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高悬之团扇 7/22
Posted: 2004-06-23 10:55
（一）
明朗早晨醒来，发现阳光满窗，一束束透过薄薄的轻纱飞舞。北方夏日早晨带了炎热的清凉，忽然一下子就扑到了明朗的身上。
明朗最喜欢这样的早晨。她站起身来，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让自己的脚深深的陷在长毛的地毯里。真丝睡袍的蕾丝轻轻噌着她的小腿，有点痒，却又很舒服。
她走过去隔着窗帘看这个城市在自己的脚下喧嚣热闹，会心一笑。
明朗的早餐是一杯黑咖啡。虽然明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多年习惯再也难改变。做学生的时候喝惯了，再也戒不得。没有这一杯，竟然魂魄悠悠，不算真正醒来。
正边喝咖啡边看报，忽然电话响。接起来是二姐明媚：‘小朗，怎么还没去店里？’明朗只有苦笑：‘昨晚不知是谁让我奔波一晚，我骨头都要折了，今天再也不能了。我歇业不行么？’
明媚的声音立刻下调三度，带笑道：‘明朗，你试试？’明朗手执话筒，遥想明媚猫一样的眼睛眯成一线，细细的手指一圈一圈的玩弄头发，忽然觉得一股冷气从电线那头直飞过来，连忙改换口气，赔笑道：‘二姐，好二姐，人家不是跟你开玩笑呢么？9点我准到店里还不行？’
想想，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加一句：‘有什么事情么？’
明媚轻轻的哼了一声，懒洋洋的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然后又嘱咐：‘你要是敢迟到，我揭了你的皮。’最后是一声嗤的浅笑。
明媚的笑，如同明媚的人，柔媚到极处，笑完了还有一片似笑非笑在空气里流动。明朗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连忙赔笑道：‘不敢，不敢。不是女侠你不敢，是小的我不敢。’
明媚咯咯浅笑数声，终于肯放下电话。明朗擦擦冷汗，抬头看表，才发现大事不妙，只得一片手忙脚乱的更衣。临出门还被鞋柜角磕了一下，因为太急索性连骂人也省了，只嘟囔两声明媚明媚就匆匆忙忙的出门。明朗想，我怎么就是明媚的妹妹呢？
（二）
明朗的店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里。黑漆的大门，铜门环，并无牌匾，只有一个红彤彤的大印正在门上，空空斋。
店面很小，里头却深。店面南房三间打通，只在西边用雕花多宝隔分出一间小小的客厅。从外头看和这个城市里无数的古董店并无两样，表面上似乎还要更加寒酸拮据，只有熟客才知道那道黄梨木屏风之后的别有洞天。
明朗没到门口就发现不对。
门口居然有人。
一间偏僻的古董店，早晨九点就有人等着开门，明朗不由揉了揉眼睛。
这个人不仅是人，还是一个男人，不仅是一个男人，更是一个生人，不仅是一个生人，而且居然一付‘我知道你是明朗’的面孔，大老远看见明朗来了，居然堆了一张笑脸：‘明朗小姐，您好。鄙姓张，弓长张。张大年。是明媚小姐介绍我来的。’
明朗看见这位张大年先生油光光的脸，油光光的头发，油光光的衬衣领子，心里不由的暗自退了两步，恨不得捂上口鼻落荒而逃，可是想起明媚似笑非笑的眼睛，只得在脚上上前一步，微笑道：‘张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指教？’
嘴上客气，手上越发的散漫，磨磨蹭蹭的索性不开门了，就歪着头看着张大年。
明媚，明媚，你捣鬼我就怕了？
张大年看了看面前的女郎。白色的男式衬衣，袖子半挽着，露出纤秀的手腕。白衬衣的下摆随便打了个结，底下是咔叽裤子，白球鞋，斜挎了一个带子长长的帆布书包，短发凌乱。
他犹豫了一下，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几乎还是一个学生的样子，真的可以？他四处看了看，似乎是要找旁人来问问。明朗耐心的等着，并不着急。张大年心里的心思她早就知道，可是也不说破，就微笑着站着。张大年贼眉鼠眼的踌躇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明朗小姐，我们到里头去说去，好不好？’
（三）
明朗的心情从早晨开始一路下坡，到了此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只可惜如果一个人从小被教育成了一个讲礼貌，或者仅仅是讲理的好孩子，那么她长大了也不会忽然进化出把顾客拒之门外的厚脸皮一张。明朗只得在脸上重新堆出一片假笑，把张大年先生一路请到了西边的小客厅。
主人心里不欢喜，所以茶也省了，只用了一只小杯奉了一盂清水，然后就目光灼灼的看着客人。
三十八九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不出上回洗澡是什么时候。眼睛说不上大小，就是中年人黯淡无光的两粒。厚嘴唇，明朗没有勇气去看那牙齿，所以又把视线拉回眉眼之间，客气却又冷淡的问：‘张先生，请问有什么指教？’
张大年期期艾艾两声，看到明朗面上越发的和蔼可亲，索性心一横，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明朗小姐，你看看这张照片。’
发黄的照片，明朗随手取过一只放大镜，仔细的看了看照片的边缘，虽然折的旧了，到底看的出根底，应当是二零三零年代家里自己冲印的东西。照片上是一位少女，白衫黑裙，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只当得干净清爽四字。明朗注视着这位八十年前的少女，一瞬间有点恍惚。
我们是谁呢？她苦笑着想。这屋里最不起眼儿的东西也有几百年，比如自己常用的那个雕花的笔筒，对着阳光细看，筒底隐隐有子冈二字，更何况那玉石自己更是自然数十万年的杰作。我们又是谁呢？我们都随着时间的长河流淌。还是照片，刹那永恒。
张大年先生补充：‘请看她手上的扇子。’
是一柄团扇，想必其薄如蝉翼。纵然是八十年前的摄影，也看的出团扇的精巧美丽。明朗把光线调好，仔细再看，不由奇怪道：‘好倒是好的，只是算不上古董。大约是内造的吧？’顿一顿，又道：‘倒是这题诗有些怪了，怎么好象是新诗一样？’
张大年先生等明朗抬头，这才接口：‘这是我的曾祖母。她手上的扇子是当年御赐的。我这回来，就是想请你帮忙找回这把扇子。’
明朗又低头看了一回，才开言：‘请问这扇子是什么时候失落的呢?’
‘大约是在1928年。’张大年说完了，才发现明朗面色黑了两三个颜色，心里有些发虚，加上一句：‘正是皇姑屯前后。’
明朗放下手中的放大镜，拿起一只竹根雕花杯子喝了一口水，吐了口气，才慢条斯理的笑道：‘张先生，如果我没有听错，您希望我去找一柄1928年失踪的团扇。’
张大年连连点头：‘明媚小姐说，如果想找什么东西，来找你就好了。’
明朗怒极反笑：‘姐姐总是夸大其词。一柄扇子，且不说几十年战乱之后是否还在，即便还在，此时来找也只是大海捞针罢了。张先生，我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耽搁你了。’
张大年张大嘴巴，几回想要插嘴的样子，却慑于明朗的语气，不敢开言。好容易明朗说完，却直接伸手肃客，张大年大急道：‘可是我知道这扇子的下落。’
明朗心里正不耐烦，看见张大年一双油腻腻的手握住那个定窑的杯子觉得真是明珠暗投，连带连这句话也没在意，自顾自的就站了起来。
张大年见明朗兴致索然，连忙加上一句：‘如能找到，必有重谢。’
明朗只觉得张大年说话结结巴巴吞吞吐吐言之无物，并非所喜的一类，倒是用词颇古板雅致，倒也怪了。既然他提起皇姑屯，家中又有御赐之物，只怕早年家中颇有来历。想了一回，不禁一笑：‘重谢也不必，张先生您如果知道这扇子的下落，何不索性上门求购呢？’
张大年踌躇一回，明朗看了更觉寡然：‘我莽撞了。很高兴认识您。’
张大年见这明明是一个送客的架式，再也顾不得，连忙说道：‘经过明媚小姐全知道的，此事还要请您周旋一下。’
（四）
提起明媚，明朗不由有点泄气，心想明媚你越来越不长进了，跟这种衣冠俗物有什么交情来套？表面上却又不能显露出来，只微笑道：‘其实上门收购，一般找一个中间人也就好了。我有几个相熟的，介绍给你如何？’
看不出张大年却很固执，连连摇头：‘中间人我不放心。’
外头阳光明媚，远远看着一阵阵热意渐渐的起来了。南屋本就热，明朗满心想把包中昨晚的那件白玉七连环拿到北屋去细细把玩，却在这里纠缠不清，看着张大年紧紧闭着的嘴唇心里暗暗叹气。
索性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好了。
‘那好，请问你有联络方式么？我可以给你看看，但是是否成功就只看运气了。’
张大年喜极。
明朗一个不小心到底看见了他的牙，心中暗叫晦气，连忙找了一个毛边纸钉的小本子，记下地址电话，然后送客。
临走张大年欲言又止：‘经过您问明媚小姐就是。’
明朗心想，是啊，我可不得问她呢么我。
明媚很干脆：‘张大年的妈妈是你姐夫的表姨。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明朗也不是好欺负的：‘我怎么倒不知道我姐姐嫁了，什么时候的新闻？’
明媚隔了电话娇声低笑：‘小朗，大人的事儿不懂就别问。’
明朗冷笑道：‘是，那大人的事情拜托大人自己解决吧。’
明媚却忽然轻轻一笑：‘小朗，二姐难得求你一次，你真忍心不管？咱们家姊妹虽多，对你最好的难道不是我？’
明朗忽然觉得一个头变出三个大，忍不住咕哝：‘也不知道是谁昨儿非要什么白玉七连环来着，还有上个礼拜的唐寅手迹。’
话是这么说，可是明朗仔细想了想，觉得二姐夫这个称呼真的似乎很合适赵某人，那么二姐夫的表姨的儿子似乎也迟早要和自己沾亲带故。想到这里不由哀叹：‘明媚，我干干净净一个人，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和那个脏了吧叽的张大年成了亲戚呢？你还我清白来。’
明媚从鼻子里回话：‘请叫我二姐。’
明朗想想，终于屈服：‘那好，我就打打电话试试。成不成就看运气了。’
明媚拉长声音：‘小朗，你记得皇姑屯死的那位姓什么么？我忘记告诉你，我无意之中知道张大年的曾祖父恰巧姓张，他曾祖母倒不是。你信我，这件事你会越做越好玩的。从皇姑屯开始吧。’说完了立刻挂电话，不给明朗追问的机会。
（五）
明朗没来得及问就被挂了电话，不由的咬牙。什么叫‘曾祖父恰巧姓张，曾祖母倒不是？’难道曾祖父不姓张，倒能生出个姓张的曾孙子么？这个明媚，越发的骄横狡诈，居然不接电话了。
明朗只觉得牙根痒痒，无处发泄，索性一个电话拨给明达：‘小弟，我要皇姑屯的资料。你给我找找，有没有任何和一个女人有关的线索？’
明达待要抱怨，明朗一声断喝：‘要快，我下午就要！’说着也挂了电话，不给明达抱怨挣扎追问的机会，觉得心里真爽。
皇姑屯，坐回官帽椅子，明朗陷入了沉思。记得教科书上说，1928年张作霖坐大，欲摆脱日本挟制。关东军司令村冈遂下令刺杀，河本大佐等乃于皇姑屯制造炸车一案，吴俊升死，张作霖重伤终于不治。此事于远东法庭审理无误。可是，将近80年后，怎么会又和一柄扇子扯了起来？
一早晨很快过去。
下午明达来电：‘皇姑屯的资料我已经给你复印了，已经让快递送过去。包括全部远东国际法庭证词，没见到什么重要的女人。’
明朗有点泄气：‘张作霖有几个老婆？’
明达带笑说：‘至少六位，暗室就不知道了。原配赵氏，是张学良的生母，继室卢氏，还有戴氏，许氏，寿氏，马氏。对了，在皇姑屯跟随张作霖的是马氏，受了轻伤。’
六个老婆。
明朗叹气：‘那有几个女儿呢？’
‘也是六个。’明达的背景调查看来做的不错。‘全部在资料里头，你呆会儿自己看吧。我要去约会了，拜托不要打我的手机，还有，二姐如果问起来帮我遮掩一下。’
明朗嘿嘿冷笑两声，预计明达身上的冷汗冒出来了才开口：‘早点回宿舍，晚上我要去查到的。’
明达一口气松下来，甜言蜜语的吹捧了明朗两句就忙忙的挂掉了电话。弟弟长大了，到底不由姐姐管。不过好歹将来自然有收拾他的人，明朗想想又开心起来。可惜现在他的那个小女朋友有些小气，未必是那个真命天女。
快递送来，明朗打开仔细的看。
原来张作霖男女关系复杂却不混乱。皇姑屯事件时六夫人马氏年仅23岁，五夫人寿氏也才32岁，可是这两位都在张作霖死后守节至死，少帅一直年节问安。此外原配赵氏已经去世，戴氏出家。卢夫人一向为儿女爱戴，许氏聪敏贤惠，其时正在天津教养孩子，似乎都不应当和皇姑屯有丝毫的联系。
女儿这条线就更简单。张作霖有六个女儿，八个儿子。原配赵氏育有长女首芳，卢氏育有怀英，怀卿，戴氏无出，许氏有怀瞳，怀曦，寿夫人有四个儿子，马氏则养育幺女怀敏。
看完这些，再看回忆录和证词，并无任何女子的信息，当然更没人提起一把团扇。明朗揉揉发酸的眼睛，骂了两句明媚，忙着把故事抖落抖落，才发现已经是晚饭时分了，正合适打电话去约人。
（六）
明朗先打电话给张大年：‘请问您曾祖母怎么称呼？还有，这柄团扇是如何失去的呢？’
张大年踌躇一下，才说：‘我的曾祖母姓戴，团扇怎么失去的我也不知道，近年才偶然发现下落。曾祖母去世前曾经嘱咐家父要寻回这扇子，所以才来拜托您了。’
明朗见张大年支吾搪塞，心里冷笑一声，心想你继续保密呀，保密工作做好了团扇自己就能从天上掉下来。嘴里敷衍：‘我一会儿会打电话过去，成不成会尽快给您回信。’
张大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后终于没说，只是期期艾艾的问：‘明媚小姐那里可能有一些有用的信息。’
明朗突然想起来张大年的油头油脸，心里忍不住一个突，能跟明媚说倒不索性找她帮忙呢，也是活宝一粒，只可惜自己倒霉。也就不再多说，只闲闲说道：‘一般非当事人的陈述会有误导。算了，不说了，我这就打电话。’
那边的人家儿姓赵，明朗拿起姓名号码看了一下，心里明白这个电话肯定是唐突了。
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很美的女孩子：‘赵宅，请问找哪位？’
明朗耐心解释了一下，然后强调自己也是喜爱收藏，久仰赵老先生的大名。所以此次虽然受人之托，也是颇想到府上拜望赵先生。
那女孩子轻轻一笑——明朗这才发现年轻女子隔了电话的轻笑尽管都可以柔媚，却不一定让人冒冷汗——问道：‘请问您是空空斋的明朗小姐吧？’
明朗连忙隔着电话点头，心里有点奇怪，也有点得意。
那个女孩子笑道：‘我叫赵碧落，你叫我碧小落就好。爷爷前两天还提起你那个空空斋，说现在肯软彩硬彩兼做的，你那里东西最好。只是你不肯做大了罢了。对了，我不耽误你正事，我请爷爷接电话。’
要说不得意是假的，所以明朗一个人捧着电话傻笑了一会儿，直到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来才回过神来。
‘明小姐你好，我是赵一帆。请讲。’
一帆是老人的号。明朗心里一热，连忙借口：‘赵老您叫我小明就好。’然后简短的说了张大年和那柄团扇的事情。末了问道：‘赵老，不知能不能到您府上细谈？’
赵一帆听了，沉默半晌才问道：‘照片在你那里么？’
明朗答道：‘是。’
赵一帆道：‘既然这样，不如我明天到空空斋一趟。你看可好么？’
明朗喜出望外：‘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听赵一帆说话干脆爽朗，索性省掉店内狭窄，污了名家法眼之类的废话。赵一帆显然也很满意明朗的回复，约了时间，很快收线。
这真是奇遇了。
没想到一个脏兮兮的张大年居然引出了古董界的元老赵一帆。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赵一帆简直是一个传奇，他的那套青铜的方鼎何尊明朗向往已久。没想到他居然在背后谈起了自己，明朗心里颇为自满。只可惜店里没人，不能拍拍她的肩膀夸奖‘明朗，干得好’，更不能让她发表逊谢词，不免是个遗憾。
（七）
第二天是一个阴天，一堆厚厚的云从西面直压过来。阳光从云彩的间隙里灿烂的洒下，一丝一缕的明亮的闪动。赵一帆穿过这阳光进到这个外表平凡的店里，心里也不禁一动。
店虽小，却规整。门上一对门簪雕琢精美，下头一对门枕也是考究精致。因为是贵客，索性不进倒座，绕过一个黄梨木的屏风进了后头。进去了是一面硬心的座山影壁，再往里一片抄手游廊，院子里花木扶疏。明朗在前面引路，两人一直进了北屋。
明朗请赵先生坐下，才细细打量。他大约80开外，行动却矫健敏捷。身板挺得很直，有军人风度。穿了一件白色纺绸的褂子，黑油绸的裤子，自有一种优雅大度的派头。
分宾主坐了，主人献茶。明朗笑道：‘赵老此来，蓬壁生辉了。’
赵一帆原先没有想到明朗居然是一位窈窕年轻的女郎，此时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杯子，居然是一只万历成化斗彩杯，不由微微一笑：‘要是早知道你有这件好东西早就来了。不过这杯子不是有一对么？’
客人一眼看出了杯子的来历，主人也有些吃惊：‘原是一对，有一只被家姐拿去吃茶了。’
赵一帆暗暗吃惊，如此无价之宝居然被两个年轻姑娘用来吃茶，再看那茶叶罐子居然也是银丝嵌宝的，明朗自己正用了一只若琛瓯小口品茶，心里也就有了底。越是吃惊，表面上越是从容，索性直切主题：‘小明，照片我能一见吗？’
照片就是张大年的那张，这点上张大年也不能算是小气了。明朗陪着赵一帆仔细再看，却忽然发现这少女虽然衣饰简朴，头上的珠花却及其精巧。明朗把放大镜递给赵一帆，指着那把团扇笑道：‘就是这一柄了。那家说愿意任赵老您开价。’
明朗想，张大年真是不傻。以赵一帆的身份，让他开价只怕是最划算的。而且显得买家识货，卖家更有面子。这笔生意也许竟然真的有的做。
赵一帆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凑低，仔细检查照片。明朗顺着他的眼光看下去，心中一动，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微笑着捧了茶杯喝茶。茶气醇香，熏然而来。明朗索性缩回椅上，慢慢的小口小口的品。
赵一帆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明朗悠然自得的样子，心想这个年轻女子果然是个老手，这样一副事不关心的架式明明白白的把自己化做局外人，倒是难办。不过眼前最难办的是如何把这个台阶下去。明朗不搭话，赵一帆倒有些尴尬，只好更加仔细的看那照片。
明朗见从眉毛底下看见赵一帆的手胶在了照片上一样，明明知道他只等着自己问话，可是毕竟张大年既是自己的客人，又好歹算个亲戚，所以越发的不肯说话，索性闭了眼睛细细的回味。
赵一帆再等一回，终于发觉等明朗说话简直象布什从伊拉克撤军一样遥遥无期，又象奸商良心发现一样决无可能，只得主动清咳一声道：‘照片看不清楚，似乎不是我家那一把，我家的只怕要小些。’
明朗听了心里冷笑一声。这个老狐狸明明看也未曾看那团扇，这时又如此模棱两可，显然是一副醉翁之意的架式。可是若是他当真对团扇不干兴趣，那此来不免奇怪。心里念头转了一下，嘴上却不肯吃亏。‘可惜了。如果赵老您说不是那决不会走眼的，想来是消息有误了。’
赵一帆笑道：‘这柄扇子看来不过是内用上造的而已，倒是这女子的首饰少见。比如这枚戒指，’说着指着那只戒指来给明朗看：‘如果我没看错，这是一枚子母戒。’
明朗心下更加疑惑，沉吟道：‘子母戒是近年才有的花样，如果真的是一枚子母戒，那收藏价值上来看倒是可观了。’
赵一帆笑道：‘正是这么说。我也不想收藏，能看看就好了。’说着右手轻轻在桌上用手指叩了两下。
明朗在心里暗暗的笑了一声，心下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儿倒不是为了团扇，竟然是别有所图的了。轻轻取过相片，仔细看去，却再也看不出这枚戒指有什么特殊，再回想赵一帆的放大镜只在那少女头上招呼，心中暗笑。索性再也不看，将照片推开，笑道：‘过了这么多年，当年旧物只怕都流散了。’
赵一帆也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方便约那家人出来。’
明朗微笑：‘要不我顺便问问戒指的事情？’
赵一帆笑道：‘想来也是同道中人，大家见面了再交流也好。’
明朗早料到他不肯，现在也不说破，当下客气的请赵一帆喝茶。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大名鼎鼎的赵一帆居然比张大年还要小气，不能不说让明朗心里有些失望。
（八）
张大年却不肯见赵一帆，理由更是活活气死人：‘我只是要买他的扇子，他见我干嘛？’
明朗好声好气的解劝：‘见一面也好细问。现在他只说家里没有，我也没有办法。’
张大年挠挠头，从眉毛底下看着明朗问：‘我的消息应该不会错，你看他真没有假没有呢？’
明朗又好气又好笑。要是家里真的没有这把团扇，那只老狐狸大早晨的巴巴儿的跑来店里干嘛？只是到了又耍花头，倒让人奇怪。赵一帆好歹是一杆迎风招展的大旗，纵然卖不了几个钱，吓人却是足够了。明朗不好意思刻薄赵一帆，只低声道：‘就算没有，万一他知道扇子的下落呢？张先生你还是见见他吧。’
张大年今天的穿着打扮和前天不约而同，只是衬衫上的各色装饰仿佛更加可疑。明朗只想揪住他问：‘你能不能换件衣服洗洗澡？’可是说出来就变成了：‘赵一帆也算是社会名流了，我看我们去见他只怕要庄重一些。’
明朗想，明朗，我鄙视你，你就不能直说么？
没想到人张大年脖子一扭：‘我不见。你替我见吧。’
明朗杀人的心都有了，脸上堆起了一片灿烂如春花的假笑，温柔说道：‘张先生，您等我一下，我进去打个电话。’
接电话的明媚听见明朗笑的虚假的温柔，立刻英明神武的问道：‘小朗，怎么了你？’
明朗气道：‘张大年的事情麻烦女侠你亲自出马，我管不了了。’
明媚笑：‘哦，那好。那我找明珠做去。这丫头最近闲的发慌，知道有这么个好案子只怕得请我吃饭。’
明朗假笑道：‘好呀，不如你以后都直接找明珠好了。反正明珠堂妹阴险狡诈，和你正好一对儿互相算计去。’
明媚叹气：‘本来我也是想把解开皇姑屯的机会留给自家姐妹的，可惜呀。’
明朗本来牙都咬碎了，听了这话不由一愣：‘怎么说？’
明媚轻笑道：‘张作霖是给日本人炸死的没错。可是为什么此事要如此郑重其事呢？为什么日本人不能做的更隐秘呢？这些事情连村冈也未必明白。后来张学良接手东北军，为什么日本人竟然不能阻挡呢？你难道真的不好奇？’
明朗低声道：‘有话快说，少卖官子。不然小心我摔了那个白玉七连环，咱们一拍两散。’
明媚干脆利索：‘具体我也不知道，不然要你帮忙干嘛？总之你帮张大年找到团扇一切都会清楚。’最后再加一句：‘一切小心。’
到底是姐妹连心。
明朗挂了电话，犹豫才一会出来，对张大年说：‘好，我再替你跑一趟。’
张大年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说：‘我的名字你也不要告诉出去了，对了，还有电话也要保密。’
明朗看着他油光发亮的脸，突然抿嘴笑道：‘你请我吃饭吧，我要吃猪头肉。’
（九）
明达接到明朗的电话的时候就后悔了，等听到一半立刻决心哪怕自掏腰包也一定要在宿舍装个来电显示。明朗说完了经过还没有问：‘好不好？’明达立刻答道：‘不好。’
明朗正要实行民主却突然发现面对的是叛贼，于是糖衣立刻收好，炮弹立刻上膛：‘亲爱的小弟，没人问你的意见。明晚8点在海天楼，穿好西装，记得配运动鞋。对了，要准时。’
明达哀号一声：‘姐姐，好姐姐。我约了人了我。’
明朗立刻泫然道：‘姐弟如手足，你不要告诉我老姐我没有你女朋友重要。’
明达隔着电话仿佛听见有呜咽声，踌躇一下，低声叫：‘三姐，三姐。’没有听到回话，仿佛又有醒鼻子的声音，心里慌乱，连忙叫道：‘三姐，我逗你呢。明儿我准到，准时到，好不好？’
明朗在电话这头笑的打跌，强忍着幽怨的叹了口气，捏着嗓子念白：‘弟弟大了，由不得姐姐了…..唉….’然后赶忙放下电话。好在手脚利索，并没有露出破绽。
皇姑屯。
难道皇姑屯还有什么故事？
