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的故事 (更完）
Posted: 2010-04-07 6:25
楚楚大学时住我隔壁，长得象从越剧里走出来的美女，杏眼桃腮樱桃小口，雪白的娃娃脸上总带着略受惊吓请求保护的表情，让人一看就忍不住要帮她做点什么。按理来说在我们那个以出色狼闻名的理工科大学里，不费吹灰之力她就可以指挥一个连的男生伺候她，但是，她偏偏大一就被一个高班男生网住了。
记得有个夏天，刚考完试，满心长草的想玩，又想不出该玩什么，茫然的踱到她们宿舍。她在收拾箱子，我一眼看见一件嫩黄的小裙子：“呀，这裙子真漂亮！怎么从没见你穿过？”她怯生生的看着我说：“好看吗？我怕露得多不敢穿呢。”
“不就是正常v字领嘛，不多啊。”
“真的吗？嗯，我太胖了，勒得紧紧的多难看啊。”
“你胖？见了鬼，你的腰有一尺八吗？”
“嗯，我没有你白，穿不了这么浅的颜色。”
“你。。。咱们一起照照镜子去，看谁更白。”
“算了算了，还是别穿了。他肯定又会说我丑人多做怪。上次穿了条短裙子被他数落了好久，说我腿形那么难看还露出来，不够丢人的。”
我无语，仔细的观察她的腿，除了非常瘦以外，看不懂形状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她显然很高兴来了听众，絮絮的用爱怜的口气抱怨起男朋友来，我反正无事，正打算贡献双耳供她消遣。。。且慢，我听到了什么——有其它男生追她，男朋友听说了，在楼梯上“啪”的扇了她一耳光。
？？？我震惊的看着她嘴角挂着的苦笑，说不出话来。她停了一下，忽然说她喜欢跳舞但是男朋友没兴趣，问我今晚有没有空和她一起去学校的周末舞会。我自然点头。她又赶紧加上一句，她可以跳男步带我。啊？为什么要我们俩跳呢？她说：男朋友禁止她和别的男人跳舞。她的创意逗得我笑起来，好吧好吧，就让我们两个女生跳吧！
毕业以后大家联系的少了，我断断续续的听说她依然和那个男朋友在一起，依然苦笑着抱怨着他，几乎每个听过的人都劝她分手，但是，她们依然在一起。后来众人都学乖了，她再抱怨大家就立刻转换话题，她也只能无奈的住口。
有一个周末我出差到上海，忽然手机响了。一拿起来是她微弱的声音，说她正在上海机场，找不到接她的人又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赶紧说我正好在上海，现在就去接她。到了机场，她脸色苍白的倚着一个大箱子勉强站着，一见我就崩溃的哭倒，我几乎怕她会象电影里的人一样昏倒在我怀里。缓过气来她才说明白，她在国外做项目，男朋友在上海工作，上周突然接到男朋友要求分手的email，说另外交了女朋友。她在电话里痛哭哀求，人家不为所动。彻夜未眠后，她决定丢下工作飞回来寻夫。那家伙答应来接机给安排住处，结果可想而知，要不是刚好找到我她就两眼一抹黑流落街头了。好吧，愤怒给了我力量，一手拖着大箱子，一手拎着她，居然也挤上了出租。
在我的小房子里洗过澡，她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天要下雨，男朋友要变心，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觉得不如带她出去吃饭逛街，分心想点别的。问她，她犹犹豫豫的点点头，似乎有什么顾虑，我正要问，门铃大作，她一跃而起，扑出门去，门外站的正是那个他，满面春风的把一袋桔子塞在我手里：“谢谢你帮我接她啊，我们走了。”我还没来得及把桔子扔在地上踩两脚表演我的鄙视，他已经拉着楚楚的手离去，走廊里只留下楚楚歉意的“再见”声，和我愕然的脸。
人家的情事，想不明白本来也就不该再想。没料到几天后我居然在街头又碰到了他们，看楚楚依然小鸟状偎在他身边，到底忍不住关心了一句：“你们怎么样了？”楚楚甜蜜的笑着，拉我到一边，低低的说：“我们和好了。他说我要理解他，他不是一个能够满足于一个女人的男人！”我在脑子里迅速的做了一下句子结构划分，我没有理解错吧？啊——？我没有理解错吧？楚楚对着我绽开了一朵梦幻一般的笑：“男人总是男人吧。不管怎样，我总是爱他的。”
