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谷

CAVA 要笑我这个半半半吊子业余armchair哲学家了, 虽然我坚决不承认自己跟哲学沾边!

如果不是参加读书会, 我自己肯定不会主动去读这么没有娱乐性的书. 读了以后说不上喜欢, 因为不是我偏爱的那种活色生香, 人物挂帅, 深挖心理黑暗角落的那种类型, 却不得不欣赏作者看似轻易, 用极端平实的风格驾驭极端复杂概念的本事.

作者Naipaul是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他是西印度群岛Trinidad 生长的印度人, 在英国受的高等教育. 他的文化背景不是纯印度的, 而是带着天生局外人的眼光(我的脑子里立刻亮起 “存在主义” 的小红灯). 小说主角Willie也是浸染在一种强烈的疏离感, 无论他投身什么样的identity或理想或生活方式, 都不能够全心全意地代入.

这本小说是早一本小说Half a Life的续集, 从头到尾, 叙述Willie这个Brahmin种姓后代漂泊各地的人生, 从印度到英国到非洲到(Magic Seeds开始)德国再回到印度南部参加农民土地革命, 进监狱, 被特赦后再回英国. 我对印度闹革命的历史没有了解, 只有从电影里看到过的只言片语(例如影片The Terrorist). 从书中的描述和别人的说法, 社会主义运动曾经在印度南部地区影响深厚, 现在Kerala省仍是全国里最均贫富的地区. 理由嘛, 还不是跟任何运动和革命一样.

Willie参加革命的私人理由并不怎么充分, 他过了碌碌无为没有目标没有追求的半生, 到德国寄居妹妹家, 在妹妹和她的德国男友(就是专门拍左派激进记录片的那种西方热血青年)的热情煽动下, 决心回到祖国投身革命, 解放水深火热中的受压迫的低种姓农民兄弟. 等真的到了革命前线, 才发现原来全然不是想象中那回事. 没有纯正的道德高地, 没有惊险刺激的战斗, 没有前拥后呼感激涕零的人民群众, 原来革命过程跟人生一样, 是彻骨的寂寞和无聊, 只不过条件更艰苦, 危险更大.

主角在丛林和乡镇之间没有终点的行走和无穷无尽的等待, 是书里最tedious, 最没娱乐性的成份. 在这方面倒让我想起美国marine写的书Jarhead, 里面描述的反浪漫的战争实况--- 等, 不停的等, 无聊的乏味的空洞的等待, 同样的道理, 全然不是外人想象的那回事. (于是又可以扯上存在主义, 等待戈多, 例如. 看, 存在主义果然是万能的理论!)

一个接一个地, 作者把各式各样的革命者拉出来在读者面前游行, 解释各式各样的参加革命的理由. 他的理论是, 真正的激进分子不是那些真正受压迫而不自知的农民, 而是那些有点文化, 见过世面, 却又卡在社会低层的人; 不满自己的社会身份和地位, 心野了, 才会念念不忘要去革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命. 搞革命的人都是想往上爬的, 但是社会制度不给他们选择, 向上没有一点挪地儿的余地, 心理无法平衡, 那么就只有革命一条路. 结果, 越革命, 前线的小卒们越迷糊自己到底反的是什么, 打的是什么仗, 解放的又是什么人. 渐渐的, Willie意识到: 我们的主义和旗号, 跟我们喊着要拯救的人们, 有啥直接关系呢? 他们既不关心也不信仰我们的理想. 其中有一段, 武装革命战士们鼓励受压迫的佃农去处决地主, 夺取他的土地, 佃农说: 为什么要我去杀他抢他的地? 那地是他的又不是我的.

Willie的问题在于, 他不傻, 他是典型的知识分子, 虽然是行动上的矮子, 脑子倒还是管用的, 过一阵也就看穿了领导们的调调, 而他又天性冷淡, 无法跟别人结上精神纽带, 再哄再热闹也不能完全融合到轰轰烈烈的人流中, 最终还是滑到圈外去了. 他去投案自首, 结果还是进了监狱, 后来又被特赦释放到英国去了.

小说后三分之一, 对比英国社会和印度的种姓阶级制度, 以Willie的朋友Roger为中心. 言下之意, 二者是一回事. Roger是典型的英国产snob, 属于中间的阶级, 欺软怕硬, 拼命巴结比自己有钱有地位的人, 恨不得大赞人家的P也是香的, 结果把自己的活路也给搭进去了. 看不起比自己穷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轻蔑和鄙视犹甚印度对低级种姓的歧视. 作者还不忘记狠狠讥笑他一番, 让他爱上一个 英国式“低种姓” 的女人, 对她的肉体神魂颠倒, 最后还被人家给蹬了. 英国的段落, 我觉得比较熟悉比较容易抓住, 作者不动声色地把两个男人的自欺欺人软弱萎缩揭给你看, 不加评论, 读者一不小心还会以为作者同情支持他们, 对女人又恨又怕又离不开. 可是, 他把他们写得这么pathetic, 尤其是近似卡通的英国男人Roger, 他的无能可笑可怜相被这么无情地(几乎)夸张地揭给人看, 虽然作者一直保持着扑克脸, the irony is so subtle. 在我看来, 他简直是在写英国版阿Q.

