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布拉格（小说，抗15,16，17）
Posted: 2004-06-17 9:10
现下似乎流行写小说，俺为了表示没有落后时代，决定也写它一篇，表示俺也是个会写字的文化人，卡卡
告别布拉格
（一）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测试纸，在大街上任何一个药店都能买到。长条型，有一个小小的视窗，测试开始1分钟内就会读出结果。
凌秋死死的注视着那个视窗，看着粉红色一点点弥漫过视窗，又迅速的褪去颜色，仿佛海边的潮涨潮落，漫天水色落下，留下一点点的痕迹。这一次，不足方寸的视窗里留下的，是粉红色的两条平行线。
说明书上说，这样的结果，是阳性。
凌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擦了擦，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相信了，阳性，是阳性。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奇迹般的松了一口气，原来，一切正常，只是怀孕，只不过是怀孕，不是旧病复发。再跟着来的还是松一口气，多好，几年前的那场病，那场手术，果然如医生所说，没有让自己失去生育能力。
几天来的紧张和猜疑有了结果，一口气松过去，她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寒冬里浴室的地板温度低得彻骨，一下子把她的心浸得冰凉：怎么办呢，下一步，要怎么办呢。
她站起来，镇定打电话的给老板的留言机请了假，然后静静的回到床上躺着。她的床头正对着屋子里唯一的一扇小小的窗，深冬的早晨，日光是一种懒懒的灰，没有温暖的亮度，透过小窗射进来，有细细的灰尘，在那一方灰色的光中微微的起舞。
多么神奇，前一分钟，她还只是如常的起坐；这一分钟，她已觉得沉重，一个生命的微笑，一个幻觉中的心跳，深深的压在她心上。
这样的心事重重，竟然又还是昏昏的睡过去了。梦里觉得自己手上沉沉的抱着一个婴儿在排队，前面好多好多的人，而手中的这个婴儿，肌肤冰凉。感觉如同抱着一块柔软的冰，寒意从她的手指一直渗到心里。她拼命的低头想看，拼命的想用手暖一暖这个婴儿，可是，她就是没法移动自己的手，没法低下头。眼角模模糊糊的看到，婴儿的脸上，仿佛是盖了一块儿轻纱，不知道有风还是婴儿的呼吸，那块纱还在微微的拂动，一点一点的轻轻触着她的手臂，又痒又麻。
梦不知道做了多久，只觉得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却好像老是站在队伍的最尾端，除了攒动的人头就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就突然醒了过来。
刚醒过来的时候想，呀，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这么亮了都不知道几点了，得赶紧上班去。等她站起身来就迷迷糊糊的觉得什么不对，再走进浴室，看见洗漱台上，那清清楚楚显示着结果的测试条，她才清醒过来，原来，不完全是梦。
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乌黑的眼睛乌黑的长发，白的没有血色的皮肤，还有，全身上下一缕缕散出来的绝望的告别神情，惊得她跳了一下，抢进卧室拨电话。
电话在那一头响了好多声才被接起来，是夏宁将醒未醒时那种特有的声音，沙哑的，带着胸腔嗡嗡的共鸣声，他说，hello?
凌秋一听他的声音就哭了起来，那一边夏宁莫名其妙的又喂了几声，凌秋又镇定了好久，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勉强强的说出话来，是我，她说，我今天早上做了测试。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一个不能觉察的瞬息，她仿佛能够看到夏宁在那边猛地坐起来的样子。听筒没有一点儿声音，四周静的让她有个幻觉，以为自己仍然在那个梦里，手里抱着个冰凉的婴儿，前面是沉默的人群，没有声音的无边无际。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只说了两个字，阳性。
夏宁的回答来得很快，他说，“你等着我，我这周末过去。“凌秋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周末，为什么要到周末，为什么不是现在？“
夏宁怔了一怔，说，“今明两天不行，我有个会，还有布拉格那边有个会议要截止稿件了，我必须在周四前把文章发过去。“
凌秋有点事不关己的在想，布拉格，是捷克的那个布拉格吗。回过神来她镇定的说，那好，再说吧，然后嘎达一声把电话挂掉。
放了电话凌秋又约了自己的妇科医生，那老头儿日程排得特别紧，凌秋说了半天总算给她排到了下一周的周一。
平白多了一日的假，凌秋想，索性去书店看看有没有新来喜欢的书吧。
最近的那家书店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凌秋戴好围巾帽子，慢慢的走进深冬的阳光里。冬天的阳光炫目的雪亮却没有一丝温度，空气里仿佛有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的割着她的脸，凌秋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来来回回的晃，莫名其妙的想，这影子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禁锢在方寸之间出不来。
上班时分的Barnes Nobel，人格外的少，凌秋照例走到关于旅游的那一栏。鬼使神差的，她抽出一本关于布拉格的介绍，图文并茂的一大本，抱在手上沉甸甸的。封面就是大约是布拉格的街景，蔚蓝得能滴出水的天空，古旧的欧式老房子，美不胜收。
凌秋抱着书，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的看了一个上午。那本书的作者显然很迷恋布拉格，言必称其为欧洲最美最值得一去的城市。看的时候凌秋不知怎么想起老早以前看到一篇关于陈佩斯的采访，他说他和他哥哥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布达佩斯演出，所以他们哥俩儿一人叫陈布达，一人叫陈佩斯。想到这个凌秋无声的笑了，那么，按这个逻辑的话，是不是这个孩子，应该叫夏布拉格呢。
（二）
凌秋读大学的时候，北京的高校已经开放得不得了，中国一向尊崇的各种所谓自敛贞操在他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眼里看来好比空气。大二那年，学校门口和隔壁学校校园里，居然多了数台自动避孕套售卖机，投一个一元的硬币，售卖机里就掉出一个纸袋封装的避孕套，密密麻麻印着红色的小字。刚装的时候，颇为轰动了一阵，凌秋还曾经和同宿舍的林悄蕊偷偷摸摸的去买过一个，拆开来仔仔细细的看了，最后以两人面红耳赤哄笑着扔掉告终。
林悄蕊和凌秋大约属于少有的极其有缘分的人，中国人爱说，十年修得同舟读，百年修得共枕眠。凌秋老觉得，她和林悄蕊，少说修了上万年。两个人从小学开始就同班，多年辗转，从岭南到塞北，跟着又飘洋过海，数万里的距离和数十年的时间，来来回回的，两人的物理距离居然从来没有超过1小时的车程。大学时代，虽然两人的系别八杆子打不着，林悄蕊因为医学院宿舍改建，居然还跟凌秋分在同一个宿舍。
刚上大三的冬天，有一次晚上，凌秋和林悄蕊又说到深夜一两点，临睡前林悄蕊出去上厕所，才出门，凌秋就听到一声惊叫，没一会儿林悄蕊跑回来，战战兢兢的说，刚才在厕所旁边碰上一男的。一下子整个宿舍都醒过来了，七嘴八舌的问，林悄蕊缩到凌秋的被子里，接着往下说。原来林悄蕊是在厕所门口看到那男的，一见到就惊了一下，叫了一声就往回跑，一个女生跟着跑过来，道歉了半天，说是这男的是她的男朋友，因为她生病了，来照顾她的云云，让林悄蕊不要说出去，末了还说我马上就把他拉走，你还是上厕所去吧。林悄蕊于是哆哆嗦嗦的还是跑了一趟厕所，人果然是不在了，只有走廊里的灯雪亮雪亮的斜照着空无一人的厕所。六个人听她说完，长吁短叹了一番才慢慢睡去。
后来这样的事儿慢慢多了，无论中午下午，水房里经常有男生刷碗洗衣服洗水果，一般这个时候，总有个女孩子在旁边守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凌秋她们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只是不再能在盛夏穿着小内衣乱跑，热得难受的时候，缩在宿舍里几个人对着抱怨。
大三夏天的时候，宿舍里渐渐就变得空了，姑娘们一个一个，都搬了出去，跟男朋友同居起来。
学校附近小胡同里的四合院，一间一间小小的砖房，密密的住的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学生。林悄蕊也跟陈江，她当时的男朋友，住在西门外面的一个小胡同里。无巧不巧，宿舍里的老大，跟她居然就只隔了一间。不过陈江和林悄蕊住的房间小，老大和她男朋友的房间大。大家是共用一个四合院的厕所和龙头，仍然每天早上共同洗漱，中午傍晚的，还一起架个炉子做饭，到了晚上再进不同的门。林悄蕊和老大的关系，那段日子直线上升，两人常一块儿回宿舍取东西，一块儿又再结伴回小屋。凌秋当时还住在宿舍里，一日很有点儿愤愤地跟林悄蕊说，那个房子也不见得怎么好，见天不见阳光，暖气又差，到厕所或者洗手还得跑一段露天，不知道你们俩人干嘛还去受那罪。林悄蕊是时正热恋，也不与她理论，收拾了东西仍旧去小屋了。
凌秋在宿舍住闷了，慢慢的也就跟张跃走得近了。张跃从大学一入学就开始向凌秋献殷勤，花啊杂志啊巧克力啊缠绵悱恻的情书阿，也不知道往凌秋她们这里扔了多少，凌秋那时候心比天高，想着自己不知道将来不知道落脚在哪儿，学校里进进出出的一对儿一对儿，她只是比比划划的指着，自己却没效仿过。张跃忙了一年，凌秋仍然只跟林悄蕊出双入对，见到张跃倒也和颜悦色，但就没有进一步表示。张跃见没见成效，慢慢的也就收势了。到了大三两人土壤实验分到一组，又才慢慢近起来。土壤实验经常一做就是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把样本放在振荡器上，就要等三四个钟头，两人先开始只是坐着各看各的书，再后来开始对着聊天，再后来干脆就掐着时间到实验室附近的小饭馆吃饭去。一来二去的，张跃又开始蠢蠢欲动。也是他的运气来了，凌秋宿舍空了，林悄蕊大部分时间只跟老大出出进进，整个宿舍里都是荒凉的大限将来尽是享乐的气氛。
大四一入学没多久就是凌秋生日，张跃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了主意，买了几打蜡烛，剪成一堆一小段一小段的，折了纸船，托宿舍里的哥们儿布置了。临了那天正好也做实验，等样本的当儿，张跃说请凌秋吃饭去，往东门方向走着走着就引到未名湖边的石舫，石舫边的一圈水，星星点点的亮着，在墨黑宁静的水面上，仿佛星星，颤巍巍的亮着，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灿烂。
后来两人就拉着手亲亲热热地回实验室了，时间居然还算得刚刚好，做出来的结果漂亮的让人赞叹。
没多久凌秋也搬出了宿舍，张跃因为历来在外面兼职打工，又托了朋友，租的房子在双榆里的一个高层里，独门独户的，还有自己的厨房和厕所，旁边还正好是一个大菜市场，凌秋就带了电脑住过去。每天早上从10楼上看着张跃骑自行车出去，傍晚踩着斜阳出去买菜做饭。逢上实验就跟张跃一起回来，渐渐的也就跟林悄蕊和宿舍其他人疏远了。如果没有那件事儿，凌秋想，也许大学毕业了自己也就嫁了张跃安安稳稳的在北京扎下根了。
那天凌秋不知道是要干什么自己回了一趟宿舍，进去就看见林悄蕊一个人坐在她的床边。宿舍里好几张床上已经空空的没什么东西，林悄蕊脸色惨白，表情模糊。凌秋才想，两人仿佛已经
有数月未见了。
凌秋坐下来未及开口，林悄蕊已经哭了起来，哭了半晌，才抽噎着说，小秋，我，我这个月的那个没有来。
（三）
凌秋早上猛的醒来，听到窗外来来往往，时远时近的警笛声，才把她从二十岁的惶然中解救出来，她在浴室里对着镜子说，别慌，别慌，你已经快三十，你经济独立身体健康爱情圆满，你足够完美面对一切不测。
到了办公室，凌秋往电脑前一坐就心无旁骛。新来的这个机场噪音评估是个挺大的大项目，且分析结果直接关系到机场改建后周围的民众的获益，凌秋不敢怠慢。至于，至于小夏布拉格的事儿，凌秋想，再等等吧，等到夏宁来了再说不迟。
一个白天就在计算和分析中过去了。下午终了的时候，凌秋交上的报告，圈入机场改建补助的房屋，比之前算出来的多了上百户。凌秋把图表，报告，和数张辛苦打印出来的大图交到项目负责人手里，疲惫不堪的陈述了自己的计算和观点。
这次的项目负责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子，金发碧眼，个子娇小。她听完凌秋的汇报，慢慢的说，凌，你可知道这个结果里每多出一户，机场便需多出3万美元的补助？凌秋望回她的眼睛，冰凉的蓝色，好像画册上布拉格的天空，也慢慢的说，是，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坚持我的分析。原先的方法并不合理，在大图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最后在社区公布，住户无法在图上看到合理性，一定诸多不满。那女子把大图翻出来一张一张的看了，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凌秋出去了。
晚上林悄蕊打来电话。悄蕊的声音有点担心，她的声音还跟从前十几年前似的，说话一串儿一串儿噼里啪啦的，凌秋好笑的想，都已经是医师了，还这副脾气，真吓人。悄蕊上来就赶着问凌秋怎么了，她说我白天做实验没在办公室，漏过了你的电话，听你的声音挺不妙，怎么回事儿啊。
凌秋迟疑了一下，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说，悄蕊，我这些天闷，你能不能过来陪我住住。悄蕊那边隐隐约约的仿佛是在放一段贝多芬的月光，柔软流畅的韵律，丁丁冬冬真真如同流泻一地的月光，无限清冷。凌秋头靠着墙想，这只曲子真好，不管什么时候听起来，都让人宁静如水。
悄蕊在那边不知道跟谁说了句什么，转回来又跟凌秋说，好啊，你等我一阵儿，我马上过去。我周五要出去开会，之前就住你那儿好了，反正你那里离机场近。
夜晚的纽约分外美丽：满城灿烂的灯火，映得星空都失色。凌秋和悄蕊头靠着头坐在阳台上，透过玻璃窗子俯瞰着远远近近的璀璨，不觉的静默过去。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小提琴微微的颤音，竖琴如水波的浮动，追逐嬉戏的旋律给暗夜平添一缕夏日午后闪动的金光。
凌秋看着脚下一天一地的星光，问悄蕊，小蕊，你还记得大四那次，我回去，看到你一个人在宿舍吗。问的时候凌秋没看悄蕊，只看着脚下的星光，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大四那年的生日，未名湖上星星点点的烛光，只是，这一刻，这些微光，遥不可及。
过了好久，悄蕊才开口说话，却没有回答凌秋的问题。她轻轻的说，小秋你还记得吗，我们十几岁的时候，都想做什么。
凌秋愣了一下，说，有点儿不记得了，但是肯定不是在纽约看星星。我想我那时候愿望小得多，大约是做个长途司机之类的吧。
悄蕊吸一下鼻子，说，我记得呢，我那时候愿望特别小，就想在我们学校做老师，一辈儿一辈儿的把当年我们这样的小猴子带出来。一边说她一边小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那时候的梦想，都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会跑了这么远，我们想做的，怎么没有一样实现了的。
悄蕊转过头来看着凌秋，仿佛是映入了纽约的满城灯火，凌秋泛着水光的眼睛在这个夜晚看起来闪闪发亮。她喃喃的又说一遍，你说，我们怎么跑的这么远了…….
屋里流出来的乐声渐渐的弱了，牧神渐渐从春梦中苏醒，水妖不见了，渐弱的弦乐流动着一缕无法挥去的惆怅和迷茫。
悄蕊恍恍惚惚的想起陈江，那个遥远遥远的城市里遥远遥远的时间里，自己少年的爱人。
陈江跟她是多年的邻居，比她高三级，大学去了不同的城市。自己因为一路跟凌秋在一起，几乎从来没注意过身边的男孩。等自己入了大学陈江一封长长的表白信寄到，自己都懵了。尔后陈江又来几个温柔攻势，冬天寄防裂唇膏，夏天寄卫康牙膏；东西虽小，总夹在一个大盒子里寄过来，盒子里都是一团一团揉着的纸，展开了，每一张都写着“我爱你”。某一个冬天，北京下着巨大的雪，陈江没告诉她就来了，一个人从车站辛辛苦苦跑到她宿舍楼下等着。漫天的雪花，地上滑得站不住脚，他跑了这么远，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毛绒绒的熊。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悄蕊想起他，老是想起那年冬天那场大雪，仿佛那么多年，他一直站在那里，雪花静静的在他身边飘落，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大熊。
（四）
夏宁的生活好比一本写好的计划书，没有变故，没有惊喜，事事说一不二。凌秋有时想想，这对如今的她也许是件好事儿。年少轻狂的时候，最好每天打开门面对的都是意外。如今呢，也渐渐磨老了，但凡一天早起钥匙找不到都要惊慌个半天，哪里还有余勇面对绵绵不尽的惊喜。
周六的上午凌秋正睡着，听到门响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毫不意外的看着夏宁走进屋里。夏宁把外套一脱，扔在地上，走过来握着凌秋的手，眉头皱在一起，却什么都没说。凌秋把手抽出来抚着自己的手背，笑笑说，干嘛啊。一边说一边想，这个小布拉格，大约是他生活里第一次意外，第一次，生活的顺序没有按部就班的来。
夏宁抬起头来看着凌秋，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问题猝然而来，仿佛当头一棒。凌秋躲闪不及，嗫嚅着说，什么，什么怎么办啊。
夏宁稍稍有点不耐，大清早起从波士顿开到纽约，心里一路挂着，毕竟也不是轻松愉快的旅行。他按捺一下，说，你知道我说什么，你有什么打算。
凌秋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说什么，这些天她噩梦频频，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仿佛都轻轻的抱着一个婴儿，却始终看不到她的面目。如此几天，每每醒来都是一身冷汗，手里沉甸甸的似乎那婴儿还在，冰凉柔软沉重的触感让她战栗。她想，那么害怕，毕竟还是不敢留着吧。自己的人生都不知道在哪里，如何敢给一个孩子新的生命呢。
夏宁叹口气，站起来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了。叉着腰站着，看着一脸迷糊的凌秋，硬硬的说，你如果还没主意，要不要听听我的主意。
凌秋无意识的点点头，抬头看着夏宁的方向。夏宁抿抿嘴，斟酌了一下词语，尽量柔和的说，我想我们时候未到，还是先算了吧。
饶是自己也是如此想了几天，骤然听夏宁说出来，凌秋还是惊得全身一震，一阵毛刺刺的冷慢慢爬上身体，耳边嗡嗡嗡的响了起来，脑子里仿佛有千万个小锤子咚咚的在敲，一时间头晕目眩。她茫然的看着夏宁，嘴一张一合的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屋子里瞬时陷入寂静，窗外隐隐传来的尖利警笛声，给这般寂静的背景，无端端添了不少让人窒息的恐惧。
夏宁看凌秋一时失语的样子，心中颇有不忍，又坐在她身边伸出手去握着她说，我这也就先想想，不成咱们再商量好了，你先别急，看吓着了。
凌秋又缓缓的把手抽出来，摩娑着掌心慢慢的说，不，我没吓着，你说得没错，这时候不好，还是做掉它好了。说出来的时候她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如湖水一般宁静，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痛哭失声。她就这么跟她的小布拉格告了别。
夏宁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几下脱了衣服就要钻进被子里。凌秋一把揪住被角厉声问，你做什么。夏宁笑笑说，累了，抱着你歇会儿。
凌秋没说话，噔噔的跑到柜子里拿了一床新的被子，扔在夏宁身上，说，你盖这个吧，我这几天不太舒服，不想跟你挨着睡，说着自己抱着被子往床边上一趟，尽量离夏宁远远的。夏宁倒没说什么，展开被子在床的另一边躺下了，没几分钟，倒也呼吸均匀的睡了过去。
凌秋却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就是自己刚刚说的话，仿佛有谁拿了个录音机录下来反复重放似的，一遍一遍的，是她自己初醒时微哑的声音，说“还是做掉它好了”。
（五）
凌秋看到林悄蕊坐在床前哭的那一天，是她住在双榆里的最后一天。她第二天就带着细软住了回来，和林悄蕊又恢复了入学时候的亲密。凌秋跟着林悄蕊去医院，跟着她去食堂，跟着她在宿舍里对坐着长吁短叹。
那段日子其实也就一个多礼拜，回想起来却仿佛有一年那样长远。
林悄蕊很快就开始系列的呕吐，迅速的消瘦。她经常是什么都吃不下，什么都没胃口。宿舍里好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偶尔被别人看到，凌秋就解释说林悄蕊得了胃病。有时候林悄蕊会突然想起要吃什么，凌秋就立时三刻去买回来。有一次快熄灯了，林悄蕊突然说要吃宿舍后面小卖部卖的一种青岛的牛奶饼干，说是吃起来特别象小时候吃惯的一种面食。凌秋拿了钱包出去的时候，楼长已经开始在外面叫女孩儿们回楼。
大学里女生宿舍楼前总是人满为患，不仅人满，还双双对对的表演时装剧。凌秋刚刚入学的时候，还颇被学校里比比皆是的亲热戏给吓住了。一次凌秋和林悄蕊从西门回来，在小路上迎面撞上一对儿热情拥吻的情侣，两人尴尬难当，不知道应该低着头绕过去，还是该等人家吻完了再点头走过去。结果两人尴尬半天，那一对儿倒大大方方，仿佛没看见她们似的继续发挥。她们等来等去，不见戏收场，只好面红耳赤的从那对儿身边飞快的走过去。
等宿舍里老大交了男朋友，也开始在宿舍楼下上映生离死别。凌秋她们五个有一次撞个正着，大家还特地回到宿舍熄了灯等着。等老大告别完毕回到宿舍时，有模有样娇声娇气的学了一场。此次杀一儆百后，凌秋宿舍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在宿舍楼下卿卿我我。
凌秋穿过依依惜别的情侣，从小卖部里买了那包饼干回来，正好跟最后一批入楼的女生一起，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上了楼梯。推门进去的时候，正看到林悄蕊撕心裂肺的对着塑料袋儿呕吐，她满脸通红，细细密密的汗把头发碎碎的沾在鬓角。
凌秋清楚的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推开宿舍门看到这个情景的时候，她狠狠的骂了一声，男人，他们有什么用，需要的时候，他们永远不在。
那个时候陈江刚好出差到南方去了，到他回来的那一天，林悄蕊已经做完了所有检查，从医院拿回了药。医生说吃两天，第三天再去医院。
陈江在小屋里没见着林悄蕊，就过来找。凌秋看到他上来了，背了书包出去，到熄灯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陈江还在，手足无措的站在林悄蕊旁边，林悄蕊照旧对着塑料袋剧烈的呕吐，一声一声的，在安静狭窄的宿舍里，仿佛鞭笞，重重的扇在陈江脸上。陈江看见凌秋进来，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天嗫嚅的说，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凌秋拜托你好好照顾她。
