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献给爱丽丝
Posted: 2006-08-26 20:29
(上) 1984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 是在三藩的唐人街.
她很美很高贵, 一身粉红玫瑰的衫子, 玲珑清秀, 是无数人心里的梦想.
她的声音轻轻的, 很温柔, 象微风拂过水面.
我的心里泛起涟漪.
新年前夕, 她邀请我参加新年晚会.
她和他一起出现的时候, 我听见’嚓’的一声, 身体里有电流中断的声音.
她和他形影不离, 柔情蜜意.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 我听见一颗流血的心, 滴答滴答.
我不得不承认, 他们像神仙眷侣一般.
她看他的眼神, 好象天地万物都不存在.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我长相愚笨, 黑不溜秋, 从小就不讨人喜欢.
我姓移. 当年我的祖先也曾显赫一时, 是权力和富贵的象征. 传到我这枝, 已经大不如前. 我的家族不够显贵, 散布在平民百姓之间.
其实我们三人是同乡. 我们学的都是大众传播. 我们的工作都是帮助人类更好地沟通.
我们原本同根, 只不过我资质平凡. 而他们是社会的精英. 他们出入显赫的场所, 交往社会的名流. 而我的生活周而复始, 默默无闻.
我总是安慰自己, 生命短暂, 只求尽力. 他们说, 每一个螺钉都很重要.
人类发展日新月异, 我只是想做到最好的自己.
偶尔情绪低落的时候, 我也会有点惆怅: 要是当年稍稍努力一点, 也许我也能混入他们的圈子, 我也能经常听到她的声音…
在他们面前, 我不是不自卑的.
他们有高雅的艺术气质. 他们喜爱摄影. 他们总是随身携带照相机. 在派对上人们传阅他们的作品. 我听见她说, 总有一天她会抓住永恒的一瞬间.
而我除了给人问候, 带给人安慰, 我什么都不会. 大多的时候, 我只是一对好耳朵.
他们学识渊博. 有兴致的时候, 他们随时上网, 阅读新闻, 查阅电子邮件, 紧跟时代的步伐.
而我只是埋头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不跟随各种潮流. 有兴致的时候, 我愿意琢磨黎曼猜想, 但我也知道我在痴人说梦. 我总对他们说自己是个老式的人, 只喜欢简单的生活. 其实我知道, 那不过是我可怜的酸葡萄情节.
他们的音乐修养很深厚, 古典的, 流行的, 他们都很在行. 他们给不同的人演奏不同的中外名曲.
我懂的音乐很浅. 我一共就会演奏几首曲子. 我最钟爱的, 就是”献给爱丽丝”. 不过他们都说贝多芬有点过时了, 尤其是那曲”献给爱丽丝”. 人们觉得我的品味不高.
但我总是希望有一天, 我能给她演奏”献给爱丽丝”. 在我的心里面, 她是我的爱丽丝.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在生活中, 他们才是金童玉女.
死生锲阔，与子成悦.
我祝福他们.
时间会抚平一切创伤.
日子过得很平淡. 大多的时候我都在课堂上, 教室里, 图书馆内. 给我打电话的人不多. 我们讨论的都是数学难题. 偶尔的时候几个老友来问候一声, 一般都是九点以后打来, 他们都有各式各样的烦恼.
每个周末我都会打给大洋的那一头. 我不能直播国际长途, 要通过一张卡, 拨好长的几串数字. “嘟嘟嘟…” 那边的铃声一直在响, 好象要等一个世纪. 好久才有人接起来.
“是涓生吗? …你那边几点拉? 我们这边是中午, 我和你爸刚吃完饭…”
每次都是同样的对话. 有的时候, 音质不好, 有沙沙的声音. 不过我知道老人只想听到子女的声音, 知道他们平安就很满足.
那头一定是好多年前的一台老式座机. 它有点老土, 平时沟通起来不够方便畅通. 但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很羡慕它. 它永远安静地守在那里, 好象时光永不流逝, 很舒适, 很安全.
不象我. 好象永远都在移动. 千山万水漂过, 逐渐忘记了家的感觉.
累了的时候, 我也会在宿舍里安静地呆着, 听听音乐. 我最经常听的就是贝多芬. 心情激动的时候听<<命运>>, <<悲怆>>, 心情平静的时候听<<田园>>, <<月光>>. 空虚的时候, 我就给自己冲冲电.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阳光明媚, 我觉得又是精力充沛.