这一夜明朗书房里的灯亮到很晚很晚。直到天边的启明星若隐若现了，明朗才伸了伸懒腰。外头的天色是一块深蓝的水晶一样，带了北国夏日的凉爽。6月4日，明朗想，76年前的今天，正是皇姑屯。
1928年初，关东军参谋河本大作奉命刺杀张作霖，经长期观察，选中地处京奉，南满铁路交叉点的皇姑屯附近的三洞桥。该处驻守警卫正是东宫铁男大尉，有电话与关东军司令部直接联络。
6月3日晨，日本武官竹下义晴在北京欢送张作霖离京后，立刻以密码电告河本：那人在第八节车厢。随后京奉沿线不断电告列车最新位置。河本密令东宫，爆炸之后尚需组织突击队，万一张作霖侥幸当由突击队趁乱暗杀，务求布所谓‘必死之阵’。
6月4日凌晨4时，列车经过新民车站，5点18分经过皇姑屯车站。此时即将进入奉天车站，列车减速至每小时10公里。当第七节列车进入爆破地点之后东宫铁男亲自引爆炸药，一瞬间第八节车厢火焰冲天。东宫见张作霖必死，于是掩盖证据，携突击队撤退。
张作霖重伤折臂，喉部有创口，鲜血汩汩而出。部下以手帕裹伤，一会儿手帕尽赤。吴俊生被抛出车外，头部受伤，当场毙命。张作霖则于9点30分重伤不治身亡。
爆炸之时，马夫人随侍，受轻伤。
张作霖死前最后一句话，据说是‘我要走了。’再往前是‘到家看看小五和五太太’。五太太乃寿氏，让张作霖临死念念不忘。
一代枭雄还是化为尘土，连他的儿子张学良君也已去世。明朗不由的叹了口气。晚上，不知道能从赵一帆身上打听出什么。
(十)
晚上的饭局是本年度最无聊的饭局。明达遵照吩咐打扮的中西合璧，说起话来也是在沉默和废话中做选择题。明达明朗赵一帆三人对着清茶面面相觑，只有碧落倒是自得其乐的把眼睛在明朗明达脸上溜达，然后自己偷偷抿嘴而笑。
好容易菜上来了明达不等赵一帆招呼，按照想象中农民企业家的派头用自己的筷子先给每人来了一大块鱼，然后谦虚道：‘有人吃鱼头么？没人吃我吃了。’不等别人回过神来，已经汁水淋漓的夹到自己碗里埋头苦干了。
赵一帆的礼貌至此全线崩溃，后来的宴会里再也闭口不提戒指，耳环，珠花，团扇一类的事情。明朗见时机成熟，先招呼碧落试试龙井虾仁，然后闲闲说道：‘赵老，我想向您请教一下，当年赵四小姐孤身北上，社会反响如何？您知道我们年轻女孩子，最喜欢八卦。’
不等赵一帆答话，碧落先笑道：‘明姐姐，你莫非知道我家的事情？’
赵一帆咳嗽一声，碧落马上住嘴，大大的眼睛转了两转，显得又是俏皮又是爱娇。
赵一帆笑道：‘那也算轰动一时的事情了。那年我还小，才八九岁。也记得四处哄传，后来大一些听到的舆论大都同情四小姐，那件事就算放到现在也算是浪漫了。’
明朗微笑，眼角里看到明达嘴角一僵，心里暗笑。好小子，原来吃的也堵不住你的耳朵，还好你没有笨死。不过自己也是好奇，于是顺口问道：‘赵老，您称赵四小姐四小姐，莫非您认识她？’
赵一帆慢慢的看了一眼明朗，清清楚楚的说道：‘不。我不认识。’
明朗看见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突然的冷了下去，更隐隐的从这一股冷里透出一股凌厉来。明朗连忙放松身体，温和的微笑道：‘啊，真可惜。我特别向往赵四小姐和张将军的爱情呢。’
说着又跟碧落挤眼：‘年轻女孩子大约都各自有各自的幻想，是不是？’
明达虽然一直低头对付鱼头，可是也突然发现了气氛的尴尬紧张，索性抬头，嘴里含着鱼骨头含含糊糊的说道：‘明小姐，我跟你说好几回了，团扇的事情别到处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
明朗心里吃惊，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呵呵笑了两声。
明达吐出骨头，向赵一帆傻傻笑道：‘不过赵老师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要找的团扇据说原本就是赵四小姐的。不过赵老师您可得给我保密，不然传出去了我就难买了。’
赵一帆听了，紧张的双肩慢慢的松了下来。再看了一眼明朗，发现这个女孩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偶然的巧合，倒是自己多心了。不过这也就说明对面这个粗鲁莽撞的年轻人其实并不知道真相。赵一帆有点失望。是啊，怎么能不失望呢？等了足足五十年之后原来这个迷底还是不能揭开，那只有继续等，等到自己死去的一天，然后让碧落继续等，一直等下去。
明朗微微抬了抬眉毛，明达明白明朗这是在问自己哪里来的消息，就回手用两个手指捏起了一只鸭翅到自己的碗里。明朗暗地里啐了一口，明媚，你的手还真长。不过还真得谢谢明达的解围。
这个赵一帆，明朗有些奇怪的想，居然在那一刻仿佛有一股，杀气。
还有，他当然认识赵四。
还有，他知道这团扇不仅仅是赵四的旧物。
还有，一会儿要抓住明达审讯。
(十一)
明达这小子滑的象泥鳅，精的象猴子。明朗给他宿舍打了半个钟头电话明朗这小子死活不接。明朗想要骂娘忽然想起来这小子竟然是跟自己一个娘，结果只能打电话去找明媚抱怨：‘明媚，你弟弟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夜不归宿，你也不管管。’
明媚打了个哈欠：‘哦，这样，那你替我管管吧。’
明朗冷笑道：‘我管不了。他自有消息灵通人士帮忙，他知道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拿什么管他？’
明媚笑道：‘跟你说你又不耐烦听，我哪里敢打搅？’
明朗气结，威胁道：‘明媚，你好。’
明媚笑。笑过了才说：‘这扇子是张大年的曾祖母送给赵四结拜所用。赵四比张大年的曾祖母小4个月，所以是妹妹。至于后来扇子怎么失去张大年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曾祖母临死嘱咐这把扇子关系重大，张家子孙一定要找回来。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明朗想了想：‘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这不是很不合情理？况且是这么把扇子而已。’
明媚笑：‘所以说此事必有原委——你今天去和赵一帆吃饭没有什么结果吧？’
明朗知道一定是明达告密，心里决定一定要剥了这猴子的皮。好，明达你不是跟明媚诉苦？那我就找你的小女朋友去。明朗仔细想想，那女孩子好象叫Elle，刁钻古怪，不可理喻，绝对可以登着明达的鼻子一下子窜到他头顶上去。心里想着就仿佛已经看见了明达愁眉苦脸的样子，如果现在是在漫画书里，一定会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大大的写一个‘耶~~~'。
不过明媚必须应付，明朗胡说两句又夸了两句碧小落，忽然想起了碧小落那句‘我家的事情’，忍不住奇怪道：‘对了，赵一帆，赵一荻，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明媚长叹一声：‘小朗，你最近是在恋爱么？’
恋爱让女人愚蠢。明朗很不能掐住明媚的脖子，却只谄笑道：‘姐姐，你和姐夫是不是最近吵架了？怪不得你越来越英明神武了呢。’
刚刚放下电话，还来不及挖挖耳朵，甩甩头发，明达突然来电：‘三姐，你要小心赵一帆。刚刚有人跟踪我，我才甩掉。’
明朗一听，立刻急道：‘你没事吧？’
明达顿了一下：‘目前没事。不过跟踪的人都不是什么专业的货色，大约是赵一帆临时找的外行——不过开始的一个有纹身，似乎不是好人。’
明朗暗暗后悔把弟弟搅进来，又不好说出来，只得嘱咐道：‘小心一点，明儿开始住到二姐那里去，等这件事结束了再说。’
明达答应了，又闲扯两句才收线。明朗一个人在屋里有坐了一回，只觉得心里很堵。姓赵的，你纠缠我弟弟就别怪姑娘放不过你。
客厅右边墙上的一片浮雕上的中间的那个人仿佛也在点头。最后的晚餐。明朗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按向那只握住匕首的‘无形之手’。
我们都知道，那幅画上多一只手——拿匕首的手。这手不属于任何一位圣徒，可是生活里头推我们一把的，或者拉我们一下的，往往不都是这样的手么？
明朗喃喃道：‘无形的力量，无形的荣誉。’
忽然一阵轻响，墙壁分开，露出后头一个小小的房间。房间的一边是一片镶在墙上的超薄显示屏和一排主机，另外一边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子。柜子的顶上雕了一个老儿，仿佛正微笑的看着明朗。
(十二)
赵一帆今天觉得很失望。
他无聊的坐在硬背的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沿。整整五十年过去了，终于有人问起这把团扇的事情。真的，五十年了，离那夜。
这个明朗的底细已经让人摸不准，赵一帆一时拿起刚刚送来的报告。这份报告他已经看了好几遍，可是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下去。
姓名: 明朗
性别：女
年龄：不详
父母：不详
兄弟姐妹： 不详
寓所： xx街xx花园顶楼
电话： xxx-xxxx-xxxx
爱好： 不详
职业：空空斋老板
男友：不详
对着这样的一片的不详，赵一帆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了那只斗彩杯。她有一个姐姐，两人用价值6千万的茶杯喝茶。空空斋崛起京城不过是两三年间的事情，这件事本身就是古董行的一个奇迹。而赵一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奇迹的缔造者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和自己见面。
团扇。
她代表一个姓张的人家来购买团扇。
赵一帆打开那个陈旧的本子，慢慢的翻动泛黄的纸页。不，她的后人不应当姓张。那也许是学生？是朋友？是不经意里知道了这个秘密的寻宝人？
从年纪上看，今天的年轻人应该是她的曾孙，或者曾曾孙。他的西装固然是简陋，脚底下固然穿了一双不知所云的鞋子，脖子上固然挂了一条皱皱巴巴的领带，但是这个年轻人却不是外表看来的那么鲁莽小气，至少他手上是一块老式的机械防水手表，大约可以追溯到1930年前后。
他虽然似乎一手拿了那鱼头，可是后来吃面的时候却没有发出嘻里呼噜的声音。最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气质内敛，眼神沉着，是的，完全是大家风度。
那么他说不知道没见过当然不能相信，赵一帆微笑着对自己说，不，年轻人，你还太嫩了。他起身看着外头桔红色的夜，50年前这个城市的夜空是明朗的，在夏夜可以看见很美的银河。
谁告诉我们一切都会不变？
他听见身后细微的脚步，忍不住微笑着说：‘小落，你说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是什么？’
碧小落走到爷爷身边，也仰头看着夜空：‘宇宙？星星？’
赵一帆侧头看着孩子年轻光润的皮肤象花瓣一样娇嫩，晶莹闪亮的眼睛象星星一样明朗。难道这么美的东西有朝一日也会让皱纹爬满？他微微的叹气了：‘不，小落，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是时间。连星星也逃不过时间的手。’
他伸出因为常年握住显微镜而有些蜷曲的右手食指，遥遥的指着天际一片小而模糊的亮点说道：‘你看那边，那就是中国超新星，至和元年的客星。连星星也在时间里衰老死亡。’
碧小落笑道：‘爷爷，那个叫做蟹状星云，不叫中国超新星。’
赵一帆瞪眼：‘怎么不叫？中国人最早记载的新星爆发。至和元年五月己丑，出天关东南，可数寸，岁余稍没。难道反而算西洋鬼子发现的了？’
碧小落伸伸舌头，不敢说话。
赵一帆继续说道：‘我们不能阻止时间流逝，所以我们只能尽力去了解时间，探求真相。’他瞥了一眼满脸信任和崇拜的碧小落，继续说道：‘我们对于历史，有我们的责任。’
‘如果我们放弃了真相，历史就会成为传奇，传奇就会成为谜团和悬案。小落，我们不能让历史的真相被掩盖。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变老，可以让一个国家消亡，可是只要我们保有历史，我们就战胜了时间。’
碧小落有些疑惑的看着赵一帆。老人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小落，总有一天我的担子要交给你，你要记住，不惜一切的代价，小落，你要记住，为了历史的真相，不惜一切代价。’
难道比幸福，比快乐，比友爱，比自由更重要？碧小落没有问。她只轻轻的转过头去，遥望夜空。不，爷爷不知道，虽然中国人最早纪录了那次超新星的爆发，但是中国人并不知道蟹状星云就是那次爆发的遗迹。这个谜团在上个世纪20年代才由西洋鬼子解开。中国人也并不知道，那次的爆发里诞生了一颗新的中子星。这颗脉冲星每秒自传30次，在1968年由西洋鬼子发现。
碧小落无言的看着浩瀚的宇宙，天文学专业的她看惯了夏夜的星空。不，人类短暂的历史在如此浩瀚的宇宙里简直是沧海一粟。所有的阴谋和战争不过是为了这颗小小的星球。而历史，不过是这些阴谋和战争，由胜利者来书写。
碧小落没有说话，她只淡淡的在心里说道：‘对不起，爷爷。’
（十三）
明朗在阴影里看着赵一帆被狂热灼烧的眼睛。隔着望远镜的镜头，她可以肆无忌弹的打量这个传奇的人物。在传说里这是一个坚韧宽厚的人，可是此时明朗只看到了那眼睛里的狂热和暴戾。
她跟着赵一帆的嘴唇慢慢的说：‘你要记住，不惜一切的代价。’代价？明朗冷笑了。别的代价也就罢了，明达不能成为任何人的任何的代价。
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欺负明达。明朗有点自豪的想，然后又有点失望的加上一句，我也可以同意明媚偶尔欺负一下明达。不过别人想要欺负明达要想伤害明达，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明达在宿舍里，忽然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明朗耐心的等着。她此时在赵一帆家对面的五层公寓的楼顶。她耐心的把身子侧了一下，让右肩可以承受更大的力量，以便长时间的俯卧，然后轻轻的把左腿弯过一些，这样可以让身体更好的保持平衡。
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轻巧敏捷，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做完了这一切，现在所需要的就是等了。明朗的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保温瓶，在左肩下面的位置，此时她小小的含了一口水在口中，却不着急咽下去。
时间还早，望远镜内侧镶的小小的钟表明白的显示着晚上11:30，这个城市还在临睡前打着哈欠呢。
明朗默默的想起临走接收到的资料。
那一片主机正是所谓的‘超级计算机’，直插这个城市的主干线。明朗在计算机上轻轻的敲了一串数字和字符，却以外的看见了一只展翅的雄鹰。明朗顿了一下。这只雄鹰和它所代表的权力她明白的很，她沉吟了一下，还是坚定的敲下了下一个命令。
赵一帆的过去，居然在严密的安全系统后面。一个平凡的古董收藏家，怎么会有这样秘密的过去？明朗小心的绕过监视程序，向平常进入的通道走去，所有的路标都安然无恙的闪着绿光。世界上顶级的安全系统也是有漏洞的，而这个系统的漏洞就在于过于托大。对，正面解码所需要的计算能力也许现在还没有任何组织可以拥有，可是谁规定一定要从门口进去呢？
明朗轻快的敲打着键盘，设置反监控程序，设置虚拟安全信号，设置虚拟通路。如果聪明的反黑客程序启动，那会首先被反监控程序发现，然后接收到虚拟安全信号。如果这些还不能迷惑反入侵程序，它会顺藤摸瓜绕过大半个地球一直摸到巴黎去，让明朗有足够的时间全身而退。
右边的计算机上紧急呼叫黄色头像焦急的问：‘ 纳菲蒂蒂，纳菲蒂蒂，请回答。是否你在入侵？’明朗啐了一口。这是阿拉贡，真名林默，也是网路上数一数二的游侠，和明朗从小一起长大。纳菲蒂蒂是明朗在那个世界的代号，按照规矩，在网路上他们只能用代号联络。
明朗输入回答：‘怎么了？’
林默回答：‘请撤出。’
明朗心里闪过一丝警报，连忙抹去痕迹离开。好在还未曾真正入侵，顶多算是在人家门口探头探脑。然后又在外头兜了一圈，确认手脚干净了才回来，继续询问林默：‘出了什么事？’
‘我刚刚进去逛了一圈，里面正乱着呢。’
‘什么事情？’
‘有人托我调查你，我刚刚才把你的背景给供出去了。’
明朗沉默了半晌，慢慢的敲字：‘把赵一帆的资料拿来我看看。’
林默怒：‘下次拜托你傻一点好不好？’
明朗笑：‘傻是需要天赋的，你有我没有。’
林默恨恨的边骂边把资料发送了过来。他是可靠的朋友，可以信任，可以依赖。就是傻，傻到明朗一想起来就想笑。
姓名： 赵钟成， 别号一帆
年龄： 85岁
出生地：锦州
配偶：无
子女：无
资料很厚。明朗没有看完，此时她却只淡淡的起了一个疑问。如果赵一帆没有配偶，没有子女，那么碧小落又是赵一帆的什么人呢？
真正的黑夜渐渐的低下来，如同一片未知向明朗压下来。明朗抬起头，天上的群星闪耀。
（十四）
夜渐渐的深了，一盏一盏的灯光慢慢的暗了下去。明朗小心的调整望远镜，左手稳稳的托住镜架，右手小心的调整焦距，仔细的跟随着赵一帆的行动。
他先是在看一份什么文件，看一回又出一回的神。嗯，然后打了两个电话。明朗仔细的看好号码，用黑色的不褪色笔在手腕内侧记下。第一个电话很短，第二个却很长，而且从号码上看是国际长途，打到夏威夷。这个电话他足足讲了15分钟才放下，放下之后又发了一会儿呆。
嗯，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微微发黄的线装书。不，是本子，拿了放大镜在看。这个本子里似乎有剪报，有照片——也许是日记？
这老儿，为什么不象正常人一样睡觉呢？
表上的数字变换，明朗慢慢觉得脖子渐渐的僵硬了起来。已经半夜两点多了，赵一帆的书房里还是灯火通明。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有什么事情迟疑不决。明朗看见碧小落捧了一盅茶进来，仿佛劝了几句什么。赵一帆挥了挥手，碧小落有些失望的出去，明朗也在屋顶上和碧小落一起失望。
明朗心想，赵一帆年纪一大把了，似乎也不能怪罪他惜时如金。可是虽然是夏天，夜里还是露重风凉，赵一帆不肯睡觉牵连自己也只得在房顶上风干就让人讨厌了。赵一帆到底肯不肯睡呢？看他白天也象办公的样子，莫非这人成了神仙，再不用睡觉的？
忽然紧急通话耳机里有人耳语：‘小朗，小朗，你在么？’配有绿色的闪光，却是从电话里转过来。
明朗听见是明媚的声音本来有心装死，转念一想如果不答话只怕明媚半夜就能杀到家里去，只得打个哈欠装作刚刚睡醒的架势问：‘几点了？’
明媚冷笑：‘几点了你问我？你哪件装备上没有表？’
明朗大惊。如果明媚按照这个趋势精明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死期将至。说不得，那个赵某人下次见面的时候要好好传授几招，让他赶快抱得美人归。听说女人结婚生了孩子之后多少都会笨一些，到时候自己的日子只怕也就好过的多了。
脑子里算计明媚，嘴里只得敷衍赔笑：‘老姐，你真是厉害。’
明媚哧的一声轻笑：‘我在你家呢，给你带了要紧的消息。’
明朗有些奇怪，问道：‘什么消息？’
‘美国檀香山的信息，少帅身边的前侍从官请求见你。’
明朗奇怪道：‘什么时候收到的？’
‘今晚。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前。另外还有一封文件是指明给你的，我也给你拿来了。’
明朗皱眉：‘明媚，东西怎么会到你手里？’
明媚轻笑：‘明达，哦，不，张大年也收到了一份。’
明达也收到了一份，明朗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明媚笑道：‘你快回来了么？要是快了我就等你，事情有些蹊跷。要是不行我先睡了。’
明朗在绝望里得到了这根救命稻草不禁大喜，觉得明媚半夜夜猫子进宅也不是次次不怀好意。正要说我马上回去，忽然看见赵一帆慢慢站起身来，伸手关灯，竟然出了书房，又把一句话咽了回去。
书房，走廊，卧室。灯一路开，一路关。明朗眼睛看着，手里的望远镜一路追着，嘴里小声道：‘你先睡。’
明媚明白，也不多说，只说了一句：‘小心。’
明朗轻轻把传呼器调到紧急频率，关闭音频信号。然后小心的把望远镜折好，放入背心的一个小小的口袋，然后把扣子扣紧。
鞋带解开，重新系好，再搭好子母搭扣。所有的衣袋口袋再检查一遍，确认所有工具就位，确认所有扣子扣好。头发确认包好，手套确认戴好。明朗轻盈的站起身来。虽然在屋顶上趴了半个晚上，明朗还是身手矫健，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确认四肢没有麻木，关节没有僵硬，就轻轻的从头上拉下一个眼镜一样的东西。这是上个月德国新出品的夜视仪，体积更加轻巧，夜视效果更加清晰。
明朗在屋顶上小心的设置了一个烟雾弹，把引信套在一个小小的银色接受器上。一旦行动有变，她随时可以通过遥控引爆这枚烟幕弹，造成40分钟左右的失火假象。
一切就绪。
明朗在夜风里微微的抬头，看了看自己最熟悉的那颗美丽的星星。
那么，开始吧。
明朗轻盈的投入了夜色，她的背影象一只优雅美丽的猫，优美而危险。
(十五)
赵一帆的书房简朴大方，一色的硬木书柜靠墙摆着，看上去破旧可是却是京城著名的‘百年牢’，铜搭扣已经旧了，可是还是擦的锃亮，显见是主人保养的用心。
明朗在黑暗里小心的移动。新式的夜视仪更加安静，红外管的功率似乎加大了，在视野里现出一个明亮的圆环。赵一帆真是托大，这么一个书房里似乎并没有装任何防护系统，往好里说是坦荡，可是往暗处想，这么一堂旧家具新古董简直是开门揖盗。明朗小心的绕过一个清末的官帽椅子，正要向前走过去，想了一下，终于停下左右看了一眼。
左手的那个壁灯和右边的挂饰摆放的位置是有些怪。
她微微一笑，慢慢的蹲下身子，从左胸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粉盒，一口气吹出去。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片红色的迷宫。错综复杂的激光在房间的正中织成了一张网，密密麻麻的，冷笑一样的看着明朗。
这本就是一张网，专门等着鱼儿上钩。
明朗喃喃道：‘老狐狸，居然玩这手。’这是一套近乎完美的系统，采用前苏联窗帘系统设计，纵深很浅，但是严密复杂，绝无突破的可能，连带激光发射器也有保护，还设有断点保护电路，万无一失的设计，居然会在民居看到。明朗皱了皱眉，赵一帆的来头当然不小，可是他有什么秘密居然要这样的系统来保护？
这张网把屋子隔成两半。明朗这边是靠窗的一张大大的书案，一瓶插满卷轴的万历青瓷和一个看上去很舒适的藤椅。另外的一边则是一排高高的书柜，墙上还挂了一幅油画——和屋子绝对的不协调，满脸写着‘我后头有保险箱’，焦急的跟明朗招手儿。
明朗这会儿忽然觉得精神百倍，精明的仿佛能听见脑子里主机读硬盘嗖嗖乱转的声音。考虑到房主人的狡猾，明朗先按照程序将嘴角精明的撇了撇，然后更加仔细的审视了一下桌子。
赵一帆晚上看的黄皮小本子就在桌上放着，在一堆书里并不显眼，赵一帆果然老练。明朗轻轻的拿起本子，果然是个记事簿——可是却不是赵一帆的。明朗本来还打算装一次正人君子，尊重隐私非礼勿视，等到看到封皮上的名字的时候就再也忍不住了。名字用紫罗兰色的墨水写的，在岁月里墨水的颜色变得很淡，很美，很无奈。
清欢。
戴清欢，很美的名字，是不是？