那次短暂的街头邂逅之后，我就谨慎的疏远了她，几次她打电话过来，我都唯唯诺诺的不多说，我害怕哪次会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把人渣之类的话漏出来。但是，大学同学的圈子是怎么也躲不过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又见到了她。她兴奋的坐到我身边，絮絮的问我好不好，又羞涩的说她快结婚了。我定睛看她，难怪，一向瑟缩在灰黑色里的她，忽然着绿裙，一对金晃晃的大圈耳环，在烫了大卷的长发里熠熠生辉。我心里忽然滚过一阵难过，敷衍了几句恭喜之类的就不知道说什么了。男生们这时正在聊台湾问题，我刚好换题，对楚楚皱皱鼻子，说：“其实如果我是台湾人，我也不愿意合并过来，大陆的经济、政治、文化。。。图什么呀？”他听到了，回头怒目而视：“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我，我tmd。。。我看着楚楚抱歉的笑脸，终于努力把胸中的一团火吞了下去，没说话。楚楚看看我们脸色，拉着我起身，说好多年没跳过舞了，这个酒吧的舞池不错，听，歌手在唱齐秦呢。我们滑入那个空无一人的舞池——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晚上的楚楚，大波浪的黑发随着音乐飞舞，明亮的金耳环，雪白的脸，纤细的腰肢。。。她，是那样的美丽，整个酒吧都为之沸腾。而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看她一眼。
婚后我们没了来往，只是从同学那里听说，她结婚了，她生了孩子，离婚了，去了UCLA。
出差去加州，我犹豫再三，还是给她打了电话，毕竟，她已经离开他了，我们应该可以正常的聊聊天了吧。那天，会议结束的早，我们订在一个shopping mall里的咖啡。多年不见，她依旧热情得让我汗颜，扑过来抓住我，不由分说的定下来和她一起去中国同学那里晚餐。灿烂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射在她的脸上，虽然生了孩子离过婚，一朵玫瑰依然是一朵玫瑰，只是洋娃娃式的大眼睛里，有股阴晴不定的神情。
坐下来，她一如既往的直击男朋友问题，我老老实实的update了自己，然后忍不住叹息：“你终于离开他了！”她切齿道：“那个混蛋，一分钱赡养费都没付！。。。” 守着一杯咖啡，她的回忆如滔滔流水，每一滴都是苦涩——她结婚后独守空房，丈夫一直很少回家。怀孕时没人管，想回农村的家，已经结婚的弟弟不让，说怀孕的女儿回娘家不吉利，最后还是给了弟弟钱才把老母亲接到上海照顾她。生孩子以后丈夫索性公开和人同居，却又不肯离婚，纠缠得她放弃了一切财产才终于签字。离婚后的新男友比她大几十岁，是公司高层，（我暗暗叹口气），对方给她买了房子，却拖来拖去不离婚，最后干脆付了笔学费送她出国。她噙着泪水说：“最近我听说他居然和新来的intern好上了，岁数和他女儿差不多大了，真恶心！”
我努力的说：“现在你终于离开这些了，在这边找个合适的吧。”
楚楚忧郁的摇了摇头，说：“认识的中国人都结婚了。”
“那就外国人？”
“恐怕不行，老外最歧视中国人了！我毕业就回国去。”
我忍不住说：“老外歧视你？中国人才歧视你呢！大龄、离婚、带孩子、女人！你算算吧！”
她想了一想说：“也是啊。但是我孩子在国内呢。”
“等你在这里站住脚再把她接过来好不好？”
“那又得至少两年。我不能再和她分开了，她是我的一切了！”
我哑口无言，怎么能劝母女分离呢？但是，我看着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看见她们抱在一起沉下去。算了算了，我劝自己说，你又没做过母亲，就别不懂装懂了。
“。。。嗯，晚上都谁去吃饭啊？”
数了一串中国名字，她顿了顿，恨恨的说：“有几个女生看我好欺负，不停的冷嘲热讽，我都知道！她们背后说我嫁不出去，心理变态，老姑婆，说我想男人想疯了。。。”
我愕然的叫了一声：“楚楚！”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小心的说：“楚楚，和喜欢的人交朋友吧，何必浪费时间记着不愉快的事呢？”