这样的生活很平静, 也很有规律.
直到有一天.
我又听到了那首曲子. ”献给爱丽丝”. 自从新年以后, 差不多一年没有响起过了. 但是我一直保留着这首曲子, 是为她单独而设.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砰, 砰, 砰.
那边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 好象有点忧伤.
“他晚上有应酬…” 她很烦闷.
我装作很平静, 耐心地开导她.
不知不觉从什么时候开始, 每天晚上都会响起那首曲子.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动听,象只忧伤的夜莺儿一样. 有时候, 我们会聊一整个晚上, 聊的话题都是他. 他又出差了, 他坐哪班飞机, 他的工作越来越重要, 他越来越忙, 他的朋友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 她在那边哭了.
“他好象有了别的人…”
她很坚强. 她好象早就料到了结局一样. 她只是需要有人倾听.
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她说她开始常常觉得疲惫. 她说她一直担心有一天成为明日黄花,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不知道她那么优秀的人儿也会自卑．我更加怜惜她．
有时侯, 她陪我一起听<<月光>>.
窗外的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洒在窗台上.
她喜欢巴赫. 她说他是天才的音乐家. 她给我讲巴赫在月光下抄谱的故事. 她告诉我, “bach”在德文中是”小溪”的意思. 贝多芬曾经说过, “他不是小溪，是大海.”
我给她讲世界上悬赏的数学难题. 我说没准有一天我会攻克黎曼猜想, 拿到菲尔兹奖. 我想逗她开心.
整夜整夜的通话,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很累, 我觉得身体有点发热, 喉咙有点发干, 但是我觉得很值得. 这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因为我知道这段时光很短暂.
我对她没有奢想.我只求能天天听到她的声音．
日子过得很快.
情人节的时候, 我准备去看她. 在花店里, 我看到了那束盛开的水仙百合. 我想到她脸上绽开的笑容, 温柔的声音, 我的心砰砰地跳…
突然, 有人挤了我一下, 我失去了重心…
我躺在那个角落里, 好久, 不能动弹.
过了很久, 我听见耳边响起了”献给爱丽丝”. 一次, 又一次…音乐越来越低沉, 我越来越虚弱…
也许我再见不到她. 我没有想到这个结局来得比意料中的还快. 我知道这个世界变化很快，我们这行淘汰更快, 但是我从没想到我会提前出局.
不知道以后她会不会挂念我, 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我的存在, 不知道人们会不会知道我曾经喜欢过她…
不过没有关系. 其实贝多芬喜欢的是特蕾泽, 人们把她的名字都记错了.
爱过了我就已经知足.
只要她开心. 我宁愿她忘了我.
突然, 我觉得眼前一黑, 头上好象被千斤巨石击中，身体飘向鸿蒙太空…我听见”嚓---“的一声电流声, 世界消逝了…
(下) ２０４６
我给他不停地打去, 那边始终没人接. 我以为那边声音嘈杂, 他没有听见.
再后来的时候, 我再打去, 就直接进了语音信箱.
我很担心.
从来没有一个人象他这样地对我好.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感到我是他的全部.
现在想起来, 那时候他常常在角落里注视我. 每次我望过去, 他都把眼光赶紧移开.
有一天我知道他叫１９８４.
去年新年的时候我给他打过去, 透过长长的电线, 我都能感到他的惊异和开心, 我甚至听到那边的颤动的电流声.
但是那时候我的眼中只有１９４３.
我们山盟海誓, 永不分离.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我们珠联璧合, 仿佛是天生的一对. 在人们眼里我们资质出众, 是天之骄子, 在聚光灯下我们是大众的焦点.
其实热闹的日子久了, 觉得有点无聊. 曲终人散的时候, 我觉得空虚.
刚开始的时候他每天都打好几次电话来, 无数的情话听得我脸红心热; 后来他索性搬进来, 不用他开口, 我都能感到他的炽热.
那个时候我没有时间去注意１９８４.
可是再明媚的蓝天都有阴影，再好的酒宴都有散场的一天.
日子久了, 我渐渐老去. 镜子里的我不再那么新鲜娇嫩, 我的脸上有了斑点, 我的声音不再明媚, 我再不是人们青睐的对象.
