房檐听到岳灵珊和林平之的柔情蜜意,一遍一遍的看令狐冲心酸的拔出长剑,一剑送入侮辱岳灵珊的人的喉头,一遍一遍的听令狐冲喃喃自语说,“嗯,是天长地久,两情不渝。”

第二天天亮来电的时候,辛海涛才推开宿舍的门悄悄走进来。他看到于枫的床前已经亮起灯,就坐在他床边,低头冲着他笑。于枫躺着看上去,辛海涛满脸都是幸福的笑纹,如同水波一点一点漾到空气中。


X

一九九七年到一九九八年的那个学期在于枫的回忆里异常漫长,那个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一生的力气都要用尽在这半年里。宁安安和辛海涛无处不在,他回到宿舍里,两人亲密的搂在一起看电影;他去上课,辛海涛的笔盒里,书本里,满满的夹着宁安安的照片:小姑娘在各个景致之前笑得如夏花盛放,甜蜜而单纯;他去吃饭,时不常的就看到这两人面对面坐着,你在我饭盒里夹一点,我在你嘴边抢一点。

而辛海涛,“天上所有的星与神明啊,”于枫时常喃喃自语,辛海涛为什么仍然对他亲密如常。每一个转身,每一声大笑,每一句感慨,他非要用激烈的肢体动作来表达。不是勾肩搭背,就是耳鬓厮磨。

每一个晚上于枫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都在想,明天,明天不要再起来;每一个早上他睁开的眼睛的时候他又只能想,今天,只要熬过今天。

那年的冬天下了很多的雪,整个北京城从十一月开始就埋在漫天飞絮里。为了迎接来年的百年校庆,未名湖的水在前一年曾经被排干了预备清淤。于枫清楚的记得,一九九六年末的冬天,他们整个班还曾经被拉到未名湖边去挖泥。

那个时候的未名湖,还是个铺盖着积雪和冻冰的大泥坑。于枫他们上体育课的时候每每经过,他看着一片狼藉总是哈哈大笑。这就是闻名国内的大学人工湖,多么丑陋,多么名不副实。

第二年的春天未名湖重新填满一池碧水。到了这一年的冬天,未名湖,已经是平静无波的一块冰,晶莹,坚硬,沉默宁静。

有谁知道呢,那样一池平静的死水之下,是那样一片坑坑洼洼满目疮痍的心。

寒假来临的时候于枫已经筋疲力尽,他考完最后一门试离开考场就直接回了家。推开家门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父母都出差去了。墙上挂的钟清晰的敲了六下,窗外已经是一片安全的漆黑。于枫想,终于,我回家了。

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那天夜里于枫做了一个梦,梦里辛海涛搂着他对他亲昵的笑,然后辛海涛对着他的耳朵跟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他没听见,追问了一句。辛海涛边笑着边凑过来,在他的耳朵边上轻轻一吻,然后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前额,鼻梁,嘴唇,就像他平常跟宁安安道别的时候一样,眉眼里每一寸都写着爱意。

一切都那么真实,他甚至能感到辛海涛靠近他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他微微的胡碴儿擦过他皮肤的感觉,还有他手指上细微的纹路;似乎他一伸手就能拥住辛海涛,把自己圈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他还能感到自己哽咽的喉咙,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疑问。那个问题在他心里转了那么那么的久,他几乎忘记自己到底是问过了,还是没有。

然后他突然醒了过来,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房间。

于枫默默的叹了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梦。这半年来,这样的辛海涛,反复在他梦境出现。以至于每一个白天,他都想一把抓住辛海涛,问他昨夜是不是在自己的梦里;问他是不是曾经被自己质问;问他是不是曾经拥住自己,一遍一遍的给自己想要的回答。

仿佛是两个世界,夜的黑给了一个世界安全、宁静和幸福的为所欲为;而昼的白则清晰的洗刷了夜里所有不为人知的狂想,完整的构建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合理而秩序。