她停了停，似乎没听见似的接着说：“我以前的roommate，我帮过她打扫卫生洗衣服，还有那个Lily，她男朋友根本是我让给她的，结果她们倒在背后说我。。。”楚楚越说越快，我把咖啡推过去，示意她润润嗓子，她喝了口咖啡，忽然落下泪来，说：“我快闷死了，我快闷死了。”我揽住她削弱的肩，尽可能轻松的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说，其实可以试试心理咨询，你们学校有吗？”她飞快的擦了下眼泪，说：“不用！心理咨询是哄老外的啦，我们中国人用不着的！”
夕阳的余晖越来越暗淡，我惶然四顾，觉得空气一分一分的冷了起来。
看看表，我说：“我要买点东西，陪我逛逛吧。”
一家家店张望过去，楚楚对着一套红宝石首饰叹气道：“要有人给我买这个，我立刻嫁给他。”我笑拍她一下，拉她去看衣服。试完仔裤出来，她正对着Vera Wong的婚纱发呆，我笑嘻嘻的说：“结婚狂，看上哪件啦？”她苦笑道：“我哪买得起。唉，下次要能穿Vera Wong结婚，谁我都愿意嫁。”
从mall出来，一路上处处绿树红花，远处青山近处小楼，我笑着对楚楚说：“这里真不错，我都想搬过来住了。”楚楚叹气道：“要有人给我买这么一个house我立刻嫁给他。”我终于受不了了，求她：“你别这么说了好不好？看你，高考在你们省也数得上名次吧，一路都是最好学校最热门专业，收入在同龄人里也不低，离婚带孩子依然什么都没耽误，你看看你自己，聪明美貌，什么都能做，不要老这么贬自己好不好？”
楚楚呆住，闭嘴。我也闭嘴，心说完了完了，你以为你是谁呀还教训人家。
过了一会儿，楚楚缓缓的说：“你不知道，你们北京的女孩子不知道生活有多难。我爸我妈我女儿，买房子看病上学，都只靠我了。”
“你弟弟呢？”
“他在老家找不到工作，老婆又生孩子了，还时不时需要问我借钱。”
。。。
“你不懂，我经常觉得生活难极了，真的！”
我很想说：那你当初干嘛要给自己找这些麻烦——嫁给那么一个人，又和他生孩子？再想想，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爱错过人呢，我自己难道很高明？她的负担，放在谁身上都会觉得沉重吧。
我想不出来答案，只能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一路沉默。
路其实不远，快到的时候我们却迷了路，兜来兜去最后还是对方出来了一辆车把我们引到了地方。两辆车子到了停车场，前面的车子下来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楚楚介绍是台湾来的Helena。我和楚楚齐声道谢，Helena笑眯眯的说：“没关系啦，这里难找，我第一次来也转了半天，一会儿可能还得有迷路的呢。”楚楚说：“Helena你真是热心，还要开车来接我们，多谢你！”又转过头来对我说：“Helena学过芭蕾，插花，油画，是全才，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孩才配得上呢。”Helena显然被这一串话说得脸红，只是微笑着说：“你太客气了。”楚楚接着说：“唉，我太笨了，到哪里去找比我更笨的人去呢。Helena 你太好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楚楚。大家同学，这么客气做什么。”
楚楚一口气谢了四、五次，Helena显然已经词穷，连我都脸红起来。幸亏已经到了门口。
一进去有十来个人，全是UCLA的华裔学生，楚楚介绍我时把公司职衔报得清清楚楚，倒象是介绍老板出场，我大窘，一串招呼打下来，一个名字都没记清。好在介绍完毕众人各回各位接着聊天，我去倒杯水，楚楚走过来，小声的说：“看他们那副牛气，我把你的职位讲清楚点，哼，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我吃了一惊，苦笑着说：“楚楚，我来吃顿饭而已，以后谁还认识谁呀，不用这样吧？”正说着，走过来一对情侣，一边取可乐一边和楚楚打招呼，楚楚拉住那个女孩的手亲热的问长问短，女孩笑说最近天天在家研究菜谱，都吃胖了。楚楚说Lily你真是越来越贤惠了，David太有福气了。我想了想，Lily，啊，不就是楚楚骂过的那个女孩吗？