凌秋想做个不屑的表情，看着陈江的尴尬，还是收住了，只说，你明天快请假去吧，小蕊吃两天的药，后天就要去医院了。陈江似乎是说了句谢谢，绕过凌秋就飞快的跑了。凌秋叹口气，打来热水投好毛巾，拿走林悄蕊的塑料袋，把热腾腾的毛巾罩在她的脸上。
第二天的晚上林悄蕊异常的平静，竟然好好的吃了一顿饭，也没有给陈江任何脸色。凌秋晚上回来，看到两个人安安静静的，林悄蕊坐在床上，陈江远远的站在一边，眼睛飘过去看林悄蕊的脸色。林悄蕊看凌秋回来了，就叫陈江走，只最后嘱咐了一句明天别迟了。
早上下雪了，那种初冬常有的细细碎碎的雪粉，飘飘扬扬的，黎明的天空因为这雪，泛着暗灰的凄凉。林悄蕊很早起了，自己安静的洗漱穿衣服，凌秋一听她起来了，马上也要爬起来，林悄蕊按下了她说，你不用起了，我跟陈江约好了时间，他陪我就可以了。
凌秋躺下了却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过了十几分钟，竟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小声的叫林悄蕊。她推开窗，一阵风夹带着雪粉飞进屋里，彻骨冰凉。是陈江在楼下，穿着灰色的大衣，颜色几乎都溶化到背景的灰暗里。凌秋气急败坏，大声骂了一句，然后指着大门的方向说，悄蕊走了快一刻钟，你还不追去。
到了下午林悄蕊才回来，脸色死白，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没有眼泪，也不说话。
一个人的天塌了，世界照常花红柳绿，歌舞升平。那几天宿舍楼下仍然上演你侬我侬，初冬的雪依然温柔细碎的飘；没有山崩地裂，也没有你死我活。
有一个晚上下了一夜重重的雪，凌秋醒来把窗帘一拉，楼下的自行车棚顶，不知道是谁，用红玫瑰花密密的摆了一个心出来。那一天这玫瑰花成了一栋楼的话题，凌秋拿着给林悄蕊的饭，在莺声燕语中穿行，心里想，不知道这玫瑰又攻陷了哪一颗心。
过了一个月林悄蕊才又说起那一天，语气凉薄镇定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天她们两人正好走过成府路上的一座天桥，桥下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车流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雪亮。林悄蕊看着天桥下的流动的灯光，坚定的说，小秋，我迟早要离开北京，永远也不回来。
（六）
周一的时候凌秋如约去了自己的妇科医生那里。照常入门就先量体温，量身高体重，一个护士拿着本子一边给她记着一边问问题。
这个护士从来没打过照面，想来是最近才来的。常规问题问完，凌秋说了自己来的目的，护士就拿出针头要给凌秋验血。不知道是这护士经验不足，还是凌秋太紧张，护士在她手上连扎了两三针都没扎出血。
那小护士额上渐渐有了密密的汗，微微的一层闪闪发亮，一边频频道歉，一边拍着凌秋的手找血管。凌秋的手背几下就有了浅浅的淤青，饶是如此，这第四第五针扎下去，仍然没有见血。凌秋不怒反笑，这些天来紧张过度，看到护士的这架势，再也扛不下去，嘴角一咧，哈哈大笑起来。
护士很尴尬，一边道歉一边继续扎着，终于，第七针下去，护士顺利的抽到了血样，带着小试管走了。凌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嘴角的弧度因为刚才的大笑还没完全顺回来。她沿续着这个微笑的弧度，静静的流下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医生过来了，看到泪痕微干的凌秋，正呆呆的坐在桌前看自己摆了一墙的照片。和所有的妇科医生一样，这老头儿也贴了一墙自己亲手接生的孩子和自己的合影，好些孩子只有一个小香瓜那么大，浑身是血，被笑颜盈盈的老头儿抱在怀里，看着不是不古怪的。
老头儿走过来，手里拿着几张报告，未及坐下就伸出了手说“祝贺你！你怀孕了。”凌秋懵懵懂懂站起来的握了手，跟着坐下来说，不，不要祝贺，这个孩子我不打算要。
老头儿错愕的看着凌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说，当然，这是你的决定。
他整整手上的文件，慢慢的说，凌，我个人是不赞成堕胎的，你当然可以做你自己的选择，但是我不能帮你做……他说到一半，抬起头看看凌秋，凌秋一幅漠然的表情，黑眼睛和额前乌黑的碎发在煞白的皮肤下愈加醒目。她微微干裂的嘴紧紧的抿着，眼睛里没有焦点，而她腮间，仍然有淡淡的水痕。
老头儿终于不忍，停了下来，叹口气说，“根据这些报告，你这次怀孕很健康，目前大约是在五到六周，你可以联系一下这几个电话，”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刷刷的写着，“这些地方都可以给七周以下的孕妇做药物流产。这样做的伤害小一些，但是你要尽快，过了七周再做，就不安全了。我已经把这些报告复印一分你留底，你可以带给他们看。”
凌秋接过报告，飞快的低头扫了一眼，谢了一声就恍恍惚惚的走了出去。起身的时候，还不小心带翻了凳子。
一出大门她就按手上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人告诉她，根据纽约的法律，她不能预约第二天的手术，必须要等够四十八小时才能去。凌秋利落的说好，就约到第三天的早上十点，问了地址电话，那边就把电话挂掉了。
打完了这边的电话，凌秋又立即给夏宁打了一个。夏宁好像在某一个会中，匆匆忙忙的说了几句就要收线，连凌秋最后定下的时间都没有问，光安慰的说我这边完事儿了就马上过去，然后就飞快的挂掉了。凌秋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声音，愣愣的又站了好久，才往停车场走去。
停车场里一层一层密密的停满了车，凌秋慢慢的向上走。一辆海蓝的奥迪缓缓的开过她身边，车主正放着萨拉萨地的流浪者之歌，凄厉的提琴声如泣如诉，回旋着高上去，高上去。
凌秋下午回去请假的时候，那个娇小的项目经理脸色很难看。她定定的望住凌秋说，凌，你知道吗，过几天天曼彻斯特机场的人要来，他们看了你的图和报告，希望你能当面解释一下；关键时候，我不希望你请假。凌秋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说不，她说我只能尽量争取下午回来，但是早上我已经跟医生约好，实在是不能改期。
两人正面对面的僵持着，灯光闪了一闪，突然灭了。四面无窗的房间一下子陷进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走道里应急灯昏黄的亮起来，凌秋不知道怎么想起自己从前去洛山矶环球影城玩儿的时候去的一个金字塔，里面也这样一片暗黑，隐隐约约的有灯光飘飘摇摇，仿佛是数千年的灵魂，在空气中幽幽的浮动。
两人的僵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止了。最后她们从窄小的楼梯间走出来，才发现所有的楼群都黑沉沉的，路口所有的红绿灯都已经熄灭。半下午暗灰蛋青的天色，在挤挤挨挨漆黑寂寞的楼群中切割出来，竟然显出几分悠远的宁静。
因为红绿灯的失效，地铁的关闭，纽约的路面交通几乎陷入瘫痪。凌秋只好徒步往家走，一路上人山人海，从前隐藏在地下，车里，高楼里的人，一下子全都释放到路面上来，摩肩接踵，甚为壮观。
凌秋走了两个多小时，穿过无数拥挤的街口关闭的商店，总算到了公寓的街边。她想就上了楼也不能有吃的，于是就近找了一下，正好给她找到一个开着的店。小店把桌椅和小柜都架在了外面，摆了牌子说只收现金，售卖一些糕点饮料。凌秋过去排队的时候，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别的什么，正正的撞在一个人身上。
凌秋一边道歉不迭，一边要弯腰下去给那人拣东西。那人先她一步把东西拣起来，然后扶了她一把，叫了一声，凌秋？
凌秋张皇失措的抬起头，张跃的脸，放大了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
那一天，据说是加拿大的电网部分损坏，整个纽约陷入无边的黑暗。
(七)
凌秋和张跃的上一次见面是在北京国际机场。那天凌秋正要飞美国，张跃因为没有拿到奖学金只能在北京继续留着。
那天凌秋匆忙间还忘了一箱行李，心急火燎的回去取了，到了机场已经接近最后时间。她是时豪情万丈，加上时间匆忙，根本无暇跟张跃来一场儿女情长的道别。两人隔着安全线飞快的拥抱了一下，凌秋就背着包头也不回的过了安检门。走的时候凌秋想，冬天就要回来的，不过是四个月而已，用不着摆一张生离死别的脸，两人回想起来都一样难受。
事实是两人这一别就再也没有见面。凌秋到了美国很快认识了夏宁。人在异乡，千头万绪，诸事不便，隔了一万公里的男朋友在那个时候显得遥不可及。凌秋难能的软弱寂寞了一回，因此夏宁的出现，显得恰到好处。
夏宁比凌秋先到数年，在学校那里也算是一个人物。论模样，论学业，在当地的中国学生圈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彼时他没有固定的女友，正任中国学生会的副主席，恰恰好担任了凌秋那班飞机的接机任务。他那天去晚了，等他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车都已经装箱完毕准备出发，唯独拉下凌秋的一个大箱子还没有地方装。他负责送了凌秋，之后又带着凌秋在烈日下找了几天房子。一个礼拜下来，等凌秋终于住下了，他也病了。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不过就是湿热感冒，稍稍有点儿热度，但给了凌秋探望照顾的理由。等夏宁的病好了，凌秋跟他也熟了，在那个没有车就等于没有腿的地方，夏宁于是责无旁贷的担任了凌秋的车夫。
后来两人真的交往上了，有点儿顺理成章，也有点儿让人跌破眼睛：顺理成章在凌秋确实一开始就只跟夏宁来往甚密；跌破眼睛在凌秋实在不算个外貌拔尖的女子，并且当时还有几个学经济学文学的漂亮女孩子，挨着夏宁的门边儿殷勤的来往。
凌秋跟张跃隔着大洋分手那阵儿，张跃没少在电话里苦苦哀求，经常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对着听筒互哭。凌秋那时候想，要不是有签证那一层挡着，难保张跃当时不会万里迢迢飞过来，也难保自己不会被万里迢迢飞过来的张跃打动改变主意。
饶是分手的过程中痛苦成这样，张跃恢复起来倒也很快。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将将低靡了一个月，就又生龙活虎起来。那阵子他在的公司正好跟规划部一起做项目，规划部那边需要一个技术人员在里面跟地方的人解释事务细节，公司于是就把他派到部里了。
当了多年的学生，又只在盈利性的公司稍稍打过技术工，刚一到部里，张跃对那种国家政府机关惯有的万事不求人，只等人来求的气氛，颇不习惯了一阵。不过人要往傲慢的方向走，还是易于往谦逊的方向走。很快张跃就适应了在权力范围内帮人批条子，吃人请，拿礼品的生活。
有一次跟一个小企业出去吃饭，饭席上碰见一娇小玲珑的小姑娘，笑起来左边一个深深的酒窝，跟凌秋左边脸上那个小坑很有点儿神似。他于是约了她几回，一来两往的，两人就出双入对了。
那阵子张跃他们公司开发的环境检测软件正通过规划部向地方推广，张跃身为公司派到部里的唯一技术人员，说话也颇有了些分量。慢慢的就开始有地方小企业中企业向他递钱，或者要求某一个标准稍稍放松，或者要求软件的一些硬措施开个小口儿；甚至有企业开口言之灼灼的要张跃到他们那里做顾问，价码一报出来，不是不吓人的。
张跃倒也还清醒，他知道这些话儿开出来也就是冲着自己如今在部里的特殊身份。离了这里，自己什么都不是，果真找上人家门去做顾问，不定怎么碰一鼻子灰。不过部里那个组的人，多多少少的都开始慢慢有人收钱，在灰色地带，给企业们稍稍打些擦边球，他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他做得更收敛，更漂亮，收取的数额，也都控制在一个幅度。
他知道自己在偌大的北京并无依靠，果真出了什么事儿，谁也不会来保自己。正是如此，他格外谨慎。数年来，他有足够的智慧在北京站稳脚跟，足够的勇气构建和实现自己的生活，足够的理智控制自己的欲望，也有足够的小心保全自己不受外界的伤害。
凌秋，是他生活里唯一的一个例外，他所有的这些“足够”不足够他对抗凌秋。那么多年来，他始终记得大一同学初见互相介绍时，凌秋轻轻一笑，左脸上现出的那个深深的笑窝儿。有一次企业请他跟他的小女朋友去看张学友的演唱会，他在台上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时，他的小女朋友别过头来跟他说了什么，左脸的那个小窝儿正好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想也没想，就轻轻的亲上去。他知道自己还爱着她，在心里最隐秘最深的那个角落。不过这不妨碍他过少年志得意满风流倜傥的生活，他仍然跟着那个娇小的姑娘吃龙虾，看电影，看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春风得意。
只是在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候会不断的重放凌秋那一个绽放的笑容。他无力对抗，也不想对抗。他想，他对凌秋的爱，好比雪花见了太阳要融化一样，无比自然：你能说太阳不该出来？还是说雪花不该融化？太阳出来了，雪会静静的融化，就这么简单。
张跃没有等项目完全结束就自动请辞，退出了公司也离开了部里。他把那段日子挣来的钱换成美元，交了学费，到了加州的一个大学读了两年书后，在旧金山一个环境咨询公司找了工作，就在那里留了下来。事后证明他走得非常及时，他离开部里不久，就开始整肃，组里没有后台的人纷纷下马，最惨的据说还到局里蹲了几个月。
不过他并不后怕，也不侥幸，他知道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他的人生，只有一个人，没有在自己的计算里。
纽约停电的那天，他正好在那边出差。从客户那里做完汇报，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在出租车里亲眼看到整个纽约突然的暗下来。仿佛一条蛇突然被抽掉了筋，纽约在失去灯光的瞬间，也失去了生命。离开了灯火辉煌，那一瞬间的纽约，顷刻就灰暗成一片墓园。
阻塞的交通让他不得不下了车，慢慢的往酒店方向走。走过一个街口，他看到有小店在卖吃的，于是绕了过去。那个时候不知道是谁用个大喇叭在放百老汇那出经典的《悲惨世界》，Marius和Cosette的声音在喧闹里唱“I was born to be with you……”
凌秋就在那个时候撞在了他的身上，背景音里还是闹哄哄的那句“One day more……”，张跃想，这不知道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还是上帝给了他的一个机会。
（八）
纽约停电的第二天，电来了，夏宁也来了。
之前张跃的重新出现，跟他在凌秋手上扶的那温热的一把，和着纽约那一个不可思议的暗夜，仿佛一场电影似的：情节波涛汹涌大起大落，但，出了影院走到白日的万丈金光下，就一气儿蒸发了，只在凌秋心里淡淡的烙了一个影子，
夏宁在纽约的几天对凌秋陪尽小心，处处顺着凌秋的话说。端茶送水，出去吃饭，无不做尽功夫，但求凌秋一笑。饶是如此，凌秋仍然言语不善。到了他走的前一天，两人因个鸡毛蒜皮的事儿又争起来。夏宁说了句，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凌秋手往腰上一叉，狠狠的说，我他妈的就无理取闹，你怎么着吧。
她一边说着，还不解气似的，把书桌上所有的东西哗啦一把往地上一扫。完了还把书架上所有的书一本一本的拨拉出来，抄起就往夏宁身上扔去。书碰到夏宁的身子，从中间打开，哗啦砸在地上。
夏宁吃痛，加之这两天多来被凌秋夹枪带棒的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心中不耐，换了个位置就一个人自顾自看起电视来，也不管凌秋在一边挑衅的瞪着他。凌秋仍然怒不可遏，抄起书正待继续扔，书页里飘出一张照片，是他们两人去旧金山玩儿拍下来的：背景是蜿蜒向上的花街，趣致的小楼和蔚蓝的天空，他们两人站在坡上，夏宁凑过来在亲凌秋的脸，凌秋头侧着，长头发飘起来盖住小半边脸，左腮那个圆圆的小酒窝，阳光下仿佛盛了一点金光。一个幸福的印记，从照片上斜斜的冲着她，仿佛嘲笑，也仿佛安慰。
PBS正放《New York》，Ric Burns拍的长篇纪录片。画面上正是一点一点现出来的双子星，天空的背景是一片雾蒙蒙。人群来来往往，用旧片子特有的怪节奏走着，川流不息。高楼下望下去人与车都小如虫蚁，仿佛神从天庭俯视凡尘：繁华人世，悲欢离合，冻在这胶片上，不过匆匆一瞬。
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宴宾客，你看他楼塌了。
凌秋突然脱力，收了手不再扔书也不再争吵。她把桌上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往上拣，又把书一本一本摞起来，抱着要往书架上放。夏宁上来接过书，一点儿一点儿放好了，又拿起照片看了一眼。完了拿着照片，拉着凌秋的手让她坐到他膝盖上，抚一下她的额发，问她，小秋，你是不是不想做？要那么不高兴，我们再等等，再想想？
凌秋没说话，屏幕上正一点点升起字幕，屋里静静流着Just the way you look tonight的钢琴声，一点儿柔情，一点儿无奈，一点儿辛酸。
夏宁只拿了三天的假，不料纽约的停电，把凌秋约好的时间推后了。他假满的时候，凌秋新约的时间还差了一天，于是夏宁就说自己先回波士顿，把手头的事儿整理了，凌秋去医院那天再来，跟她直接在医院碰面。
到了那一天。凌秋很早就醒了。冬天的早晨，天空是一种淡淡的青色，仿佛上好的瓷器，带着透明的质感。她开着车去了那家医院，一路上她特地没有放任何音乐，一个人静静的。正是上班时间，纽约的路上无比嘈杂，车流整个被堵住了，寸步难移。初升的阳光从前窗直射进来，耀眼的金色把凌秋晒得头晕目眩。
车堵在某一个地方的时候，凌秋的车边挨着停了一辆银灰的Saab，车后座坐着两个小男孩儿。两人大约两三岁的样子，显见是双胞胎，长得一式一样：在阳光下近乎银白的头发，各有一双蓝色滴溜溜的眼睛。靠凌秋那边的男孩看见凌秋愣愣的在看他，就把头挨到窗边，胖乎乎的小手撑在窗子上，一咧嘴鬼里鬼气的笑了。被挡住的另一个男孩就不依，就着安全椅的范围也把头困难的伸过来，一边还用手扒拉着靠窗的兄弟。
两个圆圆的小脑袋，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就这么一前一后的朝着凌秋怪笑。凌秋看着看着，眼眶里就热了，一种柔软的颤栗，从心里一直蔓延到全身，既有酸涩无奈；又有温软甜蜜。
正怔忡间，夏宁电话进来了，他最后确定了下地址，又跟她说，我现在就在路上了，估计不到十一点就能到那里，你要是提前完了，别走，等我。凌秋说了声好，却也没挂，犹犹豫豫的想说什么，夏宁于是也没有收线，在电话那边等着。凌秋想了半天，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她看看窗那边挤挤挨挨的两兄弟，突然的就笑了一下。
夏宁有点儿吃惊，出事儿以来，凌秋几乎没有过好脸。不发脾气的时候，就一个人愣愣的坐着，也不哭也不笑。这会儿这样轻轻的一笑，仿佛一阵蒸汽，热热的熨了一下夏宁的心。他也不敢说什么，就拿着听筒那么等着。凌秋倒也没再说，又静了一会儿就挂了。
凌秋进门的时候，时针刚刚好指向十点。早就等在那里的护士殷勤的走过来，跟凌秋拿外套，递水杯，递表格，验血，验尿，做B超。全部前备手续做完了，又安排医师跟凌秋谈话。那是个中年女子，褐色头发灰蓝眼睛，很是爽朗。她先是抱怨了下前几天的停电，然后就切入正题，把整个流程说了一遍，可能的副作用也一条一条列出来，最后，她用她灰蓝的眼睛静静的看了凌秋一会儿，说，小姑娘，你现在改变主意也可以。
这句话好比一把小刀子，在凌秋纸灯笼一样的心上开了个口子。冷风簌簌的从口子里蹿进来，口子外面，还有那两个金发碧眼的娃娃，古里古怪的冲里面直笑。
两人正静默间，刚才那个年轻的护士敲敲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她跟医师耳语了几句，把照片留下了。医师看看凌秋发呆的样子，很和气的把照片转过来给她，说，这是你刚才照的B超的结果，你看看吧。
凌秋接过照片，片子也就巴掌大小，边缘密密的写了数字，正中打了一个带着十字的圈，圈中心是一个小小的疙瘩。
一瞬间凌秋下定了决心，她拉开椅子站起来，轻声说，谢谢你，我改变主意了。那双灰蓝的眼睛闪了一闪，漾了一点儿笑意出来。凌秋向她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夏宁正站在门外，看到凌秋出来忙迎上来扶住她。凌秋一把拨开他的手，昂首阔步的走了出去。
（九）
沉重卸下，心上的是跳跃的轻音，一点一点，仿佛被拨动的竖琴，丁丁冬冬的，有春天溪水的明快，也有早晨迷雾的轻柔。有这一段音乐在心里放着，凌秋一整个下午，脸上都挂了一个微微的笑。曼彻斯特机场的人屡屡打来电话，百般质问，千般刁难，凌秋竟然都能耐心应对。
“不不不，这一个社区不能被区别对待。如果你只补偿了其中三分之一，其他的三分之二一定会揭旗起义。”
“是是是，我明白这样的分析结果会引起巨大的投资差别，可是唯有如此，机场的改建才能获得就近社区的认可。”
一个下午就在这样口干舌燥的陈述中过去，凌秋仿佛又重新答辩了一次，对着台下刁难的教授打叠起百般精神搜肠刮肚的整理自己的心理城市环境地质和噪音污染课文。
等她精疲力尽的回到家，一开门，先冲出来的竟然是林悄蕊。她抬头找了找，看见夏宁的影子映在厨房的玻璃门上，厅里的小几上有一杯水，水杯的边上，还印了淡淡的口红。
林悄蕊焦急的看着她，小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今天给我打完电话我就过来了，班几乎都上不完。
凌秋笑笑说，我这不就告诉你了嘛，也不晚。
林悄蕊只着急，几乎要绕着凌秋转，一叠声的说，怎么不晚，怎么不晚，你要是没变主意，什么都晚了。
凌秋坐下，林悄蕊也跟着坐下。厨房的玻璃门上夏宁的影子起伏转侧，模糊依稀，好像在另一生里。
凌秋看看夏宁，又看看林悄蕊。林悄蕊一脸的喜悦，轻轻把手放在凌秋的腹部，一叠声的说，多大了，多大了，看了B超了吗？感觉到它动了吗？你难受吗，你想吐吗。对了听说孕妇要吃叶酸和钙什么的，我新给你买了几瓶，你先吃吃。凌秋只笑，林悄蕊一边返身去掏她的包，拿出瓶瓶罐罐，又掏出几本厚书，说是今天知道凌秋怀孕以后特地去买的，都是医师们推荐的，一定要好好看看云云。夏宁把饭菜做好，放到桌上过来叫她们的时候，就见这两个女人的脑袋都凑到书页上，那里一小片一小片的黑白图片，好像是胎儿从数周开始到后期的B超照片。
饭后凌秋刚要洗碗，就被林悄蕊拦住了，她说我来吧，新妈妈应该好好休息。她站起来收拾碗筷的当儿，夏宁又拦住了她。他说我来吧，你们俩人接着看去。凌秋就着饭桌上方悬着的顶灯看了夏宁一眼，他照例是一个温文的笑容，不辨喜乐，影子投到桌上，黑的一片。
一直到晚上两人都凑在那书前，时而笑，时而惊骇。夏宁收拾了厨房餐厅，就挨着凌秋坐下来，神不守舍的看着电视。凌秋的腰就在他手边，那两人或叹或笑，凌秋的身子也跟着起伏。腰上那一点点皮肤，在他的手边蹭来蹭去，一点点温软的柔腻。
林悄蕊的问题来得突然，她问凌秋，我的天，你为什么当时不要留着，还居然约好了医生要做掉，多么险。
凌秋转过头来看夏宁，夏宁回望着她，看到凌秋的眼睛里有自己一个小小影子。小秋，我一直没工夫跟你说，爱丁堡大学那边，跟我们一起做一个开发，我可能年内就要过去，大约会在那边呆一到两年。就算不去长久呆着，这段日子也得来回的跑。你不是喜欢欧洲吗，这两年不如你跟我一起过去？