那一夜,于枫独自在家的那一夜,第一次,他把手伸下去,拂着自己坚硬的性器,在残留的梦境中,达到了高潮。

有了这第一次,后面的一切就顺其自然得多。最初的罪恶感和沉重的心理折磨在一遍又一遍的释放中慢慢洗涤。后来,即使没有任何梦境,每一次自慰他都不由自主地想象辛海涛的抚摸、亲吻和呻吟,几乎都以为这是理所当然。而在高潮过后的空虚中,于枫有时候自我嘲笑的想,这大概就是心理学上说的desensitization。

只是,只是时间不仅只有无人的黑夜,还有人声喧哗的白天。

寒假过去,重新回到狭窄的宿舍,于枫只觉难言的尴尬。梦境里和想象中,他跟辛海涛已经如此亲密贴近,然而明亮的日光下,辛海涛依然只是原来的那个辛海涛,宁安安的男朋友,或者说,爱人。

于枫重新铺好床铺,半躺上去第一万遍的看《笑傲江湖》。正看到令狐冲在玉女峰顶凝望着岳灵珊一步步下山,有人轻轻的敲了敲门。

于枫拿着书去开门,宁安安穿着一身雪白的站在门外,格外显得眉眼清晰,头发乌黑,面容天真甜蜜。于枫不等她开口就说,“辛海涛不在,我刚回来,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宁安安展颜一笑,梨涡轻现,问,“那,我能进去等他吗?”

于枫不语,把门拉开又回到床上继续看书,眼角的余光看到宁安安轻车熟路的走到辛海涛的床边坐下,顺手从他床边的书架摸了一本翻开看。大约那本书并不好看,宁安安飞快的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然后突然问,“于枫,听辛海涛说你很小就开始拉小提琴?”于枫低低的嗯了一声,把书翻过一页,令狐冲正欢喜的长啸,书里一字一字的写:“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于枫心酸的想,这大约是令狐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幸福,曾经那样唾手可及。

宁安安接着又问,“那你考级吗?考了几级了?为什么不去上音乐学院呢?”于枫啪的把书合上,站起来穿上外套拎起水壶往外走,“你慢慢坐,我出去打水。”

宁安安不知所措的跟着站起来,想伸手拉住于枫又不敢,眼睛里显见已经开始泪花乱转。于枫一边撕着水票一边想,小姑娘一定从来所向披靡,没被人这么对待过吧。正想着,辛海涛推门而入。

辛海涛一眼看到站在屋中间的宁安安,走过去抱住她问,“怎么了怎么了?”于枫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宁安安,冲辛海涛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关门之际只听到宁安安轻轻抽一下鼻子,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

走出宿舍楼才发现外面细细的飘着雪,一眼望过去视野模糊,地上一层薄薄的雪粉,满是一片一片凌乱的脚印。于枫想,又是一个漫长的学期。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九九八的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还有不到三个月,就是北大的百年校庆。


XI

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整个校园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上下奔忙。未名湖边的德、才、均、备斋和西门附近红楼、西语楼,勺海长廊等等全部重新粉刷描画完毕,西门的牌匾也重新上了一层金粉,阳光下看来闪闪生辉。

校园里渐渐有三三两两上了年纪的校友,充满感慨地说这里从前是什么样子,自己当年是什么样子。平日看熟了的校园在这些或鬓发斑白或成熟稳重的人的点缀下,仿佛有了时间的重影:满满的尽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年华老去。

人心浮动,连上课的老师也时不常的开始回忆往昔。孟清说起一日在宿舍里坐着,有人就敲开门进来,热泪盈眶的四处看。“她说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二十九楼还是老样子。” 孟清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接着说,“不知道我们再过几十年回来,学校会是什么样子?”