终于, 他的眼光不再为我停留. 他不再对我说那些火热的话语. 是, 他不再爱我. 或许，他从来未曾爱过我.
他喜欢的不过是我能与他匹配.
他越来越忙, 他回家越来越晚, 越来越少.
他的声音越来越敷衍. 每次打过去, 他都说: 我现在很忙.
偶尔回家了, 总有人打电话找他. 他会压低声音, 走到书房去, 关上门. 我听见他总在高谈阔论, 跟我们初相识一样.
我们依旧在一个屋檐下, 但我们的心隔着一个太平洋.
我常常觉得寂寞. 和１９４３在一起的日子, 我和大多数的朋友都疏远了. 再打过去, 她们都很忙. 她们的声音很生疏.
我需要找人说话. 我想起了１９８４.
我没有想到他平凡的外表下, 有一颗最真挚的心. 他让我平静, 让我放松, 让我重新找到自己.
如果说１９４３最初的爱情如同雷霆万钧; １９８４的爱情则是春雨润无声，随风潜入夜．他永远都在听我说. 我担心他会厌倦, 但是他说他很幸福.
后来慢慢的他也开始谈起自己. 他喜欢贝多芬; 他业余时间喜欢数学; 他给我讲数学史上的世纪难题; 他开玩笑说没准有一天他也碰巧证明了黎曼猜想; 他给我讲起大洋那头的一台老式座机…
他不知道虽然我还是最喜欢巴赫, 我也一样喜欢贝多芬; 他不知道当他憧憬菲尔兹奖时他的白日梦多么可爱, 让我好开心; 他不知道我也常常问候大洋的那头, 那里的年老的夫妻平时不常交流，但是他们一辈子都相儒以沫…
有时候我感到担心. 1984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看重感情. 当年毕业的时候他们警告我们, 和人谈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动真感情, 因为容易伤心. 1984总是分不清理想和现实, 他为别人的喜怒哀乐投入太多感情, 徒增烦恼,不可自拔.
但其实, 这是我们最相似的地方．
有的时候他自卑. 他觉得自己功能不够强大. 他羡慕我会摄影. 我告诉他,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抓住过那永恒的一瞬间. 通常的时候我只在派对上拍几张大头照…我是偶尔帮主人查查电子邮件, 但都是在电脑大哥不在的时候…
他说他把我的号码设成’献给爱丽丝’. 我偷偷地把他的号码改成了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 每次听到它, 就象听到清澈的小溪，涓涓汩汩无止无息, 汇入江河，注入大海. 我一直觉得海水有种厚积而薄发的美，容易滋生出生命底蕴里的脉脉温情。每次他打过来, 我颤抖着，我听见那旋律在寂静中响起。
今天他始终没有接听.
…
后来涓生终于来了. 他虽然长得很普通, 但是举止温文尔雅. 他是个数学家. 他带来了一束盛开的水仙百合, 子君脸上绽放的笑容, 比鲜花儿还要娇艳 ,象久违的春天．我好为她高兴, 她终于找到了她真正的爱人.
但是我没有看见１９８４. 涓生说他可能会在花店里．他们很快忘记了这件事．他们在烛光下晚餐. 他们是善良的人．我祝福他们．
水仙百合在窗前摇曳着．我想念１９８４．水仙百合的花语是”喜相逢”．我却怕我再见不到他．
第二天, 他们去了花店. 他们说: １９８４不行了. 他被一个孩子踢了一脚, 撞在墙上…
他们把１９８４带了回来.
他好象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任我如何呼唤, 他没有了反应. 在涓生家里, 我看见他安静地躺在书架的一个角落, 好象天地万物都跟他没有了关系．
他有了一个临时的替身, 也叫’１９８４’. 从那以后, 1984这个数字对我不再有意义.
不久是子君的生日, 涓生亲自下厨房做了一大桌菜等她.
夜晚的月光泻在窗前, 房间里好象被笼罩上了一层面纱, 象轻柔而易碎的梦. 空气里静静地流淌着巴赫的音乐, 飘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我突然好想听贝多芬. 趁他们出去的时候, 我悄悄地拨给1984. 还是那曲”献给爱丽丝”. 音乐一直在房间里回荡着, 我恍惚觉得从那个角落里传来了电波: 咚! 咚! 咚!