夏宁感到手边凌秋的腰有一点僵直，他伸手过去轻轻抱了一下。林悄蕊有些许尴尬，低下头继续看手边的书。屋子里顷刻静默，书页哗啦啦的被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夏宁打破僵局的一笑，说，小秋你饿不，现在开始是不是该每天晚上再吃点儿夜宵什么的？说着他站起身，到厨房里去了。
凌秋看进林悄蕊的眼睛里，那眼睛里有泪光，仿佛是映着某一场大雪，又或者，某一串车灯。林悄蕊掩饰似的转过头去，挡住凌秋伸过来的手，说，你不要问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能回答你。
如果你从此失去你的双手，你会不会就忘了指尖轻触丝绸的轻滑柔软，水波穿过指缝的清凉，意到手到的轻灵；
如果你从此失去你的眼睛，你会不会就忘了天空中半弧彩虹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雨后叶尖上那一点晶莹的水珠，清晨雾霭中泛金的朝阳；
如果你从此失去你的耳朵，你会不会就忘了风过树林的清啸，爱人的呓语，和红尘的嘈杂。
那么，如果你失去你的孩子，你又怎么会忘记，他加在你身上的那一点重量，他加在你心上的那一点柔软，他加在你梦里的那一声轻喃。即使你只拥有了他片刻，这片刻，也是永恒。
莫失莫忘，仙寿衡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林悄蕊在纽约的夜里开着车，无端端的想起这不是一对儿的玉和金，禁不住暴笑起来。
大学时代那些写满了“我爱你”的纸条儿，哗啦啦的在她面前飞舞。“砰”的一声巨响从左边过来，林悄蕊转了转头，视觉里最后的影像是一辆宝蓝色的BMW，雪亮的前灯就在她眼前，直照到她的瞳孔里。
（十）
夏宁刚认识凌秋的时候，他身边其实蛮有几个花枝招展温柔可爱的女孩子绕着转。他并没有特别鼓励谁，也没有特别让谁失望。因此大家来来往往过了半年，没有谁胜出了，也没有谁撤退了。
他和凌秋最初的来往倒确实没有情意的成分，他知道凌秋在北京有一个男朋友，以他的性格，不会去淌那趟浑水；他不知道凌秋最早怎么想的，不过想来凌秋对他那种身边蜂飞蝶舞的架势也很是不屑，这点从凌秋最初一直的语带讥讽就可以看出来。
他在后来的生活里愿意助凌秋一臂之力，其实很有点儿偶然的成分，一是凌秋是他从机场带回来的，二是在机场回到市里那段长长的路上，他看到凌秋偏过脸去，偷偷的掉了一脸的眼泪。那时候他想起自己刚到异国举目无亲投靠无门的生活，他听到自己心里叹了口气，于是帮凌秋放好行李以后，他才会问了凌秋一句，你们系里有没有人可以带你找房子。
结果凌秋竟然是她系里唯一的一个中国学生，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于是夏宁就不得不对凌秋照顾起来：开始的数月是你来我往，你帮我帮的留学生活。菜市场，洗衣房，学校，就是这样简单的数点一线，没有故事的数点一线。
后来有一天，据说，有英仙座的流星雨。所有有闲有心思的学生都到了学校的后山，凌秋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学校的后山有一个湖，湖上，有一座木桥。因了湖偌大的空旷，从桥上往天空望去，恰恰好就是一弯山脉勾出来的苍穹。依稀仿佛是晚秋初冬，木桥上空气里都渗着密密的寒意，直入骨髓。
流星的降临突如其来，比预告的时间早了很多。刚开始看到那一尾透亮的时候，人群里还是一片懵懂的惊叫；后来屡屡的划过的银线多了，周围的赞叹也收敛成低低的抽气声。天空仿佛在熙来攘往的坠落间被划破无数的口子，天空之上，有谁的眼睛，透过这破口，安静的凝视。
那天夏宁去看流星雨纯属偶然。他本来根本不知道那天有流星雨，也不知道什么叫英仙座。只是那天夜里，实验室里的人不停起哄撺掇，大家就结伴来了。他来的时候，流星雨已经下了一阵子。远远的他就看到凌秋站在木桥上，在周遭高挑妖娆的人群里，影子有点儿消瘦，有点儿寂寞；有星光映在她的眼睛里，晶晶亮，从夏宁的眼睛里看过去，就显影成了透心凉。
第一次，有一个女生的眼睛，在他的心里有了不一般的温度。
流星一直到快凌晨才慢慢稀疏下去。凌秋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只是站着，仰着头，偶尔的闭一闭眼，表情既不陶醉也不悲伤，就这么淡淡的，她站了大半个晚上。夏宁，也就从远到近的，看了凌秋大半个晚上。
凌秋看得脖子酸了，眼睛累了，手脚也冰凉了。天幕的深蓝渐渐的被曙光洗掉，之前的璀璨渐渐被日光冲淡，她低下头，闭闭眼镇定一下，擦过身边的几个人准备走。
夏宁在这个时候迎了上去。
即使是多年以后，夏宁也没有告诉过凌秋，那个晚上他看了她那么久。他一直的口供是那天跟实验室的哥们儿走散了，乱找间撞上的凌秋。
凌秋不知道夏宁看她的这一夜；夏宁，也不知道凌秋最早对他的注视。凌秋还记得她第一次在机场见到夏宁。穿着铁灰色整齐干净的衬衣，高高的个子，在之前来的一批模糊的人群里格外出色。那个时候她的心思就动了一动。
但是那个时候凌秋还有张跃；那个时候凌秋还坚定的认为时间也好距离也好，不会改变张跃和自己的感情。等她认识了夏宁又听了些夏宁身边的故事，她的心思就更坚定了。最初有朋友打趣她和夏宁，说没怎么见过夏宁带人买菜洗衣服一带就上月的，她还嗤之以鼻的笑，说你就不能往纯洁的地方想，我跟夏宁那根本就没可能。
如果时间和事件都跟人的愿望一样，这世上，大约就不会有一个词，叫身不由己了。
流星雨之后，夏宁自觉对凌秋又殷勤了许多，平日他总要等到凌秋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有空好带她去商店一趟；那之后他每逢周五都会主动打电话给凌秋询问周末安排，别的什么人约他周末出去他也总要确认了凌秋那天没有特别的需要或者安排要用他的车。
慢慢的甚至凌秋不需要买菜洗衣服，他也忍不住往那里跑。每次的借口都翻新，或者是相机里的胶卷没拍完出去拍；或者是下雪了怕凌秋出门不方便；或者是据说校车天冷班次少了怕凌秋迟到。
他认为这就是他的爱情了，他已经不能做得更多更明显。快三十的人了，而且又在美国这地方磨了这么些日子，他想，难道还要我拿着花往门口戳着。但凌秋仍然淡淡的，每每两人在一起仍然是斗嘴。
之后凌秋来美国的第一个学期就结束了。学期结束了凌秋系里的同学都说去泡吧，凌秋也就跟着去了。
半夜的时候夏宁接到了凌秋的同学的电话，那个女生上来就问夏宁认识不认识凌秋，夏宁说认识，那女生就说那你来接她一下吧，凌好像是喝醉了。
夏宁着急忙慌的披了衣服就跑出去，在市里一条小街上找到了凌秋和她的同学。她那些同学显见也有些高了，在路牙上大声地说笑。凌秋在他们中间显得很安静，脸色很白，黑黑的头发散开来，眼睛亮亮的。夏宁看着她，突然的就想起那个流星雨的夜晚凌秋的眼睛，也是这么亮亮的，仿佛有星星在里面。
夏宁把凌秋带到了她家楼下，凌秋下来的时候，大约是醉了，她迷迷糊糊的冲夏宁笑了笑，说，抱抱我吧，张跃。
夏宁无端的就是一股怒火，他上前拽了一把凌秋，把凌秋揽进怀里，狠狠地说，你说我是谁，你叫我什么。
凌秋又笑，看了他半会儿，也伸出手来拥住他，哦，夏宁阿，那你抱抱我，这里真冷。
夏宁心里一热，抱起凌秋就上了楼。
结果凌秋一进门就吐了，吐了自己一身不算，地上也都是。她吐完了居然还有力气自己换下了衣服，踉踉跄跄的把自己摔到床上就睡了，扔下夏宁一个人擦地板，洗澡，换衣服。
等夏宁折腾半天全部弄干净，已经是近凌晨。他蹑手蹑脚摸进凌秋房间，一点点晨光从窗沿透进来洒在凌秋床头。凌秋睡得很安静，嘴微微张着，仿佛引诱。
夏宁先是伸手摸了摸凌秋的脸颊，跟着就弯下身子，轻轻的吻在凌秋的唇上。
(十一)
飞机呼的一声直上云霄，机舱里照旧嗡嗡的响着让人窒息的巨响。张跃抚着自己的右手背，那里，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皮肤上，有一小片的滚烫，火辣辣的灼烧着他的灵魂。
张跃，怎么是你。凌秋站起来，看了他很久才惊诧的开口。
张跃那时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嘶喊，可开了口竟成了一句俏皮话，怎么不能是我，难不成光许你来美国前程远大，就不许我来光荣一把。
凌秋有点儿愣神，或者是有点儿尴尬的表情，在周遭的灰暗中沉了一沉。
张跃又解嘲似的笑了，自顾自的说，我是来这边是公差。他看凌秋做了一个不解的表情，又接着说，我来美国四五年了，先开始在加州那边读了个两年，就地工作了。这次来纽约，是来见客户的。
他见凌秋仍然不说话，不由得紧张起来，接着自己的话碴儿说，你看我这运气，算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纽约，就他妈的碰上这停电，千古未闻阿。
凌秋终于笑了起来，指指排队的人群说，买吃的呢？
张跃看着凌秋的酒窝，愣了一下，跟着说，嗯，是啊，估计也没什么地方能有吃的了，也不知道这电什么时候能来，先吃了再说吧。
且着呢，凌秋模仿着他的口气说，拂了一下头发，抬抬下巴示意前面的楼，说，我家就在那边，要上去坐一下吗？
张跃慌张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得点了点头，然后又觉得凌秋仿佛没在看他，赶紧又溜出一句，去，怎么能不去呢，好歹参观参观你的闺房阿，哎，是闺房还是新房阿？
凌秋从眼角飘出一眼，没说话，光抿着嘴笑了笑。
操！你他妈的就不能给我争气点儿。张跃听到自己在心里骂。
高楼的楼梯间总是洋着粉尘的气息，暧昧不明。两人的脚步声碰上了两边的墙壁，又弹回来，重重的闷响。张跃盯着凌秋的脚，她细细的脚踝在一起一落间溜出裤脚，白生生的，短袜在上面勒出一圈花边。
凌秋进了屋子以后就一通乱找，翻了半天也没翻出蜡烛，只好用了放在书架上一个装饰用的烛台。那烛台是一圈空心的玻璃柱，玻璃上故意做出碎碎的效果，两头镶着褐色的金属边，上面还一行一行写着字。
凌秋点了玻璃柱中间粗粗的白蜡烛，一边解释着说，这还是刚搬进来的时候，悄蕊送的，你还记得悄蕊吧。
记得，当然记得，张跃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烛火上上下下的跳跃，玻璃柱上的字，变了形，远远的投在墙壁上。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张跃艰难的辨认着墙上，和玻璃上的字。蜡烛散放出一种说不明的香气，让他联想到四月北京开满地的蓝紫色小花儿，但是更暖：也许，是因了这烛光的原因；也或者，是因了凌秋的原因。
凌秋的脸有半边在黑暗里，光和影切过她的脸颊，界限分明。她的耳朵上仿佛镶着星星，在烛火下有柔和遥远的光。
张跃迷惑了，这一切那么的像是在梦里，自己的意识浮在半空，颓然的注视着飘动的烛光，渐浓的馥香，还有，凌秋耳边那一点点闪闪的光。
凌秋过来，伸手在他眼睛前面晃了晃，开玩笑的说，哎，醒醒啊，醒醒啊。张跃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凌秋的手腕，冰凉柔腻，却灼烧着他的虎口。
凌秋飞快的抽出自己的手，抚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凌秋打破冷场的问，哎，那么久不见，说说你都干嘛了。
于是那一个晚上就在张跃的陈述和回忆里慢慢的过了。蜡烛一点一点的烧下去，张跃也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
他听到自己绘声绘色的给凌秋描述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他说起闭幕之前的那一场，大卫身着白衣出来，说自己年幼的时候多么的期盼下雪，后来终于盼到了一场雪。雪过去了很久很久，他仍然热衷于将白纸撕碎洒向空气。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一场魔术，大卫面对着上千人深情地回忆。然后他的手伸向空气，无数的雪花从他的手心飘出来，洋洋洒洒，带着冰凉的温度。
If you want something enough, nothing is impossible.
他记得那个时候的大卫这么说，冷冷的光柱罩着他，一个孩子不知从哪里被他变出来，身着一式一样的白衣，和他对视着。
雪花纷飞，然后全场哗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起立鼓掌。
是谁说的，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生命的劫数也好，福祉也好，我们一个不拉的，都不会错过。
飞机越过了云层，天边远远的是晚霞，红艳艳的烧了半边。张跃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临离开北京的时候，那个小姑娘来机场送他。他看着她满脸的眼泪，颇有点儿不忍，摸摸她的头，点一下她的左脸，说，回去吧，回去吧，别送了。
小姑娘抽抽咽咽的，强笑了一下抬起头渴望的看着他，左脸那个小小的酒窝弯弯的现了一下。
他凝视了一下那女孩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你走吧，忘了我。然后他再没停，转头就进了安检门。
那个时候，自己一定想不到，在纽约，会有这样一个无光无色的夜，远远的等着自己。
时间，它永远不告诉你，门的那一边，究竟有什么。
（十二）
夏宁推门进来的时候，凌秋窝在沙发里第一千遍的听她的梁祝。她伸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又似赞叹又似讽刺的说了一句，真准时阿，说九点就九点，误差都没有过十分钟的。
夏宁看了凌秋一眼，没说什么，走过去把音响关了，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大晚上听这凄凄惨惨的做什么，如今你也挑些快乐的音乐听，像你老听那个什么牧神的午后，我听挺好，要不你听那个好了。
凌秋看起来心情不错，只横了夏宁一眼，笑骂曰，你懂个叉叉，那牧神的午后哪是现在能听的，回要是个男孩听成同性恋了。
夏宁也听惯了，没说什么，过去挨着凌秋坐下来，问她晚上吃的什么，现在有没有想吃的。凌秋有点儿懒洋洋，换了个姿势靠到夏宁怀里。想了一会儿，说，上次我们在法拉盛那条小街上吃的那种上海饭团，咸的有肉松有雪菜的那种，很好吃。
夏宁糊涂了半晌，还是没想起来。凌秋已经在回想中极度的激发了馋虫，推着夏宁说，就是那个，在缅街旁边的一条小街上，那个小街口有个潮州的菜馆，那个小店就在那个潮州馆子对面，挂着个上海小吃还是上海早餐的牌子，还有馒头包子锅贴卖的。
夏宁又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他过去拿外套，按住凌秋说，你等等吧，我去给你买回来。凌秋看他一会儿，半晌说，哦，那好，你去吧。给我把音乐摁开，换张梅纽因吧。不是，不是那张，是那张黑色和苔绿色封面的，不是，那张，右边那张。
最后凌秋实在不耐，站起来自己拿了放进音响里，挥手说，走吧走吧，快点儿回来。对了你买两打锅贴，悄蕊爱吃那个，我们明天看她好给她带去。
夏宁走出楼，纽约的天空照旧灰蒙蒙，无数的高楼点着灯，在背景上的灰上闪出灿烂来。他想起凌秋刚来的时候指着楼跺脚，恨恨的骂说，这个破纽约修这么些楼，GPS都不能用，存心让人进来就迷路。最后他给凌秋找来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年前用的指南针，凌秋还笑了半天，说，在这儿居然要用最原始的工具找方向。
多么讽刺，一个全世界最现代的城市，需要那么古老的工具来找方向。
讽刺得，就像人的心：时间越长，居然，越没有了自己的方向。
纽约的地铁永远那么嘈杂，哪怕是半夜里没什么人。来往的列车尖厉的声音就仿佛刀子划在玻璃上似的，吱吱的让人烦躁。
他想他不了解凌秋，不仅仅因为梅纽因，牧神的午后，或者梁祝。
他不了解凌秋，就好比在纽约的城市丛林里失效的GPS，信号发出去了，却被一层层高楼挡了下来，怎么，也到达不了天空之上的卫星。所有的信号，都，没有被接受，也不能消散，就这么游离在空中。
他刚到波士顿的时候就想劝凌秋辞了纽约的工作过去结婚，但心思转来转去，终究是没提。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大约多多少少，他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凌秋，都少了点儿信心。
数年来凌秋和他辗转各个地方，远的时候隔了整整一个美国大陆。他每天晚上必定电话问候，哪怕只是跟凌秋不言不语对着电话听对方的呼吸；每个月少说也要跑一趟，陪着凌秋过一个周末。
在他心里，所谓爱情，不因为这个人心跳加快，只因为这个人，觉得安稳放心。他愿意睡去的时候身边是她，也愿意早上醒来的时候手里的是她。这就是他的爱情，他全部的爱情。
一个人的全部，在另一个人看来，很可能只是仅此而已。至少在他和凌秋之间是这样。
凌秋常说，你这哪里是爱情，你爱的根本不是我，我不过是你累的时候，时间到了的时候，正好碰上的一个床伴。
两个人，面对面，像是说着不同的语言。他仿佛看得见蓝色的句子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红色的字母从凌秋的嘴里吐出来。因为不能互溶，各自凝结在空气中，成了大块儿的结晶，粉碎在地上。
他还记得那一天凌秋给他电话的时候， “阳性”之前停顿的那个短短瞬息。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冰冻了，又或者是被火烧了，总之麻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其实他并不沮丧，当然，也不特别喜悦，只是稍稍有些吃惊。他想，凌秋说的是对的，男人到孩子出生以前，多少都有点儿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只是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还是上帝给他的一个机会。
深夜的7号线是快线，他比预料中早了20分钟回到。手里的饭团还微微的热着，伴着热气散着独有的雪菜香。
推开门的时候凌秋不在厅里，音乐也关了。他放下东西就进卧室找，凌秋也没睡在床上。最后是在浴室里找到的她，她闭着眼睛泡在浴缸里，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皮肤泛着粉红，空气中满是玫瑰的芳香。
夏宁身上腾的仿佛着了火，情不自禁的把手伸到水里轻轻的抚着凌秋。水波碰上凌秋的身子，一层一层的破碎了，在玫瑰色的水面上漾开来。
凌秋眼睛都不带抬，一把打下夏宁的手，转过脸来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带着水哗啦的站起来。夏宁从旁边抽了条浴巾裹起凌秋就要往床上抱。
凌秋缩缩身子，脸埋在夏宁胸口说，饭团，我要吃饭团。
（十三）
林悄蕊的流产做完后，恢复得很快。她仿佛彻底的把这件事儿忘了似的，再不提起，照旧跟陈江进进出出。只是，她再没有去过小屋。她甚至没有去取回她的东西，就回到了宿舍。
时间被整齐地斩成两段，那一边是平静的柔情蜜意，这一边也是平静的情深意绵。旁人看来这段爱情风平浪静花好月圆，仿佛快修成了正果。唯有知情者明白，时间诡异的缺了一段，平衡不再，两头的温暖都危险得摇摇欲坠。
春天来了，林悄蕊突然游兴大发，要去十渡春游。陈江久不见林悄蕊的兴奋，自己也高兴起来，准备了大半个礼拜，周五还特地提前下班买了好些熟食，周六早早的就等在宿舍楼下。
北京的春天别有一种妩媚的气质，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城市仿佛一夜苏醒：金黄的连翘，青翠娇嫩的迎春，还有各色不知名的花，争先恐后地从之前的墨黑中挣扎着吐艳，即便是灰蒙蒙的天空也笼罩不住这些迸发的生命。
公共汽车上照例挤挤挨挨，陈江努力把林悄蕊搂在怀里。林悄蕊面对着他站着，他耳边温润的暖风一阵一阵。仿佛周遭嘈杂都被这暖风屏蔽，半个上午的拥挤，居然成了种享受。
十渡山明水秀，空气中有潮湿的芳香，灰白的天色，嫩绿的山，暗绿的水，仿佛是一幅写意山水，悠远宁静。
晚上没能赶回去，两人就近在一个农户找了地方住。老太太十分热情，扫了炕，抗来了大被子，喜滋滋的看着他们俩儿，仿佛端详自己新婚的儿子和媳妇儿。林悄蕊有点儿不好意思，早早就洗洗进屋上了炕。陈江也跟着进去了。
尽管是盖着厚重的被子，林悄蕊的手脚依然冰凉。陈江试探着把她搂进怀里，用手掌心一下一下地摩着林悄蕊的手臂和腿，有细细碎碎的头发擦在他的脸上，痒痒的引诱。
林悄蕊始终面对墙壁背对陈江，不言不语。
整个春天仿佛就明媚了这么一天，然后就到了酷热的夏。
某一个晚上凌秋莫名的醒来，习惯性的去看林悄蕊的床，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她唬了一跳，跳下床去找。才开门，就看到门口一点一亮一灭的红色，林悄蕊倚在墙边，半边脸一下暗红，一下又陷入黑暗，神色萧索，却没有眼泪。
凌秋过去握住林悄蕊的手，她转过头来，一笑，“我梦见他了，哎～～到今天正好七个月，我……”，她声音颤抖了一下，“如果他还在，该快出生了。”
凌秋不知道该说什么，默然的拥了一下林悄蕊，一股干燥的热风，从凌秋耳边飘过去。
那是凌秋最后一次听到林悄蕊说起这件事儿。
然后他们就毕业了，林悄蕊和凌秋一样，申请到了美国的东部，陈江申请得晚了，虽然有一个中部的学校对他很感兴趣，却没有钱给他。林悄蕊和凌秋疯狂的跑来跑去的办手续，体检，采购；陈江和张跃，因为置身局外，插不上手，两人倒渐渐的交情深厚起来。
那一个夏天奇迹般的多雨，仿佛谁在天空砸了一个口子，捧着成缸的水不停的往下倒：常常是不下雨则已，一下就雷霆万钧。
林悄蕊办完手续以后，有一日跟陈江在东门外面晃着。雨来的时候，两人正在万圣书园里。屋里密密麻麻的书堆到天顶上，中间零散的放着沙发数张。林悄蕊窝在沙发里捧着本书发楞，陈江则站着随便挑了本书，飞快的翻看。
换音乐的时候有片刻的寂静，然后悠远的背景音就响了起来。Sarah Brightman玻璃一般的声音，和另一个高远的男声随着背景音响起来。两个漂亮的高音，唱的是他们都不懂的语言，明澈透亮，有湖水似的平静压抑的悲伤。
林悄蕊放下书站起来，默默的听。两人的声音渐次高上去，音乐也跟着回旋上升，盖过了周遭的雨声。在高到似乎不可再高地方，Sarah Brightman的声音破竹一般爆出来，一下子充斥了整个屋子，铺天盖地的旋律滚滚向两人袭来。
这一句，唱的是英语――“Time to say goodbye……”
林悄蕊回头望了陈江一眼，两人都默然了。雨仍然如水柱一般从天上滚滚而来，夹着歌声，气势磅礴。
那一场雨仿佛一下就下了十年，有些时候 ，依稀梦里，林悄蕊还能听见隐隐的雷声，和不绝的雨响。
纽约的冬天，不下雨，只有不息的大雪：漫天卷着雪白的飘絮。
林悄蕊跳着跑去打开门，看着夏宁几乎是掺着凌秋走进门里，不禁又惊又怕，焦急的把凳子拖到门边，让凌秋快坐。
凌秋甩开夏宁的手顺带白了他一眼，几步上去扶着林悄蕊，说，“你快坐，才上的石膏，医生还说你得静卧休息观察脑部状况，你还跳什么跳。”
林悄蕊惊惶的看凌秋，“夏宁掺你做什么，怎么了，你的小布拉格还好吧？”
凌秋几乎没仰天大笑，“他好着呢，你别瞎操心。我昨天才去做过检查，身高体重血压病史，还白白抽掉我四管子的血，耗掉整整一个下午，我看曼彻斯特机场要抓狂了。来，我昨天让夏宁给你买的锅贴，拿烤箱热热就可以吃了，快尝尝。”
林悄蕊如释重负的坐下来，顺手拉了一把凌秋，“放着吧，我刚吃了东西，现在不饿。”
凌秋没坐，拿着袋子放到冰箱里，顺手摁开了音响。夏宁一路跟着她，先进了厨房，跟着又到了音响边。直到凌秋坐下来，他才挨着她坐了下来。
音箱里先是静了一阵，然后是一阵急促的鼓点，然后Sarah Brightman激情压抑的声音伴着鼓点响起来：
In sleep he sang to me,
in dreams he came
that voice which calls to me
and speaks my name
And do I dream again?