头有点晕，转身举步，走了几步有个男孩来搭讪，自我介绍叫Raymond，倒是五官清秀，头发衣服都颇为考究，说了两句发现果然是个ABC。聊了一会儿现在的就业市场，他忽然说他下学期去北京做交换学生，问到时可不可以找我一起玩。我自然笑着应承，问我联系方式时我就请他找楚楚要即可。
楚楚笑盈盈的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问：“怎样？听说Raymond家里很有钱的，人又帅。抓住他！”我拍拍她：“拜托，我万里迢迢来出差，他要问我今晚有没有空还靠谱，下学期？Gee!”楚楚大笑，说：“要是走之前还没人来约你今夜，我约，好不好？”看我有点犹豫，她可怜巴巴的说：“今晚睡我那儿吧，我快闷死了，陪陪我吧。”心一软，我点了点头。
那是个出乎意料的夜晚。
那个夜晚，楚楚突然单刀直入的谈起了性。我吃惊之余支支吾吾的不接茬，她不理会，自顾自的滔滔讲了下去。她和前夫从谈恋爱到离婚十几年，只有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开始可能是自律，后来竟是越不敢越紧张，越紧张越不敢，婚后实在绕不过去了只得上场，留给她的是疼痛和失败的记忆，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得到的孩子。离婚后遇到高手，突然把她多年冰封的能量都唤醒了，再次的分手，她觉得重新坠回了深渊。
一盏台灯在楚楚背后幽幽的亮着，她的声音清脆如女童，忽尔天真甜美，忽尔幽怨哀怜。不知怎的，我觉得她那一贯的小女孩的口吻显得十分的诡异。我自认不是个狷介的女人，亦不是没有和要好的女朋友聊过私密的话题，但是，那晚，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精神，只是四处乱看，想找到明亮一些的顶灯。
我对于那晚最后的记忆就是，黑暗中，楚楚忽然问我：“你是怎样解决的？”
本来，故事可以到这里结束了，如果不是Helena来找我的话。
Helena正好申请我们公司的工作，希望从我这里了解更多的信息，找了一天晚上去我酒店找我。我们在大堂吧里聊了半个小时。临走，Helena谢了我，又说要请我和男朋友吃饭。看我惊讶的脸，Helena说你男朋友不就在加州吗？楚楚说的啊。我说哪有此事，Helena说可是昨天我们好多人一起午饭的时候楚楚说的啊。当时Raymond问楚楚要你联系方式，楚楚笑他不要痴心妄想。我肯定没听错。你再问问楚楚吧，她是不是弄错了？
我想，我当时笑的一定很勉强。
记得有个夏天，刚考完试，满心长草的想玩，又想不出该玩什么，茫然的踱到她们宿舍。她在收拾箱子，我一眼看见一件嫩黄的小裙子：“呀，这裙子真漂亮！怎么从没见你穿过？”她怯生生的看着我说：“好看吗？我怕露得多不敢穿呢。”
“不就是正常v字领嘛，不多啊。”
“真的吗？嗯，我太胖了，勒得紧紧的多难看啊。”
“你胖？见了鬼，你的腰有一尺八吗？”
“嗯，我没有你白，穿不了这么浅的颜色。”
“你。。。咱们一起照照镜子去，看谁更白。”
“算了算了，还是别穿了。他肯定又会说我丑人多做怪。上次穿了条短裙子被他数落了好久，说我腿形那么难看还露出来，不够丢人的。”
我无语，仔细的观察她的腿，除了非常瘦以外，看不懂形状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她显然很高兴来了听众，絮絮的用爱怜的口气抱怨起男朋友来，我反正无事，正打算贡献双耳供她消遣。。。且慢，我听到了什么——有其它男生追她，男朋友听说了，在楼梯上“啪”的扇了她一耳光。
？？？我震惊的看着她嘴角挂着的苦笑，说不出话来。她停了一下，忽然说她喜欢跳舞但是男朋友没兴趣，问我今晚有没有空和她一起去学校的周末舞会。我自然点头。她又赶紧加上一句，她可以跳男步带我。啊？为什么要我们俩跳呢？她说：男朋友禁止她和别的男人跳舞。她的创意逗得我笑起来，好吧好吧，就让我们两个女生跳吧！
毕业以后大家联系的少了，我断断续续的听说她依然和那个男朋友在一起，依然苦笑着抱怨着他，几乎每个听过的人都劝她分手，但是，她们依然在一起。后来众人都学乖了，她再抱怨大家就立刻转换话题，她也只能无奈的住口。