明朗没有来得及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认为这个清欢就是张大年的曾祖母，只忙着埋头用一个小小的微型相机一页一页的拍下来。发黄的纸很薄，但是却是很韧，很柔软。明朗虽然没有仔细看，可是在这样的夜里，在相机嚓嚓的间隙里，还是看到了少女的紫罗兰一样的心在纸上悄悄的绽放。
很多的旧报纸上剪下的照相，全是当年的显贵，如今的一缕青烟。
拍好了这个小本子，明朗看着那一片红色的网得意的笑了。再完善的系统，如果由票友安装总是浪费，这套系统也是如此。窗帘系统的长处是阻隔而非阻挡，设在屋子正中就好比用法拉力来买菜，用喜美去赛车。
明朗得意的想，赵一帆，如果我现在出去，再从门那边进来，你这套系统不是完全没有用了？更绝的是，我为什么要从门那边进来？明朗得意的在屋子的这半边绕了一个圈子，用一个小小的探测器上下扫了一遍，又眯着眼睛笑了。
如果你要藏一把钥匙，那么就把它藏在钥匙串上；如果你要藏一本书，那么就把它藏在书架上；如果要在这个书房里藏一个保险柜，那么最好的地方当然不是那幅油画的后头，而是这张宽大的梨花桌。谁会在一个19世纪中期的平凡普通的梨花桌的抽屉里找保险箱呢？
赵一帆以为贼都会从门口过来，所以这套系统用来守住桌子，再用一幅油画来吸引从窗子跳进来的小贼。这套计划原本不错，只可惜今天他遇见的却是贼祖宗，不，贼祖宗奶奶。明朗微笑着掏出一套小巧的工具，两只手在桌子的一角一阵摸索，轻轻一按，只听见嗒的一声轻响。她轻轻的点了点头，掏出一个金属阻隔器，阻隔报警信号，然后把桌子中间那个宽大的抽屉小心的抽了出来。
一个黑色的保险箱在夜里闪着冷冷的光。
明朗眨了眨眼，笑道：‘Hello Baby。’
(十六)
保险柜很好开，明朗一看就乐了。旧式的6位密码加钥匙的保险箱，开起来绝对是一片蛋糕，还是一小片。
拉开保险柜门之前，明朗停了一下。小小的保险箱，浅浅的，可不是正好放那一把团扇？
明朗把伸出去的手慢慢的收了回来，迟疑了一会儿，又再伸出去。保险箱的钢壁凉凉的，摸上去有一种残忍的镇定，仿佛把红尘隔绝在外的禅悦。所有得保险箱里都藏着秘密和财富，可是有的保险箱关上了就最好不要打开。
明朗又迟疑了一回，终于微微的笑了。
她在微笑里坚定的伸出了手。
明媚觉得明朗生出来基本上就是为了折磨自己的。先是分去了半个房间，接着是跟自己抢一切的玩具，最后是对自己的所有男友敲诈勒索。现在好了，终于长大了，可是还是学不会按时回家睡觉。
女人呀，又有几年风光？明媚恨不得揪着这小妮子的耳朵叫：你现在整天抱怨男人花心不怀好意，可是要是你这么日夜颠倒放荡形骸下去很快就该抱怨男人不肯对你不怀好意了。
只可惜自己还得陪着她疯。据说女人到了25岁之后如果不好好保养很容易老的，明媚一边往脸上敷死海的泥巴一边哀叹。其实死海的泥巴很好用，下回明朗再去陌生人家做不受邀请的串门这样的正事的时候往脸上敷好泥巴出门不是正好？这叫工作美容两不误。年级大了记忆减退，明媚生怕一会儿忘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连忙掏出随身小唇膏写在明朗浴室的镜子上：小朗，下回出去串门记住涂泥巴。
写完了明媚看着自己的书法夸奖了一下自己：‘提笔忘字了吧你？’镜子里的白浴巾包头非洲女人和明媚一起大眼瞪小眼，让明媚觉得泄气，只好找了一件明朗的干净的丝绸长衬衫换上，怏怏的拿了一本喜宝上床。
这个女人了不得，要好好学习。
忽然门铃大作，明媚在梦里醒了一次才发现还需要再醒一次，等到真醒过来只觉得胸口怦怦乱跳，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明白了过来。明朗住的公寓是本市的高级公寓，物业管理一流，难道已经是白天了？
明媚伸手拿过床边的闹钟，却明明还是夜里三点半钟。门铃还在响，对面的邻居如果在家肯定也被吵醒了。明媚拉过一件睡袍，不及穿上拖鞋就赤脚冲出去，打算把来人骂个狗血喷头。女人的美容觉也要打扰这人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明媚隔着对讲机叫：‘谁呀？一点公德心也没有！’
门口的人听见有人说话，仿佛诧异了一下，隔了一下才做答：‘明女士，我们是公安，请您立刻开门，我们希望和您谈一下。’
明媚一惊，哦了一声才道：‘请你们在摄像机前出示证件。’
门口的把两个小本子在摄像机前静止几秒，让明媚看清楚他们隶属特别专案调查。明媚哼了一声，特别专案调查很神气么？当着两个人和大堂通话：‘请帮我核实两个人的身份。’
大堂回答让人气结：‘明女士，我们已经核实他们的身份。’
明媚再没有借口，只得开门。开了门却不退后，就横挡在门口，摆明不让两人进门。这两个人进门见了明媚都是一愣。明媚轻笑：‘怎么？半夜来可不就只有这个打扮。’
两人里一个人高些，一个人矮些。高个子清清嗓子说道：‘明女士，请问您今晚几点回的家？’
明媚想想回答：‘大约晚上2点左右。’
高个子再问：‘到家做了什么？后来有无外出？’
明媚笑道：‘泡了一个澡，看了一会儿书就睡了。大半夜的还出去干什么呢？’
高个子继续发问：‘请问你回家有人看到么？在此之前你在哪里？’
明媚笑：‘大堂和电梯间都应有录像。在此之前我在逛街。’
高个子奇道：‘半夜逛街？’
明媚眼睛一斜：‘现在商场彻夜开的也多，比白天人少，清静。’
高个子看了矮个子一眼，笑道：‘打搅了，我们没有其他问题了。’
明媚见两人居然立刻转身，一副马上要走的意思，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却是一派天真疑惑的问：‘请问出了什么事情？’
高个子停步，回头笑道：‘古董收藏家赵先生家里大约在半小时前被盗。我们只是例行检查最近和赵先生接触过的人士。’
明媚做感叹状：‘半小时！你们的效率可真够高的了。’
高个子听人夸奖，索性站住解释：‘赵先生家的防护系统自动报警，所以局里立刻就知道了。’
明媚心里只觉得一片惊慌横撞上来，勉强夸奖两句，关上门才觉得惊慌虚弱。明朗！然后又给自己宽心：警察肯上门来查不在场证据，说明明朗并没有出事。可是，明朗你在哪里呢？
矮个子警察进了电梯才问：‘你怎么那么相信那女的？’
高个子警察一笑：‘她那一脸泥巴干透了都裂了，至少也是一两个钟头的事儿了。我老婆也经常糊一脸就睡着了然后第二天后悔。’
矮个子问道：‘那不用查录像了？’
高个子笑道：‘不用了。’
电梯很快到了大堂，两个人谢了大堂经理，脚步轻快的出门。外头的夜还是黑沉沉的，高个子拿了对讲机报告：‘明朗没有问题。’
这个时候明媚正惊恐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媲美高音C的惨叫。
惨了！又忘记洗掉泥巴了！
（十七）
明媚在梦里一夜没睡等着明朗，所以也顺带着担心自己睡眠不足导致人老珠黄了一夜，在梦里咬牙切齿几次，发誓一定要修理明朗。明媚在梦里遥想明朗声不如死的表情，忍不住得意的笑出声来，也算作等人时候的娱乐消遣。
忽然闻见香味，睁眼却看见明朗正捧了一笼小笼包子吃的热闹呢。 这人一件长到膝盖的纯棉T-shirt当头套着，底下是紧身的黑色裤子，脚蜷在椅子上，一头的短发刚刚洗了再马虎用浴巾擦过，此时各自我自横刀向天笑，远看颇象一盆茁壮的仙人掌。她放着厨房餐厅全部不用，偏偏跑到卧室的落地窗前头缩在一个大扶手椅子上自得其乐的吃，其心可诛。醋浇的不少，更趁的肉香扑鼻。小笼看的出是刚出锅的，一口一个正好。明朗吃到高兴处不禁啧啧赞叹，声情并茂。
明媚呻吟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和耳朵。本来隐隐记得自己应该腰酸背痛的，这时候却再也顾不得，揉过眼睛确认不是做梦之后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叉腰骂：‘明朗，你死哪里去了？我等了你一夜。你居然回来了一个人吃小笼！’
明朗把最后一个小笼塞到嘴里狠嚼两口，忙里偷闲抬头给了明媚一个明朗的笑容。
明媚看见明朗回来本来是应该高兴，可是此时看见明朗笑的没心没肺只听见噌的一声一股火气就到了脑门上。明媚假装没看见空了的小笼，眉毛一挑，嘴边已经现出一朵妩媚的微笑：‘小朗，你真是越来越能干了，看来以后我也不用等你了呢。’
明朗咽下去最后一口小笼包，满意的拍了拍肚子，这才抬头甜蜜的笑道：‘二姐，谢谢你边睡边等了我一夜呀。’
明媚心里一愣，忽然明白自己原来一夜不睡等人居然是做梦，气势上顿时弱了三分。妹妹夜里遇险，身为姐姐居然睡到人事不知需要包子香味叫起，这件事如果明朗‘不小心’泄漏出去… 明媚仿佛看见大姐明丽皱的紧紧的眉头，听见老爸老妈越洋打来的骂人电话，明达呢？这个臭小子一向跟明朗最亲，只怕也要把嘴噘出二尺长来示威。明媚心里的警报器哔哔乱叫，连忙眼珠一转，换了一幅面孔见人：‘小朗，昨天家里来警察了。不过给我打发走了。’
明朗打个哈欠：‘算准了你在家可以帮我顶过去么。对了，姐你帮我做午饭，我要睡一觉。’
明媚气结：‘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你的老妈子了？’
明朗一边往床上钻一边笑：‘我睡醒了吃饱了记性就会差一些。啊，床上还有你的香水味儿呢。’
明媚看见明朗的头往被子里钻的起劲，微微笑道：‘小朗，我昨晚吃了一包炒黄豆，你还是别蒙头的好。’
明朗听到一半呻吟一声：‘二姐，你可真不害臊。’
明媚笑道：‘你的身手也算越来越差了，连个老头子的家里你也好意思碰响警报。我看你还是收山算了，省得将来丢人现眼，连累我连那个斗彩的杯子也保不住。’
明朗吃吃笑了两声，索性一翻身趴在床尾，两只手托住了下巴，小腿在枕头上头晃悠着笑道：‘我故意的。’
明朗看着明媚的眼睛先是增大了一倍，然后又缩小成一线，忽然觉得这个早晨还是用睡觉来打发最为稳妥，连忙一个鲤鱼打挺钻进被子，再把枕头捂住耳朵。没想到忽然被子枕头横空飞去，明朗等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右眼开了一个小缝，却看见明媚双手抱肩，身体呈完美S型靠在窗口看着自己。
明媚的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从抿的紧紧的嘴唇里迸出来，晶莹剔透的仿佛是一粒一粒的冰晶：‘小朗，我要是你就说个清楚。’
明朗喃喃道：‘是非总为多开口呀。’
明媚的一边眉毛挑起来：‘小朗，你好象说什么呢？我年纪大了，没听清。’
明朗苦笑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也没说。’说着又高兴起来：‘赵一帆可真是一只老狐狸，我看这个人不简单。可惜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人。’
（十八）
明朗仔细看了看四周，黑沉沉的夜里交织的红线织成了一片艳丽的网。夜是沉静的，静的几乎可以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冷静，明朗你要冷静，明朗静静的想，一个用了这么严密的防护系统的房间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低劣的几乎可笑的保险箱？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这话虽然不错，可是老狐狸赵一帆肯定也听说过另外一句话。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怎么能忘了呢？公元206年，韩信派兵重修栈道，结果击败章邯，平定三秦，为刘邦定下千秋万世基业。
想明白了这层，下头的问号只有一个。那个老狐狸把真正的宝贝藏到哪里去了呢？赵一帆的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如果真正一点一点的搜起来可也够累的呀。
黑夜里明朗眼睛眨了眨，笑了。所谓疑以叩实，察而后动。所谓复者，阴之媒也。
明朗在微笑里坚定的伸出了手。
所以报警器震耳欲聋的响起来的时候，明朗早已经又回到了楼顶。她还是轻轻的用手肘撑起身子，透过望远镜仔细的看着赵一帆家的二层小楼。
灯一盏一盏的亮了。透过宽大的窗子，明朗的眼睛跟随着赵一帆从卧房到客厅，到书房。他没有停留，进了书房之后他几乎没有看狼籍的地下和书桌，就直扑向那幅油画。
明朗笑了，油画本是她临走特意弄歪的。那油画后头的保险箱虽然好一些，可是还是可笑的很，明朗根本懒的打开，所以碰了碰油画了事。
赵一帆正要检查油画，碧落出现了。赵一帆回头吩咐了一句什么，碧落立刻回身去客厅，大约是去打报警电话。碧落穿了一身米老鼠的睡衣，头发披在身后，看上去还象个孩子。明朗暗暗的可惜不能拿这个来取笑她，转头继续把镜头死死的锁住赵一帆。
赵一帆的手势很熟练，左手一划，右手一抽，那油画自己居然裂开了，油画里面居然又是一把团扇——明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边随便扔的那柄，笑道:‘果然是个西贝货。’
看明白了，明朗索性放下望远镜，转身在屋顶上躺下来，把头枕在脑后专心致志的睡了一觉。梦里听见警车来往，从寂静而嘈杂，从嘈杂而寂静。夏天的夜格外的短，凌晨4点，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明朗等到四周再次的安静下来，终于醒了过来，伸了一个懒腰，叹了口气。
饿了。
‘后来呢？’明媚皱着眉头听到明朗停下来，不甘心的问。
明朗撇撇嘴：‘靖儿，你越来越忠厚了。后来我当然去买了小笼包回来吃啦，再后来看见你睡的满嘴流口水。’
明媚听的火起，伸手在明朗头上敲了一记：‘后来你就又进去把扇子给偷啦？要是警察没走光，留了两个打埋伏怎么办？’
明朗侧了一下头，边躲边吃吃笑道：‘赵一帆这个老东西，肯定不肯告诉警察丢的是假货。贼也跑了，东西也没了，警察还守在那里干什么呢？’然后又笑：‘我今儿倒要慰问他，看看他怎么说。’
明媚笑道：‘他知道你这个小贼又去了一回么？’
明朗笑道：‘呵呵，我把那把假扇子塞到画里去啦。他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做梦呢。这就叫老狐狸暗渡陈仓完败，本姑娘怎么会中了他的诡计？这会字他多半笑到肚子疼，嘿嘿，等回过味儿来他就哭吧。’
明媚心里总还是觉得明朗冒险，可是看见她虽然说的高兴眼睛却越来越小，还是把到嘴边的话缩回去，只是点头道：‘这次算你运气好，下回小心一点。’
明朗嘴里呜呜的答应两声，拉过被子就倒下了。她睡觉的姿势很怪，身子向右蜷成小小的一团，左手压在脸颊底下。明媚微笑的看看妹妹，转身帮她把窗帘拉好，让一片温柔的荫凉轻轻的盖在明朗的身上。
推开房门，外头的桌子上还有一笼小笼。热气腾腾的，一个一个饱满的犹如明朗的笑容。
（十九）
这是一把上好的团扇。檀木的柄温润细腻，带了岁月的悠悠的香气。明朗缓缓的把扇子在手里把玩，眼睛却若有若无的看着远处。
一阵清风，把窗帘吹的飏起，天边隐隐一道白云来去。明朗的唇边泛出一朵小小的微笑，轻轻的自言自语道：‘赵一帆，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林默传来的赵一帆的资料厚厚的一沓，赵一帆的过去远远比明朗想象的要复杂，也更加精彩。
赵一帆从小在一个著名的家庭长大，从辈分上来说居然是赵一荻女士的远房堂弟。可是——当然有一个可是，据说——当然还是据说，赵一帆并非是那家人的亲生儿子。因为赵一帆从小长的身材魁梧，相貌上也很粗犷，和兄弟姐妹完全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因为了这一点，赵一帆从小就饱受兄弟的欺负，闲人的议论。
也许是因为了从小遭到歧视，赵一帆十分早熟。据说在他七岁那年的春节，由于偶然的机缘巧合赵家兄弟一起见到了一个传奇一样的人物——张作霖。张作霖请赵家兄弟各言其志，兄弟们都被张作霖的草莽气镇住，唯有赵一帆排众而出，朗声道：‘愿追随大帅，平天下，安万民，博得青史留名。’全家大惊，张作霖大喜，当场将佩刀赠送给赵一帆，并约定：‘待你长成，持此来见。’
因为有了这次的会晤，赵一帆得到张作霖的器重，每次到天津都会接赵一帆来。赵一帆也因此接触到奉系的多位高级将领和他们的眷属。在赵家，赵一帆也由于张作霖的器重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完全接受西学教育，后来还更加参加军校，开始了军人生涯。
赵一帆参军之后不久，日本侵华战争全线爆发。赵一帆追随张学良将军，直到西安事件爆发。由于他和张作霖的渊源，赵一帆一直受到张学良将军的重用。可是张学良将军出事之前赵一帆突然潜逃，此事在很多年里一直被东北军的高级将领认为是家丑。
赵一帆潜逃之后一直在北平定居。他为什么没有选择非占领区的云南，四川一带没有人知道。唯一肯定的是赵一帆在那几年里突然发了横财，日军撤出华北的时候赵一帆已经是北京有名的古董收藏家，对晚清古董尤有研究。此后的几年尽管局势混乱，赵一帆的生意却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的收藏越来越多，也开始收藏明清的首饰，宋朝的古画和更加古老的东西。没人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
解放后，赵一帆由于在解放战争中暗中支援解放军大量药品军需而受到人民政府的表彰。但是他谢绝了政协的邀请，一再声明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有良心的中国人’，还向成立之初的人民政府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再次捐献全部现款和大量珍贵文物。彭真市长来到赵一帆的家中见到他家里的简朴也大为感叹。赵一帆现在居住的二层小楼就是那时候由人民政府安排的，用以感谢赵一帆对国家人民的无私贡献。
文革中赵一帆受到一定冲击，文革后楼房归还，部分文物也被追回。但是赵一帆再次将大部分追回的文物捐献给博物馆，手边只留了少量的精品。
赵一帆终身未婚，碧落系被收养。
赵一帆在1936年前后曾经有一次恋爱，这段恋情以1940年女方的死亡告终，死亡原因未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条人命本来也不算什么。赵一帆为那个女孩子建了一个衣冠冢，从此终身不娶。
赵一帆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意，但是钱财上从来没有过窘迫。
卷宗里还有赵一帆初恋女友的照片，短发，大大的眼睛，温柔的笑容，齐眉的刘海，身子微微的向前倾着，浑身散发着那种老式的照片里模糊的美丽。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停留在18岁，她最美丽的时刻。赵一帆的记忆里的她，是不是也永远如此的美丽？
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做碧落。
朱碧落。
明朗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她放下团扇，随手在书桌上抽出一张白纸信笔写道：
第一， 赵一帆是怎么得到这把团扇的？
第二， 赵一帆的经济来源到底是什么？
第三， 赵一帆为什么会突然潜逃？
第四， 赵一帆为什么几次捐献了大量文物，却始终留下这把团扇？
第五， 从失盗中赵一帆的表现中来看，这把团扇是他最看重的东西，为什么？
第六， 赵一帆为什么要否认拥有团扇？
第七， 赵一帆为什么坚持要见照片？
总之，团扇，有什么秘密？
团扇就在桌上静静的看着明朗，仿佛也在静悄悄的问明朗：你知道我的秘密么？
(二十)
明朗特地想等到下午再打电话去试探赵一帆。这个对手狡猾当然是狡猾的，更严重的是虽然拿到了赵一帆的详尽资料，明朗觉得自己对这个人还是一无所知。他严严密密的把自己的过去用表面文章来遮掩，明朗得到的资料就好比那张油画后头的保险箱里放的假古董。
真正的赵一帆是什么样子的呢？明媚看完了赵一帆的档案，只说了一句话：‘老光棍如果不是变态一定是变态’。
明朗嗤笑：‘你小说看多了，少又跟我说什么一朵玫瑰是玫瑰什么的。赵一帆如果是笨蛋世界上除了我就没有别的聪明人了，他可不是变态两个字就算了的。’
明媚一边小心翼翼的挖一小勺提拉米苏，一边免费送给明朗一个白眼：‘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这么一句话也记不住，出去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明媚的妹妹。’
明朗看着明媚把一小勺子提拉米苏慢慢的送进嘴里，然后立刻闭上眼睛，从口鼻之间发出一声温柔慵懒的‘呜’来，立刻明白妄图从享受提拉米苏的明媚嘴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建议是自己的错。当下也不多说，只淡淡说道：‘明媚，你多吃点，最近我觉得你累瘦了——提拉米苏很补的。’说完立刻从餐厅消失，耳朵自动过滤噪声，快步走进工作间。
已经过午，是应该给赵一帆打一个电话了。
没想到明朗的手刚碰到电话，电话就立刻惨叫一声，倒把明朗吓了一跳。拿起来却是张大年：‘明小姐，我听说赵家失窃，有什么消息么？’
张大年没有顾的上客套问好，明朗倒也没顾的上嫌弃，只是啊了一声问道：‘我也是辗转听说，消息并不确切。也不知谁有详情，可以打听一下。’
张大年果然中计：‘我在赵家外头看见里头乱哄哄的，问了过路的邻居才知道，我想也许只好问赵家才会有确切的消息。明小姐，那扇子不会出事吧？’
明朗回头看看平放在桌上的扇子，嘴里敷衍：‘不至于。赵老家里收藏很丰富的，要丢也不会轮到一把清末的扇子——除非这扇子另有奥秘。’
张大年听了前半句刚刚出了半口长气，听到后半句立刻又屏住呼吸。明朗边说边暗地里发笑，说完索性又加上一句：‘我看那扇子倒也普通，不会有事。赵老失窃之后肯定会忙，一时可能也顾不上一把扇子。不如等过个三五天我再给你问问去怎么样？’
张大年在电话的另一头听了明朗这话心里着急，可是嘴唇抖动半晌却并没有挣扎出一个字来。电话的话筒被张大年捏的疼痛，终于再也忍不住提醒张大年：‘通话即将到时，如需继续通话，请继续投入硬币。’张大年等不来明朗的进一步细节，又心里颇不愿再煎熬三五天，正在人天交战，忽然嘟的一声电话断了。
明朗微笑着挂好电话，在心里默数。数到二十七终于电话又响，明朗等电话响够四声才拿起来——果然又是张大年。
‘明小姐，能不能请你尽快跟赵家联系一下？这把扇子对我很重要。’
明朗耐心解说：‘张先生，我猜想赵老现在一定很忙。如果失窃的是很重要的文物可能会有一系列的手续要办理，而且我这两天也许也需要去外地一趟。不如这样，下周我回来之后可以跟赵老再联系一下。当然啦，你如果等不及也可以直接和赵老联系的。’
电话那边又是一片沉默。
明朗觉得漫长的等待里自己简直快要睡着了，才听到张大年犹豫不决的声音：‘这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我曾祖母说，这把扇子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样，电话里不好说，下午我去你店里详谈好不好? 总之要拜托你尽快和赵家联络一下行吗？’
好！当然好，怎么会不好呢？
明朗放下电话，抽出一个小小的眼影盒一样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面镜子和四排眼影。明朗并没有蘸任何的颜色，却象敲键盘一样灵巧的敲打着各色的眼影。只听叮的一声轻响，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郎，脸色红润的象一个很香很美的苹果。明朗笑道：‘折光，我有一把扇子你帮我检查一下行么？我晚上要。’
镜子里的女郎笑了：‘折光暗语抓虫子去了，如果你是明朗请在听到‘我同意明朗是个赖皮’之后留言。如果你不是明朗请立刻消失。’