For now I find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is there -
inside my mind
(十四)
旧金山的冬天总有点儿湿润的雨气，尤其到了晚上，空气里水和泥的气息几乎拧一拧就能滴出来。
手机响的时候，陈江正在家里陪陆菁看指环王。屏幕上正是魔戒九人小分队离开Rivendell的时候，Arwen站在父亲的旁边，深情款款的看着Aragorn。陆菁照例对着Aragorn欢喜赞叹，不时激动地拧一把陈江。
陈江过去拿起手机，刚问了一句，陆菁立马拍了他一把，示意他到里屋去说。陈江于是边进屋边讲话：
“哟，张跃，什么时候回来的阿。看看你这火力，把一纽约整停电了，就溜回来了。”
“滚！”张跃在电话另一边骂，“干什么呢你，出来喝一杯？”
“去，你这没人管的孤魂野鬼，趁早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成天拉我下水做甚。”
“哎~陈江”，张跃欲言又止，“我在纽约碰上凌秋了。”
陈江静默一阵，“真邪门，你不是认错人了吧，这世界那么大，哪是你想碰上就碰上的。”
“真的真的！”张跃着急的说，“我真的碰见她了，还跟她说了话，在她家呆了大半个晚上。”
“.…..你小子不会是……”陈江勉强吞下后半句话。
“操！”张跃这下子怒了，“你他妈的来不来阿？”
“我得问问陆菁，不过估计还是不行，她正看她的什么Viggo呢，这上下才刚看完第一张盘，还早呢。”
“得，那你请示去吧，回头给我电话，我在Rich's Club 93等你。”
陆菁的脸映着电视的色彩，一明一暗。看到陈江出来，她做了个询问的表情。陈江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挨着陆菁坐下来，“张跃，这小子从纽约晃回来了，让我出去喝一杯。”
陆菁笑，“你们俩儿碰一起喝一杯能有什么好事儿，趁早把张跃说给谁是正经儿。”
“难~~~”陈江偏过头，埋到陆菁的头发里，吻了她脖子一下，笑道，“原先已经够难了，这小子这次去纽约居然还让他碰到凌秋。哎~你说，果真是你说的，一切都是主安排的，这下子让张跃遇见凌秋是个什么意思啊。”
陆菁摁了一下暂停，回头看进陈江的眼睛，陈江摊摊手，“我就这么一说啊，你急什么。”陆菁拿起手机拍到陈江的身上，“去吧去吧，别在这儿招我讨厌。对了，让他周末来一起吃饭，也有些日子不见了，成天一个人混着可怜。”
陈江一推开玻璃门，就看到张跃远远的缩在角落里，酒吧里昏暗的光线透过他面前的层层烟雾，丝丝缕缕的刻在他脸上，桌上摆着两个空杯子，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在他面前，厚重的白沫一点点地化进空气里。
有人在台上柔柔的吹着萨克斯风，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千回百转欲语还休，跟昏暗的背景溶在一起，黯淡低沉。
陈江拉开凳子跨坐上去，拍了张跃一把。张跃抬头看他，目光有点儿呆滞，陈江又好气又好笑，指指自己，特地放慢了语速，“陈――江――”张跃一把拍下他的手，“哟，这么快就请示完毕能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起码得起草个千字报告呢。”
陈江就势坐到张跃旁边，“说吧，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大家听听，你是要重振雄风挥旗再上呢，还是要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阿。”
张跃没说话，啪的打着了打火机，青灰的烟从嘴边散开，一股一股的溶进空气里，稀了，淡了，仿佛也远了。
陈江招手要来一杯啤酒，拍拍张跃的肩膀，一抬头给自己灌下半杯。张跃扭头，“哎，看来那谁，林悄蕊也在纽约呢，凌秋家还有一蜡烛是她送的。”
陈江笑，“呵，我知道。她在那里一个不知道什么医学研究机构里，上次来这边开会，我们还见过一面。哎我说，她们俩人倒真是有缘，这么些年居然还在一地儿。”
张跃撸他一把，“哎哟我的哥哥，你还跟林悄蕊藕断丝连呢，你家陆菁居然让你这么胡作非为。”
陈江沉默了一阵，最后闷闷的说，“操，少来这套。陆菁又不是不知道她。两个人不行就不行，那么多年邻居朋友，散了也照样该好好的。倒是你，见了凌秋一面回来这是抽的什么风。要上就上，要不上就重新开始。谁都跟你这样一棵树上吊死，这世界早他妈玩完儿了。”
张跃哼一声，手指弹了弹，烟灰碎碎的掉下来，一层一层落在桌上，“哎，真是不见不知道时间过得飞快，那么些年啊，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什么怎么过来的，一年又一年过来的呗。”陈江满不在乎的靠到后面。
“上次去纽约客户就要求过，这批新的软件不甚稳定，希望我们派个技术人员在那边盯一个月。我想跟公司说一说，把我自己派过去。”
陈江恍若不闻，定定的盯着桌面。桌上张跃的烟灰已经密密的叠了一堆，浅白深灰，还有细细的几不可见的烟绕着袅袅上升，陈江想，真熟，这场景依稀仿佛，好像在哪里见过。
时间的灰，他突然喃喃的说。
张跃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笑起来，拍拍张跃的肩膀，又狠狠的灌了自己半盅。
陆菁喜欢在网上看文章，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打开的时候整个版面都一片蔚蓝。有时候她在上面一泡就是半天，哭啊笑啊愣神啊的，跟中了蛊一样。
有一次陆菁笑得死去活来的，他实在按捺不住，就凑过去看了一眼。别的他没看着，就光看见那小小的id，叫“的灰”。他记得他当时忍不住就指着那id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够似的加上一句说，哪有人叫这个id的，跟把自己火化了似的。
陆菁当时脸就挂下来了，狠狠的掐他一把，说，你懂个屁，人家这个id是从“时间的灰”里脱胎出来的。她妹妹叫“时间的灰”，她妈妈叫“时间”，她就叫“的灰”了。时间的灰懂吗，那是电影《东邪西毒》的英文名字，Ash of time。没文化，快一边儿去吧。
陈江没有接嘴，走开了。他没有说，《东邪西毒》他当然知道，当年林悄蕊很迷了这电影一段时间，把台词都翻来覆去的背得滚瓜烂熟。每每看到一身红衣的张曼玉手捏桃花，倚着窗慢慢老去，她就泪水盈盈。
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喝了它，就能把前尘旧事忘个干净。
也许，这世上真有这样的酒，它真正的名字，该叫，
时间。
(十五)
凌秋早上出门时，特地在镜子前走了一走，米白的长裤，果绿的尖领衬衣，下摆收在腰里，依然窈窕。很好，她给自己打了个90分，然后自信满满的出了门。
曼彻斯特机场的人上午就到了，一行三人都一式一样的三件套，男的藏青，女的乳白，凌秋看了不禁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装束在这些人中间，不是不显得掉以轻心的。
好在大家没有长时间寒暄，进了会议室就立即进入正题。灯一打暗，凌秋的心思就宁静下来，屏幕上是她忙了近三个月的成果，机场的噪音分布现状图，机场改建计划的噪音模式，改建后的噪音分布图，附近社区的调查报告，幻灯一页一页的换，她一张一张的讲，变化着图纸讲社区补偿工程，席间那三人不时的提问，但不知是事先准备不足，还是根本不了解地形，问出来的问题有些让凌秋暗自骇笑。
游刃有余，她心里这样想。
就这样，不到三十张的幻灯讲了快两个小时，等她最后看到黑屏，自己也按捺不住地开了句玩笑，谢天谢地，终于完了。会议室里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大家都一笑，金发碧眼的项目经理顺手去拧亮了灯。
机场的三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高个子的男人首先开口说了话。他说凌你的分析很深入，我们都很相信你的专业素质，机场方面对这个社区补偿的投资确实需要再增加。但关于你的机场改建后噪音图，我们需要带一份回去研究。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份你的噪音模式的详细报告。
凌秋早有准备，把手上的一本递过去。一边还说，所有你们今天看到的图和原理，这里面都有详细的叙述。希望你们明白，我并没有为民请命的意思，但就我看到的机场改建计划，必须承认，对附近社区造成的影响相当巨大，尽可能合理的补偿他们，可以让项目进行更加顺利。
开会的日子总是特别好过，凌秋到家的时候，居然还将将能见到天边最后一抹斜阳。信箱里的条子说她的一个快递邮件在管理人员那里，她去签了字，抱着一束深红的玫瑰上了楼。
电梯里恰好碰上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子，车里的孩子只得数月大，娇嫩的皮肤，藕一般的手脚，湛蓝的眼珠子直愣愣的看着凌秋手里的花。旁边的女子搭讪的感叹了一句，真美！凌秋一笑，却看着那娃娃粉红的脸蛋，心里感叹，真美！
凌秋自己其实很惊讶，夏宁从来没有送花的念头，不要说是现在，就是两人刚开始交往的阶段，也只有到了情人节才有花。今天这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风，居然开了窍。等她进了门，找来花瓶解开包装，才看到掉出来的小卡片上，署的名字并不是夏宁。
电话响的时候，凌秋掌不住笑，这什么时候来，还玩这套香港电视剧里的桥段。
张跃却误会了凌秋的笑声，问的第一句“喜欢吗？”搞得整个过程更像从哪里抄来的片断。
凌秋想，就差我没有一个娇小的秘书，我好千娇百媚的把花扔过去说，送给你了。想是这样想，说出来的话儿却很礼貌，凌秋客气的道谢，然后委婉的拒绝了张跃的上门看看的要求。
“今天晚了，改天再一起吃饭吧。”凌秋轻轻的放上电话，桌上的花儿有点儿讥诮的冲她笑，颜色是深的暗红，怒放到憔悴的艳丽。
大学时代的男孩子们都流行送花，七彩缤纷的往心仪的女孩子宿舍里递。一年四季，年轻的女孩子轮番捧进姹紫嫣红。那个时候的女孩子流行做干花，细细的把玫瑰勿忘我香水百合晾干压平，一本一本书里打开都是倾慕和爱恋，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美丽甜蜜冰冻保鲜。
其实什么是死生契阔，什么是岁岁年年？
张跃哪里是个轻易吃下拒绝的人，过了几天，还有花送过来，仍然是长茎玫瑰，颜色却换成了雪白。
这次没有电话，连卡片都没有一张。
再过几天，凌秋又在邮箱里看到领邮件的条子，这次连见惯市面的前台管理人员都赞叹一声真美，修长的一束，半边如霜半边似血。
“床前明月光”和“心口朱砂痣”，仿佛和谐的美着。
周末夏宁推门进来的时候，一入眼的就是这满屋的雪白和鲜红，晶莹的娇嫩的芳香的艳丽的，挤在花瓶里热闹的笑。
夏宁稍稍的怔了一怔，看了看墙上的钟，才又轻手轻脚的进了凌秋的房间。
凌秋最近很容易疲倦，上班还好，有根鞭子抽着她头悬梁锥刺股；一到休息，恨不得睡个天荒地老，从前惊醒的毛病去得一干二净。
夏宁脱掉外套，睡进被子把凌秋搂进怀里。凌秋有气无力的推了一下，挣扎着问了一句几点了，夏宁理了一下凌秋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说，快中午了，你也该起来吃点儿东西，活动一下下午再睡。
凌秋迷迷糊糊的应着，夏宁接着说，我买了饭团了，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吃，我今天干脆买了才来。慢慢醒醒，好起来吃了。
（十六）
年末夏宁收到通知，他投往布拉格会议的稿子被顺利录取了，来年九月就要去开会。会议级别很高，虽然投稿的时候信心十足，到底还是有点儿惴惴不安。如今听到确认，夏宁心中方放下一颗心。
跟着爱丁堡那边项目基本定了下来，夏宁做了些准备，跟组里说了说想申请近期不坐班。组里的合作人跟他的关系向来不错，听了凌秋的情况，很为他高兴了一场，作势考虑了考虑也就同意了，只要他每周至少回去一天，并且实时保持电邮联系。夏宁于是收拾了衣物，带着电脑和研究数据，没告诉凌秋就往纽约开过来。
去凌秋家之前他先去了趟第五大道。凌秋不知道受了什么影响，说起珠宝就Tiffany，一脸空白的向往。在夏宁看来，这实在是有点儿不知所谓的热爱。不过她说多了，夏宁也就留上了心。一生左不过也就那么一次，夏宁想想，出一次血也没什么。
节日的纽约人山人海，第五大道尤其拥挤，来来往往的都是游人。其中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比例甚高，更有些年轻朝气的学生，每个人脸上都是对未来明目张胆的渴求。
夏宁第一次和凌秋来纽约是在感恩节，那次是四人同行，凌秋是唯一的女生。那一年出奇的寒冷，凌秋戴着红色的毛线帽，围着红色的毛绒围巾，一张脸只露了巴掌大的一块儿在空气中，十分趣致。
临离开纽约之前凌秋死活要到第五大道上去买点儿东西，说是权当纪念。三人拗不过它，就直接从42街的灰狗站跟着她走过来。后来在一个小小的首饰店，凌秋看上一个据说是水晶但夏宁至今怀疑是玻璃的小小工艺苹果。站柜台的那个犹太老头儿巧舌如簧，说得凌秋心思活动，毫不犹豫就掏钱包买下了。
那个人一边给凌秋包装，一边还试图推销一个珍珠坠子，夏宁记得那人指着他们三人问凌秋，Who is your husband, 凌秋哈哈大笑，说: none of them。那人一边拿出坠子一边还让夏宁他们看，跟着又问，Then who will you have your dinner with. 凌秋仍然是笑，继续说none of them。老头儿不知道是装出来的纳闷，还是真心的纳闷，莫名其妙的问了句Why？凌秋却没再说，笑着走了。
Tiffany的旋转门边上有个一身黑西装打着领结的鬓发雪白的老头儿，礼貌的冲夏宁点头笑了笑。店并不大，人却不少。数面玻璃墙屏蔽了外界的嘈杂，玻璃柜下，各式各样的饰品在精心布置的灯下，冷冷的闪着光。柜台后面的人大约因了这满柜饰品的金贵，态度也矜持很多，没有一般珠宝店里扑面而来迫不及待的逼问和难以抵挡的热情。
夏宁随便看了看，想起老早以前凌秋说喜欢方钻，看起来款式大方，还显得手指纤细。想到这里夏宁笑了笑，凌秋的脑袋瓜子有时候不知道转得什么念头，一会儿希望自己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一会儿又希望自己纤细娇小我见犹怜。明明一个成人，却跟孩子似的，站一个主意，坐一个主意，也不知道怎么一个人打拼到现在。
夏宁看来这玻璃柜里的东西也差不离，左不过一颗或几颗亮闪闪的石头镶在一个亮闪闪的圈上。他比较了半天，挑了个镶着一颗绿豆大小方形钻石的白金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又问了问价钱。价钱倒真是吓人的高，饶是夏宁心里早有准备，也还是被这个价钱唬了一跳。
小小的犹豫了一阵，夏宁才付了钱让人包起来揣在怀里。盒子是淡蓝色，小小的方形，那女孩子仔细的给他绕着盒子缠了一道白绸子，末了微微一笑，说“Good luck!”
后来的一路上夏宁开车都开得神不守舍，过一会儿就用手按按胸口的口袋，觉得那盒子硬硬的在那里，心里就不由得紧张。逢上个长的红灯，夏宁又掏出盒子看看，莹白的绸子在日光下有幽幽的光，像凌秋在灯光下的皮肤，柔软香滑，暗暗的闪着引诱。
如此一路颠倒，半下午才到了凌秋的屋子。打开门看，厅里的花瓶居然又换了新鲜的花儿，这次还是玫瑰，深深浅浅的红，在水晶长颈瓶里惊心动魄的冲着他笑。
夏宁有些许怔忡，这些年来凌秋和他聚少离多，鲜有在一个城市长相厮守的年份。他并不知道凌秋有没有过另外的追求者，但以他自己身边的情形来比拟凌秋的状况的话，示好的人肯定还是有的。
周围的人来了又走了，自己也来来回回的换地方，唯独凌秋没有变过，仿佛缤纷车流间的安全岛，凌秋成了他生活里唯一静止的东西：没有时间的沉淀冲刷，没有空间的阻隔屏障，她仿佛总是在那里。每每顾盼，总有她的影子在自己的眼角。因了凌秋一直的静止，他也从没去考虑她身边是不是峰飞蝶绕，纵然有，他想，凌秋也会处理好。
但这次有点儿不同，这是第一次，凌秋的生活里，有形有色张牙舞爪的出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男人。
半下午的日光斜斜的绕过周遭的高楼照在花瓶上，在米色的墙上反出一小片五彩的光斑，眩目斑斓。夏宁用力捏了捏手中的盒子，盒子的四角钝钝的扎进他的手心，一阵疼痛。
这个时候的凌秋却不知夏宁已经不辞劳苦从波士顿搬过来了――这是第一次，夏宁来之前没有跟她打招呼。
张跃这已是两个礼拜来的第五束花，每一束都是玫瑰，红的白的，深的浅的，穿插着往她家里送。张跃很沉得住气，从第一天遭到拒绝，就再没有追着花打过电话，卡片也减掉了。虽然没有片言只语，花里花外的意思其实呼之欲出。
凌秋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还记得多年之前自己跟张跃分手的时候，隔着大洋两人的对泣。事隔多年，那个时候的眼泪早已经蒸干了上了天空成了云，又下成了雨点坠入大海。
难道生活必须要这样重演一次，他们的眼泪，难道几经循环再度回来了？
张跃从出租车里望出去，跟上一次的暗灰相比，这个夜晚因五光十色而呈现不尽的生机。
“那好吧，我们在故乡味见，你知道在哪儿吧”，凌秋电话里的声音比面对面听起来稍稍的要低沉一些：冷静的，温柔的，大大少了大学时代的一派任性胡为。
故乡味虽小，在纽约却颇有名气。窄小的门口站了一大群人，热闹喧哗。店里闹哄哄的放着过时的音乐：
往事虽已尘封，
然而那旧日烟花，
恍如今夜霓虹。
(十七)
“Ten…Nine…Eight…Seven…Six…”
电视屏幕上灿烂的苹果在众人兴奋的叫唤声中缓缓下滑，终于滑到最底部，聚集在时代广场的上万人一起欢呼起来，夏宁推推在自己怀里盹着的凌秋，“醒醒，开始倒数了，你还看不看，要不就起来睡去。”凌秋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屏幕上已经是万众欢腾：
“Two…One…Happy New Year~~~…….”