恍如隔世. 我潸然泪下．
他还记得我. 在心底最深处, 他还保存着我们的记忆.
我多麽想再看见他孩子似的神气活现: 想当年, 我们的祖先’大哥大’多么风光!
我知道自己很快也要被淘汰了. 我们这行更新换代得很快. 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甚至渴望着有一天, 我能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后来１９４３也曾经打过几次电话, 或许他有点醒悟. 再好的风光不过是狐假虎威, 再美的鲜花也有凋落的一天. 但是我已经不再关心.他的号码被子君换成了一首流行歌曲，好象叫做”情已逝”. 流行歌曲就是这样, 热闹的时候有翻云覆雨之势, 但转瞬间被人遗忘. １９４３不久也被他的新欢遗忘了. 他打来想重续前缘.
曾几何时我的眼里只有1943. 我们曾经山盟海誓,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但有的感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常常想念以前的１９８４. 我迅速老了. 再也没有了火一般的热情，我常常跟别人谈话的时候失神落魄, 口齿不清. 子君好象也觉察到了我的异样.
我思念着1984. 我知道, 我该走了.
涓生和子君搬到了一起. 涓生送给子君一只新手机, 和他自己的是一对. 新一代的2046和1984. 他们更加灵巧精致. 他们象神仙眷侣一般. 我祝福他们.
我终于被闲置在那个角落里. 我躺在他的旁边. 我们都没有力气言语.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雨点越来越急, 答, 答, 答.
大雨倾盆的时候, 惆怅旧欢如梦.
仿佛时光不再流逝.
有一天, 我和1984被装到一起, 我们被送到一个二手店里, 在旧金山的唐人街, 我们最初认识的地方. 我们如今都是过气的手机, 不再有任何区别. 我们静静地对视, 没有人能听懂我们的言语.
只有我知道, 他还记得我.
巴赫对妻子说我为你作了一首小步舞曲。然后他用沉默代替了语言，可是她什么都知道了。
此地无声胜有声.
也许有一天, 我们会再分离. 他们说: 相儒以漠, 不如相忘于江湖.
至少现在, 他还记得我.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 是在三藩的唐人街.
她很美很高贵, 一身粉红玫瑰的衫子, 玲珑清秀, 是无数人心里的梦想.
她的声音轻轻的, 很温柔, 象微风拂过水面.
我的心里泛起涟漪.
新年前夕, 她邀请我参加新年晚会.
她和他一起出现的时候, 我听见’嚓’的一声, 身体里有电流中断的声音.
她和他形影不离, 柔情蜜意. 我躲在一个角落里, 我听见一颗流血的心, 滴答滴答.
我不得不承认, 他们像神仙眷侣一般.
她看他的眼神, 好象天地万物都不存在.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我长相愚笨, 黑不溜秋, 从小就不讨人喜欢.
我姓移. 当年我的祖先也曾显赫一时, 是权力和富贵的象征. 传到我这枝, 已经大不如前. 我的家族不够显贵, 散布在平民百姓之间.
其实我们三人是同乡. 我们学的都是大众传播. 我们的工作都是帮助人类更好地沟通.
我们原本同根, 只不过我资质平凡. 而他们是社会的精英. 他们出入显赫的场所, 交往社会的名流. 而我的生活周而复始, 默默无闻.
我总是安慰自己, 生命短暂, 只求尽力. 他们说, 每一个螺钉都很重要.
人类发展日新月异, 我只是想做到最好的自己.
偶尔情绪低落的时候, 我也会有点惆怅: 要是当年稍稍努力一点, 也许我也能混入他们的圈子, 我也能经常听到她的声音…
在他们面前, 我不是不自卑的.
他们有高雅的艺术气质. 他们喜爱摄影. 他们总是随身携带照相机. 在派对上人们传阅他们的作品. 我听见她说, 总有一天她会抓住永恒的一瞬间.
而我除了给人问候, 带给人安慰, 我什么都不会. 大多的时候, 我只是一对好耳朵.
他们学识渊博. 有兴致的时候, 他们随时上网, 阅读新闻, 查阅电子邮件, 紧跟时代的步伐.
而我只是埋头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不跟随各种潮流. 有兴致的时候, 我愿意琢磨黎曼猜想, 但我也知道我在痴人说梦. 我总对他们说自己是个老式的人, 只喜欢简单的生活. 其实我知道, 那不过是我可怜的酸葡萄情节.