明朗也笑了，她笑眯眯的跟着留言提示流利的说道：‘才怪。折光暗语你们赶快好好给本小姐把扇子仔细查查，我晚上就要结果的。如果误了我的事儿我把你们那两亩地里都喷满了农药，到时候可别后悔。’
用明达特快专递送出扇子，明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好吧，赵一帆，那咱们就好好较量一下吧。
（二十一）
接电话的正是赵一帆本人，还是一把播音员一样深沉浑厚的声音，前两天明朗听了只觉得敬仰，没想到过了几天这声音就完全可以代表老奸巨猾，自己想想也不由感叹。
简单的问候了两句，赵一帆的太极云手行云流水，仿佛昨夜他并没有让警察上明朗家敲门。明朗索性皮笑肉不笑道：‘赵老，听说府上昨夜不太安静？’
赵一帆爽朗的哈哈两声：‘梁上君子光顾，半夜鸡飞狗跳。’
明朗听赵一帆笑得慷慨豪迈，只得干笑几声，索性主动提起：‘其实我应该早点打电话的，可是昨晚有公安来，睡的不好，今天就起晚了。’
赵一帆笑了一声，仿佛这公安还是和他没有关系，只轻描淡写道：‘好在并没有失去什么太贵重的东西，这小贼是个外行。’
明朗忍笑忍到内出血，一边还热情万丈的回答：‘这就好。您家里的宝贝我还想找机会参观一下呢。’
赵一帆呵呵两声，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态度暧昧的让明朗暗地咬牙，决定幸亏以前没给赵一帆看过自己的收藏。明朗看出赵一帆没有意思主动送个台阶过来，心里冷笑一声，当下说道：‘对了，我的客户那边我已经告知您家里并没有团扇，他也托我来道歉，说打扰您了。这件事就这样吧。’
赵一帆谦虚两声，又淡淡的关心：‘那你们有没有其他线索可以继续找？’
明朗只明朗的笑：‘我的客户本人有可能移民，所以这件事情上本来也不太用心。我看找一把几十年的扇子本来也是海底捞针的事情，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古董爱好者，这事情大约就是算了。我最近倒是听说吉林一带有几件东西，所以可能追过去看看，没空跟一把扇子过不去了。’
其后的谈话淡而无味。明朗百计引逗赵一帆说话，赵一帆却似乎心事重重。明朗心里暗笑，索性加上一句：‘对了，我那个客户提起过要委托代售家里古董，看来如果移民只怕不会再回来了。
赵一帆突然受到这样一个沉重打击，学者豁达大度的派头再也不能维系，连忙问道：‘是哪一家代理？’
明朗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了。你也看见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办事没有准头，所以我也懒的多问。’
赵一帆此后期期艾艾了半晌，无非是打算曲线救国套出张大年的联络方式，明朗新学的太极拳逐渐运用成熟，左推右挡，如封似闭，只是似乎一时嘴快说出了张大年的姓名，然后又在电话里懊悔半晌自己的嘴快。挂掉电话之后明朗满心得意，连忙上网和林默联络。
‘阿拉贡，请回话。’
林默的头像亮起来，一闪一闪的，代表他得意的笑。‘纳菲蒂蒂，什么事？’
明朗想了一想，说道：‘请在张大年的公共纪录里加入他的详细住址以及电话。’
林默失笑：‘纳菲蒂蒂，这点小事难得倒你么？你找我干什么?’
明朗眨眼道：‘我忙。而且你老闲着腿脚会退化，对你自己也不好。’停一下又问：‘上次赵一帆怎么找到你的？’
林默笑：‘通过AK47。’
AK47是这个城市里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他就象草原上的狼，在黑夜里窥视着这个城市，在自己的领土上小心的巡视。不，对于在阳光下的人来说，AK47代表的是一个不应当存在的阴影。可是任何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都会有AK47这样的人，他们活在黑暗里，却认为自己活得足够精彩。而这个城市的黑暗的那一半也正由无数的AK47来控制。
明朗想了一下：‘如果赵一帆再找到AK47，让AK47给他一个胆小手生的。’
林默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很爽快的说了一声好。
明朗索性给张大年再打一个电话：‘别的见面细谈。请你把和团扇有关的所有东西务必从家里带来，特别是那枝发钗。时间宝贵，误了你的事情就办不成了。’
明朗一气说完，不等张大年罗嗦就放下了电话。
明媚站在门口看明朗忙完，淡淡问道：‘小朗，你又要干什么？你可要记得张大年好歹是你的亲戚。’
明朗回头笑道：‘姐，别的你别管，你只要给我看好明达这只猴子。最近三五天别让他出门，等我把事情搞定再说。’
明媚看看时间不早，虽然不甘心也只得出门，心想这就是身为新时代女性的悲哀——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的被未婚夫或者丈夫养起。临出门回头道：‘明达我看着，你自己小心。对了，你下午去哪儿？’
明朗给明媚一个V型手势，咧嘴笑道：‘放心，我下午去店里转一圈而已。答案就在眼前了。’
（二十二）
一个人是不是爽朗大方其实一见面就会知道，所以明朗等张大年等的焦急也只能自认倒霉。太阳一点一点西斜，阳光渐渐的透出橘红的颜色，一片投射到回廊的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就在这片热闹的阳光里跳跃，头上一搓雪白的凤头也似乎全被染红了。
明朗打开抽屉，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可以用来喂鸟，桌上一个瓶盖大小的银色蝴蝶突然嘟嘟两声响了起来。明朗顺手把这只小巧的蝴蝶夹在耳后，笑道：‘是折光，还是暗语？’
一个带笑的年轻男子的声音轻快的响了起来：‘是暗语，你的那件东西结果有了。’
明朗吃惊道：‘这么快？’
暗语道：‘今年好容易天气不错，你要是真往我的地里倒农药我岂不是很亏？对了，有部分内容需要投影，请你准备好投影笔。’
明朗从桌上拿起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银色的圆珠笔，笑道：‘好了，你请开始吧。’
笔尖忽然射出一道白色的光，在明朗眼前玲珑可爱的出现了那柄团扇。暗语道：‘先说说质地，扇柄是用上好的沉香木做成。从质地上来看，应该是会安沉。扇柄上的流苏垂饰质地却很普通，基本可以肯定是后来加上去的。包边的质料是八枚缎，江南织造。扇面是材料是纱制，从质地上看是十九世纪末江苏，浙江一带的出品。真是好东西，经纬分明，轻，软，薄，透皆美。更难得的是保存的完整精美，真是好呀，真是好呀。’
暗语一边说，桌上的折扇图案一边随着解说变幻。当他讲到扇面的纱的时候，图像也跟着放大。明朗仔细看去，那纱果真若有若无，只淡淡的在桌上投下了一层薄雾一样的影子，不禁也喝了一声彩。
明朗强忍着又听暗语又絮絮叨叨的赞美了一回那纱，等他回到正题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自来纱扇上的图案，大多都是绘制，可是这柄扇子上头的绘画与题字却都是绣制的，绣线大约出自苏州绣线巷。这件绣品本身可以说是一件圣品，不说别的，单说劈丝，其细如发。清末的绣品咱们也见的多了，可是单说这一项，没有一个可以跟这个相比的。明朗，你仔细看看，说其细如发还是委屈了，咱们单看…’
明朗的耐性再也经不起第二次挑战，等到暗语再次赞美劈丝的时候终于大喝道：‘说重点。’
暗语一愣，自己也笑了：‘忘了你的急脾气。’然后笑道：‘从绣工上看，这件绣品是不折不扣的苏绣精品。套针精妙，水路均匀。对了，你仔细找找针线，从来传闻浦江倪仕吉的神技，看了这个才知道坊间传闻也不一定是捏造。这件作品还有很重的仿真针法的痕迹，细薄匀净，即便不是沈雪宦亲手，也一定是南通女红传习所的作品。单看这柄扇子，虽然年代很近，绝对可以说是一件杰作。’
明朗听了半晌，再仔细看这柄扇子，扇子上的刺绣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一个女子在船上掩面涕泣状。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这柄扇子本身可有什么古怪么？有没有夹层一类的东西？’
暗语笑道：‘这么小的一柄扇子怎么会有夹层呢？奇怪的地方只有一处。这把扇子的扇柄的切面基本是一个半圆型。如果你沿着半圆的平面把这把扇子平放在桌上，那么你会发现这把扇子几乎和桌面严丝合缝。换一句话说，这把扇子并不是一把对称的扇子。还有，扇柄上的平的那一面上有不规则的花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扇柄上果然有不规则的花纹，明朗皱着眉头看了半晌道：‘几乎是几何花纹了。’
暗语笑道：‘是呀，这种花纹我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
明朗又细细的看了一回，心里突然一动，不由喃喃道：‘这个花纹我倒是常常见到，可是不是在扇柄上。暗语，你看这象不象一把扇子给一刀劈下去结果只剩了一半的样子？’
暗语笑道：‘又胡说了，明明是一把完工的扇子，就是扇柄形状奇怪一点罢了。不跟你多说了，我们地里出现了一个鸟窝，折光正给鸟窝搬家呢。我接着干活去了啊，扇子我已经让明达来取了。’
明朗笑道：‘啧啧，好大一个男人倒让怕鸟窝，赶明儿我得策反折光，让你自己收拾去。’
暗语笑道：‘好，那你下回试试吧。回见。’
欺负老实人没有乐趣，明朗有些遗憾的想，不过这把扇子当真越来越好玩了。明朗一个人陷入了沉思，半圆型的扇柄，严丝合缝的扇面。这是巧合吗？探春的判词在这里出现，也是巧合吗？
（二十三）
张大年直到傍晚才疑神疑鬼的进门，进来了先缩在门后等了一下，还杀鸡抹脖子的给明朗使眼色不让她动作，然后突然探头外看。看了一下又连忙缩回来，然后又出门左看右看两下，才缩进来，向明朗喘气道：‘有人跟踪我。’
明朗在屋里等张大年已经百八个不耐烦，这会儿看见他突然出现，做鬼鬼祟祟的007状终于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人？’
张大年左右看看，凑上来找明朗的耳朵。明朗警惕的后退一步，目光灼灼的看着张大年。张大年遭到战术规避开，心里着急，又再凑上：‘很多人，有老有少，一定是团伙。’
明朗心里一乐，做紧张状凑趣：‘你甩掉他们没有？’
张大年正色道：‘甩掉了，我刚才出门左右看过，并没有人。’
明朗看见张大年一脸严肃里带了得意，忠厚里加了狡诈，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忽然觉得还是他原先油光发亮的笑容更顺眼些，只是不知道团扇的事情里他基因突变了还是原先他的潜质没有发挥出来？老实人偶尔的小小的狡猾永远比大奸大恶的算计来的可怕，明朗懒的多想，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递给张大年：‘这是张学良将军生前侍从武官传真过来，让我转交给你的。’
张大年接过纸片，读出声来：‘张先生您好，我受张夫人生前委托寻找戴女士的后人以及几件当年旧物。如能一见，请指示联络方式，我即刻可以启程赴京。’
明朗仔细的看着张大年，笑道：‘张先生，不知您可有意见一见他？’
张大年沉吟半晌，犹豫道：‘明小姐，我答应告诉你团扇的经过，不如你先听我讲了，咱们再商量一下对策好了。’
明朗听到一个‘咱们’，心里倒有些惊奇，心想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张大年紧密到‘咱们’的程度了？也许是这子虚乌有的跟踪事件倒算帮了自己一个忙，张大年意识到孤军作战的危险和对手的强势，决意和自己结成同盟。如果当真如此，那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曾祖母和赵四小姐结拜一事其实是少帅一手操办，在那之前她和少帅一家似乎就很熟悉了。团扇本来有一模一样的两把，她一把，赵四小姐一把。据说这两把全部是张作霖大帅给的，所以她们结拜之后两个人就互换了团扇。’
‘结拜的仪式是张大帅主持，结拜的时候张大帅说，你们姐妹，就算一生不能见面也要记得互相扶持，看见团扇就要想起姐妹。我曾祖母当着张大帅起誓，姐妹二人两心如一。’
‘我曾祖母临死才告诉我，私底下大帅曾经要求她一定好好保存团扇，还说姐妹二人此生再也不许见面，除非其中的一个死了，另外一个就要负责把另外那把团扇找回来，再分别交给另外两个人，一代一代传下去。’
明朗听到这里，不由的喃喃道：‘一代一代传下去。’
张大年认真的看着明朗道：‘对，一代一代传下去。我曾祖母说，这两把团扇里头有一个天大的宝贝，张大帅就是为了这个宝贝死的。’
明朗看着张大年认真的脸，心里感叹一代一代是不是该轮到张大年这代了。如果当真如此，团扇命运堪忧。团扇有两把，这点明朗看到那半圆型的扇柄已经想到，可是却没有料到另外一把团扇在赵四手中。这件事本身扑朔迷离，张作霖手握重兵，却为什么要两个文弱的少年女子来保护带有重大秘密的两把团扇？更何况这团扇里头居然还有宝贝，这个宝贝更非常精彩，让张作霖连命也搭上了。
如果不是张大年在胡说，那这件事情里头还另有乾坤。‘这次结拜由张大帅主持，一定是热闹非凡了？’
‘不，恰恰相反，那次结拜是秘密进行的。参与的人除了张学良先生没有任何的外人。’
明朗侧头想了一下，继续问道：‘那在皇姑屯失去的这一把，是你曾祖母的还是赵四小姐的？’
张大年惭愧道：‘是我曾祖母的。我曾祖母在那年五月由张大帅做主许配给我曾祖父，年底就要去湖北结婚，所以那次是搭乘专列前往东北做最后的一次旅行。皇姑屯混乱里扇子丢了。我曾祖母说，张大帅听到这个消息，以手指天，圆睁双目而亡。所以我曾祖母一直很自责，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张作霖。这些都是她去年去世之前告诉我的，也嘱咐我一定要找回团扇。’
明朗沉吟道：‘在次之前，你曾祖母的身体可好？’
张大年道：‘缠绵病榻。她在2000年初曾中风，一度不能说话。直到去世之前才有所恢复。’
明朗微微笑了：‘放心，如果我猜的不错，很快你就可以见到赵四小姐的团扇了。’
张大年诧异道：‘在哪里？’
明朗笑道：‘如果你肯见张将军的侍从官，那么他会给你带来另外的那把团扇。’
（二十四）
明朗一直觉得张大年的脸是一篇没有标点符号的作文，文字本不讨厌，但是段落不清，意思混乱。此时张大年为了表示惊诧，眼睛圆睁，眉毛却从两旁耷拉下来，看的明朗极其郁闷。
别的暂时不说，明朗开门见山问道：‘我请你带来的东西带了么？’
张大年迟疑了一下，问道：‘只有扇子还不够？我觉得其他东西都没用的。’
明朗心里对张大年的唧唧歪歪暗自又腹诽一次，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张先生，请你相信我的专业眼光。令曾祖母的首饰里也许还有奥秘，我想你也不想错过揭开谜团找回扇子的机会吧？’
张大年低头半晌，明朗眼睁睁的看着油亮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一粒一粒渗出来，又一粒一粒饱满的流下去，暗自可惜大好油水空掷，不如用去地里，施肥灌溉两者兼美。等的无聊，心里赋诗一首：
一滴两滴三四滴
五滴六滴七八滴
九滴十滴十一滴
滴落满地都不见
诗成张大年还是没有动静，明朗索性自己起身倒了一碗茶，取出昨夜偷拍的戴清欢的文字来看。
戴清欢的字很美，虽然似乎没有体例，却娟秀雅致。明朗用一枚放大镜仔细看笔划的特征，发现戴清欢的字微微倾斜，撇，竖都柔媚宛转。她用的是一支钢笔，但是笔缘却没有把纸张划出深痕。
戴清欢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从字体的章法看却并非用过苦功的大家闺秀。但是她用钢笔，这么说她的家境是富裕从容的，这倒奇怪了。明朗仔细看了一回，抬头看张大年还在人工造雨，索性再埋头细看。
随便翻开的一页似乎是日记一类的东西。
‘啊，新底一天又来到了。新底一天里别人有欢笑，有未来。可是我呢？我底未来在哪里呢？伊今天遣人来看我，也只有伊，还会记得我底生日，照看我底心情。我想我一定是一个不祥底孩子，只会给亲人带来灾祸。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春天来了，百花开放，鸟儿争相歌唱。我底春天又在哪里呢？
伊说，等我十五岁就会告诉我一件事情。我相信伊底话。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活到那一天。’
明朗的心轻轻的颤抖了一下，八十年前的一位少女的春闺幽怨扑面而来。是呀，也许这些字看来幼稚可笑，明媚如果看到，又会祭出‘师太’这个法宝来教育女人应当如何的顶天立地自爱自强。可是难道英明神武的女人们没有少女时代么？因为一朵花而哭泣，因为一个笑容而伤心。
不，不要着急，所有人都会长大，会渐渐的英明神武。英明神武的日子漫长，倒是如此的矫情爱娇的日子转瞬既逝。不知道戴清欢后来有没有再翻看她当年的文字呢？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无论如何可以为了花儿鸟儿认真的忧愁的人是有福的。
正在沉思，张大年终于做出了决断：‘明小姐，我相信你的专业判断。你来看看这个。’
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头有四样东西。
一支发簪，一枚戒指，一对耳环，一张相片儿。
‘发簪，戒指还有耳环都是当日戴的，这张照片是赵四小姐结拜时候拍的，送给我曾祖母做留念。’
明朗早晨醒来，发现阳光满窗，一束束透过薄薄的轻纱飞舞。北方夏日早晨带了炎热的清凉，忽然一下子就扑到了明朗的身上。
明朗最喜欢这样的早晨。她站起身来，迎着阳光伸了个懒腰，让自己的脚深深的陷在长毛的地毯里。真丝睡袍的蕾丝轻轻噌着她的小腿，有点痒，却又很舒服。
她走过去隔着窗帘看这个城市在自己的脚下喧嚣热闹，会心一笑。
明朗的早餐是一杯黑咖啡。虽然明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多年习惯再也难改变。做学生的时候喝惯了，再也戒不得。没有这一杯，竟然魂魄悠悠，不算真正醒来。
正边喝咖啡边看报，忽然电话响。接起来是二姐明媚：‘小朗，怎么还没去店里？’明朗只有苦笑：‘昨晚不知是谁让我奔波一晚，我骨头都要折了，今天再也不能了。我歇业不行么？’
明媚的声音立刻下调三度，带笑道：‘明朗，你试试？’明朗手执话筒，遥想明媚猫一样的眼睛眯成一线，细细的手指一圈一圈的玩弄头发，忽然觉得一股冷气从电线那头直飞过来，连忙改换口气，赔笑道：‘二姐，好二姐，人家不是跟你开玩笑呢么？9点我准到店里还不行？’
想想，又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加一句：‘有什么事情么？’
明媚轻轻的哼了一声，懒洋洋的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然后又嘱咐：‘你要是敢迟到，我揭了你的皮。’最后是一声嗤的浅笑。
明媚的笑，如同明媚的人，柔媚到极处，笑完了还有一片似笑非笑在空气里流动。明朗只觉得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连忙赔笑道：‘不敢，不敢。不是女侠你不敢，是小的我不敢。’
明媚咯咯浅笑数声，终于肯放下电话。明朗擦擦冷汗，抬头看表，才发现大事不妙，只得一片手忙脚乱的更衣。临出门还被鞋柜角磕了一下，因为太急索性连骂人也省了，只嘟囔两声明媚明媚就匆匆忙忙的出门。明朗想，我怎么就是明媚的妹妹呢？
（二）
明朗的店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里。黑漆的大门，铜门环，并无牌匾，只有一个红彤彤的大印正在门上，空空斋。
店面很小，里头却深。店面南房三间打通，只在西边用雕花多宝隔分出一间小小的客厅。从外头看和这个城市里无数的古董店并无两样，表面上似乎还要更加寒酸拮据，只有熟客才知道那道黄梨木屏风之后的别有洞天。
明朗没到门口就发现不对。
门口居然有人。
一间偏僻的古董店，早晨九点就有人等着开门，明朗不由揉了揉眼睛。
这个人不仅是人，还是一个男人，不仅是一个男人，更是一个生人，不仅是一个生人，而且居然一付‘我知道你是明朗’的面孔，大老远看见明朗来了，居然堆了一张笑脸：‘明朗小姐，您好。鄙姓张，弓长张。张大年。是明媚小姐介绍我来的。’
明朗看见这位张大年先生油光光的脸，油光光的头发，油光光的衬衣领子，心里不由的暗自退了两步，恨不得捂上口鼻落荒而逃，可是想起明媚似笑非笑的眼睛，只得在脚上上前一步，微笑道：‘张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指教？’
嘴上客气，手上越发的散漫，磨磨蹭蹭的索性不开门了，就歪着头看着张大年。
明媚，明媚，你捣鬼我就怕了？
张大年看了看面前的女郎。白色的男式衬衣，袖子半挽着，露出纤秀的手腕。白衬衣的下摆随便打了个结，底下是咔叽裤子，白球鞋，斜挎了一个带子长长的帆布书包，短发凌乱。
他犹豫了一下，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几乎还是一个学生的样子，真的可以？他四处看了看，似乎是要找旁人来问问。明朗耐心的等着，并不着急。张大年心里的心思她早就知道，可是也不说破，就微笑着站着。张大年贼眉鼠眼的踌躇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明朗小姐，我们到里头去说去，好不好？’
（三）
明朗的心情从早晨开始一路下坡，到了此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只可惜如果一个人从小被教育成了一个讲礼貌，或者仅仅是讲理的好孩子，那么她长大了也不会忽然进化出把顾客拒之门外的厚脸皮一张。明朗只得在脸上重新堆出一片假笑，把张大年先生一路请到了西边的小客厅。
主人心里不欢喜，所以茶也省了，只用了一只小杯奉了一盂清水，然后就目光灼灼的看着客人。
三十八九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不出上回洗澡是什么时候。眼睛说不上大小，就是中年人黯淡无光的两粒。厚嘴唇，明朗没有勇气去看那牙齿，所以又把视线拉回眉眼之间，客气却又冷淡的问：‘张先生，请问有什么指教？’
张大年期期艾艾两声，看到明朗面上越发的和蔼可亲，索性心一横，从怀里掏出来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明朗小姐，你看看这张照片。’
发黄的照片，明朗随手取过一只放大镜，仔细的看了看照片的边缘，虽然折的旧了，到底看的出根底，应当是二零三零年代家里自己冲印的东西。照片上是一位少女，白衫黑裙，看不出有什么特殊，只当得干净清爽四字。明朗注视着这位八十年前的少女，一瞬间有点恍惚。
我们是谁呢？她苦笑着想。这屋里最不起眼儿的东西也有几百年，比如自己常用的那个雕花的笔筒，对着阳光细看，筒底隐隐有子冈二字，更何况那玉石自己更是自然数十万年的杰作。我们又是谁呢？我们都随着时间的长河流淌。还是照片，刹那永恒。
张大年先生补充：‘请看她手上的扇子。’
是一柄团扇，想必其薄如蝉翼。纵然是八十年前的摄影，也看的出团扇的精巧美丽。明朗把光线调好，仔细再看，不由奇怪道：‘好倒是好的，只是算不上古董。大约是内造的吧？’顿一顿，又道：‘倒是这题诗有些怪了，怎么好象是新诗一样？’
张大年先生等明朗抬头，这才接口：‘这是我的曾祖母。她手上的扇子是当年御赐的。我这回来，就是想请你帮忙找回这把扇子。’
明朗又低头看了一回，才开言：‘请问这扇子是什么时候失落的呢?’