镜头转过无数张兴奋的脸，人们在拥挤中艰难的亲吻，脸和手多被冻得通红，通红下是不能掩饰的喜悦。凌秋伸出手去扳下夏宁的头，凑上去亲了一亲，作势娇滴滴的说了一声，“新年快乐，夏哥哥～，赏颗糖吃吧”
夏宁哭笑不得，亲亲凌秋的额头说，“新年快乐，小秋！新年有什么愿望？”
凌秋撑着爬起来，想也没想就说，“希望小布拉格健康快乐，希望她是个女孩，希望我也健康快乐，嗯，还有，希望你也健康快乐。”说着伸个懒腰站起来，冲夏宁眨了眨眼，“睡觉了睡觉了，新年的第一觉！”
夏宁捏捏口袋里的盒子，那个浅蓝的小盒子在他的口袋里已经呆了很多天，每一天都要钝钝的扎几下他的手，扎得多了，仿佛跟抽烟喝咖啡上了瘾，每天没有这几下的钝痛，竟然会觉得一天仿佛没有过完。
跟张跃短兵相接的那一刻，他正在沙发里百无聊赖的等着凌秋，
告别布拉格
（一）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测试纸，在大街上任何一个药店都能买到。长条型，有一个小小的视窗，测试开始1分钟内就会读出结果。
凌秋死死的注视着那个视窗，看着粉红色一点点弥漫过视窗，又迅速的褪去颜色，仿佛海边的潮涨潮落，漫天水色落下，留下一点点的痕迹。这一次，不足方寸的视窗里留下的，是粉红色的两条平行线。
说明书上说，这样的结果，是阳性。
凌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擦了擦，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相信了，阳性，是阳性。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奇迹般的松了一口气，原来，一切正常，只是怀孕，只不过是怀孕，不是旧病复发。再跟着来的还是松一口气，多好，几年前的那场病，那场手术，果然如医生所说，没有让自己失去生育能力。
几天来的紧张和猜疑有了结果，一口气松过去，她一下子坐倒在地上。寒冬里浴室的地板温度低得彻骨，一下子把她的心浸得冰凉：怎么办呢，下一步，要怎么办呢。
她站起来，镇定打电话的给老板的留言机请了假，然后静静的回到床上躺着。她的床头正对着屋子里唯一的一扇小小的窗，深冬的早晨，日光是一种懒懒的灰，没有温暖的亮度，透过小窗射进来，有细细的灰尘，在那一方灰色的光中微微的起舞。
多么神奇，前一分钟，她还只是如常的起坐；这一分钟，她已觉得沉重，一个生命的微笑，一个幻觉中的心跳，深深的压在她心上。
这样的心事重重，竟然又还是昏昏的睡过去了。梦里觉得自己手上沉沉的抱着一个婴儿在排队，前面好多好多的人，而手中的这个婴儿，肌肤冰凉。感觉如同抱着一块柔软的冰，寒意从她的手指一直渗到心里。她拼命的低头想看，拼命的想用手暖一暖这个婴儿，可是，她就是没法移动自己的手，没法低下头。眼角模模糊糊的看到，婴儿的脸上，仿佛是盖了一块儿轻纱，不知道有风还是婴儿的呼吸，那块纱还在微微的拂动，一点一点的轻轻触着她的手臂，又痒又麻。
梦不知道做了多久，只觉得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自己却好像老是站在队伍的最尾端，除了攒动的人头就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就突然醒了过来。
刚醒过来的时候想，呀，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这么亮了都不知道几点了，得赶紧上班去。等她站起身来就迷迷糊糊的觉得什么不对，再走进浴室，看见洗漱台上，那清清楚楚显示着结果的测试条，她才清醒过来，原来，不完全是梦。
抬起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乌黑的眼睛乌黑的长发，白的没有血色的皮肤，还有，全身上下一缕缕散出来的绝望的告别神情，惊得她跳了一下，抢进卧室拨电话。
电话在那一头响了好多声才被接起来，是夏宁将醒未醒时那种特有的声音，沙哑的，带着胸腔嗡嗡的共鸣声，他说，hello?
凌秋一听他的声音就哭了起来，那一边夏宁莫名其妙的又喂了几声，凌秋又镇定了好久，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勉强强的说出话来，是我，她说，我今天早上做了测试。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一个不能觉察的瞬息，她仿佛能够看到夏宁在那边猛地坐起来的样子。听筒没有一点儿声音，四周静的让她有个幻觉，以为自己仍然在那个梦里，手里抱着个冰凉的婴儿，前面是沉默的人群，没有声音的无边无际。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只说了两个字，阳性。
夏宁的回答来得很快，他说，“你等着我，我这周末过去。“凌秋歇斯底里的笑了起来，“周末，为什么要到周末，为什么不是现在？“
夏宁怔了一怔，说，“今明两天不行，我有个会，还有布拉格那边有个会议要截止稿件了，我必须在周四前把文章发过去。“
凌秋有点事不关己的在想，布拉格，是捷克的那个布拉格吗。回过神来她镇定的说，那好，再说吧，然后嘎达一声把电话挂掉。
放了电话凌秋又约了自己的妇科医生，那老头儿日程排得特别紧，凌秋说了半天总算给她排到了下一周的周一。
平白多了一日的假，凌秋想，索性去书店看看有没有新来喜欢的书吧。
最近的那家书店离家只有十几分钟的路，凌秋戴好围巾帽子，慢慢的走进深冬的阳光里。冬天的阳光炫目的雪亮却没有一丝温度，空气里仿佛有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的割着她的脸，凌秋看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来来回回的晃，莫名其妙的想，这影子里面，是不是也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禁锢在方寸之间出不来。
上班时分的Barnes Nobel，人格外的少，凌秋照例走到关于旅游的那一栏。鬼使神差的，她抽出一本关于布拉格的介绍，图文并茂的一大本，抱在手上沉甸甸的。封面就是大约是布拉格的街景，蔚蓝得能滴出水的天空，古旧的欧式老房子，美不胜收。
凌秋抱着书，找了个地方坐下，慢慢的看了一个上午。那本书的作者显然很迷恋布拉格，言必称其为欧洲最美最值得一去的城市。看的时候凌秋不知怎么想起老早以前看到一篇关于陈佩斯的采访，他说他和他哥哥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布达佩斯演出，所以他们哥俩儿一人叫陈布达，一人叫陈佩斯。想到这个凌秋无声的笑了，那么，按这个逻辑的话，是不是这个孩子，应该叫夏布拉格呢。
（二）
凌秋读大学的时候，北京的高校已经开放得不得了，中国一向尊崇的各种所谓自敛贞操在他们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眼里看来好比空气。大二那年，学校门口和隔壁学校校园里，居然多了数台自动避孕套售卖机，投一个一元的硬币，售卖机里就掉出一个纸袋封装的避孕套，密密麻麻印着红色的小字。刚装的时候，颇为轰动了一阵，凌秋还曾经和同宿舍的林悄蕊偷偷摸摸的去买过一个，拆开来仔仔细细的看了，最后以两人面红耳赤哄笑着扔掉告终。
林悄蕊和凌秋大约属于少有的极其有缘分的人，中国人爱说，十年修得同舟读，百年修得共枕眠。凌秋老觉得，她和林悄蕊，少说修了上万年。两个人从小学开始就同班，多年辗转，从岭南到塞北，跟着又飘洋过海，数万里的距离和数十年的时间，来来回回的，两人的物理距离居然从来没有超过1小时的车程。大学时代，虽然两人的系别八杆子打不着，林悄蕊因为医学院宿舍改建，居然还跟凌秋分在同一个宿舍。
刚上大三的冬天，有一次晚上，凌秋和林悄蕊又说到深夜一两点，临睡前林悄蕊出去上厕所，才出门，凌秋就听到一声惊叫，没一会儿林悄蕊跑回来，战战兢兢的说，刚才在厕所旁边碰上一男的。一下子整个宿舍都醒过来了，七嘴八舌的问，林悄蕊缩到凌秋的被子里，接着往下说。原来林悄蕊是在厕所门口看到那男的，一见到就惊了一下，叫了一声就往回跑，一个女生跟着跑过来，道歉了半天，说是这男的是她的男朋友，因为她生病了，来照顾她的云云，让林悄蕊不要说出去，末了还说我马上就把他拉走，你还是上厕所去吧。林悄蕊于是哆哆嗦嗦的还是跑了一趟厕所，人果然是不在了，只有走廊里的灯雪亮雪亮的斜照着空无一人的厕所。六个人听她说完，长吁短叹了一番才慢慢睡去。
后来这样的事儿慢慢多了，无论中午下午，水房里经常有男生刷碗洗衣服洗水果，一般这个时候，总有个女孩子在旁边守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凌秋她们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只是不再能在盛夏穿着小内衣乱跑，热得难受的时候，缩在宿舍里几个人对着抱怨。
大三夏天的时候，宿舍里渐渐就变得空了，姑娘们一个一个，都搬了出去，跟男朋友同居起来。
学校附近小胡同里的四合院，一间一间小小的砖房，密密的住的都是一对儿一对儿的学生。林悄蕊也跟陈江，她当时的男朋友，住在西门外面的一个小胡同里。无巧不巧，宿舍里的老大，跟她居然就只隔了一间。不过陈江和林悄蕊住的房间小，老大和她男朋友的房间大。大家是共用一个四合院的厕所和龙头，仍然每天早上共同洗漱，中午傍晚的，还一起架个炉子做饭，到了晚上再进不同的门。林悄蕊和老大的关系，那段日子直线上升，两人常一块儿回宿舍取东西，一块儿又再结伴回小屋。凌秋当时还住在宿舍里，一日很有点儿愤愤地跟林悄蕊说，那个房子也不见得怎么好，见天不见阳光，暖气又差，到厕所或者洗手还得跑一段露天，不知道你们俩人干嘛还去受那罪。林悄蕊是时正热恋，也不与她理论，收拾了东西仍旧去小屋了。
凌秋在宿舍住闷了，慢慢的也就跟张跃走得近了。张跃从大学一入学就开始向凌秋献殷勤，花啊杂志啊巧克力啊缠绵悱恻的情书阿，也不知道往凌秋她们这里扔了多少，凌秋那时候心比天高，想着自己不知道将来不知道落脚在哪儿，学校里进进出出的一对儿一对儿，她只是比比划划的指着，自己却没效仿过。张跃忙了一年，凌秋仍然只跟林悄蕊出双入对，见到张跃倒也和颜悦色，但就没有进一步表示。张跃见没见成效，慢慢的也就收势了。到了大三两人土壤实验分到一组，又才慢慢近起来。土壤实验经常一做就是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把样本放在振荡器上，就要等三四个钟头，两人先开始只是坐着各看各的书，再后来开始对着聊天，再后来干脆就掐着时间到实验室附近的小饭馆吃饭去。一来二去的，张跃又开始蠢蠢欲动。也是他的运气来了，凌秋宿舍空了，林悄蕊大部分时间只跟老大出出进进，整个宿舍里都是荒凉的大限将来尽是享乐的气氛。
大四一入学没多久就是凌秋生日，张跃不知道从哪里讨来了主意，买了几打蜡烛，剪成一堆一小段一小段的，折了纸船，托宿舍里的哥们儿布置了。临了那天正好也做实验，等样本的当儿，张跃说请凌秋吃饭去，往东门方向走着走着就引到未名湖边的石舫，石舫边的一圈水，星星点点的亮着，在墨黑宁静的水面上，仿佛星星，颤巍巍的亮着，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灿烂。
后来两人就拉着手亲亲热热地回实验室了，时间居然还算得刚刚好，做出来的结果漂亮的让人赞叹。
没多久凌秋也搬出了宿舍，张跃因为历来在外面兼职打工，又托了朋友，租的房子在双榆里的一个高层里，独门独户的，还有自己的厨房和厕所，旁边还正好是一个大菜市场，凌秋就带了电脑住过去。每天早上从10楼上看着张跃骑自行车出去，傍晚踩着斜阳出去买菜做饭。逢上实验就跟张跃一起回来，渐渐的也就跟林悄蕊和宿舍其他人疏远了。如果没有那件事儿，凌秋想，也许大学毕业了自己也就嫁了张跃安安稳稳的在北京扎下根了。
那天凌秋不知道是要干什么自己回了一趟宿舍，进去就看见林悄蕊一个人坐在她的床边。宿舍里好几张床上已经空空的没什么东西，林悄蕊脸色惨白，表情模糊。凌秋才想，两人仿佛已经
有数月未见了。
凌秋坐下来未及开口，林悄蕊已经哭了起来，哭了半晌，才抽噎着说，小秋，我，我这个月的那个没有来。
（三）
凌秋早上猛的醒来，听到窗外来来往往，时远时近的警笛声，才把她从二十岁的惶然中解救出来，她在浴室里对着镜子说，别慌，别慌，你已经快三十，你经济独立身体健康爱情圆满，你足够完美面对一切不测。
到了办公室，凌秋往电脑前一坐就心无旁骛。新来的这个机场噪音评估是个挺大的大项目，且分析结果直接关系到机场改建后周围的民众的获益，凌秋不敢怠慢。至于，至于小夏布拉格的事儿，凌秋想，再等等吧，等到夏宁来了再说不迟。
一个白天就在计算和分析中过去了。下午终了的时候，凌秋交上的报告，圈入机场改建补助的房屋，比之前算出来的多了上百户。凌秋把图表，报告，和数张辛苦打印出来的大图交到项目负责人手里，疲惫不堪的陈述了自己的计算和观点。
这次的项目负责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子，金发碧眼，个子娇小。她听完凌秋的汇报，慢慢的说，凌，你可知道这个结果里每多出一户，机场便需多出3万美元的补助？凌秋望回她的眼睛，冰凉的蓝色，好像画册上布拉格的天空，也慢慢的说，是，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坚持我的分析。原先的方法并不合理，在大图上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最后在社区公布，住户无法在图上看到合理性，一定诸多不满。那女子把大图翻出来一张一张的看了，没再说什么，挥挥手让凌秋出去了。
晚上林悄蕊打来电话。悄蕊的声音有点担心，她的声音还跟从前十几年前似的，说话一串儿一串儿噼里啪啦的，凌秋好笑的想，都已经是医师了，还这副脾气，真吓人。悄蕊上来就赶着问凌秋怎么了，她说我白天做实验没在办公室，漏过了你的电话，听你的声音挺不妙，怎么回事儿啊。
凌秋迟疑了一下，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说，悄蕊，我这些天闷，你能不能过来陪我住住。悄蕊那边隐隐约约的仿佛是在放一段贝多芬的月光，柔软流畅的韵律，丁丁冬冬真真如同流泻一地的月光，无限清冷。凌秋头靠着墙想，这只曲子真好，不管什么时候听起来，都让人宁静如水。
悄蕊在那边不知道跟谁说了句什么，转回来又跟凌秋说，好啊，你等我一阵儿，我马上过去。我周五要出去开会，之前就住你那儿好了，反正你那里离机场近。
夜晚的纽约分外美丽：满城灿烂的灯火，映得星空都失色。凌秋和悄蕊头靠着头坐在阳台上，透过玻璃窗子俯瞰着远远近近的璀璨，不觉的静默过去。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德彪西的牧神的午后，小提琴微微的颤音，竖琴如水波的浮动，追逐嬉戏的旋律给暗夜平添一缕夏日午后闪动的金光。
凌秋看着脚下一天一地的星光，问悄蕊，小蕊，你还记得大四那次，我回去，看到你一个人在宿舍吗。问的时候凌秋没看悄蕊，只看着脚下的星光，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大四那年的生日，未名湖上星星点点的烛光，只是，这一刻，这些微光，遥不可及。
过了好久，悄蕊才开口说话，却没有回答凌秋的问题。她轻轻的说，小秋你还记得吗，我们十几岁的时候，都想做什么。
凌秋愣了一下，说，有点儿不记得了，但是肯定不是在纽约看星星。我想我那时候愿望小得多，大约是做个长途司机之类的吧。
悄蕊吸一下鼻子，说，我记得呢，我那时候愿望特别小，就想在我们学校做老师，一辈儿一辈儿的把当年我们这样的小猴子带出来。一边说她一边小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那时候的梦想，都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会跑了这么远，我们想做的，怎么没有一样实现了的。
悄蕊转过头来看着凌秋，仿佛是映入了纽约的满城灯火，凌秋泛着水光的眼睛在这个夜晚看起来闪闪发亮。她喃喃的又说一遍，你说，我们怎么跑的这么远了…….
屋里流出来的乐声渐渐的弱了，牧神渐渐从春梦中苏醒，水妖不见了，渐弱的弦乐流动着一缕无法挥去的惆怅和迷茫。
悄蕊恍恍惚惚的想起陈江，那个遥远遥远的城市里遥远遥远的时间里，自己少年的爱人。
陈江跟她是多年的邻居，比她高三级，大学去了不同的城市。自己因为一路跟凌秋在一起，几乎从来没注意过身边的男孩。等自己入了大学陈江一封长长的表白信寄到，自己都懵了。尔后陈江又来几个温柔攻势，冬天寄防裂唇膏，夏天寄卫康牙膏；东西虽小，总夹在一个大盒子里寄过来，盒子里都是一团一团揉着的纸，展开了，每一张都写着“我爱你”。某一个冬天，北京下着巨大的雪，陈江没告诉她就来了，一个人从车站辛辛苦苦跑到她宿舍楼下等着。漫天的雪花，地上滑得站不住脚，他跑了这么远，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毛绒绒的熊。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悄蕊想起他，老是想起那年冬天那场大雪，仿佛那么多年，他一直站在那里，雪花静静的在他身边飘落，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大熊。
（四）
夏宁的生活好比一本写好的计划书，没有变故，没有惊喜，事事说一不二。凌秋有时想想，这对如今的她也许是件好事儿。年少轻狂的时候，最好每天打开门面对的都是意外。如今呢，也渐渐磨老了，但凡一天早起钥匙找不到都要惊慌个半天，哪里还有余勇面对绵绵不尽的惊喜。
周六的上午凌秋正睡着，听到门响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毫不意外的看着夏宁走进屋里。夏宁把外套一脱，扔在地上，走过来握着凌秋的手，眉头皱在一起，却什么都没说。凌秋把手抽出来抚着自己的手背，笑笑说，干嘛啊。一边说一边想，这个小布拉格，大约是他生活里第一次意外，第一次，生活的顺序没有按部就班的来。
夏宁抬起头来看着凌秋，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问题猝然而来，仿佛当头一棒。凌秋躲闪不及，嗫嚅着说，什么，什么怎么办啊。
夏宁稍稍有点不耐，大清早起从波士顿开到纽约，心里一路挂着，毕竟也不是轻松愉快的旅行。他按捺一下，说，你知道我说什么，你有什么打算。
凌秋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说什么，这些天她噩梦频频，无论醒着还是睡着，仿佛都轻轻的抱着一个婴儿，却始终看不到她的面目。如此几天，每每醒来都是一身冷汗，手里沉甸甸的似乎那婴儿还在，冰凉柔软沉重的触感让她战栗。她想，那么害怕，毕竟还是不敢留着吧。自己的人生都不知道在哪里，如何敢给一个孩子新的生命呢。
夏宁叹口气，站起来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完了。叉着腰站着，看着一脸迷糊的凌秋，硬硬的说，你如果还没主意，要不要听听我的主意。
凌秋无意识的点点头，抬头看着夏宁的方向。夏宁抿抿嘴，斟酌了一下词语，尽量柔和的说，我想我们时候未到，还是先算了吧。
饶是自己也是如此想了几天，骤然听夏宁说出来，凌秋还是惊得全身一震，一阵毛刺刺的冷慢慢爬上身体，耳边嗡嗡嗡的响了起来，脑子里仿佛有千万个小锤子咚咚的在敲，一时间头晕目眩。她茫然的看着夏宁，嘴一张一合的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屋子里瞬时陷入寂静，窗外隐隐传来的尖利警笛声，给这般寂静的背景，无端端添了不少让人窒息的恐惧。
夏宁看凌秋一时失语的样子，心中颇有不忍，又坐在她身边伸出手去握着她说，我这也就先想想，不成咱们再商量好了，你先别急，看吓着了。
凌秋又缓缓的把手抽出来，摩娑着掌心慢慢的说，不，我没吓着，你说得没错，这时候不好，还是做掉它好了。说出来的时候她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如湖水一般宁静，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痛哭失声。她就这么跟她的小布拉格告了别。
夏宁显而易见的松了口气，几下脱了衣服就要钻进被子里。凌秋一把揪住被角厉声问，你做什么。夏宁笑笑说，累了，抱着你歇会儿。
凌秋没说话，噔噔的跑到柜子里拿了一床新的被子，扔在夏宁身上，说，你盖这个吧，我这几天不太舒服，不想跟你挨着睡，说着自己抱着被子往床边上一趟，尽量离夏宁远远的。夏宁倒没说什么，展开被子在床的另一边躺下了，没几分钟，倒也呼吸均匀的睡了过去。
凌秋却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来来回回的就是自己刚刚说的话，仿佛有谁拿了个录音机录下来反复重放似的，一遍一遍的，是她自己初醒时微哑的声音，说“还是做掉它好了”。
（五）
凌秋看到林悄蕊坐在床前哭的那一天，是她住在双榆里的最后一天。她第二天就带着细软住了回来，和林悄蕊又恢复了入学时候的亲密。凌秋跟着林悄蕊去医院，跟着她去食堂，跟着她在宿舍里对坐着长吁短叹。
那段日子其实也就一个多礼拜，回想起来却仿佛有一年那样长远。
林悄蕊很快就开始系列的呕吐，迅速的消瘦。她经常是什么都吃不下，什么都没胃口。宿舍里好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偶尔被别人看到，凌秋就解释说林悄蕊得了胃病。有时候林悄蕊会突然想起要吃什么，凌秋就立时三刻去买回来。有一次快熄灯了，林悄蕊突然说要吃宿舍后面小卖部卖的一种青岛的牛奶饼干，说是吃起来特别象小时候吃惯的一种面食。凌秋拿了钱包出去的时候，楼长已经开始在外面叫女孩儿们回楼。
大学里女生宿舍楼前总是人满为患，不仅人满，还双双对对的表演时装剧。凌秋刚刚入学的时候，还颇被学校里比比皆是的亲热戏给吓住了。一次凌秋和林悄蕊从西门回来，在小路上迎面撞上一对儿热情拥吻的情侣，两人尴尬难当，不知道应该低着头绕过去，还是该等人家吻完了再点头走过去。结果两人尴尬半天，那一对儿倒大大方方，仿佛没看见她们似的继续发挥。她们等来等去，不见戏收场，只好面红耳赤的从那对儿身边飞快的走过去。
等宿舍里老大交了男朋友，也开始在宿舍楼下上映生离死别。凌秋她们五个有一次撞个正着，大家还特地回到宿舍熄了灯等着。等老大告别完毕回到宿舍时，有模有样娇声娇气的学了一场。此次杀一儆百后，凌秋宿舍里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在宿舍楼下卿卿我我。
凌秋穿过依依惜别的情侣，从小卖部里买了那包饼干回来，正好跟最后一批入楼的女生一起，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上了楼梯。推门进去的时候，正看到林悄蕊撕心裂肺的对着塑料袋儿呕吐，她满脸通红，细细密密的汗把头发碎碎的沾在鬓角。
凌秋清楚的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推开宿舍门看到这个情景的时候，她狠狠的骂了一声，男人，他们有什么用，需要的时候，他们永远不在。
那个时候陈江刚好出差到南方去了，到他回来的那一天，林悄蕊已经做完了所有检查，从医院拿回了药。医生说吃两天，第三天再去医院。