有一个周末我出差到上海，忽然手机响了。一拿起来是她微弱的声音，说她正在上海机场，找不到接她的人又不认识路，不知道怎么办了。我赶紧说我正好在上海，现在就去接她。到了机场，她脸色苍白的倚着一个大箱子勉强站着，一见我就崩溃的哭倒，我几乎怕她会象电影里的人一样昏倒在我怀里。缓过气来她才说明白，她在国外做项目，男朋友在上海工作，上周突然接到男朋友要求分手的email，说另外交了女朋友。她在电话里痛哭哀求，人家不为所动。彻夜未眠后，她决定丢下工作飞回来寻夫。那家伙答应来接机给安排住处，结果可想而知，要不是刚好找到我她就两眼一抹黑流落街头了。好吧，愤怒给了我力量，一手拖着大箱子，一手拎着她，居然也挤上了出租。
在我的小房子里洗过澡，她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天要下雨，男朋友要变心，我想来想去想不出自己能做什么，觉得不如带她出去吃饭逛街，分心想点别的。问她，她犹犹豫豫的点点头，似乎有什么顾虑，我正要问，门铃大作，她一跃而起，扑出门去，门外站的正是那个他，满面春风的把一袋桔子塞在我手里：“谢谢你帮我接她啊，我们走了。”我还没来得及把桔子扔在地上踩两脚表演我的鄙视，他已经拉着楚楚的手离去，走廊里只留下楚楚歉意的“再见”声，和我愕然的脸。
人家的情事，想不明白本来也就不该再想。没料到几天后我居然在街头又碰到了他们，看楚楚依然小鸟状偎在他身边，到底忍不住关心了一句：“你们怎么样了？”楚楚甜蜜的笑着，拉我到一边，低低的说：“我们和好了。他说我要理解他，他不是一个能够满足于一个女人的男人！”我在脑子里迅速的做了一下句子结构划分，我没有理解错吧？啊——？我没有理解错吧？楚楚对着我绽开了一朵梦幻一般的笑：“男人总是男人吧。不管怎样，我总是爱他的。”
那次短暂的街头邂逅之后，我就谨慎的疏远了她，几次她打电话过来，我都唯唯诺诺的不多说，我害怕哪次会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把人渣之类的话漏出来。但是，大学同学的圈子是怎么也躲不过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又见到了她。她兴奋的坐到我身边，絮絮的问我好不好，又羞涩的说她快结婚了。我定睛看她，难怪，一向瑟缩在灰黑色里的她，忽然着绿裙，一对金晃晃的大圈耳环，在烫了大卷的长发里熠熠生辉。我心里忽然滚过一阵难过，敷衍了几句恭喜之类的就不知道说什么了。男生们这时正在聊台湾问题，我刚好换题，对楚楚皱皱鼻子，说：“其实如果我是台湾人，我也不愿意合并过来，大陆的经济、政治、文化。。。图什么呀？”他听到了，回头怒目而视：“你们女人懂什么！”
我，我，我tmd。。。我看着楚楚抱歉的笑脸，终于努力把胸中的一团火吞了下去，没说话。楚楚看看我们脸色，拉着我起身，说好多年没跳过舞了，这个酒吧的舞池不错，听，歌手在唱齐秦呢。我们滑入那个空无一人的舞池——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个晚上的楚楚，大波浪的黑发随着音乐飞舞，明亮的金耳环，雪白的脸，纤细的腰肢。。。她，是那样的美丽，整个酒吧都为之沸腾。而他，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看她一眼。
婚后我们没了来往，只是从同学那里听说，她结婚了，她生了孩子，离婚了，去了UCLA。
出差去加州，我犹豫再三，还是给她打了电话，毕竟，她已经离开他了，我们应该可以正常的聊聊天了吧。那天，会议结束的早，我们订在一个shopping mall里的咖啡。多年不见，她依旧热情得让我汗颜，扑过来抓住我，不由分说的定下来和她一起去中国同学那里晚餐。灿烂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射在她的脸上，虽然生了孩子离过婚，一朵玫瑰依然是一朵玫瑰，只是洋娃娃式的大眼睛里，有股阴晴不定的神情。