基本上, 每个人物都是作者讥讽的对象, 从革命者到资产阶级, 从左到右, 一网打尽, 无人幸免. 这种书读起来尤其慢, 赶不得, 而且累, 因为里面的思路多且杂, 读者又不能代入自己, 没有人物root for. 他不借助鲜明的个性和形象, 冷冷地, 狡猾地, 把这些人的本质摊开给你看, 把他们的追求和理想揭露出来, 一切都是自欺欺人的幻觉, 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跑, 都是喧嚣和骚动, 都是无意义的荒诞. (哈, 又来一个存在主义关键词!) 小说的结尾, 应该是中心思想, 大意说的是: 理想主义不是好事, 世上很多的乱糟糟的后果, 都是被理想主义给折腾出来的.

我并不反对理想主义. 我也并不鼓吹无为和认命的虚无主义. 有所追求, 寻找意义, 是人的天性, 哪怕没有终点, 有追求的过程也好. 人在不同程度上需要一定的抽象的精神寄托, 有人信仰宗教, 有人信仰革命, 有人信仰济世救人. 总得找点事来做.

我忽然意识到, 那些追求特别崇高志向特别远大的人, 经常是不能够面对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的人. 越是立志拯救全社会全人类的, 越是连自己的邻居爱人亲友同事都搞不定. He loves humanity. It’s people he cannot stand. 呵呵, 这样的人我倒也认识几个. 反而, 我认识的一些容易相处的可爱的人们, 把别人当做独立个体对待和尊重, 对周围的人亲切开朗, 自己内心平静自信, 似乎没想过要解放全世界, 也不要求别人附和他们的独家真理. 革命也好, 拯救他们的灵魂也好, 他们都没兴趣, live and let live, 他们不容易被极端的主义和理论俘虏. 激进分子搞激进主义, 常常有着不自觉的私人动机, 那些崇高的理想, 是他们的感情避难所, 填补满墙精神空白的一支小蜡笔.

像 Naipaul 、Evelyn Waugh这样的作家很可怕，那种严厉无情地冷眼嘲世，只让你觉的被一桶冰水兜头灌下去，直凉到脚底心，没有一点救赎的余地；更恐怖的是，过后想想竟发现他真是对的。这比虚无主义还可怕，虚无主义至少还有地方可逃，这是逃不掉的现世永劫。

以前在国内看过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不过不是小说，是纪实和个人感想。觉得他算是印度睁眼看印度看世界的唯一一人吧。当然可能也还有但我没看过。印度的文豪泰戈尔我不喜欢，特别是看到“沉船“里，医生的妻子相认后甜蜜谦卑地把脸埋下去吻他的鞋子和周围的尘土，我的现代思想就发作了。抛开诺贝尔奖的水准不谈，奈保尔得奖，比泰戈尔的瞎浪漫要强多了。可是跟中国的情形有点相似的是，奈保尔在印度真的被当作印度人吗？奈保尔自己也不太清楚。他的根子是印度的，所以他觉得自己对观察和描写深挖印度有天生的责任感。但是他的枝枝叶叶是多种多样的，没有那些非印度的枝枝叶叶，他恐怕是另一个瞎浪漫的泰戈尔。
看描述这本书里写的是几十年前的人，那时候激进主义的激进分子们，他们的私人动机对“自己“恐怕是多少有点自觉的，他们的追随者们可能太衷心，“不自觉“地没有觉察领袖或发动者的私人动机。现在在报纸电视上写或讲尖酸评论和演讽剌喜剧的人多了，虽然人数少，比不过电视新闻铺天盖地的轰炸；可是象针一样，刷地一下剌穿温情的厚幕。所以越来越多的“大众“也开始对离自己近的满口理想生活的领袖人物不那么厚道。对离得远的那些厚道些，如果不太年轻的话，还是礼貌性的。

他讽刺印度的spiritualism, 说不定也被正宗印度人当作是丑化自己文化拿去卖给西方世界哗众取宠的典型呢...

一定得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才能批判本地文化和传统吗? 例如, 我能不能嘲笑批判美国社会, 英国社会, 中国社会的怪现象? 大不了被人扁而已.

对对，jun，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没好意思直说，咱们对远方人民也得厚道点不是。

Jun 写得真好看呀！ 回头我一定找来读读。我以前比较关注的是印度移民文学。印度和中国的新移民在经历情感上非常相似，他们写出来的东西常让我有强烈的代入感。

想了想还是同意读书会上一个人提出的，magic seeds的出典是 Jack and the Beanstalk：理想主义的天梯，杀死巨人的重任和一坛金子的奖赏。
整本书调子缓慢，连游击战的章节都写的懒洋洋。直到末尾时出现了Roger第一人称自述和婚礼两个意外之笔，才意识到此书不只是一个人的旅程，结构立体起来，同时引人思考--虽然思考不出个所以然，但我想那就不是作者的能力范围了。
Naipaul的散文我更喜欢，向恶人谷的作家们推荐只有三、四篇文章的小册子<<Reading and Writing>>。

Helen, give me more! What is the giant? What is the task? What is the reward?