于枫不说话。自从二教前的那一夜后,他和孟清仿佛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辛海涛跟宁安安一直形影不离;而于枫因为跟孟清选的课大多相同,间或的跟孟清下了课一起走回宿舍区。

经过三角地的时候,大讲堂的工地如旧的混乱和喧闹。人潮拥挤,一群一群的人都在三角地的海报栏前喃喃有声。于枫跟孟清走过去看,只见海报栏边上单独放着一幅黑底白字的长长文章,是九八年毕业生的告别辞。全篇情文并茂,铿锵有声,言称“百年来最后一届毕业生”,充满了学生少年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文章结尾深情地写: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孟清轻声读着,激动地紧紧握拳。于枫飞快的读完转过头,新的大讲堂隐隐的稍有雏形,而图书馆的新馆也开放在即。旧的一切就这样轰然湮没。只是,这些旧砖旧瓦后面的旧时光,要怎么统统销毁从头再来?

百年以后再回来,所有的痕迹都还在吗?那些曾经有过喜悦和心痛,迷惘和犹豫,会不会,还静静的呆在原处,一样的刻骨,一样的触目惊心;还是,跟着这些埋下去的废墟一起,灰飞烟灭了呢。

大批世界各地名校的校长被请到北大来参观讲座。宁安安早早被选中做此次活动的外事陪同翻译之一,从三月底开始就一直四处奔忙。辛海涛一下子从宁安安那边闲下来,大部分时间又揪住于枫不放。好在学生乐团也排了几场演出,练习又吃紧起来。于枫想,这样多好,不必每日在辛海涛身边煎熬着。

一天下午于枫从乐团里排练回来,正好被辛海涛抓住要同去洗澡。他百般推托,辛海涛只是不理,收拾了东西就一个劲的催他。于枫无奈,只好跟去了。

那天澡堂里人很多,都是几个人共一个龙头。于枫硬着头皮跟辛海涛挤进澡堂里去。看到辛海涛裸着的身体就在他前面走着,触手可及,于枫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千百遍黑夜里想象过的风光旖旎突然还原到雪亮的白昼下,一时间疑真疑幻。

两人好不容易挤到一个龙头,于枫转过去背对着辛海涛开始洗头。辛海涛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说,“香皂拿来一下,我的忘带了。”于枫闭着眼睛顶着一头泡沫模糊的说,“眼睛睁不开,你自己找去。”说着把脚下的脸盆往辛海涛旁边踢了一下。

跟着辛海涛大概是弯下腰来。因为太挤,于枫清晰地感到辛海涛的皮肤擦过自己的大腿,手臂伸出去的时候,紧紧的贴在他的小腿上。两人的皮肤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水流 。

一时间仿似火山爆发,于枫觉得自己就跟炸开了一样,全身的血管突突直跳。澡堂里的水声喧哗格外清晰,而自己几乎能听见身体中血液奔流的声音,簌簌作响,都朝着一个地方涌去。

于枫痛苦的收紧全身,半闭着眼睛把自己往水下冲,一边哆哆嗦嗦的伸手调水温。旁边的辛海涛大叫一声闪出去,喊一声“于枫你要煮了我啊,大热天的开那么烫干嘛。”

于枫不语,面对着墙飞快的冲了一阵水,水温从一开始的滚烫一下子转成冰凉。水流在他耳边轰轰作响,即便如此,于枫仍然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所有的嘈杂,如鼓点,急促而有力。

一起洗一次澡仿佛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等两人终于洗完出门,盛夏雪亮的日光狠狠把于枫晃了一晃。他闭闭眼,只觉得一身疲惫,刚洗完澡又落下一身汗水淋漓。

那天晚上于枫就跟辛海涛干了一架,理由十分无稽。起因是于枫在床上躺着要睡,辛海涛却抱着电话跟宁安安说个不停。本来这样的夜晚也很多,于枫往往戴上耳机就算了。那一夜他因为下午的事儿特别烦躁,格外不想将就;于是随便揪起床上的东西就往辛海涛身上砸,大声骂了一句,“你丫小声点儿,不然就给我到外面讲去,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辛海涛在那边惊跳起来,于枫才意识到自己扔过去的好像是从商店买回来的北大校庆纪念品,大约是个什么青铜制的刀具,有锋利的刃口。辛海涛匆匆忙忙挂了电话,拿着那青铜小刀坐到于枫床边,把微微淌着血的胳膊往他脖子上一逼,一脸恶狠狠的说,“看到了吗,你他妈的给我擦干净了!”