坐下来，她一如既往的直击男朋友问题，我老老实实的update了自己，然后忍不住叹息：“你终于离开他了！”她切齿道：“那个混蛋，一分钱赡养费都没付！。。。” 守着一杯咖啡，她的回忆如滔滔流水，每一滴都是苦涩——她结婚后独守空房，丈夫一直很少回家。怀孕时没人管，想回农村的家，已经结婚的弟弟不让，说怀孕的女儿回娘家不吉利，最后还是给了弟弟钱才把老母亲接到上海照顾她。生孩子以后丈夫索性公开和人同居，却又不肯离婚，纠缠得她放弃了一切财产才终于签字。离婚后的新男友比她大几十岁，是公司高层，（我暗暗叹口气），对方给她买了房子，却拖来拖去不离婚，最后干脆付了笔学费送她出国。她噙着泪水说：“最近我听说他居然和新来的intern好上了，岁数和他女儿差不多大了，真恶心！”
我努力的说：“现在你终于离开这些了，在这边找个合适的吧。”
楚楚忧郁的摇了摇头，说：“认识的中国人都结婚了。”
“那就外国人？”
“恐怕不行，老外最歧视中国人了！我毕业就回国去。”
我忍不住说：“老外歧视你？中国人才歧视你呢！大龄、离婚、带孩子、女人！你算算吧！”
她想了一想说：“也是啊。但是我孩子在国内呢。”
“等你在这里站住脚再把她接过来好不好？”
“那又得至少两年。我不能再和她分开了，她是我的一切了！”
我哑口无言，怎么能劝母女分离呢？但是，我看着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看见她们抱在一起沉下去。算了算了，我劝自己说，你又没做过母亲，就别不懂装懂了。
“。。。嗯，晚上都谁去吃饭啊？”
数了一串中国名字，她顿了顿，恨恨的说：“有几个女生看我好欺负，不停的冷嘲热讽，我都知道！她们背后说我嫁不出去，心理变态，老姑婆，说我想男人想疯了。。。”
我愕然的叫了一声：“楚楚！”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小心的说：“楚楚，和喜欢的人交朋友吧，何必浪费时间记着不愉快的事呢？”
她停了停，似乎没听见似的接着说：“我以前的roommate，我帮过她打扫卫生洗衣服，还有那个Lily，她男朋友根本是我让给她的，结果她们倒在背后说我。。。”楚楚越说越快，我把咖啡推过去，示意她润润嗓子，她喝了口咖啡，忽然落下泪来，说：“我快闷死了，我快闷死了。”我揽住她削弱的肩，尽可能轻松的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说，其实可以试试心理咨询，你们学校有吗？”她飞快的擦了下眼泪，说：“不用！心理咨询是哄老外的啦，我们中国人用不着的！”
夕阳的余晖越来越暗淡，我惶然四顾，觉得空气一分一分的冷了起来。
看看表，我说：“我要买点东西，陪我逛逛吧。”
一家家店张望过去，楚楚对着一套红宝石首饰叹气道：“要有人给我买这个，我立刻嫁给他。”我笑拍她一下，拉她去看衣服。试完仔裤出来，她正对着Vera Wong的婚纱发呆，我笑嘻嘻的说：“结婚狂，看上哪件啦？”她苦笑道：“我哪买得起。唉，下次要能穿Vera Wong结婚，谁我都愿意嫁。”
从mall出来，一路上处处绿树红花，远处青山近处小楼，我笑着对楚楚说：“这里真不错，我都想搬过来住了。”楚楚叹气道：“要有人给我买这么一个house我立刻嫁给他。”我终于受不了了，求她：“你别这么说了好不好？看你，高考在你们省也数得上名次吧，一路都是最好学校最热门专业，收入在同龄人里也不低，离婚带孩子依然什么都没耽误，你看看你自己，聪明美貌，什么都能做，不要老这么贬自己好不好？”
楚楚呆住，闭嘴。我也闭嘴，心说完了完了，你以为你是谁呀还教训人家。
过了一会儿，楚楚缓缓的说：“你不知道，你们北京的女孩子不知道生活有多难。我爸我妈我女儿，买房子看病上学，都只靠我了。”
“你弟弟呢？”
“他在老家找不到工作，老婆又生孩子了，还时不时需要问我借钱。”
。。。
“你不懂，我经常觉得生活难极了，真的！”
我很想说：那你当初干嘛要给自己找这些麻烦——嫁给那么一个人，又和他生孩子？再想想，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爱错过人呢，我自己难道很高明？她的负担，放在谁身上都会觉得沉重吧。
我想不出来答案，只能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慰。
一路沉默。