‘大约是在1928年。’张大年说完了，才发现明朗面色黑了两三个颜色，心里有些发虚，加上一句：‘正是皇姑屯前后。’
明朗放下手中的放大镜，拿起一只竹根雕花杯子喝了一口水，吐了口气，才慢条斯理的笑道：‘张先生，如果我没有听错，您希望我去找一柄1928年失踪的团扇。’
张大年连连点头：‘明媚小姐说，如果想找什么东西，来找你就好了。’
明朗怒极反笑：‘姐姐总是夸大其词。一柄扇子，且不说几十年战乱之后是否还在，即便还在，此时来找也只是大海捞针罢了。张先生，我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耽搁你了。’
张大年张大嘴巴，几回想要插嘴的样子，却慑于明朗的语气，不敢开言。好容易明朗说完，却直接伸手肃客，张大年大急道：‘可是我知道这扇子的下落。’
明朗心里正不耐烦，看见张大年一双油腻腻的手握住那个定窑的杯子觉得真是明珠暗投，连带连这句话也没在意，自顾自的就站了起来。
张大年见明朗兴致索然，连忙加上一句：‘如能找到，必有重谢。’
明朗只觉得张大年说话结结巴巴吞吞吐吐言之无物，并非所喜的一类，倒是用词颇古板雅致，倒也怪了。既然他提起皇姑屯，家中又有御赐之物，只怕早年家中颇有来历。想了一回，不禁一笑：‘重谢也不必，张先生您如果知道这扇子的下落，何不索性上门求购呢？’
张大年踌躇一回，明朗看了更觉寡然：‘我莽撞了。很高兴认识您。’
张大年见这明明是一个送客的架式，再也顾不得，连忙说道：‘经过明媚小姐全知道的，此事还要请您周旋一下。’
（四）
提起明媚，明朗不由有点泄气，心想明媚你越来越不长进了，跟这种衣冠俗物有什么交情来套？表面上却又不能显露出来，只微笑道：‘其实上门收购，一般找一个中间人也就好了。我有几个相熟的，介绍给你如何？’
看不出张大年却很固执，连连摇头：‘中间人我不放心。’
外头阳光明媚，远远看着一阵阵热意渐渐的起来了。南屋本就热，明朗满心想把包中昨晚的那件白玉七连环拿到北屋去细细把玩，却在这里纠缠不清，看着张大年紧紧闭着的嘴唇心里暗暗叹气。
索性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好了。
‘那好，请问你有联络方式么？我可以给你看看，但是是否成功就只看运气了。’
张大年喜极。
明朗一个不小心到底看见了他的牙，心中暗叫晦气，连忙找了一个毛边纸钉的小本子，记下地址电话，然后送客。
临走张大年欲言又止：‘经过您问明媚小姐就是。’
明朗心想，是啊，我可不得问她呢么我。
明媚很干脆：‘张大年的妈妈是你姐夫的表姨。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明朗也不是好欺负的：‘我怎么倒不知道我姐姐嫁了，什么时候的新闻？’
明媚隔了电话娇声低笑：‘小朗，大人的事儿不懂就别问。’
明朗冷笑道：‘是，那大人的事情拜托大人自己解决吧。’
明媚却忽然轻轻一笑：‘小朗，二姐难得求你一次，你真忍心不管？咱们家姊妹虽多，对你最好的难道不是我？’
明朗忽然觉得一个头变出三个大，忍不住咕哝：‘也不知道是谁昨儿非要什么白玉七连环来着，还有上个礼拜的唐寅手迹。’
话是这么说，可是明朗仔细想了想，觉得二姐夫这个称呼真的似乎很合适赵某人，那么二姐夫的表姨的儿子似乎也迟早要和自己沾亲带故。想到这里不由哀叹：‘明媚，我干干净净一个人，怎么莫名其妙的就和那个脏了吧叽的张大年成了亲戚呢？你还我清白来。’
明媚从鼻子里回话：‘请叫我二姐。’
明朗想想，终于屈服：‘那好，我就打打电话试试。成不成就看运气了。’
明媚拉长声音：‘小朗，你记得皇姑屯死的那位姓什么么？我忘记告诉你，我无意之中知道张大年的曾祖父恰巧姓张，他曾祖母倒不是。你信我，这件事你会越做越好玩的。从皇姑屯开始吧。’说完了立刻挂电话，不给明朗追问的机会。
（五）
明朗没来得及问就被挂了电话，不由的咬牙。什么叫‘曾祖父恰巧姓张，曾祖母倒不是？’难道曾祖父不姓张，倒能生出个姓张的曾孙子么？这个明媚，越发的骄横狡诈，居然不接电话了。
明朗只觉得牙根痒痒，无处发泄，索性一个电话拨给明达：‘小弟，我要皇姑屯的资料。你给我找找，有没有任何和一个女人有关的线索？’
明达待要抱怨，明朗一声断喝：‘要快，我下午就要！’说着也挂了电话，不给明达抱怨挣扎追问的机会，觉得心里真爽。
皇姑屯，坐回官帽椅子，明朗陷入了沉思。记得教科书上说，1928年张作霖坐大，欲摆脱日本挟制。关东军司令村冈遂下令刺杀，河本大佐等乃于皇姑屯制造炸车一案，吴俊升死，张作霖重伤终于不治。此事于远东法庭审理无误。可是，将近80年后，怎么会又和一柄扇子扯了起来？
一早晨很快过去。
下午明达来电：‘皇姑屯的资料我已经给你复印了，已经让快递送过去。包括全部远东国际法庭证词，没见到什么重要的女人。’
明朗有点泄气：‘张作霖有几个老婆？’
明达带笑说：‘至少六位，暗室就不知道了。原配赵氏，是张学良的生母，继室卢氏，还有戴氏，许氏，寿氏，马氏。对了，在皇姑屯跟随张作霖的是马氏，受了轻伤。’
六个老婆。
明朗叹气：‘那有几个女儿呢？’
‘也是六个。’明达的背景调查看来做的不错。‘全部在资料里头，你呆会儿自己看吧。我要去约会了，拜托不要打我的手机，还有，二姐如果问起来帮我遮掩一下。’
明朗嘿嘿冷笑两声，预计明达身上的冷汗冒出来了才开口：‘早点回宿舍，晚上我要去查到的。’
明达一口气松下来，甜言蜜语的吹捧了明朗两句就忙忙的挂掉了电话。弟弟长大了，到底不由姐姐管。不过好歹将来自然有收拾他的人，明朗想想又开心起来。可惜现在他的那个小女朋友有些小气，未必是那个真命天女。
快递送来，明朗打开仔细的看。
原来张作霖男女关系复杂却不混乱。皇姑屯事件时六夫人马氏年仅23岁，五夫人寿氏也才32岁，可是这两位都在张作霖死后守节至死，少帅一直年节问安。此外原配赵氏已经去世，戴氏出家。卢夫人一向为儿女爱戴，许氏聪敏贤惠，其时正在天津教养孩子，似乎都不应当和皇姑屯有丝毫的联系。
女儿这条线就更简单。张作霖有六个女儿，八个儿子。原配赵氏育有长女首芳，卢氏育有怀英，怀卿，戴氏无出，许氏有怀瞳，怀曦，寿夫人有四个儿子，马氏则养育幺女怀敏。
看完这些，再看回忆录和证词，并无任何女子的信息，当然更没人提起一把团扇。明朗揉揉发酸的眼睛，骂了两句明媚，忙着把故事抖落抖落，才发现已经是晚饭时分了，正合适打电话去约人。
（六）
明朗先打电话给张大年：‘请问您曾祖母怎么称呼？还有，这柄团扇是如何失去的呢？’
张大年踌躇一下，才说：‘我的曾祖母姓戴，团扇怎么失去的我也不知道，近年才偶然发现下落。曾祖母去世前曾经嘱咐家父要寻回这扇子，所以才来拜托您了。’
明朗见张大年支吾搪塞，心里冷笑一声，心想你继续保密呀，保密工作做好了团扇自己就能从天上掉下来。嘴里敷衍：‘我一会儿会打电话过去，成不成会尽快给您回信。’
张大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后终于没说，只是期期艾艾的问：‘明媚小姐那里可能有一些有用的信息。’
明朗突然想起来张大年的油头油脸，心里忍不住一个突，能跟明媚说倒不索性找她帮忙呢，也是活宝一粒，只可惜自己倒霉。也就不再多说，只闲闲说道：‘一般非当事人的陈述会有误导。算了，不说了，我这就打电话。’
那边的人家儿姓赵，明朗拿起姓名号码看了一下，心里明白这个电话肯定是唐突了。
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很美的女孩子：‘赵宅，请问找哪位？’
明朗耐心解释了一下，然后强调自己也是喜爱收藏，久仰赵老先生的大名。所以此次虽然受人之托，也是颇想到府上拜望赵先生。
那女孩子轻轻一笑——明朗这才发现年轻女子隔了电话的轻笑尽管都可以柔媚，却不一定让人冒冷汗——问道：‘请问您是空空斋的明朗小姐吧？’
明朗连忙隔着电话点头，心里有点奇怪，也有点得意。
那个女孩子笑道：‘我叫赵碧落，你叫我碧小落就好。爷爷前两天还提起你那个空空斋，说现在肯软彩硬彩兼做的，你那里东西最好。只是你不肯做大了罢了。对了，我不耽误你正事，我请爷爷接电话。’
要说不得意是假的，所以明朗一个人捧着电话傻笑了一会儿，直到一个沉厚的声音响起来才回过神来。
‘明小姐你好，我是赵一帆。请讲。’
一帆是老人的号。明朗心里一热，连忙借口：‘赵老您叫我小明就好。’然后简短的说了张大年和那柄团扇的事情。末了问道：‘赵老，不知能不能到您府上细谈？’
赵一帆听了，沉默半晌才问道：‘照片在你那里么？’
明朗答道：‘是。’
赵一帆道：‘既然这样，不如我明天到空空斋一趟。你看可好么？’
明朗喜出望外：‘那当然是求之不得了。’听赵一帆说话干脆爽朗，索性省掉店内狭窄，污了名家法眼之类的废话。赵一帆显然也很满意明朗的回复，约了时间，很快收线。
这真是奇遇了。
没想到一个脏兮兮的张大年居然引出了古董界的元老赵一帆。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赵一帆简直是一个传奇，他的那套青铜的方鼎何尊明朗向往已久。没想到他居然在背后谈起了自己，明朗心里颇为自满。只可惜店里没人，不能拍拍她的肩膀夸奖‘明朗，干得好’，更不能让她发表逊谢词，不免是个遗憾。
（七）
第二天是一个阴天，一堆厚厚的云从西面直压过来。阳光从云彩的间隙里灿烂的洒下，一丝一缕的明亮的闪动。赵一帆穿过这阳光进到这个外表平凡的店里，心里也不禁一动。
店虽小，却规整。门上一对门簪雕琢精美，下头一对门枕也是考究精致。因为是贵客，索性不进倒座，绕过一个黄梨木的屏风进了后头。进去了是一面硬心的座山影壁，再往里一片抄手游廊，院子里花木扶疏。明朗在前面引路，两人一直进了北屋。
明朗请赵先生坐下，才细细打量。他大约80开外，行动却矫健敏捷。身板挺得很直，有军人风度。穿了一件白色纺绸的褂子，黑油绸的裤子，自有一种优雅大度的派头。
分宾主坐了，主人献茶。明朗笑道：‘赵老此来，蓬壁生辉了。’
赵一帆原先没有想到明朗居然是一位窈窕年轻的女郎，此时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杯子，居然是一只万历成化斗彩杯，不由微微一笑：‘要是早知道你有这件好东西早就来了。不过这杯子不是有一对么？’
客人一眼看出了杯子的来历，主人也有些吃惊：‘原是一对，有一只被家姐拿去吃茶了。’
赵一帆暗暗吃惊，如此无价之宝居然被两个年轻姑娘用来吃茶，再看那茶叶罐子居然也是银丝嵌宝的，明朗自己正用了一只若琛瓯小口品茶，心里也就有了底。越是吃惊，表面上越是从容，索性直切主题：‘小明，照片我能一见吗？’
照片就是张大年的那张，这点上张大年也不能算是小气了。明朗陪着赵一帆仔细再看，却忽然发现这少女虽然衣饰简朴，头上的珠花却及其精巧。明朗把放大镜递给赵一帆，指着那把团扇笑道：‘就是这一柄了。那家说愿意任赵老您开价。’
明朗想，张大年真是不傻。以赵一帆的身份，让他开价只怕是最划算的。而且显得买家识货，卖家更有面子。这笔生意也许竟然真的有的做。
赵一帆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凑低，仔细检查照片。明朗顺着他的眼光看下去，心中一动，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微笑着捧了茶杯喝茶。茶气醇香，熏然而来。明朗索性缩回椅上，慢慢的小口小口的品。
赵一帆从眼睛的余光里看见明朗悠然自得的样子，心想这个年轻女子果然是个老手，这样一副事不关心的架式明明白白的把自己化做局外人，倒是难办。不过眼前最难办的是如何把这个台阶下去。明朗不搭话，赵一帆倒有些尴尬，只好更加仔细的看那照片。
明朗见从眉毛底下看见赵一帆的手胶在了照片上一样，明明知道他只等着自己问话，可是毕竟张大年既是自己的客人，又好歹算个亲戚，所以越发的不肯说话，索性闭了眼睛细细的回味。
赵一帆再等一回，终于发觉等明朗说话简直象布什从伊拉克撤军一样遥遥无期，又象奸商良心发现一样决无可能，只得主动清咳一声道：‘照片看不清楚，似乎不是我家那一把，我家的只怕要小些。’
明朗听了心里冷笑一声。这个老狐狸明明看也未曾看那团扇，这时又如此模棱两可，显然是一副醉翁之意的架式。可是若是他当真对团扇不干兴趣，那此来不免奇怪。心里念头转了一下，嘴上却不肯吃亏。‘可惜了。如果赵老您说不是那决不会走眼的，想来是消息有误了。’
赵一帆笑道：‘这柄扇子看来不过是内用上造的而已，倒是这女子的首饰少见。比如这枚戒指，’说着指着那只戒指来给明朗看：‘如果我没看错，这是一枚子母戒。’
明朗心下更加疑惑，沉吟道：‘子母戒是近年才有的花样，如果真的是一枚子母戒，那收藏价值上来看倒是可观了。’
赵一帆笑道：‘正是这么说。我也不想收藏，能看看就好了。’说着右手轻轻在桌上用手指叩了两下。
明朗在心里暗暗的笑了一声，心下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儿倒不是为了团扇，竟然是别有所图的了。轻轻取过相片，仔细看去，却再也看不出这枚戒指有什么特殊，再回想赵一帆的放大镜只在那少女头上招呼，心中暗笑。索性再也不看，将照片推开，笑道：‘过了这么多年，当年旧物只怕都流散了。’
赵一帆也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方便约那家人出来。’
明朗微笑：‘要不我顺便问问戒指的事情？’
赵一帆笑道：‘想来也是同道中人，大家见面了再交流也好。’
明朗早料到他不肯，现在也不说破，当下客气的请赵一帆喝茶。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大名鼎鼎的赵一帆居然比张大年还要小气，不能不说让明朗心里有些失望。
（八）
张大年却不肯见赵一帆，理由更是活活气死人：‘我只是要买他的扇子，他见我干嘛？’
明朗好声好气的解劝：‘见一面也好细问。现在他只说家里没有，我也没有办法。’
张大年挠挠头，从眉毛底下看着明朗问：‘我的消息应该不会错，你看他真没有假没有呢？’
明朗又好气又好笑。要是家里真的没有这把团扇，那只老狐狸大早晨的巴巴儿的跑来店里干嘛？只是到了又耍花头，倒让人奇怪。赵一帆好歹是一杆迎风招展的大旗，纵然卖不了几个钱，吓人却是足够了。明朗不好意思刻薄赵一帆，只低声道：‘就算没有，万一他知道扇子的下落呢？张先生你还是见见他吧。’
张大年今天的穿着打扮和前天不约而同，只是衬衫上的各色装饰仿佛更加可疑。明朗只想揪住他问：‘你能不能换件衣服洗洗澡？’可是说出来就变成了：‘赵一帆也算是社会名流了，我看我们去见他只怕要庄重一些。’
明朗想，明朗，我鄙视你，你就不能直说么？
没想到人张大年脖子一扭：‘我不见。你替我见吧。’
明朗杀人的心都有了，脸上堆起了一片灿烂如春花的假笑，温柔说道：‘张先生，您等我一下，我进去打个电话。’
接电话的明媚听见明朗笑的虚假的温柔，立刻英明神武的问道：‘小朗，怎么了你？’
明朗气道：‘张大年的事情麻烦女侠你亲自出马，我管不了了。’
明媚笑：‘哦，那好。那我找明珠做去。这丫头最近闲的发慌，知道有这么个好案子只怕得请我吃饭。’
明朗假笑道：‘好呀，不如你以后都直接找明珠好了。反正明珠堂妹阴险狡诈，和你正好一对儿互相算计去。’
明媚叹气：‘本来我也是想把解开皇姑屯的机会留给自家姐妹的，可惜呀。’
明朗本来牙都咬碎了，听了这话不由一愣：‘怎么说？’
明媚轻笑道：‘张作霖是给日本人炸死的没错。可是为什么此事要如此郑重其事呢？为什么日本人不能做的更隐秘呢？这些事情连村冈也未必明白。后来张学良接手东北军，为什么日本人竟然不能阻挡呢？你难道真的不好奇？’
明朗低声道：‘有话快说，少卖官子。不然小心我摔了那个白玉七连环，咱们一拍两散。’
明媚干脆利索：‘具体我也不知道，不然要你帮忙干嘛？总之你帮张大年找到团扇一切都会清楚。’最后再加一句：‘一切小心。’
到底是姐妹连心。
明朗挂了电话，犹豫才一会出来，对张大年说：‘好，我再替你跑一趟。’
张大年松了一口气，想了想，说：‘我的名字你也不要告诉出去了，对了，还有电话也要保密。’
明朗看着他油光发亮的脸，突然抿嘴笑道：‘你请我吃饭吧，我要吃猪头肉。’
（九）
明达接到明朗的电话的时候就后悔了，等听到一半立刻决心哪怕自掏腰包也一定要在宿舍装个来电显示。明朗说完了经过还没有问：‘好不好？’明达立刻答道：‘不好。’
明朗正要实行民主却突然发现面对的是叛贼，于是糖衣立刻收好，炮弹立刻上膛：‘亲爱的小弟，没人问你的意见。明晚8点在海天楼，穿好西装，记得配运动鞋。对了，要准时。’
明达哀号一声：‘姐姐，好姐姐。我约了人了我。’
明朗立刻泫然道：‘姐弟如手足，你不要告诉我老姐我没有你女朋友重要。’
明达隔着电话仿佛听见有呜咽声，踌躇一下，低声叫：‘三姐，三姐。’没有听到回话，仿佛又有醒鼻子的声音，心里慌乱，连忙叫道：‘三姐，我逗你呢。明儿我准到，准时到，好不好？’
明朗在电话这头笑的打跌，强忍着幽怨的叹了口气，捏着嗓子念白：‘弟弟大了，由不得姐姐了…..唉….’然后赶忙放下电话。好在手脚利索，并没有露出破绽。
皇姑屯。
难道皇姑屯还有什么故事？
这一夜明朗书房里的灯亮到很晚很晚。直到天边的启明星若隐若现了，明朗才伸了伸懒腰。外头的天色是一块深蓝的水晶一样，带了北国夏日的凉爽。6月4日，明朗想，76年前的今天，正是皇姑屯。
1928年初，关东军参谋河本大作奉命刺杀张作霖，经长期观察，选中地处京奉，南满铁路交叉点的皇姑屯附近的三洞桥。该处驻守警卫正是东宫铁男大尉，有电话与关东军司令部直接联络。
6月3日晨，日本武官竹下义晴在北京欢送张作霖离京后，立刻以密码电告河本：那人在第八节车厢。随后京奉沿线不断电告列车最新位置。河本密令东宫，爆炸之后尚需组织突击队，万一张作霖侥幸当由突击队趁乱暗杀，务求布所谓‘必死之阵’。
6月4日凌晨4时，列车经过新民车站，5点18分经过皇姑屯车站。此时即将进入奉天车站，列车减速至每小时10公里。当第七节列车进入爆破地点之后东宫铁男亲自引爆炸药，一瞬间第八节车厢火焰冲天。东宫见张作霖必死，于是掩盖证据，携突击队撤退。
张作霖重伤折臂，喉部有创口，鲜血汩汩而出。部下以手帕裹伤，一会儿手帕尽赤。吴俊生被抛出车外，头部受伤，当场毙命。张作霖则于9点30分重伤不治身亡。
爆炸之时，马夫人随侍，受轻伤。
张作霖死前最后一句话，据说是‘我要走了。’再往前是‘到家看看小五和五太太’。五太太乃寿氏，让张作霖临死念念不忘。
一代枭雄还是化为尘土，连他的儿子张学良君也已去世。明朗不由的叹了口气。晚上，不知道能从赵一帆身上打听出什么。
(十)
晚上的饭局是本年度最无聊的饭局。明达遵照吩咐打扮的中西合璧，说起话来也是在沉默和废话中做选择题。明达明朗赵一帆三人对着清茶面面相觑，只有碧落倒是自得其乐的把眼睛在明朗明达脸上溜达，然后自己偷偷抿嘴而笑。
好容易菜上来了明达不等赵一帆招呼，按照想象中农民企业家的派头用自己的筷子先给每人来了一大块鱼，然后谦虚道：‘有人吃鱼头么？没人吃我吃了。’不等别人回过神来，已经汁水淋漓的夹到自己碗里埋头苦干了。
赵一帆的礼貌至此全线崩溃，后来的宴会里再也闭口不提戒指，耳环，珠花，团扇一类的事情。明朗见时机成熟，先招呼碧落试试龙井虾仁，然后闲闲说道：‘赵老，我想向您请教一下，当年赵四小姐孤身北上，社会反响如何？您知道我们年轻女孩子，最喜欢八卦。’
不等赵一帆答话，碧落先笑道：‘明姐姐，你莫非知道我家的事情？’
赵一帆咳嗽一声，碧落马上住嘴，大大的眼睛转了两转，显得又是俏皮又是爱娇。
赵一帆笑道：‘那也算轰动一时的事情了。那年我还小，才八九岁。也记得四处哄传，后来大一些听到的舆论大都同情四小姐，那件事就算放到现在也算是浪漫了。’
明朗微笑，眼角里看到明达嘴角一僵，心里暗笑。好小子，原来吃的也堵不住你的耳朵，还好你没有笨死。不过自己也是好奇，于是顺口问道：‘赵老，您称赵四小姐四小姐，莫非您认识她？’
赵一帆慢慢的看了一眼明朗，清清楚楚的说道：‘不。我不认识。’
明朗看见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突然的冷了下去，更隐隐的从这一股冷里透出一股凌厉来。明朗连忙放松身体，温和的微笑道：‘啊，真可惜。我特别向往赵四小姐和张将军的爱情呢。’
说着又跟碧落挤眼：‘年轻女孩子大约都各自有各自的幻想，是不是？’
明达虽然一直低头对付鱼头，可是也突然发现了气氛的尴尬紧张，索性抬头，嘴里含着鱼骨头含含糊糊的说道：‘明小姐，我跟你说好几回了，团扇的事情别到处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