于枫呼吸受制,太阳穴上突突直跳。他倔强的转过头去不予理睬。辛海涛仍然不依不饶,大笑着扳于枫的头,“快擦,擦了就让你睡觉。”

于枫猛地掀起被子坐起来,推开辛海涛套了双鞋站起来,看也不看他说,“这儿不让睡我还没地方睡了!”说罢推开门就去隔壁宿舍,那里有他在乐团管乐部认识的朋友,还有一张空床。

辛海涛本来只是玩笑,看他这莫名其妙的架势也怒起来,不言不语的找了块胶布包了一下伤口自己睡去了。

早上于枫在隔壁宿舍陌生的床上醒过来,叹口气,无论如何,到底还是要回去。走到宿舍边上还没推开门,就听到里面在大声地放音乐,一个清越的女声,咬字清晰的唱:

“什么天地啊! / 四季啊! / 昼夜啊!
什么海天一色 / 地狱天堂 / 暮鼓晨钟
always together / forever apart ”

于枫从没听过这首歌,猛一入耳,仿似醍醐灌顶,只呆呆的站在门口,浑然不觉走廊里人来人往吵杂喧闹。

如果永远不能拥有,近在咫尺又有什么意义。

那次争吵之后于枫间或的开始在隔壁宿舍留宿,久了渐渐习惯了。辛海涛以为是自己那次闹得于枫不高兴,事后频频追问道歉,于枫既不申辩也不说原谅,那几天每每说到这事儿就沉默着听歌。辛海涛虽然好脾气,见于枫这样子也十分不忿。他深觉自己扔下校庆后闲下来的宁安安围着于枫道歉主动要请吃饭,已经是巨大的让步,何况这事儿实在说不上是他的错儿,他只是不愿于枫整天挂一副阴阳怪气的脸。

好在时间久了,两人慢慢的也恢复了旧日的邦交。辛海涛以为一切安好,只有于枫知道,从前的风平浪静,早已遥不可及。

期末的时候,大家开始整夜整夜的泡在教室里。辛海涛看于枫实验心理学好几次报告的分数都差强人意,特地抛下宁安安天天陪着他复习。二教已经拆掉,两人只能跑到三教去熬。

正是盛夏,五四篮球场里都是打球的人。于枫在教室里挨着辛海涛坐着,听到楼下篮球触地的响声,带着空旷的回音穿过敞开的窗户,一声一声的在教室里回荡,仿佛自己此刻的心跳:在辛海涛的身边,平静悠长。

时光恍如倒流,没有宁安安,没有西班牙的旅行,也没有二教的废墟前几乎崩溃的的一夜。

周末于枫回家,只呆了一个晚上就坐立不安:辛海涛难得抛下宁安安总跟他在一起,怎么想还是该留在学校里。于是他跟家里说复习紧张,周六下午吃了饭就急匆匆的往学校赶。到了宿舍发现门锁着,也没想什么掏出钥匙就开。

门开的时候正看到宁安安飞快的推开辛海涛从他床边站起来,脸颊绯红。于枫一时呆住,不知所措的扭头就走,心里惊涛骇浪。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那样平静如水的时光,只是错觉而已。

走廊里不知道谁在唱歌,滑稽的错腔走板,词倒是唱得一句不差:“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姻缘也好,然而这一切已不在重要,我只想重回到你的怀抱”。