路其实不远，快到的时候我们却迷了路，兜来兜去最后还是对方出来了一辆车把我们引到了地方。两辆车子到了停车场，前面的车子下来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子，楚楚介绍是台湾来的Helena。我和楚楚齐声道谢，Helena笑眯眯的说：“没关系啦，这里难找，我第一次来也转了半天，一会儿可能还得有迷路的呢。”楚楚说：“Helena你真是热心，还要开车来接我们，多谢你！”又转过头来对我说：“Helena学过芭蕾，插花，油画，是全才，不知道什么样的男孩才配得上呢。”Helena显然被这一串话说得脸红，只是微笑着说：“你太客气了。”楚楚接着说：“唉，我太笨了，到哪里去找比我更笨的人去呢。Helena 你太好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别这么说，楚楚。大家同学，这么客气做什么。”
楚楚一口气谢了四、五次，Helena显然已经词穷，连我都脸红起来。幸亏已经到了门口。
一进去有十来个人，全是UCLA的华裔学生，楚楚介绍我时把公司职衔报得清清楚楚，倒象是介绍老板出场，我大窘，一串招呼打下来，一个名字都没记清。好在介绍完毕众人各回各位接着聊天，我去倒杯水，楚楚走过来，小声的说：“看他们那副牛气，我把你的职位讲清楚点，哼，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我吃了一惊，苦笑着说：“楚楚，我来吃顿饭而已，以后谁还认识谁呀，不用这样吧？”正说着，走过来一对情侣，一边取可乐一边和楚楚打招呼，楚楚拉住那个女孩的手亲热的问长问短，女孩笑说最近天天在家研究菜谱，都吃胖了。楚楚说Lily你真是越来越贤惠了，David太有福气了。我想了想，Lily，啊，不就是楚楚骂过的那个女孩吗？
头有点晕，转身举步，走了几步有个男孩来搭讪，自我介绍叫Raymond，倒是五官清秀，头发衣服都颇为考究，说了两句发现果然是个ABC。聊了一会儿现在的就业市场，他忽然说他下学期去北京做交换学生，问到时可不可以找我一起玩。我自然笑着应承，问我联系方式时我就请他找楚楚要即可。
楚楚笑盈盈的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问：“怎样？听说Raymond家里很有钱的，人又帅。抓住他！”我拍拍她：“拜托，我万里迢迢来出差，他要问我今晚有没有空还靠谱，下学期？Gee!”楚楚大笑，说：“要是走之前还没人来约你今夜，我约，好不好？”看我有点犹豫，她可怜巴巴的说：“今晚睡我那儿吧，我快闷死了，陪陪我吧。”心一软，我点了点头。
那是个出乎意料的夜晚。
那个夜晚，楚楚突然单刀直入的谈起了性。我吃惊之余支支吾吾的不接茬，她不理会，自顾自的滔滔讲了下去。她和前夫从谈恋爱到离婚十几年，只有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开始可能是自律，后来竟是越不敢越紧张，越紧张越不敢，婚后实在绕不过去了只得上场，留给她的是疼痛和失败的记忆，还有一个莫名其妙得到的孩子。离婚后遇到高手，突然把她多年冰封的能量都唤醒了，再次的分手，她觉得重新坠回了深渊。
一盏台灯在楚楚背后幽幽的亮着，她的声音清脆如女童，忽尔天真甜美，忽尔幽怨哀怜。不知怎的，我觉得她那一贯的小女孩的口吻显得十分的诡异。我自认不是个狷介的女人，亦不是没有和要好的女朋友聊过私密的话题，但是，那晚，不知为什么，我怎么也集中不起来精神，只是四处乱看，想找到明亮一些的顶灯。
我对于那晚最后的记忆就是，黑暗中，楚楚忽然问我：“你是怎样解决的？”
本来，故事可以到这里结束了，如果不是Helena来找我的话。
Helena正好申请我们公司的工作，希望从我这里了解更多的信息，找了一天晚上去我酒店找我。我们在大堂吧里聊了半个小时。临走，Helena谢了我，又说要请我和男朋友吃饭。看我惊讶的脸，Helena说你男朋友不就在加州吗？楚楚说的啊。我说哪有此事，Helena说可是昨天我们好多人一起午饭的时候楚楚说的啊。当时Raymond问楚楚要你联系方式，楚楚笑他不要痴心妄想。我肯定没听错。你再问问楚楚吧，她是不是弄错了？
我想，我当时笑的一定很勉强。
一口水喷在衣服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