明朗心里吃惊，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呵呵笑了两声。
明达吐出骨头，向赵一帆傻傻笑道：‘不过赵老师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要找的团扇据说原本就是赵四小姐的。不过赵老师您可得给我保密，不然传出去了我就难买了。’
赵一帆听了，紧张的双肩慢慢的松了下来。再看了一眼明朗，发现这个女孩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暗暗的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偶然的巧合，倒是自己多心了。不过这也就说明对面这个粗鲁莽撞的年轻人其实并不知道真相。赵一帆有点失望。是啊，怎么能不失望呢？等了足足五十年之后原来这个迷底还是不能揭开，那只有继续等，等到自己死去的一天，然后让碧落继续等，一直等下去。
明朗微微抬了抬眉毛，明达明白明朗这是在问自己哪里来的消息，就回手用两个手指捏起了一只鸭翅到自己的碗里。明朗暗地里啐了一口，明媚，你的手还真长。不过还真得谢谢明达的解围。
这个赵一帆，明朗有些奇怪的想，居然在那一刻仿佛有一股，杀气。
还有，他当然认识赵四。
还有，他知道这团扇不仅仅是赵四的旧物。
还有，一会儿要抓住明达审讯。
(十一)
明达这小子滑的象泥鳅，精的象猴子。明朗给他宿舍打了半个钟头电话明朗这小子死活不接。明朗想要骂娘忽然想起来这小子竟然是跟自己一个娘，结果只能打电话去找明媚抱怨：‘明媚，你弟弟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夜不归宿，你也不管管。’
明媚打了个哈欠：‘哦，这样，那你替我管管吧。’
明朗冷笑道：‘我管不了。他自有消息灵通人士帮忙，他知道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拿什么管他？’
明媚笑道：‘跟你说你又不耐烦听，我哪里敢打搅？’
明朗气结，威胁道：‘明媚，你好。’
明媚笑。笑过了才说：‘这扇子是张大年的曾祖母送给赵四结拜所用。赵四比张大年的曾祖母小4个月，所以是妹妹。至于后来扇子怎么失去张大年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曾祖母临死嘱咐这把扇子关系重大，张家子孙一定要找回来。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明朗想了想：‘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这不是很不合情理？况且是这么把扇子而已。’
明媚笑：‘所以说此事必有原委——你今天去和赵一帆吃饭没有什么结果吧？’
明朗知道一定是明达告密，心里决定一定要剥了这猴子的皮。好，明达你不是跟明媚诉苦？那我就找你的小女朋友去。明朗仔细想想，那女孩子好象叫Elle，刁钻古怪，不可理喻，绝对可以登着明达的鼻子一下子窜到他头顶上去。心里想着就仿佛已经看见了明达愁眉苦脸的样子，如果现在是在漫画书里，一定会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大大的写一个‘耶~~~'。
不过明媚必须应付，明朗胡说两句又夸了两句碧小落，忽然想起了碧小落那句‘我家的事情’，忍不住奇怪道：‘对了，赵一帆，赵一荻，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明媚长叹一声：‘小朗，你最近是在恋爱么？’
恋爱让女人愚蠢。明朗很不能掐住明媚的脖子，却只谄笑道：‘姐姐，你和姐夫是不是最近吵架了？怪不得你越来越英明神武了呢。’
刚刚放下电话，还来不及挖挖耳朵，甩甩头发，明达突然来电：‘三姐，你要小心赵一帆。刚刚有人跟踪我，我才甩掉。’
明朗一听，立刻急道：‘你没事吧？’
明达顿了一下：‘目前没事。不过跟踪的人都不是什么专业的货色，大约是赵一帆临时找的外行——不过开始的一个有纹身，似乎不是好人。’
明朗暗暗后悔把弟弟搅进来，又不好说出来，只得嘱咐道：‘小心一点，明儿开始住到二姐那里去，等这件事结束了再说。’
明达答应了，又闲扯两句才收线。明朗一个人在屋里有坐了一回，只觉得心里很堵。姓赵的，你纠缠我弟弟就别怪姑娘放不过你。
客厅右边墙上的一片浮雕上的中间的那个人仿佛也在点头。最后的晚餐。明朗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按向那只握住匕首的‘无形之手’。
我们都知道，那幅画上多一只手——拿匕首的手。这手不属于任何一位圣徒，可是生活里头推我们一把的，或者拉我们一下的，往往不都是这样的手么？
明朗喃喃道：‘无形的力量，无形的荣誉。’
忽然一阵轻响，墙壁分开，露出后头一个小小的房间。房间的一边是一片镶在墙上的超薄显示屏和一排主机，另外一边是一个半人高的柜子。柜子的顶上雕了一个老儿，仿佛正微笑的看着明朗。
(十二)
赵一帆今天觉得很失望。
他无聊的坐在硬背的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沿。整整五十年过去了，终于有人问起这把团扇的事情。真的，五十年了，离那夜。
这个明朗的底细已经让人摸不准，赵一帆一时拿起刚刚送来的报告。这份报告他已经看了好几遍，可是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下去。
姓名: 明朗
性别：女
年龄：不详
父母：不详
兄弟姐妹： 不详
寓所： xx街xx花园顶楼
电话： xxx-xxxx-xxxx
爱好： 不详
职业：空空斋老板
男友：不详
对着这样的一片的不详，赵一帆叹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了那只斗彩杯。她有一个姐姐，两人用价值6千万的茶杯喝茶。空空斋崛起京城不过是两三年间的事情，这件事本身就是古董行的一个奇迹。而赵一帆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奇迹的缔造者会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和自己见面。
团扇。
她代表一个姓张的人家来购买团扇。
赵一帆打开那个陈旧的本子，慢慢的翻动泛黄的纸页。不，她的后人不应当姓张。那也许是学生？是朋友？是不经意里知道了这个秘密的寻宝人？
从年纪上看，今天的年轻人应该是她的曾孙，或者曾曾孙。他的西装固然是简陋，脚底下固然穿了一双不知所云的鞋子，脖子上固然挂了一条皱皱巴巴的领带，但是这个年轻人却不是外表看来的那么鲁莽小气，至少他手上是一块老式的机械防水手表，大约可以追溯到1930年前后。
他虽然似乎一手拿了那鱼头，可是后来吃面的时候却没有发出嘻里呼噜的声音。最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气质内敛，眼神沉着，是的，完全是大家风度。
那么他说不知道没见过当然不能相信，赵一帆微笑着对自己说，不，年轻人，你还太嫩了。他起身看着外头桔红色的夜，50年前这个城市的夜空是明朗的，在夏夜可以看见很美的银河。
谁告诉我们一切都会不变？
他听见身后细微的脚步，忍不住微笑着说：‘小落，你说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是什么？’
碧小落走到爷爷身边，也仰头看着夜空：‘宇宙？星星？’
赵一帆侧头看着孩子年轻光润的皮肤象花瓣一样娇嫩，晶莹闪亮的眼睛象星星一样明朗。难道这么美的东西有朝一日也会让皱纹爬满？他微微的叹气了：‘不，小落，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是时间。连星星也逃不过时间的手。’
他伸出因为常年握住显微镜而有些蜷曲的右手食指，遥遥的指着天际一片小而模糊的亮点说道：‘你看那边，那就是中国超新星，至和元年的客星。连星星也在时间里衰老死亡。’
碧小落笑道：‘爷爷，那个叫做蟹状星云，不叫中国超新星。’
赵一帆瞪眼：‘怎么不叫？中国人最早记载的新星爆发。至和元年五月己丑，出天关东南，可数寸，岁余稍没。难道反而算西洋鬼子发现的了？’
碧小落伸伸舌头，不敢说话。
赵一帆继续说道：‘我们不能阻止时间流逝，所以我们只能尽力去了解时间，探求真相。’他瞥了一眼满脸信任和崇拜的碧小落，继续说道：‘我们对于历史，有我们的责任。’
‘如果我们放弃了真相，历史就会成为传奇，传奇就会成为谜团和悬案。小落，我们不能让历史的真相被掩盖。时间可以让一个人变老，可以让一个国家消亡，可是只要我们保有历史，我们就战胜了时间。’
碧小落有些疑惑的看着赵一帆。老人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小落，总有一天我的担子要交给你，你要记住，不惜一切的代价，小落，你要记住，为了历史的真相，不惜一切代价。’
难道比幸福，比快乐，比友爱，比自由更重要？碧小落没有问。她只轻轻的转过头去，遥望夜空。不，爷爷不知道，虽然中国人最早纪录了那次超新星的爆发，但是中国人并不知道蟹状星云就是那次爆发的遗迹。这个谜团在上个世纪20年代才由西洋鬼子解开。中国人也并不知道，那次的爆发里诞生了一颗新的中子星。这颗脉冲星每秒自传30次，在1968年由西洋鬼子发现。
碧小落无言的看着浩瀚的宇宙，天文学专业的她看惯了夏夜的星空。不，人类短暂的历史在如此浩瀚的宇宙里简直是沧海一粟。所有的阴谋和战争不过是为了这颗小小的星球。而历史，不过是这些阴谋和战争，由胜利者来书写。
碧小落没有说话，她只淡淡的在心里说道：‘对不起，爷爷。’
（十三）
明朗在阴影里看着赵一帆被狂热灼烧的眼睛。隔着望远镜的镜头，她可以肆无忌弹的打量这个传奇的人物。在传说里这是一个坚韧宽厚的人，可是此时明朗只看到了那眼睛里的狂热和暴戾。
她跟着赵一帆的嘴唇慢慢的说：‘你要记住，不惜一切的代价。’代价？明朗冷笑了。别的代价也就罢了，明达不能成为任何人的任何的代价。
只有我一个人可以欺负明达。明朗有点自豪的想，然后又有点失望的加上一句，我也可以同意明媚偶尔欺负一下明达。不过别人想要欺负明达要想伤害明达，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明达在宿舍里，忽然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明朗耐心的等着。她此时在赵一帆家对面的五层公寓的楼顶。她耐心的把身子侧了一下，让右肩可以承受更大的力量，以便长时间的俯卧，然后轻轻的把左腿弯过一些，这样可以让身体更好的保持平衡。
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轻巧敏捷，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
做完了这一切，现在所需要的就是等了。明朗的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保温瓶，在左肩下面的位置，此时她小小的含了一口水在口中，却不着急咽下去。
时间还早，望远镜内侧镶的小小的钟表明白的显示着晚上11:30，这个城市还在临睡前打着哈欠呢。
明朗默默的想起临走接收到的资料。
那一片主机正是所谓的‘超级计算机’，直插这个城市的主干线。明朗在计算机上轻轻的敲了一串数字和字符，却以外的看见了一只展翅的雄鹰。明朗顿了一下。这只雄鹰和它所代表的权力她明白的很，她沉吟了一下，还是坚定的敲下了下一个命令。
赵一帆的过去，居然在严密的安全系统后面。一个平凡的古董收藏家，怎么会有这样秘密的过去？明朗小心的绕过监视程序，向平常进入的通道走去，所有的路标都安然无恙的闪着绿光。世界上顶级的安全系统也是有漏洞的，而这个系统的漏洞就在于过于托大。对，正面解码所需要的计算能力也许现在还没有任何组织可以拥有，可是谁规定一定要从门口进去呢？
明朗轻快的敲打着键盘，设置反监控程序，设置虚拟安全信号，设置虚拟通路。如果聪明的反黑客程序启动，那会首先被反监控程序发现，然后接收到虚拟安全信号。如果这些还不能迷惑反入侵程序，它会顺藤摸瓜绕过大半个地球一直摸到巴黎去，让明朗有足够的时间全身而退。
右边的计算机上紧急呼叫黄色头像焦急的问：‘ 纳菲蒂蒂，纳菲蒂蒂，请回答。是否你在入侵？’明朗啐了一口。这是阿拉贡，真名林默，也是网路上数一数二的游侠，和明朗从小一起长大。纳菲蒂蒂是明朗在那个世界的代号，按照规矩，在网路上他们只能用代号联络。
明朗输入回答：‘怎么了？’
林默回答：‘请撤出。’
明朗心里闪过一丝警报，连忙抹去痕迹离开。好在还未曾真正入侵，顶多算是在人家门口探头探脑。然后又在外头兜了一圈，确认手脚干净了才回来，继续询问林默：‘出了什么事？’
‘我刚刚进去逛了一圈，里面正乱着呢。’
‘什么事情？’
‘有人托我调查你，我刚刚才把你的背景给供出去了。’
明朗沉默了半晌，慢慢的敲字：‘把赵一帆的资料拿来我看看。’
林默怒：‘下次拜托你傻一点好不好？’
明朗笑：‘傻是需要天赋的，你有我没有。’
林默恨恨的边骂边把资料发送了过来。他是可靠的朋友，可以信任，可以依赖。就是傻，傻到明朗一想起来就想笑。
姓名： 赵钟成， 别号一帆
年龄： 85岁
出生地：锦州
配偶：无
子女：无
资料很厚。明朗没有看完，此时她却只淡淡的起了一个疑问。如果赵一帆没有配偶，没有子女，那么碧小落又是赵一帆的什么人呢？
真正的黑夜渐渐的低下来，如同一片未知向明朗压下来。明朗抬起头，天上的群星闪耀。
（十四）
夜渐渐的深了，一盏一盏的灯光慢慢的暗了下去。明朗小心的调整望远镜，左手稳稳的托住镜架，右手小心的调整焦距，仔细的跟随着赵一帆的行动。
他先是在看一份什么文件，看一回又出一回的神。嗯，然后打了两个电话。明朗仔细的看好号码，用黑色的不褪色笔在手腕内侧记下。第一个电话很短，第二个却很长，而且从号码上看是国际长途，打到夏威夷。这个电话他足足讲了15分钟才放下，放下之后又发了一会儿呆。
嗯，他从书柜里抽出一本微微发黄的线装书。不，是本子，拿了放大镜在看。这个本子里似乎有剪报，有照片——也许是日记？
这老儿，为什么不象正常人一样睡觉呢？
表上的数字变换，明朗慢慢觉得脖子渐渐的僵硬了起来。已经半夜两点多了，赵一帆的书房里还是灯火通明。他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有什么事情迟疑不决。明朗看见碧小落捧了一盅茶进来，仿佛劝了几句什么。赵一帆挥了挥手，碧小落有些失望的出去，明朗也在屋顶上和碧小落一起失望。
明朗心想，赵一帆年纪一大把了，似乎也不能怪罪他惜时如金。可是虽然是夏天，夜里还是露重风凉，赵一帆不肯睡觉牵连自己也只得在房顶上风干就让人讨厌了。赵一帆到底肯不肯睡呢？看他白天也象办公的样子，莫非这人成了神仙，再不用睡觉的？
忽然紧急通话耳机里有人耳语：‘小朗，小朗，你在么？’配有绿色的闪光，却是从电话里转过来。
明朗听见是明媚的声音本来有心装死，转念一想如果不答话只怕明媚半夜就能杀到家里去，只得打个哈欠装作刚刚睡醒的架势问：‘几点了？’
明媚冷笑：‘几点了你问我？你哪件装备上没有表？’
明朗大惊。如果明媚按照这个趋势精明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死期将至。说不得，那个赵某人下次见面的时候要好好传授几招，让他赶快抱得美人归。听说女人结婚生了孩子之后多少都会笨一些，到时候自己的日子只怕也就好过的多了。
脑子里算计明媚，嘴里只得敷衍赔笑：‘老姐，你真是厉害。’
明媚哧的一声轻笑：‘我在你家呢，给你带了要紧的消息。’
明朗有些奇怪，问道：‘什么消息？’
‘美国檀香山的信息，少帅身边的前侍从官请求见你。’
明朗奇怪道：‘什么时候收到的？’
‘今晚。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前。另外还有一封文件是指明给你的，我也给你拿来了。’
明朗皱眉：‘明媚，东西怎么会到你手里？’
明媚轻笑：‘明达，哦，不，张大年也收到了一份。’
明达也收到了一份，明朗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明媚笑道：‘你快回来了么？要是快了我就等你，事情有些蹊跷。要是不行我先睡了。’
明朗在绝望里得到了这根救命稻草不禁大喜，觉得明媚半夜夜猫子进宅也不是次次不怀好意。正要说我马上回去，忽然看见赵一帆慢慢站起身来，伸手关灯，竟然出了书房，又把一句话咽了回去。
书房，走廊，卧室。灯一路开，一路关。明朗眼睛看着，手里的望远镜一路追着，嘴里小声道：‘你先睡。’
明媚明白，也不多说，只说了一句：‘小心。’
明朗轻轻把传呼器调到紧急频率，关闭音频信号。然后小心的把望远镜折好，放入背心的一个小小的口袋，然后把扣子扣紧。
鞋带解开，重新系好，再搭好子母搭扣。所有的衣袋口袋再检查一遍，确认所有工具就位，确认所有扣子扣好。头发确认包好，手套确认戴好。明朗轻盈的站起身来。虽然在屋顶上趴了半个晚上，明朗还是身手矫健，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确认四肢没有麻木，关节没有僵硬，就轻轻的从头上拉下一个眼镜一样的东西。这是上个月德国新出品的夜视仪，体积更加轻巧，夜视效果更加清晰。
明朗在屋顶上小心的设置了一个烟雾弹，把引信套在一个小小的银色接受器上。一旦行动有变，她随时可以通过遥控引爆这枚烟幕弹，造成40分钟左右的失火假象。
一切就绪。
明朗在夜风里微微的抬头，看了看自己最熟悉的那颗美丽的星星。
那么，开始吧。
明朗轻盈的投入了夜色，她的背影象一只优雅美丽的猫，优美而危险。
(十五)
赵一帆的书房简朴大方，一色的硬木书柜靠墙摆着，看上去破旧可是却是京城著名的‘百年牢’，铜搭扣已经旧了，可是还是擦的锃亮，显见是主人保养的用心。
明朗在黑暗里小心的移动。新式的夜视仪更加安静，红外管的功率似乎加大了，在视野里现出一个明亮的圆环。赵一帆真是托大，这么一个书房里似乎并没有装任何防护系统，往好里说是坦荡，可是往暗处想，这么一堂旧家具新古董简直是开门揖盗。明朗小心的绕过一个清末的官帽椅子，正要向前走过去，想了一下，终于停下左右看了一眼。
左手的那个壁灯和右边的挂饰摆放的位置是有些怪。
她微微一笑，慢慢的蹲下身子，从左胸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粉盒，一口气吹出去。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片红色的迷宫。错综复杂的激光在房间的正中织成了一张网，密密麻麻的，冷笑一样的看着明朗。
这本就是一张网，专门等着鱼儿上钩。
明朗喃喃道：‘老狐狸，居然玩这手。’这是一套近乎完美的系统，采用前苏联窗帘系统设计，纵深很浅，但是严密复杂，绝无突破的可能，连带激光发射器也有保护，还设有断点保护电路，万无一失的设计，居然会在民居看到。明朗皱了皱眉，赵一帆的来头当然不小，可是他有什么秘密居然要这样的系统来保护？
这张网把屋子隔成两半。明朗这边是靠窗的一张大大的书案，一瓶插满卷轴的万历青瓷和一个看上去很舒适的藤椅。另外的一边则是一排高高的书柜，墙上还挂了一幅油画——和屋子绝对的不协调，满脸写着‘我后头有保险箱’，焦急的跟明朗招手儿。
明朗这会儿忽然觉得精神百倍，精明的仿佛能听见脑子里主机读硬盘嗖嗖乱转的声音。考虑到房主人的狡猾，明朗先按照程序将嘴角精明的撇了撇，然后更加仔细的审视了一下桌子。
赵一帆晚上看的黄皮小本子就在桌上放着，在一堆书里并不显眼，赵一帆果然老练。明朗轻轻的拿起本子，果然是个记事簿——可是却不是赵一帆的。明朗本来还打算装一次正人君子，尊重隐私非礼勿视，等到看到封皮上的名字的时候就再也忍不住了。名字用紫罗兰色的墨水写的，在岁月里墨水的颜色变得很淡，很美，很无奈。
清欢。
戴清欢，很美的名字，是不是？
明朗没有来得及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认为这个清欢就是张大年的曾祖母，只忙着埋头用一个小小的微型相机一页一页的拍下来。发黄的纸很薄，但是却是很韧，很柔软。明朗虽然没有仔细看，可是在这样的夜里，在相机嚓嚓的间隙里，还是看到了少女的紫罗兰一样的心在纸上悄悄的绽放。