于枫走出楼门突然一阵暴怒,把手上的东西哗啦啦全部往下砸。那把青铜小刀跟着书本笔记一起重重的跌在地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

那一夜于枫索性把铺盖搬到了隔壁宿舍,之后再也没有搬回去。


XII

大三以后,心理系的课程轻下来。周围的人都开始准备出国的考试,于枫也不例外。

一九九九年四月的GRE传说是最后一场笔试,十月里报名开始的前一夜,北外的校园里等待的人都扎开了营。

报名那夜于枫也去了。北外里人潮汹涌,操场上一群一群的人打着应急灯或打牌或聊天。于枫在里面转了一圈,碰上不少认识的人,有几个也是乐团里的。于枫不想再转下去跟心理系来报名的人碰上,索性就跟乐团里的朋友一块儿坐下来。

还是初秋,于枫把衣服裹了裹,平躺下来。北京的夜空只能迷蒙的看到疏远的星。他模模糊糊的想,又快该到宁安安的生日了,这一次,不知道辛海涛又准备了什么柔情蜜意给她。

于枫搬出来以后跟辛海涛的交集明显的少了。辛海涛开初不时跑来劝他搬回去,久了见于枫不为所动也就懈怠下来。因为不住一个宿舍,也不再一块儿去上课。于枫总是尽量踩着铃声去教室,找一个偏的位置坐下来发呆。况且到了大三必修课基本上完,于枫谨慎的选修着辛海涛没有选的课。终于,两人慢慢疏远开来。

偶尔在走廊或者水房里碰到,他们还是会停下来说一阵子话。 于枫每每靠在墙上眼睛望着地,有一句没一句的接着碴儿,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不上去紧紧的拥抱辛海涛。稍后回到宿舍,于枫总发现半边身子狠狠地蹭了一片白,像心里那层怎么也抹不掉的印记,嚣张却又灰败。

于枫想到这儿心不禁一阵一阵的抽痛,看到旁边的人放了一包烟在地上,顺手抽了一支出来在手上玩儿。对面坐着的好象是拉中提琴的,叫丁浩,看于枫拿了烟,给他扔过一个打火机来。

于枫啪的打着火,学着人的样子把烟叼在嘴里放火边猛吸一口。跟所有的初学者似的,一阵辛辣从他鼻腔穿过去,他紧紧捏住烟大咳起来。旁边的人轰的笑了,丁浩边笑边说,“于枫,你丫的也太纯了,这才是第一次抽?!”于枫跟着笑,用手指擦擦眼角,再吸一口,然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等第一支烟抽完,他脸上已经是满是纵横的水痕。

于枫想起以前看的电影,把手掌张开,把最后一点儿烟头往手心一戳,滋的一声,先是一点剧烈的热,然后迅速麻木。

等于枫扔开灭掉的烟头,才发现打牌的人都停了下来,惊骇莫名的看着他。于枫轻咳一声,笑笑不语。丁浩最先恢复过来,赞叹一声说,“哥们儿,牛啊你!”说完一边看手里的牌一边问,“你们谁最近比较闲啊,我表哥在假日酒店工作的,说大堂想找人拉拉琴什么的,要有想去的跟我说一声,哥们儿给你们联系。”

于枫看着自己的手掌,黑暗中也能隐隐看到那一点疤痕,那痛和热大概总会在那里了吧,永不磨灭。他紧紧握了一下拳,“算上我吧,挣几个烟钱。”

第二天的黎明在喧哗中到来,所有的人纷纷起来挤到北外小小的办公楼里,拿表的拿表,交钱的交钱。到底是年轻,虽然熬了一夜,每个人仍然神采奕奕。

于枫果然在人头攒动中看到辛海涛和宁安安。辛海涛张着双臂把宁安安圈在怀里,挡住四面涌来的人流。他抬头间看到于枫,越过一干人群叫了于枫一声,然后低头跟宁安安说了什么,放下她挤过人群朝于枫走过来,于枫避之不及,只能原地站着。