他们的音乐修养很深厚, 古典的, 流行的, 他们都很在行. 他们给不同的人演奏不同的中外名曲.
我懂的音乐很浅. 我一共就会演奏几首曲子. 我最钟爱的, 就是”献给爱丽丝”. 不过他们都说贝多芬有点过时了, 尤其是那曲”献给爱丽丝”. 人们觉得我的品味不高.
但我总是希望有一天, 我能给她演奏”献给爱丽丝”. 在我的心里面, 她是我的爱丽丝.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在生活中, 他们才是金童玉女.
死生锲阔，与子成悦.
我祝福他们.
时间会抚平一切创伤.
日子过得很平淡. 大多的时候我都在课堂上, 教室里, 图书馆内. 给我打电话的人不多. 我们讨论的都是数学难题. 偶尔的时候几个老友来问候一声, 一般都是九点以后打来, 他们都有各式各样的烦恼.
每个周末我都会打给大洋的那一头. 我不能直播国际长途, 要通过一张卡, 拨好长的几串数字. “嘟嘟嘟…” 那边的铃声一直在响, 好象要等一个世纪. 好久才有人接起来.
“是涓生吗? …你那边几点拉? 我们这边是中午, 我和你爸刚吃完饭…”
每次都是同样的对话. 有的时候, 音质不好, 有沙沙的声音. 不过我知道老人只想听到子女的声音, 知道他们平安就很满足.
那头一定是好多年前的一台老式座机. 它有点老土, 平时沟通起来不够方便畅通. 但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很羡慕它. 它永远安静地守在那里, 好象时光永不流逝, 很舒适, 很安全.
不象我. 好象永远都在移动. 千山万水漂过, 逐渐忘记了家的感觉.
累了的时候, 我也会在宿舍里安静地呆着, 听听音乐. 我最经常听的就是贝多芬. 心情激动的时候听<<命运>>, <<悲怆>>, 心情平静的时候听<<田园>>, <<月光>>. 空虚的时候, 我就给自己冲冲电.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阳光明媚, 我觉得又是精力充沛.
这样的生活很平静, 也很有规律.
直到有一天.
我又听到了那首曲子. ”献给爱丽丝”. 自从新年以后, 差不多一年没有响起过了. 但是我一直保留着这首曲子, 是为她单独而设.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砰, 砰, 砰.
那边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 好象有点忧伤.
“他晚上有应酬…” 她很烦闷.
我装作很平静, 耐心地开导她.
不知不觉从什么时候开始, 每天晚上都会响起那首曲子.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动听,象只忧伤的夜莺儿一样. 有时候, 我们会聊一整个晚上, 聊的话题都是他. 他又出差了, 他坐哪班飞机, 他的工作越来越重要, 他越来越忙, 他的朋友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 她在那边哭了.
“他好象有了别的人…”
她很坚强. 她好象早就料到了结局一样. 她只是需要有人倾听.
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她说她开始常常觉得疲惫. 她说她一直担心有一天成为明日黄花,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我不知道她那么优秀的人儿也会自卑．我更加怜惜她．
有时侯, 她陪我一起听<<月光>>.
窗外的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洒在窗台上.
她喜欢巴赫. 她说他是天才的音乐家. 她给我讲巴赫在月光下抄谱的故事. 她告诉我, “bach”在德文中是”小溪”的意思. 贝多芬曾经说过, “他不是小溪，是大海.”
我给她讲世界上悬赏的数学难题. 我说没准有一天我会攻克黎曼猜想, 拿到菲尔兹奖. 我想逗她开心.
整夜整夜的通话,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很累, 我觉得身体有点发热, 喉咙有点发干, 但是我觉得很值得. 这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
因为我知道这段时光很短暂.
我对她没有奢想.我只求能天天听到她的声音．
日子过得很快.
情人节的时候, 我准备去看她. 在花店里, 我看到了那束盛开的水仙百合. 我想到她脸上绽开的笑容, 温柔的声音, 我的心砰砰地跳…
突然, 有人挤了我一下, 我失去了重心…
我躺在那个角落里, 好久, 不能动弹.