陈江在小屋里没见着林悄蕊，就过来找。凌秋看到他上来了，背了书包出去，到熄灯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陈江还在，手足无措的站在林悄蕊旁边，林悄蕊照旧对着塑料袋剧烈的呕吐，一声一声的，在安静狭窄的宿舍里，仿佛鞭笞，重重的扇在陈江脸上。陈江看见凌秋进来，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天嗫嚅的说，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凌秋拜托你好好照顾她。
凌秋想做个不屑的表情，看着陈江的尴尬，还是收住了，只说，你明天快请假去吧，小蕊吃两天的药，后天就要去医院了。陈江似乎是说了句谢谢，绕过凌秋就飞快的跑了。凌秋叹口气，打来热水投好毛巾，拿走林悄蕊的塑料袋，把热腾腾的毛巾罩在她的脸上。
第二天的晚上林悄蕊异常的平静，竟然好好的吃了一顿饭，也没有给陈江任何脸色。凌秋晚上回来，看到两个人安安静静的，林悄蕊坐在床上，陈江远远的站在一边，眼睛飘过去看林悄蕊的脸色。林悄蕊看凌秋回来了，就叫陈江走，只最后嘱咐了一句明天别迟了。
早上下雪了，那种初冬常有的细细碎碎的雪粉，飘飘扬扬的，黎明的天空因为这雪，泛着暗灰的凄凉。林悄蕊很早起了，自己安静的洗漱穿衣服，凌秋一听她起来了，马上也要爬起来，林悄蕊按下了她说，你不用起了，我跟陈江约好了时间，他陪我就可以了。
凌秋躺下了却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过了十几分钟，竟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小声的叫林悄蕊。她推开窗，一阵风夹带着雪粉飞进屋里，彻骨冰凉。是陈江在楼下，穿着灰色的大衣，颜色几乎都溶化到背景的灰暗里。凌秋气急败坏，大声骂了一句，然后指着大门的方向说，悄蕊走了快一刻钟，你还不追去。
到了下午林悄蕊才回来，脸色死白，在床上整整躺了两天，没有眼泪，也不说话。
一个人的天塌了，世界照常花红柳绿，歌舞升平。那几天宿舍楼下仍然上演你侬我侬，初冬的雪依然温柔细碎的飘；没有山崩地裂，也没有你死我活。
有一个晚上下了一夜重重的雪，凌秋醒来把窗帘一拉，楼下的自行车棚顶，不知道是谁，用红玫瑰花密密的摆了一个心出来。那一天这玫瑰花成了一栋楼的话题，凌秋拿着给林悄蕊的饭，在莺声燕语中穿行，心里想，不知道这玫瑰又攻陷了哪一颗心。
过了一个月林悄蕊才又说起那一天，语气凉薄镇定得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那天她们两人正好走过成府路上的一座天桥，桥下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车流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雪亮。林悄蕊看着天桥下的流动的灯光，坚定的说，小秋，我迟早要离开北京，永远也不回来。
（六）
周一的时候凌秋如约去了自己的妇科医生那里。照常入门就先量体温，量身高体重，一个护士拿着本子一边给她记着一边问问题。
这个护士从来没打过照面，想来是最近才来的。常规问题问完，凌秋说了自己来的目的，护士就拿出针头要给凌秋验血。不知道是这护士经验不足，还是凌秋太紧张，护士在她手上连扎了两三针都没扎出血。
那小护士额上渐渐有了密密的汗，微微的一层闪闪发亮，一边频频道歉，一边拍着凌秋的手找血管。凌秋的手背几下就有了浅浅的淤青，饶是如此，这第四第五针扎下去，仍然没有见血。凌秋不怒反笑，这些天来紧张过度，看到护士的这架势，再也扛不下去，嘴角一咧，哈哈大笑起来。
护士很尴尬，一边道歉一边继续扎着，终于，第七针下去，护士顺利的抽到了血样，带着小试管走了。凌秋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嘴角的弧度因为刚才的大笑还没完全顺回来。她沿续着这个微笑的弧度，静静的流下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医生过来了，看到泪痕微干的凌秋，正呆呆的坐在桌前看自己摆了一墙的照片。和所有的妇科医生一样，这老头儿也贴了一墙自己亲手接生的孩子和自己的合影，好些孩子只有一个小香瓜那么大，浑身是血，被笑颜盈盈的老头儿抱在怀里，看着不是不古怪的。
老头儿走过来，手里拿着几张报告，未及坐下就伸出了手说“祝贺你！你怀孕了。”凌秋懵懵懂懂站起来的握了手，跟着坐下来说，不，不要祝贺，这个孩子我不打算要。
老头儿错愕的看着凌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说，当然，这是你的决定。
他整整手上的文件，慢慢的说，凌，我个人是不赞成堕胎的，你当然可以做你自己的选择，但是我不能帮你做……他说到一半，抬起头看看凌秋，凌秋一幅漠然的表情，黑眼睛和额前乌黑的碎发在煞白的皮肤下愈加醒目。她微微干裂的嘴紧紧的抿着，眼睛里没有焦点，而她腮间，仍然有淡淡的水痕。
老头儿终于不忍，停了下来，叹口气说，“根据这些报告，你这次怀孕很健康，目前大约是在五到六周，你可以联系一下这几个电话，”他一边说一边在纸上刷刷的写着，“这些地方都可以给七周以下的孕妇做药物流产。这样做的伤害小一些，但是你要尽快，过了七周再做，就不安全了。我已经把这些报告复印一分你留底，你可以带给他们看。”
凌秋接过报告，飞快的低头扫了一眼，谢了一声就恍恍惚惚的走了出去。起身的时候，还不小心带翻了凳子。
一出大门她就按手上的电话打了过去，接电话的人告诉她，根据纽约的法律，她不能预约第二天的手术，必须要等够四十八小时才能去。凌秋利落的说好，就约到第三天的早上十点，问了地址电话，那边就把电话挂掉了。
打完了这边的电话，凌秋又立即给夏宁打了一个。夏宁好像在某一个会中，匆匆忙忙的说了几句就要收线，连凌秋最后定下的时间都没有问，光安慰的说我这边完事儿了就马上过去，然后就飞快的挂掉了。凌秋听着听筒里嘟嘟的声音，愣愣的又站了好久，才往停车场走去。
停车场里一层一层密密的停满了车，凌秋慢慢的向上走。一辆海蓝的奥迪缓缓的开过她身边，车主正放着萨拉萨地的流浪者之歌，凄厉的提琴声如泣如诉，回旋着高上去，高上去。
凌秋下午回去请假的时候，那个娇小的项目经理脸色很难看。她定定的望住凌秋说，凌，你知道吗，过几天天曼彻斯特机场的人要来，他们看了你的图和报告，希望你能当面解释一下；关键时候，我不希望你请假。凌秋犹豫了又犹豫，还是说不，她说我只能尽量争取下午回来，但是早上我已经跟医生约好，实在是不能改期。
两人正面对面的僵持着，灯光闪了一闪，突然灭了。四面无窗的房间一下子陷进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走道里应急灯昏黄的亮起来，凌秋不知道怎么想起自己从前去洛山矶环球影城玩儿的时候去的一个金字塔，里面也这样一片暗黑，隐隐约约的有灯光飘飘摇摇，仿佛是数千年的灵魂，在空气中幽幽的浮动。
两人的僵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止了。最后她们从窄小的楼梯间走出来，才发现所有的楼群都黑沉沉的，路口所有的红绿灯都已经熄灭。半下午暗灰蛋青的天色，在挤挤挨挨漆黑寂寞的楼群中切割出来，竟然显出几分悠远的宁静。
因为红绿灯的失效，地铁的关闭，纽约的路面交通几乎陷入瘫痪。凌秋只好徒步往家走，一路上人山人海，从前隐藏在地下，车里，高楼里的人，一下子全都释放到路面上来，摩肩接踵，甚为壮观。
凌秋走了两个多小时，穿过无数拥挤的街口关闭的商店，总算到了公寓的街边。她想就上了楼也不能有吃的，于是就近找了一下，正好给她找到一个开着的店。小店把桌椅和小柜都架在了外面，摆了牌子说只收现金，售卖一些糕点饮料。凌秋过去排队的时候，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别的什么，正正的撞在一个人身上。
凌秋一边道歉不迭，一边要弯腰下去给那人拣东西。那人先她一步把东西拣起来，然后扶了她一把，叫了一声，凌秋？
凌秋张皇失措的抬起头，张跃的脸，放大了在她的眼前晃了一晃。
那一天，据说是加拿大的电网部分损坏，整个纽约陷入无边的黑暗。
(七)
凌秋和张跃的上一次见面是在北京国际机场。那天凌秋正要飞美国，张跃因为没有拿到奖学金只能在北京继续留着。
那天凌秋匆忙间还忘了一箱行李，心急火燎的回去取了，到了机场已经接近最后时间。她是时豪情万丈，加上时间匆忙，根本无暇跟张跃来一场儿女情长的道别。两人隔着安全线飞快的拥抱了一下，凌秋就背着包头也不回的过了安检门。走的时候凌秋想，冬天就要回来的，不过是四个月而已，用不着摆一张生离死别的脸，两人回想起来都一样难受。
事实是两人这一别就再也没有见面。凌秋到了美国很快认识了夏宁。人在异乡，千头万绪，诸事不便，隔了一万公里的男朋友在那个时候显得遥不可及。凌秋难能的软弱寂寞了一回，因此夏宁的出现，显得恰到好处。
夏宁比凌秋先到数年，在学校那里也算是一个人物。论模样，论学业，在当地的中国学生圈子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彼时他没有固定的女友，正任中国学生会的副主席，恰恰好担任了凌秋那班飞机的接机任务。他那天去晚了，等他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车都已经装箱完毕准备出发，唯独拉下凌秋的一个大箱子还没有地方装。他负责送了凌秋，之后又带着凌秋在烈日下找了几天房子。一个礼拜下来，等凌秋终于住下了，他也病了。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不过就是湿热感冒，稍稍有点儿热度，但给了凌秋探望照顾的理由。等夏宁的病好了，凌秋跟他也熟了，在那个没有车就等于没有腿的地方，夏宁于是责无旁贷的担任了凌秋的车夫。
后来两人真的交往上了，有点儿顺理成章，也有点儿让人跌破眼睛：顺理成章在凌秋确实一开始就只跟夏宁来往甚密；跌破眼睛在凌秋实在不算个外貌拔尖的女子，并且当时还有几个学经济学文学的漂亮女孩子，挨着夏宁的门边儿殷勤的来往。
凌秋跟张跃隔着大洋分手那阵儿，张跃没少在电话里苦苦哀求，经常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对着听筒互哭。凌秋那时候想，要不是有签证那一层挡着，难保张跃当时不会万里迢迢飞过来，也难保自己不会被万里迢迢飞过来的张跃打动改变主意。
饶是分手的过程中痛苦成这样，张跃恢复起来倒也很快。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将将低靡了一个月，就又生龙活虎起来。那阵子他在的公司正好跟规划部一起做项目，规划部那边需要一个技术人员在里面跟地方的人解释事务细节，公司于是就把他派到部里了。
当了多年的学生，又只在盈利性的公司稍稍打过技术工，刚一到部里，张跃对那种国家政府机关惯有的万事不求人，只等人来求的气氛，颇不习惯了一阵。不过人要往傲慢的方向走，还是易于往谦逊的方向走。很快张跃就适应了在权力范围内帮人批条子，吃人请，拿礼品的生活。
有一次跟一个小企业出去吃饭，饭席上碰见一娇小玲珑的小姑娘，笑起来左边一个深深的酒窝，跟凌秋左边脸上那个小坑很有点儿神似。他于是约了她几回，一来两往的，两人就出双入对了。
那阵子张跃他们公司开发的环境检测软件正通过规划部向地方推广，张跃身为公司派到部里的唯一技术人员，说话也颇有了些分量。慢慢的就开始有地方小企业中企业向他递钱，或者要求某一个标准稍稍放松，或者要求软件的一些硬措施开个小口儿；甚至有企业开口言之灼灼的要张跃到他们那里做顾问，价码一报出来，不是不吓人的。
张跃倒也还清醒，他知道这些话儿开出来也就是冲着自己如今在部里的特殊身份。离了这里，自己什么都不是，果真找上人家门去做顾问，不定怎么碰一鼻子灰。不过部里那个组的人，多多少少的都开始慢慢有人收钱，在灰色地带，给企业们稍稍打些擦边球，他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他做得更收敛，更漂亮，收取的数额，也都控制在一个幅度。
他知道自己在偌大的北京并无依靠，果真出了什么事儿，谁也不会来保自己。正是如此，他格外谨慎。数年来，他有足够的智慧在北京站稳脚跟，足够的勇气构建和实现自己的生活，足够的理智控制自己的欲望，也有足够的小心保全自己不受外界的伤害。
凌秋，是他生活里唯一的一个例外，他所有的这些“足够”不足够他对抗凌秋。那么多年来，他始终记得大一同学初见互相介绍时，凌秋轻轻一笑，左脸上现出的那个深深的笑窝儿。有一次企业请他跟他的小女朋友去看张学友的演唱会，他在台上唱“她来听我的演唱会”时，他的小女朋友别过头来跟他说了什么，左脸的那个小窝儿正好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想也没想，就轻轻的亲上去。他知道自己还爱着她，在心里最隐秘最深的那个角落。不过这不妨碍他过少年志得意满风流倜傥的生活，他仍然跟着那个娇小的姑娘吃龙虾，看电影，看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春风得意。
只是在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候会不断的重放凌秋那一个绽放的笑容。他无力对抗，也不想对抗。他想，他对凌秋的爱，好比雪花见了太阳要融化一样，无比自然：你能说太阳不该出来？还是说雪花不该融化？太阳出来了，雪会静静的融化，就这么简单。
张跃没有等项目完全结束就自动请辞，退出了公司也离开了部里。他把那段日子挣来的钱换成美元，交了学费，到了加州的一个大学读了两年书后，在旧金山一个环境咨询公司找了工作，就在那里留了下来。事后证明他走得非常及时，他离开部里不久，就开始整肃，组里没有后台的人纷纷下马，最惨的据说还到局里蹲了几个月。
不过他并不后怕，也不侥幸，他知道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他的人生，只有一个人，没有在自己的计算里。
纽约停电的那天，他正好在那边出差。从客户那里做完汇报，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在出租车里亲眼看到整个纽约突然的暗下来。仿佛一条蛇突然被抽掉了筋，纽约在失去灯光的瞬间，也失去了生命。离开了灯火辉煌，那一瞬间的纽约，顷刻就灰暗成一片墓园。
阻塞的交通让他不得不下了车，慢慢的往酒店方向走。走过一个街口，他看到有小店在卖吃的，于是绕了过去。那个时候不知道是谁用个大喇叭在放百老汇那出经典的《悲惨世界》，Marius和Cosette的声音在喧闹里唱“I was born to be with you……”
凌秋就在那个时候撞在了他的身上，背景音里还是闹哄哄的那句“One day more……”，张跃想，这不知道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还是上帝给了他的一个机会。
（八）
纽约停电的第二天，电来了，夏宁也来了。
之前张跃的重新出现，跟他在凌秋手上扶的那温热的一把，和着纽约那一个不可思议的暗夜，仿佛一场电影似的：情节波涛汹涌大起大落，但，出了影院走到白日的万丈金光下，就一气儿蒸发了，只在凌秋心里淡淡的烙了一个影子，
夏宁在纽约的几天对凌秋陪尽小心，处处顺着凌秋的话说。端茶送水，出去吃饭，无不做尽功夫，但求凌秋一笑。饶是如此，凌秋仍然言语不善。到了他走的前一天，两人因个鸡毛蒜皮的事儿又争起来。夏宁说了句，你这不是无理取闹吗，凌秋手往腰上一叉，狠狠的说，我他妈的就无理取闹，你怎么着吧。
她一边说着，还不解气似的，把书桌上所有的东西哗啦一把往地上一扫。完了还把书架上所有的书一本一本的拨拉出来，抄起就往夏宁身上扔去。书碰到夏宁的身子，从中间打开，哗啦砸在地上。
夏宁吃痛，加之这两天多来被凌秋夹枪带棒的不知道骂了多少句，心中不耐，换了个位置就一个人自顾自看起电视来，也不管凌秋在一边挑衅的瞪着他。凌秋仍然怒不可遏，抄起书正待继续扔，书页里飘出一张照片，是他们两人去旧金山玩儿拍下来的：背景是蜿蜒向上的花街，趣致的小楼和蔚蓝的天空，他们两人站在坡上，夏宁凑过来在亲凌秋的脸，凌秋头侧着，长头发飘起来盖住小半边脸，左腮那个圆圆的小酒窝，阳光下仿佛盛了一点金光。一个幸福的印记，从照片上斜斜的冲着她，仿佛嘲笑，也仿佛安慰。
PBS正放《New York》，Ric Burns拍的长篇纪录片。画面上正是一点一点现出来的双子星，天空的背景是一片雾蒙蒙。人群来来往往，用旧片子特有的怪节奏走着，川流不息。高楼下望下去人与车都小如虫蚁，仿佛神从天庭俯视凡尘：繁华人世，悲欢离合，冻在这胶片上，不过匆匆一瞬。
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宴宾客，你看他楼塌了。
凌秋突然脱力，收了手不再扔书也不再争吵。她把桌上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往上拣，又把书一本一本摞起来，抱着要往书架上放。夏宁上来接过书，一点儿一点儿放好了，又拿起照片看了一眼。完了拿着照片，拉着凌秋的手让她坐到他膝盖上，抚一下她的额发，问她，小秋，你是不是不想做？要那么不高兴，我们再等等，再想想？
凌秋没说话，屏幕上正一点点升起字幕，屋里静静流着Just the way you look tonight的钢琴声，一点儿柔情，一点儿无奈，一点儿辛酸。
夏宁只拿了三天的假，不料纽约的停电，把凌秋约好的时间推后了。他假满的时候，凌秋新约的时间还差了一天，于是夏宁就说自己先回波士顿，把手头的事儿整理了，凌秋去医院那天再来，跟她直接在医院碰面。
到了那一天。凌秋很早就醒了。冬天的早晨，天空是一种淡淡的青色，仿佛上好的瓷器，带着透明的质感。她开着车去了那家医院，一路上她特地没有放任何音乐，一个人静静的。正是上班时间，纽约的路上无比嘈杂，车流整个被堵住了，寸步难移。初升的阳光从前窗直射进来，耀眼的金色把凌秋晒得头晕目眩。
车堵在某一个地方的时候，凌秋的车边挨着停了一辆银灰的Saab，车后座坐着两个小男孩儿。两人大约两三岁的样子，显见是双胞胎，长得一式一样：在阳光下近乎银白的头发，各有一双蓝色滴溜溜的眼睛。靠凌秋那边的男孩看见凌秋愣愣的在看他，就把头挨到窗边，胖乎乎的小手撑在窗子上，一咧嘴鬼里鬼气的笑了。被挡住的另一个男孩就不依，就着安全椅的范围也把头困难的伸过来，一边还用手扒拉着靠窗的兄弟。
两个圆圆的小脑袋，在金灿灿的阳光里，就这么一前一后的朝着凌秋怪笑。凌秋看着看着，眼眶里就热了，一种柔软的颤栗，从心里一直蔓延到全身，既有酸涩无奈；又有温软甜蜜。
正怔忡间，夏宁电话进来了，他最后确定了下地址，又跟她说，我现在就在路上了，估计不到十一点就能到那里，你要是提前完了，别走，等我。凌秋说了声好，却也没挂，犹犹豫豫的想说什么，夏宁于是也没有收线，在电话那边等着。凌秋想了半天，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她看看窗那边挤挤挨挨的两兄弟，突然的就笑了一下。
夏宁有点儿吃惊，出事儿以来，凌秋几乎没有过好脸。不发脾气的时候，就一个人愣愣的坐着，也不哭也不笑。这会儿这样轻轻的一笑，仿佛一阵蒸汽，热热的熨了一下夏宁的心。他也不敢说什么，就拿着听筒那么等着。凌秋倒也没再说，又静了一会儿就挂了。
凌秋进门的时候，时针刚刚好指向十点。早就等在那里的护士殷勤的走过来，跟凌秋拿外套，递水杯，递表格，验血，验尿，做B超。全部前备手续做完了，又安排医师跟凌秋谈话。那是个中年女子，褐色头发灰蓝眼睛，很是爽朗。她先是抱怨了下前几天的停电，然后就切入正题，把整个流程说了一遍，可能的副作用也一条一条列出来，最后，她用她灰蓝的眼睛静静的看了凌秋一会儿，说，小姑娘，你现在改变主意也可以。
这句话好比一把小刀子，在凌秋纸灯笼一样的心上开了个口子。冷风簌簌的从口子里蹿进来，口子外面，还有那两个金发碧眼的娃娃，古里古怪的冲里面直笑。
两人正静默间，刚才那个年轻的护士敲敲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她跟医师耳语了几句，把照片留下了。医师看看凌秋发呆的样子，很和气的把照片转过来给她，说，这是你刚才照的B超的结果，你看看吧。
凌秋接过照片，片子也就巴掌大小，边缘密密的写了数字，正中打了一个带着十字的圈，圈中心是一个小小的疙瘩。
一瞬间凌秋下定了决心，她拉开椅子站起来，轻声说，谢谢你，我改变主意了。那双灰蓝的眼睛闪了一闪，漾了一点儿笑意出来。凌秋向她点了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夏宁正站在门外，看到凌秋出来忙迎上来扶住她。凌秋一把拨开他的手，昂首阔步的走了出去。
（九）
沉重卸下，心上的是跳跃的轻音，一点一点，仿佛被拨动的竖琴，丁丁冬冬的，有春天溪水的明快，也有早晨迷雾的轻柔。有这一段音乐在心里放着，凌秋一整个下午，脸上都挂了一个微微的笑。曼彻斯特机场的人屡屡打来电话，百般质问，千般刁难，凌秋竟然都能耐心应对。
“不不不，这一个社区不能被区别对待。如果你只补偿了其中三分之一，其他的三分之二一定会揭旗起义。”
“是是是，我明白这样的分析结果会引起巨大的投资差别，可是唯有如此，机场的改建才能获得就近社区的认可。”
一个下午就在这样口干舌燥的陈述中过去，凌秋仿佛又重新答辩了一次，对着台下刁难的教授打叠起百般精神搜肠刮肚的整理自己的心理城市环境地质和噪音污染课文。
等她精疲力尽的回到家，一开门，先冲出来的竟然是林悄蕊。她抬头找了找，看见夏宁的影子映在厨房的玻璃门上，厅里的小几上有一杯水，水杯的边上，还印了淡淡的口红。
林悄蕊焦急的看着她，小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今天给我打完电话我就过来了，班几乎都上不完。
凌秋笑笑说，我这不就告诉你了嘛，也不晚。
林悄蕊只着急，几乎要绕着凌秋转，一叠声的说，怎么不晚，怎么不晚，你要是没变主意，什么都晚了。
凌秋坐下，林悄蕊也跟着坐下。厨房的玻璃门上夏宁的影子起伏转侧，模糊依稀，好像在另一生里。
凌秋看看夏宁，又看看林悄蕊。林悄蕊一脸的喜悦，轻轻把手放在凌秋的腹部，一叠声的说，多大了，多大了，看了B超了吗？感觉到它动了吗？你难受吗，你想吐吗。对了听说孕妇要吃叶酸和钙什么的，我新给你买了几瓶，你先吃吃。凌秋只笑，林悄蕊一边返身去掏她的包，拿出瓶瓶罐罐，又掏出几本厚书，说是今天知道凌秋怀孕以后特地去买的，都是医师们推荐的，一定要好好看看云云。夏宁把饭菜做好，放到桌上过来叫她们的时候，就见这两个女人的脑袋都凑到书页上，那里一小片一小片的黑白图片，好像是胎儿从数周开始到后期的B超照片。
饭后凌秋刚要洗碗，就被林悄蕊拦住了，她说我来吧，新妈妈应该好好休息。她站起来收拾碗筷的当儿，夏宁又拦住了她。他说我来吧，你们俩人接着看去。凌秋就着饭桌上方悬着的顶灯看了夏宁一眼，他照例是一个温文的笑容，不辨喜乐，影子投到桌上，黑的一片。
一直到晚上两人都凑在那书前，时而笑，时而惊骇。夏宁收拾了厨房餐厅，就挨着凌秋坐下来，神不守舍的看着电视。凌秋的腰就在他手边，那两人或叹或笑，凌秋的身子也跟着起伏。腰上那一点点皮肤，在他的手边蹭来蹭去，一点点温软的柔腻。
林悄蕊的问题来得突然，她问凌秋，我的天，你为什么当时不要留着，还居然约好了医生要做掉，多么险。
凌秋转过头来看夏宁，夏宁回望着她，看到凌秋的眼睛里有自己一个小小影子。小秋，我一直没工夫跟你说，爱丁堡大学那边，跟我们一起做一个开发，我可能年内就要过去，大约会在那边呆一到两年。就算不去长久呆着，这段日子也得来回的跑。你不是喜欢欧洲吗，这两年不如你跟我一起过去？