I know that I can never start a revolution... but let me try:

reward: land, equality, democracy, etc.
giant: caste system, "class oppression", etc.
task: blast away the giant that stands between you and your happy life


Instead of fighting the war for them, the magic seeds was about enpowing the peasants, giving them the inspiration to fight for their own interests (or whatever the revolutionaries thought was peasants' interests) , turning them into that Jack boy.

关于批评者的身份和他们提出的批评而言，对一个会严肃理性探讨的小圈子，发言者的身份不成问题；只有拿到大众舞台上的时候，不管发言者说的是什么，他们首先被 攻击或赞扬的原因就是他们的身份。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大众往往就不管了。大众有族群认同，也有对现状的不满；会来事儿的政治家或演说家就在大众思维的基础上，加一点点刚好能被大众理解的明示或暗示，让大众觉得他们的智力和能力被认可了，于是群情高涨。象奈保尔这样的学者，因为说得太精，太透，太深，太复杂，让很多人难以接受，于是进一步方便地给他扣上“外来者“的帽子。其实无论他是叫奈保尔，还是叫约翰，还是叫甘地，只要超出了大众的理解范围，说的是他们不爱听或听不懂的话，手边都有现成方便的帽子给扣上。到时哪怕这人是出身本土的，也一样是民族罪人。

“一个接一个地, 作者把各式各样的革命者拉出来在读者面前游行, 解释各式各样的参加革命的理由. 他的理论是, 真正的激进分子不是那些真正受压迫而不自知的农民, 而是那些有点文化, 见过世面, 却又卡在社会低层的人; 不满自己的社会身份和地位, 心野了, 才会念念不忘要去革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命. 搞革命的人都是想往上爬的, 但是社会制度不给他们选择, 向上没有一点挪地儿的余地, 心理无法平衡, 那么就只有革命一条路. 结果, 越革命, 前线的小卒们越迷糊自己到底反的是什么, 打的是什么仗, 解放的又是什么人. 渐渐的, Willie意识到: 我们的主义和旗号, 跟我们喊着要拯救的人们, 有啥直接关系呢? 他们既不关心也不信仰我们的理想. 其中有一段, 武装革命战士们鼓励受压迫的佃农去处决地主, 夺取他的土地, 佃农说: 为什么要我去杀他抢他的地? 那地是他的又不是我的. ”
这种理论太可怕了。如果奈保尔真正知道什么叫印度的穷人，他应该不会这么写吧。火焰大，俺还真的觉得奈是局外人。你看过他的三步曲也可以发现他和普通的游客没有什么分别的。第一部他看到的和接触到的都是小生意人，小贩和不认识他的政府工作人员，所以印度也就幽暗的很，到了第三部，他的知名度高了，包围他的是中产阶级比较多，所以对印度的描述也就“现代”一点。他的小说文章都蛮好，但真读不出他是印度家庭出来的人。
2月份我从中央邦到比哈尔邦。瓦伦纳西到菩提迦叶的路程比较好走，我们开车去的。出了UP进入比哈尔的时候，一路都是一望无际肥沃的良田，连小山包都没有，大河也看到三两条，按咱们中国人的标准，肯定是产粮的好地方。然而这却是印度最穷的地方之一。当初我们跟印度社科理事会提出要到菩提迦叶时，他们完全不同意，说那里不安全，其实主要不想让我们看到那么贫穷的地区，后来私下跟甘地研究所的接待人员沟通后才去成。路上看到的田地比我们国家大部分地区的要好，还有不少田有很现代化的灌溉系统，但是，看着沿途低矮的茅屋和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民，虽然我在印度已经晃荡了快一年了，还是很难受。汽车走了近4个小时后我发现一个问题，为何很多土地都是荒着什么都不种？研究所派来同的接待人员是一位历史博士，他告诉我我看到的几乎都是雇农，这里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是地主的，地主没有同意的话，他们是不能够自己私下种地的。大部分的地主都搬到大城市去住了，也不管村里的事情，不少农民没有土地，也没有分到耕种的任务，打短工很难（当地没什么工厂的），只好借钱或者出门乞讨，一到荒年，饿死人是常事。这一

明月是专家, 你说的肯定是真实的.

过去跟一个比较了解印度的人聊天, 她说Kerala省是全国识字率最高的, 公共建设都是最好的. 原因: 只有他们采取社会主义制度.

社会问题是否能用暴力革命来解决, 这是千古??, 不过各有各的看法. 如果Naipaul是坚决支持社会主义革命的作者, 估计也不会得什么诺贝而奖. 而得诺贝而文学奖的人, 未必有什么高明的安邦定国的理论和远见.

印度其实各地一直有闹腾的事, 电影The Terrorist就是关于泰米尔地区的武装反政府组织的, 我最近看的Dil Se也是少数民族恐怖主义组织题材的故事. 印度政治家屡屡被刺杀, 就是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