过了很久, 我听见耳边响起了”献给爱丽丝”. 一次, 又一次…音乐越来越低沉, 我越来越虚弱…
也许我再见不到她. 我没有想到这个结局来得比意料中的还快. 我知道这个世界变化很快，我们这行淘汰更快, 但是我从没想到我会提前出局.
不知道以后她会不会挂念我, 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我的存在, 不知道人们会不会知道我曾经喜欢过她…
不过没有关系. 其实贝多芬喜欢的是特蕾泽, 人们把她的名字都记错了.
爱过了我就已经知足.
只要她开心. 我宁愿她忘了我.
突然, 我觉得眼前一黑, 头上好象被千斤巨石击中，身体飘向鸿蒙太空…我听见”嚓---“的一声电流声, 世界消逝了…
(下) ２０４６
我给他不停地打去, 那边始终没人接. 我以为那边声音嘈杂, 他没有听见.
再后来的时候, 我再打去, 就直接进了语音信箱.
我很担心.
从来没有一个人象他这样地对我好.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感到我是他的全部.
现在想起来, 那时候他常常在角落里注视我. 每次我望过去, 他都把眼光赶紧移开.
有一天我知道他叫１９８４.
去年新年的时候我给他打过去, 透过长长的电线, 我都能感到他的惊异和开心, 我甚至听到那边的颤动的电流声.
但是那时候我的眼中只有１９４３.
我们山盟海誓, 永不分离.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我们珠联璧合, 仿佛是天生的一对. 在人们眼里我们资质出众, 是天之骄子, 在聚光灯下我们是大众的焦点.
其实热闹的日子久了, 觉得有点无聊. 曲终人散的时候, 我觉得空虚.
刚开始的时候他每天都打好几次电话来, 无数的情话听得我脸红心热; 后来他索性搬进来, 不用他开口, 我都能感到他的炽热.
那个时候我没有时间去注意１９８４.
可是再明媚的蓝天都有阴影，再好的酒宴都有散场的一天.
日子久了, 我渐渐老去. 镜子里的我不再那么新鲜娇嫩, 我的脸上有了斑点, 我的声音不再明媚, 我再不是人们青睐的对象.
终于, 他的眼光不再为我停留. 他不再对我说那些火热的话语. 是, 他不再爱我. 或许，他从来未曾爱过我.
他喜欢的不过是我能与他匹配.
他越来越忙, 他回家越来越晚, 越来越少.
他的声音越来越敷衍. 每次打过去, 他都说: 我现在很忙.
偶尔回家了, 总有人打电话找他. 他会压低声音, 走到书房去, 关上门. 我听见他总在高谈阔论, 跟我们初相识一样.
我们依旧在一个屋檐下, 但我们的心隔着一个太平洋.
我常常觉得寂寞. 和１９４３在一起的日子, 我和大多数的朋友都疏远了. 再打过去, 她们都很忙. 她们的声音很生疏.
我需要找人说话. 我想起了１９８４.
我没有想到他平凡的外表下, 有一颗最真挚的心. 他让我平静, 让我放松, 让我重新找到自己.
如果说１９４３最初的爱情如同雷霆万钧; １９８４的爱情则是春雨润无声，随风潜入夜．他永远都在听我说. 我担心他会厌倦, 但是他说他很幸福.
后来慢慢的他也开始谈起自己. 他喜欢贝多芬; 他业余时间喜欢数学; 他给我讲数学史上的世纪难题; 他开玩笑说没准有一天他也碰巧证明了黎曼猜想; 他给我讲起大洋那头的一台老式座机…
他不知道虽然我还是最喜欢巴赫, 我也一样喜欢贝多芬; 他不知道当他憧憬菲尔兹奖时他的白日梦多么可爱, 让我好开心; 他不知道我也常常问候大洋的那头, 那里的年老的夫妻平时不常交流，但是他们一辈子都相儒以沫…
有时候我感到担心. 1984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看重感情. 当年毕业的时候他们警告我们, 和人谈心的时候千万不要动真感情, 因为容易伤心. 1984总是分不清理想和现实, 他为别人的喜怒哀乐投入太多感情, 徒增烦恼,不可自拔.