夏宁感到手边凌秋的腰有一点僵直，他伸手过去轻轻抱了一下。林悄蕊有些许尴尬，低下头继续看手边的书。屋子里顷刻静默，书页哗啦啦的被翻过来翻过去。最后夏宁打破僵局的一笑，说，小秋你饿不，现在开始是不是该每天晚上再吃点儿夜宵什么的？说着他站起身，到厨房里去了。
凌秋看进林悄蕊的眼睛里，那眼睛里有泪光，仿佛是映着某一场大雪，又或者，某一串车灯。林悄蕊掩饰似的转过头去，挡住凌秋伸过来的手，说，你不要问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能回答你。
如果你从此失去你的双手，你会不会就忘了指尖轻触丝绸的轻滑柔软，水波穿过指缝的清凉，意到手到的轻灵；
如果你从此失去你的眼睛，你会不会就忘了天空中半弧彩虹的赤橙黄绿青蓝紫，雨后叶尖上那一点晶莹的水珠，清晨雾霭中泛金的朝阳；
如果你从此失去你的耳朵，你会不会就忘了风过树林的清啸，爱人的呓语，和红尘的嘈杂。
那么，如果你失去你的孩子，你又怎么会忘记，他加在你身上的那一点重量，他加在你心上的那一点柔软，他加在你梦里的那一声轻喃。即使你只拥有了他片刻，这片刻，也是永恒。
莫失莫忘，仙寿衡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林悄蕊在纽约的夜里开着车，无端端的想起这不是一对儿的玉和金，禁不住暴笑起来。
大学时代那些写满了“我爱你”的纸条儿，哗啦啦的在她面前飞舞。“砰”的一声巨响从左边过来，林悄蕊转了转头，视觉里最后的影像是一辆宝蓝色的BMW，雪亮的前灯就在她眼前，直照到她的瞳孔里。
（十）
夏宁刚认识凌秋的时候，他身边其实蛮有几个花枝招展温柔可爱的女孩子绕着转。他并没有特别鼓励谁，也没有特别让谁失望。因此大家来来往往过了半年，没有谁胜出了，也没有谁撤退了。
他和凌秋最初的来往倒确实没有情意的成分，他知道凌秋在北京有一个男朋友，以他的性格，不会去淌那趟浑水；他不知道凌秋最早怎么想的，不过想来凌秋对他那种身边蜂飞蝶舞的架势也很是不屑，这点从凌秋最初一直的语带讥讽就可以看出来。
他在后来的生活里愿意助凌秋一臂之力，其实很有点儿偶然的成分，一是凌秋是他从机场带回来的，二是在机场回到市里那段长长的路上，他看到凌秋偏过脸去，偷偷的掉了一脸的眼泪。那时候他想起自己刚到异国举目无亲投靠无门的生活，他听到自己心里叹了口气，于是帮凌秋放好行李以后，他才会问了凌秋一句，你们系里有没有人可以带你找房子。
结果凌秋竟然是她系里唯一的一个中国学生，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于是夏宁就不得不对凌秋照顾起来：开始的数月是你来我往，你帮我帮的留学生活。菜市场，洗衣房，学校，就是这样简单的数点一线，没有故事的数点一线。
后来有一天，据说，有英仙座的流星雨。所有有闲有心思的学生都到了学校的后山，凌秋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学校的后山有一个湖，湖上，有一座木桥。因了湖偌大的空旷，从桥上往天空望去，恰恰好就是一弯山脉勾出来的苍穹。依稀仿佛是晚秋初冬，木桥上空气里都渗着密密的寒意，直入骨髓。
流星的降临突如其来，比预告的时间早了很多。刚开始看到那一尾透亮的时候，人群里还是一片懵懂的惊叫；后来屡屡的划过的银线多了，周围的赞叹也收敛成低低的抽气声。天空仿佛在熙来攘往的坠落间被划破无数的口子，天空之上，有谁的眼睛，透过这破口，安静的凝视。
那天夏宁去看流星雨纯属偶然。他本来根本不知道那天有流星雨，也不知道什么叫英仙座。只是那天夜里，实验室里的人不停起哄撺掇，大家就结伴来了。他来的时候，流星雨已经下了一阵子。远远的他就看到凌秋站在木桥上，在周遭高挑妖娆的人群里，影子有点儿消瘦，有点儿寂寞；有星光映在她的眼睛里，晶晶亮，从夏宁的眼睛里看过去，就显影成了透心凉。
第一次，有一个女生的眼睛，在他的心里有了不一般的温度。
流星一直到快凌晨才慢慢稀疏下去。凌秋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只是站着，仰着头，偶尔的闭一闭眼，表情既不陶醉也不悲伤，就这么淡淡的，她站了大半个晚上。夏宁，也就从远到近的，看了凌秋大半个晚上。
凌秋看得脖子酸了，眼睛累了，手脚也冰凉了。天幕的深蓝渐渐的被曙光洗掉，之前的璀璨渐渐被日光冲淡，她低下头，闭闭眼镇定一下，擦过身边的几个人准备走。
夏宁在这个时候迎了上去。
即使是多年以后，夏宁也没有告诉过凌秋，那个晚上他看了她那么久。他一直的口供是那天跟实验室的哥们儿走散了，乱找间撞上的凌秋。
凌秋不知道夏宁看她的这一夜；夏宁，也不知道凌秋最早对他的注视。凌秋还记得她第一次在机场见到夏宁。穿着铁灰色整齐干净的衬衣，高高的个子，在之前来的一批模糊的人群里格外出色。那个时候她的心思就动了一动。
但是那个时候凌秋还有张跃；那个时候凌秋还坚定的认为时间也好距离也好，不会改变张跃和自己的感情。等她认识了夏宁又听了些夏宁身边的故事，她的心思就更坚定了。最初有朋友打趣她和夏宁，说没怎么见过夏宁带人买菜洗衣服一带就上月的，她还嗤之以鼻的笑，说你就不能往纯洁的地方想，我跟夏宁那根本就没可能。
如果时间和事件都跟人的愿望一样，这世上，大约就不会有一个词，叫身不由己了。
流星雨之后，夏宁自觉对凌秋又殷勤了许多，平日他总要等到凌秋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有空好带她去商店一趟；那之后他每逢周五都会主动打电话给凌秋询问周末安排，别的什么人约他周末出去他也总要确认了凌秋那天没有特别的需要或者安排要用他的车。
慢慢的甚至凌秋不需要买菜洗衣服，他也忍不住往那里跑。每次的借口都翻新，或者是相机里的胶卷没拍完出去拍；或者是下雪了怕凌秋出门不方便；或者是据说校车天冷班次少了怕凌秋迟到。
他认为这就是他的爱情了，他已经不能做得更多更明显。快三十的人了，而且又在美国这地方磨了这么些日子，他想，难道还要我拿着花往门口戳着。但凌秋仍然淡淡的，每每两人在一起仍然是斗嘴。
之后凌秋来美国的第一个学期就结束了。学期结束了凌秋系里的同学都说去泡吧，凌秋也就跟着去了。
半夜的时候夏宁接到了凌秋的同学的电话，那个女生上来就问夏宁认识不认识凌秋，夏宁说认识，那女生就说那你来接她一下吧，凌好像是喝醉了。
夏宁着急忙慌的披了衣服就跑出去，在市里一条小街上找到了凌秋和她的同学。她那些同学显见也有些高了，在路牙上大声地说笑。凌秋在他们中间显得很安静，脸色很白，黑黑的头发散开来，眼睛亮亮的。夏宁看着她，突然的就想起那个流星雨的夜晚凌秋的眼睛，也是这么亮亮的，仿佛有星星在里面。
夏宁把凌秋带到了她家楼下，凌秋下来的时候，大约是醉了，她迷迷糊糊的冲夏宁笑了笑，说，抱抱我吧，张跃。
夏宁无端的就是一股怒火，他上前拽了一把凌秋，把凌秋揽进怀里，狠狠地说，你说我是谁，你叫我什么。
凌秋又笑，看了他半会儿，也伸出手来拥住他，哦，夏宁阿，那你抱抱我，这里真冷。
夏宁心里一热，抱起凌秋就上了楼。
结果凌秋一进门就吐了，吐了自己一身不算，地上也都是。她吐完了居然还有力气自己换下了衣服，踉踉跄跄的把自己摔到床上就睡了，扔下夏宁一个人擦地板，洗澡，换衣服。
等夏宁折腾半天全部弄干净，已经是近凌晨。他蹑手蹑脚摸进凌秋房间，一点点晨光从窗沿透进来洒在凌秋床头。凌秋睡得很安静，嘴微微张着，仿佛引诱。
夏宁先是伸手摸了摸凌秋的脸颊，跟着就弯下身子，轻轻的吻在凌秋的唇上。
(十一)
飞机呼的一声直上云霄，机舱里照旧嗡嗡的响着让人窒息的巨响。张跃抚着自己的右手背，那里，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皮肤上，有一小片的滚烫，火辣辣的灼烧着他的灵魂。
张跃，怎么是你。凌秋站起来，看了他很久才惊诧的开口。
张跃那时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在嘶喊，可开了口竟成了一句俏皮话，怎么不能是我，难不成光许你来美国前程远大，就不许我来光荣一把。
凌秋有点儿愣神，或者是有点儿尴尬的表情，在周遭的灰暗中沉了一沉。
张跃又解嘲似的笑了，自顾自的说，我是来这边是公差。他看凌秋做了一个不解的表情，又接着说，我来美国四五年了，先开始在加州那边读了个两年，就地工作了。这次来纽约，是来见客户的。
他见凌秋仍然不说话，不由得紧张起来，接着自己的话碴儿说，你看我这运气，算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纽约，就他妈的碰上这停电，千古未闻阿。
凌秋终于笑了起来，指指排队的人群说，买吃的呢？
张跃看着凌秋的酒窝，愣了一下，跟着说，嗯，是啊，估计也没什么地方能有吃的了，也不知道这电什么时候能来，先吃了再说吧。
且着呢，凌秋模仿着他的口气说，拂了一下头发，抬抬下巴示意前面的楼，说，我家就在那边，要上去坐一下吗？
张跃慌张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得点了点头，然后又觉得凌秋仿佛没在看他，赶紧又溜出一句，去，怎么能不去呢，好歹参观参观你的闺房阿，哎，是闺房还是新房阿？
凌秋从眼角飘出一眼，没说话，光抿着嘴笑了笑。
操！你他妈的就不能给我争气点儿。张跃听到自己在心里骂。
高楼的楼梯间总是洋着粉尘的气息，暧昧不明。两人的脚步声碰上了两边的墙壁，又弹回来，重重的闷响。张跃盯着凌秋的脚，她细细的脚踝在一起一落间溜出裤脚，白生生的，短袜在上面勒出一圈花边。
凌秋进了屋子以后就一通乱找，翻了半天也没翻出蜡烛，只好用了放在书架上一个装饰用的烛台。那烛台是一圈空心的玻璃柱，玻璃上故意做出碎碎的效果，两头镶着褐色的金属边，上面还一行一行写着字。
凌秋点了玻璃柱中间粗粗的白蜡烛，一边解释着说，这还是刚搬进来的时候，悄蕊送的，你还记得悄蕊吧。
记得，当然记得，张跃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烛火上上下下的跳跃，玻璃柱上的字，变了形，远远的投在墙壁上。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张跃艰难的辨认着墙上，和玻璃上的字。蜡烛散放出一种说不明的香气，让他联想到四月北京开满地的蓝紫色小花儿，但是更暖：也许，是因了这烛光的原因；也或者，是因了凌秋的原因。
凌秋的脸有半边在黑暗里，光和影切过她的脸颊，界限分明。她的耳朵上仿佛镶着星星，在烛火下有柔和遥远的光。
张跃迷惑了，这一切那么的像是在梦里，自己的意识浮在半空，颓然的注视着飘动的烛光，渐浓的馥香，还有，凌秋耳边那一点点闪闪的光。
凌秋过来，伸手在他眼睛前面晃了晃，开玩笑的说，哎，醒醒啊，醒醒啊。张跃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凌秋的手腕，冰凉柔腻，却灼烧着他的虎口。
凌秋飞快的抽出自己的手，抚了一下自己的手腕。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凌秋打破冷场的问，哎，那么久不见，说说你都干嘛了。
于是那一个晚上就在张跃的陈述和回忆里慢慢的过了。蜡烛一点一点的烧下去，张跃也一点一点的平静下来。
他听到自己绘声绘色的给凌秋描述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他说起闭幕之前的那一场，大卫身着白衣出来，说自己年幼的时候多么的期盼下雪，后来终于盼到了一场雪。雪过去了很久很久，他仍然热衷于将白纸撕碎洒向空气。那是我生命里的第一场魔术，大卫面对着上千人深情地回忆。然后他的手伸向空气，无数的雪花从他的手心飘出来，洋洋洒洒，带着冰凉的温度。
If you want something enough, nothing is impossible.
他记得那个时候的大卫这么说，冷冷的光柱罩着他，一个孩子不知从哪里被他变出来，身着一式一样的白衣，和他对视着。
雪花纷飞，然后全场哗然，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起立鼓掌。
是谁说的，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生命的劫数也好，福祉也好，我们一个不拉的，都不会错过。
飞机越过了云层，天边远远的是晚霞，红艳艳的烧了半边。张跃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临离开北京的时候，那个小姑娘来机场送他。他看着她满脸的眼泪，颇有点儿不忍，摸摸她的头，点一下她的左脸，说，回去吧，回去吧，别送了。
小姑娘抽抽咽咽的，强笑了一下抬起头渴望的看着他，左脸那个小小的酒窝弯弯的现了一下。
他凝视了一下那女孩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你走吧，忘了我。然后他再没停，转头就进了安检门。
那个时候，自己一定想不到，在纽约，会有这样一个无光无色的夜，远远的等着自己。
时间，它永远不告诉你，门的那一边，究竟有什么。
（十二）
夏宁推门进来的时候，凌秋窝在沙发里第一千遍的听她的梁祝。她伸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又似赞叹又似讽刺的说了一句，真准时阿，说九点就九点，误差都没有过十分钟的。
夏宁看了凌秋一眼，没说什么，走过去把音响关了，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大晚上听这凄凄惨惨的做什么，如今你也挑些快乐的音乐听，像你老听那个什么牧神的午后，我听挺好，要不你听那个好了。
凌秋看起来心情不错，只横了夏宁一眼，笑骂曰，你懂个叉叉，那牧神的午后哪是现在能听的，回要是个男孩听成同性恋了。
夏宁也听惯了，没说什么，过去挨着凌秋坐下来，问她晚上吃的什么，现在有没有想吃的。凌秋有点儿懒洋洋，换了个姿势靠到夏宁怀里。想了一会儿，说，上次我们在法拉盛那条小街上吃的那种上海饭团，咸的有肉松有雪菜的那种，很好吃。
夏宁糊涂了半晌，还是没想起来。凌秋已经在回想中极度的激发了馋虫，推着夏宁说，就是那个，在缅街旁边的一条小街上，那个小街口有个潮州的菜馆，那个小店就在那个潮州馆子对面，挂着个上海小吃还是上海早餐的牌子，还有馒头包子锅贴卖的。
夏宁又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他过去拿外套，按住凌秋说，你等等吧，我去给你买回来。凌秋看他一会儿，半晌说，哦，那好，你去吧。给我把音乐摁开，换张梅纽因吧。不是，不是那张，是那张黑色和苔绿色封面的，不是，那张，右边那张。
最后凌秋实在不耐，站起来自己拿了放进音响里，挥手说，走吧走吧，快点儿回来。对了你买两打锅贴，悄蕊爱吃那个，我们明天看她好给她带去。
夏宁走出楼，纽约的天空照旧灰蒙蒙，无数的高楼点着灯，在背景上的灰上闪出灿烂来。他想起凌秋刚来的时候指着楼跺脚，恨恨的骂说，这个破纽约修这么些楼，GPS都不能用，存心让人进来就迷路。最后他给凌秋找来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年前用的指南针，凌秋还笑了半天，说，在这儿居然要用最原始的工具找方向。
多么讽刺，一个全世界最现代的城市，需要那么古老的工具来找方向。
讽刺得，就像人的心：时间越长，居然，越没有了自己的方向。
纽约的地铁永远那么嘈杂，哪怕是半夜里没什么人。来往的列车尖厉的声音就仿佛刀子划在玻璃上似的，吱吱的让人烦躁。
他想他不了解凌秋，不仅仅因为梅纽因，牧神的午后，或者梁祝。
他不了解凌秋，就好比在纽约的城市丛林里失效的GPS，信号发出去了，却被一层层高楼挡了下来，怎么，也到达不了天空之上的卫星。所有的信号，都，没有被接受，也不能消散，就这么游离在空中。
他刚到波士顿的时候就想劝凌秋辞了纽约的工作过去结婚，但心思转来转去，终究是没提。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大约多多少少，他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凌秋，都少了点儿信心。
数年来凌秋和他辗转各个地方，远的时候隔了整整一个美国大陆。他每天晚上必定电话问候，哪怕只是跟凌秋不言不语对着电话听对方的呼吸；每个月少说也要跑一趟，陪着凌秋过一个周末。
在他心里，所谓爱情，不因为这个人心跳加快，只因为这个人，觉得安稳放心。他愿意睡去的时候身边是她，也愿意早上醒来的时候手里的是她。这就是他的爱情，他全部的爱情。
一个人的全部，在另一个人看来，很可能只是仅此而已。至少在他和凌秋之间是这样。
凌秋常说，你这哪里是爱情，你爱的根本不是我，我不过是你累的时候，时间到了的时候，正好碰上的一个床伴。
两个人，面对面，像是说着不同的语言。他仿佛看得见蓝色的句子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红色的字母从凌秋的嘴里吐出来。因为不能互溶，各自凝结在空气中，成了大块儿的结晶，粉碎在地上。
他还记得那一天凌秋给他电话的时候， “阳性”之前停顿的那个短短瞬息。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冰冻了，又或者是被火烧了，总之麻木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其实他并不沮丧，当然，也不特别喜悦，只是稍稍有些吃惊。他想，凌秋说的是对的，男人到孩子出生以前，多少都有点儿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只是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还是上帝给他的一个机会。
深夜的7号线是快线，他比预料中早了20分钟回到。手里的饭团还微微的热着，伴着热气散着独有的雪菜香。
推开门的时候凌秋不在厅里，音乐也关了。他放下东西就进卧室找，凌秋也没睡在床上。最后是在浴室里找到的她，她闭着眼睛泡在浴缸里，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皮肤泛着粉红，空气中满是玫瑰的芳香。
夏宁身上腾的仿佛着了火，情不自禁的把手伸到水里轻轻的抚着凌秋。水波碰上凌秋的身子，一层一层的破碎了，在玫瑰色的水面上漾开来。
凌秋眼睛都不带抬，一把打下夏宁的手，转过脸来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带着水哗啦的站起来。夏宁从旁边抽了条浴巾裹起凌秋就要往床上抱。
凌秋缩缩身子，脸埋在夏宁胸口说，饭团，我要吃饭团。
（十三）
林悄蕊的流产做完后，恢复得很快。她仿佛彻底的把这件事儿忘了似的，再不提起，照旧跟陈江进进出出。只是，她再没有去过小屋。她甚至没有去取回她的东西，就回到了宿舍。
时间被整齐地斩成两段，那一边是平静的柔情蜜意，这一边也是平静的情深意绵。旁人看来这段爱情风平浪静花好月圆，仿佛快修成了正果。唯有知情者明白，时间诡异的缺了一段，平衡不再，两头的温暖都危险得摇摇欲坠。
春天来了，林悄蕊突然游兴大发，要去十渡春游。陈江久不见林悄蕊的兴奋，自己也高兴起来，准备了大半个礼拜，周五还特地提前下班买了好些熟食，周六早早的就等在宿舍楼下。
北京的春天别有一种妩媚的气质，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城市仿佛一夜苏醒：金黄的连翘，青翠娇嫩的迎春，还有各色不知名的花，争先恐后地从之前的墨黑中挣扎着吐艳，即便是灰蒙蒙的天空也笼罩不住这些迸发的生命。
公共汽车上照例挤挤挨挨，陈江努力把林悄蕊搂在怀里。林悄蕊面对着他站着，他耳边温润的暖风一阵一阵。仿佛周遭嘈杂都被这暖风屏蔽，半个上午的拥挤，居然成了种享受。
十渡山明水秀，空气中有潮湿的芳香，灰白的天色，嫩绿的山，暗绿的水，仿佛是一幅写意山水，悠远宁静。
晚上没能赶回去，两人就近在一个农户找了地方住。老太太十分热情，扫了炕，抗来了大被子，喜滋滋的看着他们俩儿，仿佛端详自己新婚的儿子和媳妇儿。林悄蕊有点儿不好意思，早早就洗洗进屋上了炕。陈江也跟着进去了。
尽管是盖着厚重的被子，林悄蕊的手脚依然冰凉。陈江试探着把她搂进怀里，用手掌心一下一下地摩着林悄蕊的手臂和腿，有细细碎碎的头发擦在他的脸上，痒痒的引诱。
林悄蕊始终面对墙壁背对陈江，不言不语。
整个春天仿佛就明媚了这么一天，然后就到了酷热的夏。
某一个晚上凌秋莫名的醒来，习惯性的去看林悄蕊的床，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她唬了一跳，跳下床去找。才开门，就看到门口一点一亮一灭的红色，林悄蕊倚在墙边，半边脸一下暗红，一下又陷入黑暗，神色萧索，却没有眼泪。
凌秋过去握住林悄蕊的手，她转过头来，一笑，“我梦见他了，哎～～到今天正好七个月，我……”，她声音颤抖了一下，“如果他还在，该快出生了。”
凌秋不知道该说什么，默然的拥了一下林悄蕊，一股干燥的热风，从凌秋耳边飘过去。
那是凌秋最后一次听到林悄蕊说起这件事儿。
然后他们就毕业了，林悄蕊和凌秋一样，申请到了美国的东部，陈江申请得晚了，虽然有一个中部的学校对他很感兴趣，却没有钱给他。林悄蕊和凌秋疯狂的跑来跑去的办手续，体检，采购；陈江和张跃，因为置身局外，插不上手，两人倒渐渐的交情深厚起来。
那一个夏天奇迹般的多雨，仿佛谁在天空砸了一个口子，捧着成缸的水不停的往下倒：常常是不下雨则已，一下就雷霆万钧。
林悄蕊办完手续以后，有一日跟陈江在东门外面晃着。雨来的时候，两人正在万圣书园里。屋里密密麻麻的书堆到天顶上，中间零散的放着沙发数张。林悄蕊窝在沙发里捧着本书发楞，陈江则站着随便挑了本书，飞快的翻看。
换音乐的时候有片刻的寂静，然后悠远的背景音就响了起来。Sarah Brightman玻璃一般的声音，和另一个高远的男声随着背景音响起来。两个漂亮的高音，唱的是他们都不懂的语言，明澈透亮，有湖水似的平静压抑的悲伤。
林悄蕊放下书站起来，默默的听。两人的声音渐次高上去，音乐也跟着回旋上升，盖过了周遭的雨声。在高到似乎不可再高地方，Sarah Brightman的声音破竹一般爆出来，一下子充斥了整个屋子，铺天盖地的旋律滚滚向两人袭来。
这一句，唱的是英语――“Time to say goodbye……”
林悄蕊回头望了陈江一眼，两人都默然了。雨仍然如水柱一般从天上滚滚而来，夹着歌声，气势磅礴。
那一场雨仿佛一下就下了十年，有些时候 ，依稀梦里，林悄蕊还能听见隐隐的雷声，和不绝的雨响。
纽约的冬天，不下雨，只有不息的大雪：漫天卷着雪白的飘絮。
林悄蕊跳着跑去打开门，看着夏宁几乎是掺着凌秋走进门里，不禁又惊又怕，焦急的把凳子拖到门边，让凌秋快坐。
凌秋甩开夏宁的手顺带白了他一眼，几步上去扶着林悄蕊，说，“你快坐，才上的石膏，医生还说你得静卧休息观察脑部状况，你还跳什么跳。”
林悄蕊惊惶的看凌秋，“夏宁掺你做什么，怎么了，你的小布拉格还好吧？”
凌秋几乎没仰天大笑，“他好着呢，你别瞎操心。我昨天才去做过检查，身高体重血压病史，还白白抽掉我四管子的血，耗掉整整一个下午，我看曼彻斯特机场要抓狂了。来，我昨天让夏宁给你买的锅贴，拿烤箱热热就可以吃了，快尝尝。”
林悄蕊如释重负的坐下来，顺手拉了一把凌秋，“放着吧，我刚吃了东西，现在不饿。”
凌秋没坐，拿着袋子放到冰箱里，顺手摁开了音响。夏宁一路跟着她，先进了厨房，跟着又到了音响边。直到凌秋坐下来，他才挨着她坐了下来。
音箱里先是静了一阵，然后是一阵急促的鼓点，然后Sarah Brightman激情压抑的声音伴着鼓点响起来：
In sleep he sang to me,
in dreams he came
that voice which calls to me
and speaks my name
And do I dream again?