很多的旧报纸上剪下的照相，全是当年的显贵，如今的一缕青烟。
拍好了这个小本子，明朗看着那一片红色的网得意的笑了。再完善的系统，如果由票友安装总是浪费，这套系统也是如此。窗帘系统的长处是阻隔而非阻挡，设在屋子正中就好比用法拉力来买菜，用喜美去赛车。
明朗得意的想，赵一帆，如果我现在出去，再从门那边进来，你这套系统不是完全没有用了？更绝的是，我为什么要从门那边进来？明朗得意的在屋子的这半边绕了一个圈子，用一个小小的探测器上下扫了一遍，又眯着眼睛笑了。
如果你要藏一把钥匙，那么就把它藏在钥匙串上；如果你要藏一本书，那么就把它藏在书架上；如果要在这个书房里藏一个保险柜，那么最好的地方当然不是那幅油画的后头，而是这张宽大的梨花桌。谁会在一个19世纪中期的平凡普通的梨花桌的抽屉里找保险箱呢？
赵一帆以为贼都会从门口过来，所以这套系统用来守住桌子，再用一幅油画来吸引从窗子跳进来的小贼。这套计划原本不错，只可惜今天他遇见的却是贼祖宗，不，贼祖宗奶奶。明朗微笑着掏出一套小巧的工具，两只手在桌子的一角一阵摸索，轻轻一按，只听见嗒的一声轻响。她轻轻的点了点头，掏出一个金属阻隔器，阻隔报警信号，然后把桌子中间那个宽大的抽屉小心的抽了出来。
一个黑色的保险箱在夜里闪着冷冷的光。
明朗眨了眨眼，笑道：‘Hello Baby。’
(十六)
保险柜很好开，明朗一看就乐了。旧式的6位密码加钥匙的保险箱，开起来绝对是一片蛋糕，还是一小片。
拉开保险柜门之前，明朗停了一下。小小的保险箱，浅浅的，可不是正好放那一把团扇？
明朗把伸出去的手慢慢的收了回来，迟疑了一会儿，又再伸出去。保险箱的钢壁凉凉的，摸上去有一种残忍的镇定，仿佛把红尘隔绝在外的禅悦。所有得保险箱里都藏着秘密和财富，可是有的保险箱关上了就最好不要打开。
明朗又迟疑了一回，终于微微的笑了。
她在微笑里坚定的伸出了手。
明媚觉得明朗生出来基本上就是为了折磨自己的。先是分去了半个房间，接着是跟自己抢一切的玩具，最后是对自己的所有男友敲诈勒索。现在好了，终于长大了，可是还是学不会按时回家睡觉。
女人呀，又有几年风光？明媚恨不得揪着这小妮子的耳朵叫：你现在整天抱怨男人花心不怀好意，可是要是你这么日夜颠倒放荡形骸下去很快就该抱怨男人不肯对你不怀好意了。
只可惜自己还得陪着她疯。据说女人到了25岁之后如果不好好保养很容易老的，明媚一边往脸上敷死海的泥巴一边哀叹。其实死海的泥巴很好用，下回明朗再去陌生人家做不受邀请的串门这样的正事的时候往脸上敷好泥巴出门不是正好？这叫工作美容两不误。年级大了记忆减退，明媚生怕一会儿忘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连忙掏出随身小唇膏写在明朗浴室的镜子上：小朗，下回出去串门记住涂泥巴。
写完了明媚看着自己的书法夸奖了一下自己：‘提笔忘字了吧你？’镜子里的白浴巾包头非洲女人和明媚一起大眼瞪小眼，让明媚觉得泄气，只好找了一件明朗的干净的丝绸长衬衫换上，怏怏的拿了一本喜宝上床。
这个女人了不得，要好好学习。
忽然门铃大作，明媚在梦里醒了一次才发现还需要再醒一次，等到真醒过来只觉得胸口怦怦乱跳，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明白了过来。明朗住的公寓是本市的高级公寓，物业管理一流，难道已经是白天了？
明媚伸手拿过床边的闹钟，却明明还是夜里三点半钟。门铃还在响，对面的邻居如果在家肯定也被吵醒了。明媚拉过一件睡袍，不及穿上拖鞋就赤脚冲出去，打算把来人骂个狗血喷头。女人的美容觉也要打扰这人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明媚隔着对讲机叫：‘谁呀？一点公德心也没有！’
门口的人听见有人说话，仿佛诧异了一下，隔了一下才做答：‘明女士，我们是公安，请您立刻开门，我们希望和您谈一下。’
明媚一惊，哦了一声才道：‘请你们在摄像机前出示证件。’
门口的把两个小本子在摄像机前静止几秒，让明媚看清楚他们隶属特别专案调查。明媚哼了一声，特别专案调查很神气么？当着两个人和大堂通话：‘请帮我核实两个人的身份。’
大堂回答让人气结：‘明女士，我们已经核实他们的身份。’
明媚再没有借口，只得开门。开了门却不退后，就横挡在门口，摆明不让两人进门。这两个人进门见了明媚都是一愣。明媚轻笑：‘怎么？半夜来可不就只有这个打扮。’
两人里一个人高些，一个人矮些。高个子清清嗓子说道：‘明女士，请问您今晚几点回的家？’
明媚想想回答：‘大约晚上2点左右。’
高个子再问：‘到家做了什么？后来有无外出？’
明媚笑道：‘泡了一个澡，看了一会儿书就睡了。大半夜的还出去干什么呢？’
高个子继续发问：‘请问你回家有人看到么？在此之前你在哪里？’
明媚笑：‘大堂和电梯间都应有录像。在此之前我在逛街。’
高个子奇道：‘半夜逛街？’
明媚眼睛一斜：‘现在商场彻夜开的也多，比白天人少，清静。’
高个子看了矮个子一眼，笑道：‘打搅了，我们没有其他问题了。’
明媚见两人居然立刻转身，一副马上要走的意思，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却是一派天真疑惑的问：‘请问出了什么事情？’
高个子停步，回头笑道：‘古董收藏家赵先生家里大约在半小时前被盗。我们只是例行检查最近和赵先生接触过的人士。’
明媚做感叹状：‘半小时！你们的效率可真够高的了。’
高个子听人夸奖，索性站住解释：‘赵先生家的防护系统自动报警，所以局里立刻就知道了。’
明媚心里只觉得一片惊慌横撞上来，勉强夸奖两句，关上门才觉得惊慌虚弱。明朗！然后又给自己宽心：警察肯上门来查不在场证据，说明明朗并没有出事。可是，明朗你在哪里呢？
矮个子警察进了电梯才问：‘你怎么那么相信那女的？’
高个子警察一笑：‘她那一脸泥巴干透了都裂了，至少也是一两个钟头的事儿了。我老婆也经常糊一脸就睡着了然后第二天后悔。’
矮个子问道：‘那不用查录像了？’
高个子笑道：‘不用了。’
电梯很快到了大堂，两个人谢了大堂经理，脚步轻快的出门。外头的夜还是黑沉沉的，高个子拿了对讲机报告：‘明朗没有问题。’
这个时候明媚正惊恐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了一声媲美高音C的惨叫。
惨了！又忘记洗掉泥巴了！
（十七）
明媚在梦里一夜没睡等着明朗，所以也顺带着担心自己睡眠不足导致人老珠黄了一夜，在梦里咬牙切齿几次，发誓一定要修理明朗。明媚在梦里遥想明朗声不如死的表情，忍不住得意的笑出声来，也算作等人时候的娱乐消遣。
忽然闻见香味，睁眼却看见明朗正捧了一笼小笼包子吃的热闹呢。 这人一件长到膝盖的纯棉T-shirt当头套着，底下是紧身的黑色裤子，脚蜷在椅子上，一头的短发刚刚洗了再马虎用浴巾擦过，此时各自我自横刀向天笑，远看颇象一盆茁壮的仙人掌。她放着厨房餐厅全部不用，偏偏跑到卧室的落地窗前头缩在一个大扶手椅子上自得其乐的吃，其心可诛。醋浇的不少，更趁的肉香扑鼻。小笼看的出是刚出锅的，一口一个正好。明朗吃到高兴处不禁啧啧赞叹，声情并茂。
明媚呻吟一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和耳朵。本来隐隐记得自己应该腰酸背痛的，这时候却再也顾不得，揉过眼睛确认不是做梦之后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叉腰骂：‘明朗，你死哪里去了？我等了你一夜。你居然回来了一个人吃小笼！’
明朗把最后一个小笼塞到嘴里狠嚼两口，忙里偷闲抬头给了明媚一个明朗的笑容。
明媚看见明朗回来本来是应该高兴，可是此时看见明朗笑的没心没肺只听见噌的一声一股火气就到了脑门上。明媚假装没看见空了的小笼，眉毛一挑，嘴边已经现出一朵妩媚的微笑：‘小朗，你真是越来越能干了，看来以后我也不用等你了呢。’
明朗咽下去最后一口小笼包，满意的拍了拍肚子，这才抬头甜蜜的笑道：‘二姐，谢谢你边睡边等了我一夜呀。’
明媚心里一愣，忽然明白自己原来一夜不睡等人居然是做梦，气势上顿时弱了三分。妹妹夜里遇险，身为姐姐居然睡到人事不知需要包子香味叫起，这件事如果明朗‘不小心’泄漏出去… 明媚仿佛看见大姐明丽皱的紧紧的眉头，听见老爸老妈越洋打来的骂人电话，明达呢？这个臭小子一向跟明朗最亲，只怕也要把嘴噘出二尺长来示威。明媚心里的警报器哔哔乱叫，连忙眼珠一转，换了一幅面孔见人：‘小朗，昨天家里来警察了。不过给我打发走了。’
明朗打个哈欠：‘算准了你在家可以帮我顶过去么。对了，姐你帮我做午饭，我要睡一觉。’
明媚气结：‘什么时候起我变成你的老妈子了？’
明朗一边往床上钻一边笑：‘我睡醒了吃饱了记性就会差一些。啊，床上还有你的香水味儿呢。’
明媚看见明朗的头往被子里钻的起劲，微微笑道：‘小朗，我昨晚吃了一包炒黄豆，你还是别蒙头的好。’
明朗听到一半呻吟一声：‘二姐，你可真不害臊。’
明媚笑道：‘你的身手也算越来越差了，连个老头子的家里你也好意思碰响警报。我看你还是收山算了，省得将来丢人现眼，连累我连那个斗彩的杯子也保不住。’
明朗吃吃笑了两声，索性一翻身趴在床尾，两只手托住了下巴，小腿在枕头上头晃悠着笑道：‘我故意的。’
明朗看着明媚的眼睛先是增大了一倍，然后又缩小成一线，忽然觉得这个早晨还是用睡觉来打发最为稳妥，连忙一个鲤鱼打挺钻进被子，再把枕头捂住耳朵。没想到忽然被子枕头横空飞去，明朗等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右眼开了一个小缝，却看见明媚双手抱肩，身体呈完美S型靠在窗口看着自己。
明媚的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从抿的紧紧的嘴唇里迸出来，晶莹剔透的仿佛是一粒一粒的冰晶：‘小朗，我要是你就说个清楚。’
明朗喃喃道：‘是非总为多开口呀。’
明媚的一边眉毛挑起来：‘小朗，你好象说什么呢？我年纪大了，没听清。’
明朗苦笑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也没说。’说着又高兴起来：‘赵一帆可真是一只老狐狸，我看这个人不简单。可惜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猎人。’
（十八）
明朗仔细看了看四周，黑沉沉的夜里交织的红线织成了一片艳丽的网。夜是沉静的，静的几乎可以听见血液流动的声音。冷静，明朗你要冷静，明朗静静的想，一个用了这么严密的防护系统的房间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低劣的几乎可笑的保险箱？
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这话虽然不错，可是老狐狸赵一帆肯定也听说过另外一句话。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怎么能忘了呢？公元206年，韩信派兵重修栈道，结果击败章邯，平定三秦，为刘邦定下千秋万世基业。
想明白了这层，下头的问号只有一个。那个老狐狸把真正的宝贝藏到哪里去了呢？赵一帆的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如果真正一点一点的搜起来可也够累的呀。
黑夜里明朗眼睛眨了眨，笑了。所谓疑以叩实，察而后动。所谓复者，阴之媒也。
明朗在微笑里坚定的伸出了手。
所以报警器震耳欲聋的响起来的时候，明朗早已经又回到了楼顶。她还是轻轻的用手肘撑起身子，透过望远镜仔细的看着赵一帆家的二层小楼。
灯一盏一盏的亮了。透过宽大的窗子，明朗的眼睛跟随着赵一帆从卧房到客厅，到书房。他没有停留，进了书房之后他几乎没有看狼籍的地下和书桌，就直扑向那幅油画。
明朗笑了，油画本是她临走特意弄歪的。那油画后头的保险箱虽然好一些，可是还是可笑的很，明朗根本懒的打开，所以碰了碰油画了事。
赵一帆正要检查油画，碧落出现了。赵一帆回头吩咐了一句什么，碧落立刻回身去客厅，大约是去打报警电话。碧落穿了一身米老鼠的睡衣，头发披在身后，看上去还象个孩子。明朗暗暗的可惜不能拿这个来取笑她，转头继续把镜头死死的锁住赵一帆。
赵一帆的手势很熟练，左手一划，右手一抽，那油画自己居然裂开了，油画里面居然又是一把团扇——明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边随便扔的那柄，笑道:‘果然是个西贝货。’
看明白了，明朗索性放下望远镜，转身在屋顶上躺下来，把头枕在脑后专心致志的睡了一觉。梦里听见警车来往，从寂静而嘈杂，从嘈杂而寂静。夏天的夜格外的短，凌晨4点，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明朗等到四周再次的安静下来，终于醒了过来，伸了一个懒腰，叹了口气。
饿了。
‘后来呢？’明媚皱着眉头听到明朗停下来，不甘心的问。
明朗撇撇嘴：‘靖儿，你越来越忠厚了。后来我当然去买了小笼包回来吃啦，再后来看见你睡的满嘴流口水。’
明媚听的火起，伸手在明朗头上敲了一记：‘后来你就又进去把扇子给偷啦？要是警察没走光，留了两个打埋伏怎么办？’
明朗侧了一下头，边躲边吃吃笑道：‘赵一帆这个老东西，肯定不肯告诉警察丢的是假货。贼也跑了，东西也没了，警察还守在那里干什么呢？’然后又笑：‘我今儿倒要慰问他，看看他怎么说。’
明媚笑道：‘他知道你这个小贼又去了一回么？’
明朗笑道：‘呵呵，我把那把假扇子塞到画里去啦。他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做梦呢。这就叫老狐狸暗渡陈仓完败，本姑娘怎么会中了他的诡计？这会字他多半笑到肚子疼，嘿嘿，等回过味儿来他就哭吧。’
明媚心里总还是觉得明朗冒险，可是看见她虽然说的高兴眼睛却越来越小，还是把到嘴边的话缩回去，只是点头道：‘这次算你运气好，下回小心一点。’
明朗嘴里呜呜的答应两声，拉过被子就倒下了。她睡觉的姿势很怪，身子向右蜷成小小的一团，左手压在脸颊底下。明媚微笑的看看妹妹，转身帮她把窗帘拉好，让一片温柔的荫凉轻轻的盖在明朗的身上。
推开房门，外头的桌子上还有一笼小笼。热气腾腾的，一个一个饱满的犹如明朗的笑容。
（十九）
这是一把上好的团扇。檀木的柄温润细腻，带了岁月的悠悠的香气。明朗缓缓的把扇子在手里把玩，眼睛却若有若无的看着远处。
一阵清风，把窗帘吹的飏起，天边隐隐一道白云来去。明朗的唇边泛出一朵小小的微笑，轻轻的自言自语道：‘赵一帆，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林默传来的赵一帆的资料厚厚的一沓，赵一帆的过去远远比明朗想象的要复杂，也更加精彩。
赵一帆从小在一个著名的家庭长大，从辈分上来说居然是赵一荻女士的远房堂弟。可是——当然有一个可是，据说——当然还是据说，赵一帆并非是那家人的亲生儿子。因为赵一帆从小长的身材魁梧，相貌上也很粗犷，和兄弟姐妹完全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因为了这一点，赵一帆从小就饱受兄弟的欺负，闲人的议论。
也许是因为了从小遭到歧视，赵一帆十分早熟。据说在他七岁那年的春节，由于偶然的机缘巧合赵家兄弟一起见到了一个传奇一样的人物——张作霖。张作霖请赵家兄弟各言其志，兄弟们都被张作霖的草莽气镇住，唯有赵一帆排众而出，朗声道：‘愿追随大帅，平天下，安万民，博得青史留名。’全家大惊，张作霖大喜，当场将佩刀赠送给赵一帆，并约定：‘待你长成，持此来见。’
因为有了这次的会晤，赵一帆得到张作霖的器重，每次到天津都会接赵一帆来。赵一帆也因此接触到奉系的多位高级将领和他们的眷属。在赵家，赵一帆也由于张作霖的器重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完全接受西学教育，后来还更加参加军校，开始了军人生涯。
赵一帆参军之后不久，日本侵华战争全线爆发。赵一帆追随张学良将军，直到西安事件爆发。由于他和张作霖的渊源，赵一帆一直受到张学良将军的重用。可是张学良将军出事之前赵一帆突然潜逃，此事在很多年里一直被东北军的高级将领认为是家丑。
赵一帆潜逃之后一直在北平定居。他为什么没有选择非占领区的云南，四川一带没有人知道。唯一肯定的是赵一帆在那几年里突然发了横财，日军撤出华北的时候赵一帆已经是北京有名的古董收藏家，对晚清古董尤有研究。此后的几年尽管局势混乱，赵一帆的生意却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的收藏越来越多，也开始收藏明清的首饰，宋朝的古画和更加古老的东西。没人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
解放后，赵一帆由于在解放战争中暗中支援解放军大量药品军需而受到人民政府的表彰。但是他谢绝了政协的邀请，一再声明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有良心的中国人’，还向成立之初的人民政府和中国人民志愿军再次捐献全部现款和大量珍贵文物。彭真市长来到赵一帆的家中见到他家里的简朴也大为感叹。赵一帆现在居住的二层小楼就是那时候由人民政府安排的，用以感谢赵一帆对国家人民的无私贡献。
文革中赵一帆受到一定冲击，文革后楼房归还，部分文物也被追回。但是赵一帆再次将大部分追回的文物捐献给博物馆，手边只留了少量的精品。
赵一帆终身未婚，碧落系被收养。
赵一帆在1936年前后曾经有一次恋爱，这段恋情以1940年女方的死亡告终，死亡原因未知。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条人命本来也不算什么。赵一帆为那个女孩子建了一个衣冠冢，从此终身不娶。
赵一帆一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生意，但是钱财上从来没有过窘迫。
卷宗里还有赵一帆初恋女友的照片，短发，大大的眼睛，温柔的笑容，齐眉的刘海，身子微微的向前倾着，浑身散发着那种老式的照片里模糊的美丽。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停留在18岁，她最美丽的时刻。赵一帆的记忆里的她，是不是也永远如此的美丽？
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叫做碧落。
朱碧落。
明朗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她放下团扇，随手在书桌上抽出一张白纸信笔写道：
第一， 赵一帆是怎么得到这把团扇的？
第二， 赵一帆的经济来源到底是什么？
第三， 赵一帆为什么会突然潜逃？
第四， 赵一帆为什么几次捐献了大量文物，却始终留下这把团扇？
第五， 从失盗中赵一帆的表现中来看，这把团扇是他最看重的东西，为什么？
第六， 赵一帆为什么要否认拥有团扇？
第七， 赵一帆为什么坚持要见照片？
总之，团扇，有什么秘密？
团扇就在桌上静静的看着明朗，仿佛也在静悄悄的问明朗：你知道我的秘密么？
(二十)
明朗特地想等到下午再打电话去试探赵一帆。这个对手狡猾当然是狡猾的，更严重的是虽然拿到了赵一帆的详尽资料，明朗觉得自己对这个人还是一无所知。他严严密密的把自己的过去用表面文章来遮掩，明朗得到的资料就好比那张油画后头的保险箱里放的假古董。
真正的赵一帆是什么样子的呢？明媚看完了赵一帆的档案，只说了一句话：‘老光棍如果不是变态一定是变态’。
明朗嗤笑：‘你小说看多了，少又跟我说什么一朵玫瑰是玫瑰什么的。赵一帆如果是笨蛋世界上除了我就没有别的聪明人了，他可不是变态两个字就算了的。’
明媚一边小心翼翼的挖一小勺提拉米苏，一边免费送给明朗一个白眼：‘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这么一句话也记不住，出去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明媚的妹妹。’