但其实, 这是我们最相似的地方．
有的时候他自卑. 他觉得自己功能不够强大. 他羡慕我会摄影. 我告诉他,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抓住过那永恒的一瞬间. 通常的时候我只在派对上拍几张大头照…我是偶尔帮主人查查电子邮件, 但都是在电脑大哥不在的时候…
他说他把我的号码设成’献给爱丽丝’. 我偷偷地把他的号码改成了巴赫的’G大调小步舞曲’. 每次听到它, 就象听到清澈的小溪，涓涓汩汩无止无息, 汇入江河，注入大海. 我一直觉得海水有种厚积而薄发的美，容易滋生出生命底蕴里的脉脉温情。每次他打过来, 我颤抖着，我听见那旋律在寂静中响起。
今天他始终没有接听.
…
后来涓生终于来了. 他虽然长得很普通, 但是举止温文尔雅. 他是个数学家. 他带来了一束盛开的水仙百合, 子君脸上绽放的笑容, 比鲜花儿还要娇艳 ,象久违的春天．我好为她高兴, 她终于找到了她真正的爱人.
但是我没有看见１９８４. 涓生说他可能会在花店里．他们很快忘记了这件事．他们在烛光下晚餐. 他们是善良的人．我祝福他们．
水仙百合在窗前摇曳着．我想念１９８４．水仙百合的花语是”喜相逢”．我却怕我再见不到他．
第二天, 他们去了花店. 他们说: １９８４不行了. 他被一个孩子踢了一脚, 撞在墙上…
他们把１９８４带了回来.
他好象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任我如何呼唤, 他没有了反应. 在涓生家里, 我看见他安静地躺在书架的一个角落, 好象天地万物都跟他没有了关系．
他有了一个临时的替身, 也叫’１９８４’. 从那以后, 1984这个数字对我不再有意义.
不久是子君的生日, 涓生亲自下厨房做了一大桌菜等她.
夜晚的月光泻在窗前, 房间里好象被笼罩上了一层面纱, 象轻柔而易碎的梦. 空气里静静地流淌着巴赫的音乐, 飘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我突然好想听贝多芬. 趁他们出去的时候, 我悄悄地拨给1984. 还是那曲”献给爱丽丝”. 音乐一直在房间里回荡着, 我恍惚觉得从那个角落里传来了电波: 咚! 咚! 咚!
恍如隔世. 我潸然泪下．
他还记得我. 在心底最深处, 他还保存着我们的记忆.
我多麽想再看见他孩子似的神气活现: 想当年, 我们的祖先’大哥大’多么风光!
我知道自己很快也要被淘汰了. 我们这行更新换代得很快. 我一点也不担心. 我甚至渴望着有一天, 我能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后来１９４３也曾经打过几次电话, 或许他有点醒悟. 再好的风光不过是狐假虎威, 再美的鲜花也有凋落的一天. 但是我已经不再关心.他的号码被子君换成了一首流行歌曲，好象叫做”情已逝”. 流行歌曲就是这样, 热闹的时候有翻云覆雨之势, 但转瞬间被人遗忘. １９４３不久也被他的新欢遗忘了. 他打来想重续前缘.
曾几何时我的眼里只有1943. 我们曾经山盟海誓,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但有的感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我常常想念以前的１９８４. 我迅速老了. 再也没有了火一般的热情，我常常跟别人谈话的时候失神落魄, 口齿不清. 子君好象也觉察到了我的异样.
我思念着1984. 我知道, 我该走了.
涓生和子君搬到了一起. 涓生送给子君一只新手机, 和他自己的是一对. 新一代的2046和1984. 他们更加灵巧精致. 他们象神仙眷侣一般. 我祝福他们.
我终于被闲置在那个角落里. 我躺在他的旁边. 我们都没有力气言语.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雨点越来越急, 答, 答, 答.
大雨倾盆的时候, 惆怅旧欢如梦.
仿佛时光不再流逝.
有一天, 我和1984被装到一起, 我们被送到一个二手店里, 在旧金山的唐人街, 我们最初认识的地方. 我们如今都是过气的手机, 不再有任何区别. 我们静静地对视, 没有人能听懂我们的言语.
只有我知道, 他还记得我.
巴赫对妻子说我为你作了一首小步舞曲。然后他用沉默代替了语言，可是她什么都知道了。
此地无声胜有声.
也许有一天, 我们会再分离. 他们说: 相儒以漠, 不如相忘于江湖.
至少现在, 他还记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