For now I find
the Phantom of the Opera is there -
inside my mind
(十四)
旧金山的冬天总有点儿湿润的雨气，尤其到了晚上，空气里水和泥的气息几乎拧一拧就能滴出来。
手机响的时候，陈江正在家里陪陆菁看指环王。屏幕上正是魔戒九人小分队离开Rivendell的时候，Arwen站在父亲的旁边，深情款款的看着Aragorn。陆菁照例对着Aragorn欢喜赞叹，不时激动地拧一把陈江。
陈江过去拿起手机，刚问了一句，陆菁立马拍了他一把，示意他到里屋去说。陈江于是边进屋边讲话：
“哟，张跃，什么时候回来的阿。看看你这火力，把一纽约整停电了，就溜回来了。”
“滚！”张跃在电话另一边骂，“干什么呢你，出来喝一杯？”
“去，你这没人管的孤魂野鬼，趁早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成天拉我下水做甚。”
“哎~陈江”，张跃欲言又止，“我在纽约碰上凌秋了。”
陈江静默一阵，“真邪门，你不是认错人了吧，这世界那么大，哪是你想碰上就碰上的。”
“真的真的！”张跃着急的说，“我真的碰见她了，还跟她说了话，在她家呆了大半个晚上。”
“.…..你小子不会是……”陈江勉强吞下后半句话。
“操！”张跃这下子怒了，“你他妈的来不来阿？”
“我得问问陆菁，不过估计还是不行，她正看她的什么Viggo呢，这上下才刚看完第一张盘，还早呢。”
“得，那你请示去吧，回头给我电话，我在Rich's Club 93等你。”
陆菁的脸映着电视的色彩，一明一暗。看到陈江出来，她做了个询问的表情。陈江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挨着陆菁坐下来，“张跃，这小子从纽约晃回来了，让我出去喝一杯。”
陆菁笑，“你们俩儿碰一起喝一杯能有什么好事儿，趁早把张跃说给谁是正经儿。”
“难~~~”陈江偏过头，埋到陆菁的头发里，吻了她脖子一下，笑道，“原先已经够难了，这小子这次去纽约居然还让他碰到凌秋。哎~你说，果真是你说的，一切都是主安排的，这下子让张跃遇见凌秋是个什么意思啊。”
陆菁摁了一下暂停，回头看进陈江的眼睛，陈江摊摊手，“我就这么一说啊，你急什么。”陆菁拿起手机拍到陈江的身上，“去吧去吧，别在这儿招我讨厌。对了，让他周末来一起吃饭，也有些日子不见了，成天一个人混着可怜。”
陈江一推开玻璃门，就看到张跃远远的缩在角落里，酒吧里昏暗的光线透过他面前的层层烟雾，丝丝缕缕的刻在他脸上，桌上摆着两个空杯子，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在他面前，厚重的白沫一点点地化进空气里。
有人在台上柔柔的吹着萨克斯风，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千回百转欲语还休，跟昏暗的背景溶在一起，黯淡低沉。
陈江拉开凳子跨坐上去，拍了张跃一把。张跃抬头看他，目光有点儿呆滞，陈江又好气又好笑，指指自己，特地放慢了语速，“陈――江――”张跃一把拍下他的手，“哟，这么快就请示完毕能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起码得起草个千字报告呢。”
陈江就势坐到张跃旁边，“说吧，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大家听听，你是要重振雄风挥旗再上呢，还是要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阿。”
张跃没说话，啪的打着了打火机，青灰的烟从嘴边散开，一股一股的溶进空气里，稀了，淡了，仿佛也远了。
陈江招手要来一杯啤酒，拍拍张跃的肩膀，一抬头给自己灌下半杯。张跃扭头，“哎，看来那谁，林悄蕊也在纽约呢，凌秋家还有一蜡烛是她送的。”
陈江笑，“呵，我知道。她在那里一个不知道什么医学研究机构里，上次来这边开会，我们还见过一面。哎我说，她们俩人倒真是有缘，这么些年居然还在一地儿。”
张跃撸他一把，“哎哟我的哥哥，你还跟林悄蕊藕断丝连呢，你家陆菁居然让你这么胡作非为。”
陈江沉默了一阵，最后闷闷的说，“操，少来这套。陆菁又不是不知道她。两个人不行就不行，那么多年邻居朋友，散了也照样该好好的。倒是你，见了凌秋一面回来这是抽的什么风。要上就上，要不上就重新开始。谁都跟你这样一棵树上吊死，这世界早他妈玩完儿了。”
张跃哼一声，手指弹了弹，烟灰碎碎的掉下来，一层一层落在桌上，“哎，真是不见不知道时间过得飞快，那么些年啊，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什么怎么过来的，一年又一年过来的呗。”陈江满不在乎的靠到后面。
“上次去纽约客户就要求过，这批新的软件不甚稳定，希望我们派个技术人员在那边盯一个月。我想跟公司说一说，把我自己派过去。”
陈江恍若不闻，定定的盯着桌面。桌上张跃的烟灰已经密密的叠了一堆，浅白深灰，还有细细的几不可见的烟绕着袅袅上升，陈江想，真熟，这场景依稀仿佛，好像在哪里见过。
时间的灰，他突然喃喃的说。
张跃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他笑起来，拍拍张跃的肩膀，又狠狠的灌了自己半盅。
陆菁喜欢在网上看文章，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打开的时候整个版面都一片蔚蓝。有时候她在上面一泡就是半天，哭啊笑啊愣神啊的，跟中了蛊一样。
有一次陆菁笑得死去活来的，他实在按捺不住，就凑过去看了一眼。别的他没看着，就光看见那小小的id，叫“的灰”。他记得他当时忍不住就指着那id哈哈大笑起来，还不够似的加上一句说，哪有人叫这个id的，跟把自己火化了似的。
陆菁当时脸就挂下来了，狠狠的掐他一把，说，你懂个屁，人家这个id是从“时间的灰”里脱胎出来的。她妹妹叫“时间的灰”，她妈妈叫“时间”，她就叫“的灰”了。时间的灰懂吗，那是电影《东邪西毒》的英文名字，Ash of time。没文化，快一边儿去吧。
陈江没有接嘴，走开了。他没有说，《东邪西毒》他当然知道，当年林悄蕊很迷了这电影一段时间，把台词都翻来覆去的背得滚瓜烂熟。每每看到一身红衣的张曼玉手捏桃花，倚着窗慢慢老去，她就泪水盈盈。
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喝了它，就能把前尘旧事忘个干净。
也许，这世上真有这样的酒，它真正的名字，该叫，
时间。
(十五)
凌秋早上出门时，特地在镜子前走了一走，米白的长裤，果绿的尖领衬衣，下摆收在腰里，依然窈窕。很好，她给自己打了个90分，然后自信满满的出了门。
曼彻斯特机场的人上午就到了，一行三人都一式一样的三件套，男的藏青，女的乳白，凌秋看了不禁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装束在这些人中间，不是不显得掉以轻心的。
好在大家没有长时间寒暄，进了会议室就立即进入正题。灯一打暗，凌秋的心思就宁静下来，屏幕上是她忙了近三个月的成果，机场的噪音分布现状图，机场改建计划的噪音模式，改建后的噪音分布图，附近社区的调查报告，幻灯一页一页的换，她一张一张的讲，变化着图纸讲社区补偿工程，席间那三人不时的提问，但不知是事先准备不足，还是根本不了解地形，问出来的问题有些让凌秋暗自骇笑。
游刃有余，她心里这样想。
就这样，不到三十张的幻灯讲了快两个小时，等她最后看到黑屏，自己也按捺不住地开了句玩笑，谢天谢地，终于完了。会议室里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大家都一笑，金发碧眼的项目经理顺手去拧亮了灯。
机场的三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高个子的男人首先开口说了话。他说凌你的分析很深入，我们都很相信你的专业素质，机场方面对这个社区补偿的投资确实需要再增加。但关于你的机场改建后噪音图，我们需要带一份回去研究。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份你的噪音模式的详细报告。
凌秋早有准备，把手上的一本递过去。一边还说，所有你们今天看到的图和原理，这里面都有详细的叙述。希望你们明白，我并没有为民请命的意思，但就我看到的机场改建计划，必须承认，对附近社区造成的影响相当巨大，尽可能合理的补偿他们，可以让项目进行更加顺利。
开会的日子总是特别好过，凌秋到家的时候，居然还将将能见到天边最后一抹斜阳。信箱里的条子说她的一个快递邮件在管理人员那里，她去签了字，抱着一束深红的玫瑰上了楼。
电梯里恰好碰上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子，车里的孩子只得数月大，娇嫩的皮肤，藕一般的手脚，湛蓝的眼珠子直愣愣的看着凌秋手里的花。旁边的女子搭讪的感叹了一句，真美！凌秋一笑，却看着那娃娃粉红的脸蛋，心里感叹，真美！
凌秋自己其实很惊讶，夏宁从来没有送花的念头，不要说是现在，就是两人刚开始交往的阶段，也只有到了情人节才有花。今天这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风，居然开了窍。等她进了门，找来花瓶解开包装，才看到掉出来的小卡片上，署的名字并不是夏宁。
电话响的时候，凌秋掌不住笑，这什么时候来，还玩这套香港电视剧里的桥段。
张跃却误会了凌秋的笑声，问的第一句“喜欢吗？”搞得整个过程更像从哪里抄来的片断。
凌秋想，就差我没有一个娇小的秘书，我好千娇百媚的把花扔过去说，送给你了。想是这样想，说出来的话儿却很礼貌，凌秋客气的道谢，然后委婉的拒绝了张跃的上门看看的要求。
“今天晚了，改天再一起吃饭吧。”凌秋轻轻的放上电话，桌上的花儿有点儿讥诮的冲她笑，颜色是深的暗红，怒放到憔悴的艳丽。
大学时代的男孩子们都流行送花，七彩缤纷的往心仪的女孩子宿舍里递。一年四季，年轻的女孩子轮番捧进姹紫嫣红。那个时候的女孩子流行做干花，细细的把玫瑰勿忘我香水百合晾干压平，一本一本书里打开都是倾慕和爱恋，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美丽甜蜜冰冻保鲜。
其实什么是死生契阔，什么是岁岁年年？
张跃哪里是个轻易吃下拒绝的人，过了几天，还有花送过来，仍然是长茎玫瑰，颜色却换成了雪白。
这次没有电话，连卡片都没有一张。
再过几天，凌秋又在邮箱里看到领邮件的条子，这次连见惯市面的前台管理人员都赞叹一声真美，修长的一束，半边如霜半边似血。
“床前明月光”和“心口朱砂痣”，仿佛和谐的美着。
周末夏宁推门进来的时候，一入眼的就是这满屋的雪白和鲜红，晶莹的娇嫩的芳香的艳丽的，挤在花瓶里热闹的笑。
夏宁稍稍的怔了一怔，看了看墙上的钟，才又轻手轻脚的进了凌秋的房间。
凌秋最近很容易疲倦，上班还好，有根鞭子抽着她头悬梁锥刺股；一到休息，恨不得睡个天荒地老，从前惊醒的毛病去得一干二净。
夏宁脱掉外套，睡进被子把凌秋搂进怀里。凌秋有气无力的推了一下，挣扎着问了一句几点了，夏宁理了一下凌秋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说，快中午了，你也该起来吃点儿东西，活动一下下午再睡。
凌秋迷迷糊糊的应着，夏宁接着说，我买了饭团了，上次你不是说喜欢吃，我今天干脆买了才来。慢慢醒醒，好起来吃了。
（十六）
年末夏宁收到通知，他投往布拉格会议的稿子被顺利录取了，来年九月就要去开会。会议级别很高，虽然投稿的时候信心十足，到底还是有点儿惴惴不安。如今听到确认，夏宁心中方放下一颗心。
跟着爱丁堡那边项目基本定了下来，夏宁做了些准备，跟组里说了说想申请近期不坐班。组里的合作人跟他的关系向来不错，听了凌秋的情况，很为他高兴了一场，作势考虑了考虑也就同意了，只要他每周至少回去一天，并且实时保持电邮联系。夏宁于是收拾了衣物，带着电脑和研究数据，没告诉凌秋就往纽约开过来。
去凌秋家之前他先去了趟第五大道。凌秋不知道受了什么影响，说起珠宝就Tiffany，一脸空白的向往。在夏宁看来，这实在是有点儿不知所谓的热爱。不过她说多了，夏宁也就留上了心。一生左不过也就那么一次，夏宁想想，出一次血也没什么。
节日的纽约人山人海，第五大道尤其拥挤，来来往往的都是游人。其中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比例甚高，更有些年轻朝气的学生，每个人脸上都是对未来明目张胆的渴求。
夏宁第一次和凌秋来纽约是在感恩节，那次是四人同行，凌秋是唯一的女生。那一年出奇的寒冷，凌秋戴着红色的毛线帽，围着红色的毛绒围巾，一张脸只露了巴掌大的一块儿在空气中，十分趣致。
临离开纽约之前凌秋死活要到第五大道上去买点儿东西，说是权当纪念。三人拗不过它，就直接从42街的灰狗站跟着她走过来。后来在一个小小的首饰店，凌秋看上一个据说是水晶但夏宁至今怀疑是玻璃的小小工艺苹果。站柜台的那个犹太老头儿巧舌如簧，说得凌秋心思活动，毫不犹豫就掏钱包买下了。
那个人一边给凌秋包装，一边还试图推销一个珍珠坠子，夏宁记得那人指着他们三人问凌秋，Who is your husband, 凌秋哈哈大笑，说: none of them。那人一边拿出坠子一边还让夏宁他们看，跟着又问，Then who will you have your dinner with. 凌秋仍然是笑，继续说none of them。老头儿不知道是装出来的纳闷，还是真心的纳闷，莫名其妙的问了句Why？凌秋却没再说，笑着走了。
Tiffany的旋转门边上有个一身黑西装打着领结的鬓发雪白的老头儿，礼貌的冲夏宁点头笑了笑。店并不大，人却不少。数面玻璃墙屏蔽了外界的嘈杂，玻璃柜下，各式各样的饰品在精心布置的灯下，冷冷的闪着光。柜台后面的人大约因了这满柜饰品的金贵，态度也矜持很多，没有一般珠宝店里扑面而来迫不及待的逼问和难以抵挡的热情。
夏宁随便看了看，想起老早以前凌秋说喜欢方钻，看起来款式大方，还显得手指纤细。想到这里夏宁笑了笑，凌秋的脑袋瓜子有时候不知道转得什么念头，一会儿希望自己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一会儿又希望自己纤细娇小我见犹怜。明明一个成人，却跟孩子似的，站一个主意，坐一个主意，也不知道怎么一个人打拼到现在。
夏宁看来这玻璃柜里的东西也差不离，左不过一颗或几颗亮闪闪的石头镶在一个亮闪闪的圈上。他比较了半天，挑了个镶着一颗绿豆大小方形钻石的白金戒指，拿在手里看了看，又问了问价钱。价钱倒真是吓人的高，饶是夏宁心里早有准备，也还是被这个价钱唬了一跳。
小小的犹豫了一阵，夏宁才付了钱让人包起来揣在怀里。盒子是淡蓝色，小小的方形，那女孩子仔细的给他绕着盒子缠了一道白绸子，末了微微一笑，说“Good luck!”
后来的一路上夏宁开车都开得神不守舍，过一会儿就用手按按胸口的口袋，觉得那盒子硬硬的在那里，心里就不由得紧张。逢上个长的红灯，夏宁又掏出盒子看看，莹白的绸子在日光下有幽幽的光，像凌秋在灯光下的皮肤，柔软香滑，暗暗的闪着引诱。
如此一路颠倒，半下午才到了凌秋的屋子。打开门看，厅里的花瓶居然又换了新鲜的花儿，这次还是玫瑰，深深浅浅的红，在水晶长颈瓶里惊心动魄的冲着他笑。
夏宁有些许怔忡，这些年来凌秋和他聚少离多，鲜有在一个城市长相厮守的年份。他并不知道凌秋有没有过另外的追求者，但以他自己身边的情形来比拟凌秋的状况的话，示好的人肯定还是有的。
周围的人来了又走了，自己也来来回回的换地方，唯独凌秋没有变过，仿佛缤纷车流间的安全岛，凌秋成了他生活里唯一静止的东西：没有时间的沉淀冲刷，没有空间的阻隔屏障，她仿佛总是在那里。每每顾盼，总有她的影子在自己的眼角。因了凌秋一直的静止，他也从没去考虑她身边是不是峰飞蝶绕，纵然有，他想，凌秋也会处理好。
但这次有点儿不同，这是第一次，凌秋的生活里，有形有色张牙舞爪的出现了另一个人：另一个，男人。
半下午的日光斜斜的绕过周遭的高楼照在花瓶上，在米色的墙上反出一小片五彩的光斑，眩目斑斓。夏宁用力捏了捏手中的盒子，盒子的四角钝钝的扎进他的手心，一阵疼痛。
这个时候的凌秋却不知夏宁已经不辞劳苦从波士顿搬过来了――这是第一次，夏宁来之前没有跟她打招呼。
张跃这已是两个礼拜来的第五束花，每一束都是玫瑰，红的白的，深的浅的，穿插着往她家里送。张跃很沉得住气，从第一天遭到拒绝，就再没有追着花打过电话，卡片也减掉了。虽然没有片言只语，花里花外的意思其实呼之欲出。
凌秋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还记得多年之前自己跟张跃分手的时候，隔着大洋两人的对泣。事隔多年，那个时候的眼泪早已经蒸干了上了天空成了云，又下成了雨点坠入大海。
难道生活必须要这样重演一次，他们的眼泪，难道几经循环再度回来了？
张跃从出租车里望出去，跟上一次的暗灰相比，这个夜晚因五光十色而呈现不尽的生机。
“那好吧，我们在故乡味见，你知道在哪儿吧”，凌秋电话里的声音比面对面听起来稍稍的要低沉一些：冷静的，温柔的，大大少了大学时代的一派任性胡为。
故乡味虽小，在纽约却颇有名气。窄小的门口站了一大群人，热闹喧哗。店里闹哄哄的放着过时的音乐：
往事虽已尘封，
然而那旧日烟花，
恍如今夜霓虹。
(十七)
“Ten…Nine…Eight…Seven…Six…”
电视屏幕上灿烂的苹果在众人兴奋的叫唤声中缓缓下滑，终于滑到最底部，聚集在时代广场的上万人一起欢呼起来，夏宁推推在自己怀里盹着的凌秋，“醒醒，开始倒数了，你还看不看，要不就起来睡去。”凌秋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屏幕上已经是万众欢腾：
“Two…One…Happy New Year~~~…….”
镜头转过无数张兴奋的脸，人们在拥挤中艰难的亲吻，脸和手多被冻得通红，通红下是不能掩饰的喜悦。凌秋伸出手去扳下夏宁的头，凑上去亲了一亲，作势娇滴滴的说了一声，“新年快乐，夏哥哥～，赏颗糖吃吧”
夏宁哭笑不得，亲亲凌秋的额头说，“新年快乐，小秋！新年有什么愿望？”
凌秋撑着爬起来，想也没想就说，“希望小布拉格健康快乐，希望她是个女孩，希望我也健康快乐，嗯，还有，希望你也健康快乐。”说着伸个懒腰站起来，冲夏宁眨了眨眼，“睡觉了睡觉了，新年的第一觉！”
夏宁捏捏口袋里的盒子，那个浅蓝的小盒子在他的口袋里已经呆了很多天，每一天都要钝钝的扎几下他的手，扎得多了，仿佛跟抽烟喝咖啡上了瘾，每天没有这几下的钝痛，竟然会觉得一天仿佛没有过完。
跟张跃短兵相接的那一刻，他正在沙发里百无聊赖的等着凌秋，
那个写得长吗，我去查了查，那个也就写了将近2万字，不算长。这个目前写出来的，已经过了1万了，估计至少有秋分那么长吧......如果能写完的话～
......我没有说他们同居是纯洁的阿....那句“霸王强上弓”是俺开玩笑说的...... 
其实我并没有写林mm因为这个原因跟陈江分开的阿，先让她怒一下，两人还没掰呢
一般人四五周时甚至不会怀疑自己有怀孕(除非是有计划的不避孕). 七周之内可以吃药, 七周以后至三个月(?)还可以安全地手术堕胎. 
原谅我的生活阅历可能还算平淡，所以很多细节上，我是挑不出错的。
让凌秋顺道把”男人有什么用“的大问题也想清楚了，把心得告诉我们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