宛如初见,辛海涛在30楼前越过重重人潮向他走来。

匆匆已是数年。

辛海涛过来一把揪住于枫的胳膊说,“你小子也来了,拿号了吗,是多少?”于枫看看捏在手中的纸条儿,“九百多号吧”。辛海涛赶紧拉上他,“你跟我们递表得了,我们的才五百多号,应该很快就到了。”

于枫连忙摆手,“不要不要不要。”辛海涛莫名其妙,“干嘛不要啊,差那么多号,你起码多等三小时……哎,你这手怎么了?”说着一把抓住于枫的手仔细的看。于枫挣了一下把手垂下来,一边推托着说“我跟几个朋友来的,我自己扔下他们加塞儿去了也不好,再说这个递表估计一个号就一个人,还是别了。”

辛海涛一想也对,就没再勉强,只说叫于枫回去找他拿药去,他那儿有治烫伤的,“ 别坏了手你拉琴就糟了。”说完拍拍于枫又挤回到宁安安身边,宁安安远远的也冲于枫笑了笑招招手;于枫勉强抽抽嘴角,赶紧回身走了。

手心的那一小块伤又火辣辣的烫起来。生命中原有这样的痛楚,总在每一个转角等着你,随时准备给你迎头一击。

报上名以后生活骤然忙起来,上新东方的GRE班,背红宝书,还有就是间或的到假日酒店的大堂拉琴。日子如流水般过去,一眨眼已经是第二年的春末。

于枫有一天晚上在假日酒店拉完琴正要走,餐厅里的侍者送上一杯咖啡。于枫莫名奇妙的看他,侍者说,“那边有个先生送的,还问你能不能拉这支曲子,”说完递上一张折了一折的纸条儿。

于枫一般是不理会这种听众里传上来的条子的,那天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

人家都说命运的每一步都暗伏玄机,一点儿也不错。

很多年以后于枫想起那一个晚上,不由自主的会想,如果他那个时候没有接过那张纸条;如果他拉完了最后一支曲子就离开台上直接回家;

一切,会不会大不相同?

那是张假日饭店的便笺纸,折了几下,上面只潦草地写了一行字:爱之罗曼史。

于枫看到这个心中一动,抬头看去,挨着边角有一个男人对着他举了举杯子。

他重新架上琴,拉了他那天晚上最后一支曲子。


*(上-完)*

Posted: 2005-08-09 10:22
by Knowing
小伊好快笔! :mrgreen:

Posted: 2005-08-09 11:06
by 洛洛
你写得好快,而且这篇好象不错耶――也很符合你永恒的大学女生形象。

Posted: 2005-08-09 11:17
by Elysees
当然不是一个晚上写完的,之前是披着马甲在另一个地方写的,写了一个多月了,手上还有一半多没贴出来~
看到谷中刮起言情潮,赶紧趁着风出来裸奔 :oops: :oops:

Posted: 2005-08-09 11:28
by Knowing
这两个男主角让我想起晒猫的青白蛇。 :oops:

Posted: 2005-08-09 11:31
by Elysees
辛海涛可比沈白好多了,我护短地说~ 8)

Posted: 2005-08-09 11:58
by Jun
WHY? WHY male homosexuals? Why do you want to write about a subject that I imagine you do not have first-hand experience? (This is not meant to be a criticism. I just don't understand!) :action077: :let_me_die:

Posted: 2005-08-09 12:08
by Knowing
I guess because it is hot..... :mrgreen:

Posted: 2005-08-09 12:15
by 豪情
Or just supposed to be...

Posted: 2005-08-09 12:44
by Elysees
哆哆嗦嗦的拉住Jun,别撞了,头上起大包了~~~ :bowling:

可是,难道每个人都认为布拉格是我的亲身经历 :shock: :shock: :shock:

Posted: 2005-08-09 12:46
by 豪情
不不不, 那是婚前恐惧症的折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