明朗看着明媚把一小勺子提拉米苏慢慢的送进嘴里，然后立刻闭上眼睛，从口鼻之间发出一声温柔慵懒的‘呜’来，立刻明白妄图从享受提拉米苏的明媚嘴里得到任何有价值的建议是自己的错。当下也不多说，只淡淡说道：‘明媚，你多吃点，最近我觉得你累瘦了——提拉米苏很补的。’说完立刻从餐厅消失，耳朵自动过滤噪声，快步走进工作间。
已经过午，是应该给赵一帆打一个电话了。
没想到明朗的手刚碰到电话，电话就立刻惨叫一声，倒把明朗吓了一跳。拿起来却是张大年：‘明小姐，我听说赵家失窃，有什么消息么？’
张大年没有顾的上客套问好，明朗倒也没顾的上嫌弃，只是啊了一声问道：‘我也是辗转听说，消息并不确切。也不知谁有详情，可以打听一下。’
张大年果然中计：‘我在赵家外头看见里头乱哄哄的，问了过路的邻居才知道，我想也许只好问赵家才会有确切的消息。明小姐，那扇子不会出事吧？’
明朗回头看看平放在桌上的扇子，嘴里敷衍：‘不至于。赵老家里收藏很丰富的，要丢也不会轮到一把清末的扇子——除非这扇子另有奥秘。’
张大年听了前半句刚刚出了半口长气，听到后半句立刻又屏住呼吸。明朗边说边暗地里发笑，说完索性又加上一句：‘我看那扇子倒也普通，不会有事。赵老失窃之后肯定会忙，一时可能也顾不上一把扇子。不如等过个三五天我再给你问问去怎么样？’
张大年在电话的另一头听了明朗这话心里着急，可是嘴唇抖动半晌却并没有挣扎出一个字来。电话的话筒被张大年捏的疼痛，终于再也忍不住提醒张大年：‘通话即将到时，如需继续通话，请继续投入硬币。’张大年等不来明朗的进一步细节，又心里颇不愿再煎熬三五天，正在人天交战，忽然嘟的一声电话断了。
明朗微笑着挂好电话，在心里默数。数到二十七终于电话又响，明朗等电话响够四声才拿起来——果然又是张大年。
‘明小姐，能不能请你尽快跟赵家联系一下？这把扇子对我很重要。’
明朗耐心解说：‘张先生，我猜想赵老现在一定很忙。如果失窃的是很重要的文物可能会有一系列的手续要办理，而且我这两天也许也需要去外地一趟。不如这样，下周我回来之后可以跟赵老再联系一下。当然啦，你如果等不及也可以直接和赵老联系的。’
电话那边又是一片沉默。
明朗觉得漫长的等待里自己简直快要睡着了，才听到张大年犹豫不决的声音：‘这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我曾祖母说，这把扇子里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样，电话里不好说，下午我去你店里详谈好不好? 总之要拜托你尽快和赵家联络一下行吗？’
好！当然好，怎么会不好呢？
明朗放下电话，抽出一个小小的眼影盒一样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面镜子和四排眼影。明朗并没有蘸任何的颜色，却象敲键盘一样灵巧的敲打着各色的眼影。只听叮的一声轻响，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郎，脸色红润的象一个很香很美的苹果。明朗笑道：‘折光，我有一把扇子你帮我检查一下行么？我晚上要。’
镜子里的女郎笑了：‘折光暗语抓虫子去了，如果你是明朗请在听到‘我同意明朗是个赖皮’之后留言。如果你不是明朗请立刻消失。’
明朗也笑了，她笑眯眯的跟着留言提示流利的说道：‘才怪。折光暗语你们赶快好好给本小姐把扇子仔细查查，我晚上就要结果的。如果误了我的事儿我把你们那两亩地里都喷满了农药，到时候可别后悔。’
用明达特快专递送出扇子，明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好吧，赵一帆，那咱们就好好较量一下吧。
（二十一）
接电话的正是赵一帆本人，还是一把播音员一样深沉浑厚的声音，前两天明朗听了只觉得敬仰，没想到过了几天这声音就完全可以代表老奸巨猾，自己想想也不由感叹。
简单的问候了两句，赵一帆的太极云手行云流水，仿佛昨夜他并没有让警察上明朗家敲门。明朗索性皮笑肉不笑道：‘赵老，听说府上昨夜不太安静？’
赵一帆爽朗的哈哈两声：‘梁上君子光顾，半夜鸡飞狗跳。’
明朗听赵一帆笑得慷慨豪迈，只得干笑几声，索性主动提起：‘其实我应该早点打电话的，可是昨晚有公安来，睡的不好，今天就起晚了。’
赵一帆笑了一声，仿佛这公安还是和他没有关系，只轻描淡写道：‘好在并没有失去什么太贵重的东西，这小贼是个外行。’
明朗忍笑忍到内出血，一边还热情万丈的回答：‘这就好。您家里的宝贝我还想找机会参观一下呢。’
赵一帆呵呵两声，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态度暧昧的让明朗暗地咬牙，决定幸亏以前没给赵一帆看过自己的收藏。明朗看出赵一帆没有意思主动送个台阶过来，心里冷笑一声，当下说道：‘对了，我的客户那边我已经告知您家里并没有团扇，他也托我来道歉，说打扰您了。这件事就这样吧。’
赵一帆谦虚两声，又淡淡的关心：‘那你们有没有其他线索可以继续找？’
明朗只明朗的笑：‘我的客户本人有可能移民，所以这件事情上本来也不太用心。我看找一把几十年的扇子本来也是海底捞针的事情，他本人也不是什么古董爱好者，这事情大约就是算了。我最近倒是听说吉林一带有几件东西，所以可能追过去看看，没空跟一把扇子过不去了。’
其后的谈话淡而无味。明朗百计引逗赵一帆说话，赵一帆却似乎心事重重。明朗心里暗笑，索性加上一句：‘对了，我那个客户提起过要委托代售家里古董，看来如果移民只怕不会再回来了。
赵一帆突然受到这样一个沉重打击，学者豁达大度的派头再也不能维系，连忙问道：‘是哪一家代理？’
明朗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了。你也看见了，他还是个小孩子，办事没有准头，所以我也懒的多问。’
赵一帆此后期期艾艾了半晌，无非是打算曲线救国套出张大年的联络方式，明朗新学的太极拳逐渐运用成熟，左推右挡，如封似闭，只是似乎一时嘴快说出了张大年的姓名，然后又在电话里懊悔半晌自己的嘴快。挂掉电话之后明朗满心得意，连忙上网和林默联络。
‘阿拉贡，请回话。’
林默的头像亮起来，一闪一闪的，代表他得意的笑。‘纳菲蒂蒂，什么事？’
明朗想了一想，说道：‘请在张大年的公共纪录里加入他的详细住址以及电话。’
林默失笑：‘纳菲蒂蒂，这点小事难得倒你么？你找我干什么?’
明朗眨眼道：‘我忙。而且你老闲着腿脚会退化，对你自己也不好。’停一下又问：‘上次赵一帆怎么找到你的？’
林默笑：‘通过AK47。’
AK47是这个城市里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他就象草原上的狼，在黑夜里窥视着这个城市，在自己的领土上小心的巡视。不，对于在阳光下的人来说，AK47代表的是一个不应当存在的阴影。可是任何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都会有AK47这样的人，他们活在黑暗里，却认为自己活得足够精彩。而这个城市的黑暗的那一半也正由无数的AK47来控制。
明朗想了一下：‘如果赵一帆再找到AK47，让AK47给他一个胆小手生的。’
林默没有问为什么，他只是很爽快的说了一声好。
明朗索性给张大年再打一个电话：‘别的见面细谈。请你把和团扇有关的所有东西务必从家里带来，特别是那枝发钗。时间宝贵，误了你的事情就办不成了。’
明朗一气说完，不等张大年罗嗦就放下了电话。
明媚站在门口看明朗忙完，淡淡问道：‘小朗，你又要干什么？你可要记得张大年好歹是你的亲戚。’
明朗回头笑道：‘姐，别的你别管，你只要给我看好明达这只猴子。最近三五天别让他出门，等我把事情搞定再说。’
明媚看看时间不早，虽然不甘心也只得出门，心想这就是身为新时代女性的悲哀——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的被未婚夫或者丈夫养起。临出门回头道：‘明达我看着，你自己小心。对了，你下午去哪儿？’
明朗给明媚一个V型手势，咧嘴笑道：‘放心，我下午去店里转一圈而已。答案就在眼前了。’
（二十二）
一个人是不是爽朗大方其实一见面就会知道，所以明朗等张大年等的焦急也只能自认倒霉。太阳一点一点西斜，阳光渐渐的透出橘红的颜色，一片投射到回廊的上。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就在这片热闹的阳光里跳跃，头上一搓雪白的凤头也似乎全被染红了。
明朗打开抽屉，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可以用来喂鸟，桌上一个瓶盖大小的银色蝴蝶突然嘟嘟两声响了起来。明朗顺手把这只小巧的蝴蝶夹在耳后，笑道：‘是折光，还是暗语？’
一个带笑的年轻男子的声音轻快的响了起来：‘是暗语，你的那件东西结果有了。’
明朗吃惊道：‘这么快？’
暗语道：‘今年好容易天气不错，你要是真往我的地里倒农药我岂不是很亏？对了，有部分内容需要投影，请你准备好投影笔。’
明朗从桌上拿起一支看起来很普通的银色的圆珠笔，笑道：‘好了，你请开始吧。’
笔尖忽然射出一道白色的光，在明朗眼前玲珑可爱的出现了那柄团扇。暗语道：‘先说说质地，扇柄是用上好的沉香木做成。从质地上来看，应该是会安沉。扇柄上的流苏垂饰质地却很普通，基本可以肯定是后来加上去的。包边的质料是八枚缎，江南织造。扇面是材料是纱制，从质地上看是十九世纪末江苏，浙江一带的出品。真是好东西，经纬分明，轻，软，薄，透皆美。更难得的是保存的完整精美，真是好呀，真是好呀。’
暗语一边说，桌上的折扇图案一边随着解说变幻。当他讲到扇面的纱的时候，图像也跟着放大。明朗仔细看去，那纱果真若有若无，只淡淡的在桌上投下了一层薄雾一样的影子，不禁也喝了一声彩。
明朗强忍着又听暗语又絮絮叨叨的赞美了一回那纱，等他回到正题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自来纱扇上的图案，大多都是绘制，可是这柄扇子上头的绘画与题字却都是绣制的，绣线大约出自苏州绣线巷。这件绣品本身可以说是一件圣品，不说别的，单说劈丝，其细如发。清末的绣品咱们也见的多了，可是单说这一项，没有一个可以跟这个相比的。明朗，你仔细看看，说其细如发还是委屈了，咱们单看…’
明朗的耐性再也经不起第二次挑战，等到暗语再次赞美劈丝的时候终于大喝道：‘说重点。’
暗语一愣，自己也笑了：‘忘了你的急脾气。’然后笑道：‘从绣工上看，这件绣品是不折不扣的苏绣精品。套针精妙，水路均匀。对了，你仔细找找针线，从来传闻浦江倪仕吉的神技，看了这个才知道坊间传闻也不一定是捏造。这件作品还有很重的仿真针法的痕迹，细薄匀净，即便不是沈雪宦亲手，也一定是南通女红传习所的作品。单看这柄扇子，虽然年代很近，绝对可以说是一件杰作。’
明朗听了半晌，再仔细看这柄扇子，扇子上的刺绣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一个女子在船上掩面涕泣状。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这柄扇子本身可有什么古怪么？有没有夹层一类的东西？’
暗语笑道：‘这么小的一柄扇子怎么会有夹层呢？奇怪的地方只有一处。这把扇子的扇柄的切面基本是一个半圆型。如果你沿着半圆的平面把这把扇子平放在桌上，那么你会发现这把扇子几乎和桌面严丝合缝。换一句话说，这把扇子并不是一把对称的扇子。还有，扇柄上的平的那一面上有不规则的花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扇柄上果然有不规则的花纹，明朗皱着眉头看了半晌道：‘几乎是几何花纹了。’
暗语笑道：‘是呀，这种花纹我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
明朗又细细的看了一回，心里突然一动，不由喃喃道：‘这个花纹我倒是常常见到，可是不是在扇柄上。暗语，你看这象不象一把扇子给一刀劈下去结果只剩了一半的样子？’
暗语笑道：‘又胡说了，明明是一把完工的扇子，就是扇柄形状奇怪一点罢了。不跟你多说了，我们地里出现了一个鸟窝，折光正给鸟窝搬家呢。我接着干活去了啊，扇子我已经让明达来取了。’
明朗笑道：‘啧啧，好大一个男人倒让怕鸟窝，赶明儿我得策反折光，让你自己收拾去。’
暗语笑道：‘好，那你下回试试吧。回见。’
欺负老实人没有乐趣，明朗有些遗憾的想，不过这把扇子当真越来越好玩了。明朗一个人陷入了沉思，半圆型的扇柄，严丝合缝的扇面。这是巧合吗？探春的判词在这里出现，也是巧合吗？
（二十三）
张大年直到傍晚才疑神疑鬼的进门，进来了先缩在门后等了一下，还杀鸡抹脖子的给明朗使眼色不让她动作，然后突然探头外看。看了一下又连忙缩回来，然后又出门左看右看两下，才缩进来，向明朗喘气道：‘有人跟踪我。’
明朗在屋里等张大年已经百八个不耐烦，这会儿看见他突然出现，做鬼鬼祟祟的007状终于突然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人？’
张大年左右看看，凑上来找明朗的耳朵。明朗警惕的后退一步，目光灼灼的看着张大年。张大年遭到战术规避开，心里着急，又再凑上：‘很多人，有老有少，一定是团伙。’
明朗心里一乐，做紧张状凑趣：‘你甩掉他们没有？’
张大年正色道：‘甩掉了，我刚才出门左右看过，并没有人。’
明朗看见张大年一脸严肃里带了得意，忠厚里加了狡诈，心里突然一阵难过。忽然觉得还是他原先油光发亮的笑容更顺眼些，只是不知道团扇的事情里他基因突变了还是原先他的潜质没有发挥出来？老实人偶尔的小小的狡猾永远比大奸大恶的算计来的可怕，明朗懒的多想，从一个文件夹里抽出一页纸递给张大年：‘这是张学良将军生前侍从武官传真过来，让我转交给你的。’
张大年接过纸片，读出声来：‘张先生您好，我受张夫人生前委托寻找戴女士的后人以及几件当年旧物。如能一见，请指示联络方式，我即刻可以启程赴京。’
明朗仔细的看着张大年，笑道：‘张先生，不知您可有意见一见他？’
张大年沉吟半晌，犹豫道：‘明小姐，我答应告诉你团扇的经过，不如你先听我讲了，咱们再商量一下对策好了。’
明朗听到一个‘咱们’，心里倒有些惊奇，心想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张大年紧密到‘咱们’的程度了？也许是这子虚乌有的跟踪事件倒算帮了自己一个忙，张大年意识到孤军作战的危险和对手的强势，决意和自己结成同盟。如果当真如此，那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曾祖母和赵四小姐结拜一事其实是少帅一手操办，在那之前她和少帅一家似乎就很熟悉了。团扇本来有一模一样的两把，她一把，赵四小姐一把。据说这两把全部是张作霖大帅给的，所以她们结拜之后两个人就互换了团扇。’
‘结拜的仪式是张大帅主持，结拜的时候张大帅说，你们姐妹，就算一生不能见面也要记得互相扶持，看见团扇就要想起姐妹。我曾祖母当着张大帅起誓，姐妹二人两心如一。’
‘我曾祖母临死才告诉我，私底下大帅曾经要求她一定好好保存团扇，还说姐妹二人此生再也不许见面，除非其中的一个死了，另外一个就要负责把另外那把团扇找回来，再分别交给另外两个人，一代一代传下去。’
明朗听到这里，不由的喃喃道：‘一代一代传下去。’
张大年认真的看着明朗道：‘对，一代一代传下去。我曾祖母说，这两把团扇里头有一个天大的宝贝，张大帅就是为了这个宝贝死的。’
明朗看着张大年认真的脸，心里感叹一代一代是不是该轮到张大年这代了。如果当真如此，团扇命运堪忧。团扇有两把，这点明朗看到那半圆型的扇柄已经想到，可是却没有料到另外一把团扇在赵四手中。这件事本身扑朔迷离，张作霖手握重兵，却为什么要两个文弱的少年女子来保护带有重大秘密的两把团扇？更何况这团扇里头居然还有宝贝，这个宝贝更非常精彩，让张作霖连命也搭上了。
如果不是张大年在胡说，那这件事情里头还另有乾坤。‘这次结拜由张大帅主持，一定是热闹非凡了？’
‘不，恰恰相反，那次结拜是秘密进行的。参与的人除了张学良先生没有任何的外人。’
明朗侧头想了一下，继续问道：‘那在皇姑屯失去的这一把，是你曾祖母的还是赵四小姐的？’
张大年惭愧道：‘是我曾祖母的。我曾祖母在那年五月由张大帅做主许配给我曾祖父，年底就要去湖北结婚，所以那次是搭乘专列前往东北做最后的一次旅行。皇姑屯混乱里扇子丢了。我曾祖母说，张大帅听到这个消息，以手指天，圆睁双目而亡。所以我曾祖母一直很自责，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张作霖。这些都是她去年去世之前告诉我的，也嘱咐我一定要找回团扇。’
明朗沉吟道：‘在次之前，你曾祖母的身体可好？’
张大年道：‘缠绵病榻。她在2000年初曾中风，一度不能说话。直到去世之前才有所恢复。’
明朗微微笑了：‘放心，如果我猜的不错，很快你就可以见到赵四小姐的团扇了。’
张大年诧异道：‘在哪里？’
明朗笑道：‘如果你肯见张将军的侍从官，那么他会给你带来另外的那把团扇。’
（二十四）
明朗一直觉得张大年的脸是一篇没有标点符号的作文，文字本不讨厌，但是段落不清，意思混乱。此时张大年为了表示惊诧，眼睛圆睁，眉毛却从两旁耷拉下来，看的明朗极其郁闷。
别的暂时不说，明朗开门见山问道：‘我请你带来的东西带了么？’
张大年迟疑了一下，问道：‘只有扇子还不够？我觉得其他东西都没用的。’
明朗心里对张大年的唧唧歪歪暗自又腹诽一次，才慢条斯理的开口：‘张先生，请你相信我的专业眼光。令曾祖母的首饰里也许还有奥秘，我想你也不想错过揭开谜团找回扇子的机会吧？’
张大年低头半晌，明朗眼睁睁的看着油亮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一粒一粒渗出来，又一粒一粒饱满的流下去，暗自可惜大好油水空掷，不如用去地里，施肥灌溉两者兼美。等的无聊，心里赋诗一首：
一滴两滴三四滴
五滴六滴七八滴
九滴十滴十一滴
滴落满地都不见
诗成张大年还是没有动静，明朗索性自己起身倒了一碗茶，取出昨夜偷拍的戴清欢的文字来看。
戴清欢的字很美，虽然似乎没有体例，却娟秀雅致。明朗用一枚放大镜仔细看笔划的特征，发现戴清欢的字微微倾斜，撇，竖都柔媚宛转。她用的是一支钢笔，但是笔缘却没有把纸张划出深痕。
戴清欢应该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子，从字体的章法看却并非用过苦功的大家闺秀。但是她用钢笔，这么说她的家境是富裕从容的，这倒奇怪了。明朗仔细看了一回，抬头看张大年还在人工造雨，索性再埋头细看。
随便翻开的一页似乎是日记一类的东西。
‘啊，新底一天又来到了。新底一天里别人有欢笑，有未来。可是我呢？我底未来在哪里呢？伊今天遣人来看我，也只有伊，还会记得我底生日，照看我底心情。我想我一定是一个不祥底孩子，只会给亲人带来灾祸。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春天来了，百花开放，鸟儿争相歌唱。我底春天又在哪里呢？
伊说，等我十五岁就会告诉我一件事情。我相信伊底话。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活到那一天。’
明朗的心轻轻的颤抖了一下，八十年前的一位少女的春闺幽怨扑面而来。是呀，也许这些字看来幼稚可笑，明媚如果看到，又会祭出‘师太’这个法宝来教育女人应当如何的顶天立地自爱自强。可是难道英明神武的女人们没有少女时代么？因为一朵花而哭泣，因为一个笑容而伤心。
不，不要着急，所有人都会长大，会渐渐的英明神武。英明神武的日子漫长，倒是如此的矫情爱娇的日子转瞬既逝。不知道戴清欢后来有没有再翻看她当年的文字呢？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无论如何可以为了花儿鸟儿认真的忧愁的人是有福的。
正在沉思，张大年终于做出了决断：‘明小姐，我相信你的专业判断。你来看看这个。’
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头有四样东西。
一支发簪，一枚戒指，一对耳环，一张相片儿。
‘发簪，戒指还有耳环都是当日戴的，这张照片是赵四小姐结拜时候拍的，送给我曾祖母做留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