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偶然，请勿与真人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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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不溜秋的晨光从窗帘之间渗透进来，我在梦与醒之间毫无方向地悬浮着，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直到闹钟哔哔哔地尖叫起来，才终于爬上现实的彼岸。
望着公寓卧室的天花板，回忆与现实渐渐在脑中扩散。真奇怪，我想，为什么自己没有惊喜地跳下床，冲进浴室，兴奋地等不及跳进新一天呢？
自由了。我想起 Kate Chopin 的短篇小说 "The Story of an Hour"，其中描写的狂喜，我在过去一年里常常幻想和期望，但现在却并没有体验到。
在狭小而温暖的浴室里刷牙，房间里静得能清晰地听见脑子里的念头。这种久违的寂静让我有点不习惯，神经里仍然残留着紧绷感，仿佛这些念头会被人听了去。可是，周围没有人，谁能听了去呢？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真的吗？” 阿倩盯着我的脸，友邦惊诧地问道。“你竟然同意了？”
“什么我同意了？” 我没好气地说。“是我要离的。”
阿倩根本没听见我说的话，继续拿出同情和气愤的口气：“他们太欺负人了。为什么要把你给休了？”
我不得不提高嗓门儿：“喂！是我休了他的好不好。我受不了了，没法过下去了。”
阿倩一脸“你别粉饰了”的表情，追问道：“那，德安怎么说？”
“他很生气 --- 对我很生气。不理解不支持，匪夷所思，” 我叹口气。“他说离婚打乱了他的人生计划，我给他带来无穷麻烦。” 我瞄了她一眼，“要不然，我把你介绍给他？你替我上？”
“去去去，”阿倩挥挥手。“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 她跟男友下半年就要结婚了。
我只是半开玩笑，如果真能找个愿意替我顶上，跟德安谈恋爱的女朋友，说不定能缓解一下胃里一直暗暗堵着的一块结。为什么呢？既然已经摊牌分手，我对他毫无剩余责任，还理他个头？是因为对他还残留一丝感情，想要照顾他么？不是没有一点这种感觉，但是，但是，在这眷恋之下是挥之不去的一丝恐慌感。我忽然回忆起当日凌晨做的梦，在梦中，面无表情的德安与范母跟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窃窃私语。我躲在一边遥望着他们，心脏狂跳，拼命窃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不知为什么，心里认定这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是个私家侦探，而他们派他跟踪调查我，必要找到什么把柄，一旦抓到机会就将我搞臭，报复我 --- 只有范家甩掉别人，从没有别人，尤其是我这样的小人物，主动甩掉他们。
不会不会，我安慰自己。有谁这么把你当根葱啊？还刻意报复呢，看黑帮电影看多了你。而且，之前我是多么小心翼翼地尽量减轻他们的不满啊。而且，他们又不是黑帮 ...
阿倩盯着沉默的我看了半天，凑过来小声说：“你没事吧？”
我挤出一个尽量适合此情此景的笑容 --- 既不想嘴咧得太大乃至显得邪恶，也不想明显地假笑，省得她继续以为我被害惨了。然后，心里忽然又难受起来，这么训练有素，戴上戴下各色面具，十年前那个连天王老子面前都敢冲撞斗嘴的那个小妞到哪里去了。
“哎，是因为德安虐待你么？他们家欺负你么？人人都想嫁入豪门，就没见你这样急着往外跑的。” 阿倩问。“你嫁给德安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这辈子就算搞定了，无忧无虑。”
我摇摇头，“没人欺负我，德安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我 ... 我们性格不合，趁早分手对大家都好。”
阿倩呆了一呆，拍拍我的手背，安慰道：“那就算了。你自己开心最重要。长痛不如短痛。”
这一来倒换成我呆住了。出来之前，范家每个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平时与我关系还不错的蔡晶晶，德全的太太，拼命劝我三思，可以考虑先搬出去分居几个星期试试，别一下把话说死了。我还以为出了范家，对每个人都要反复解释自己的选择，也作好了思想准备没人会接受“性格不合”的离婚理由。没想到，在外面第一个与之诉苦的朋友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我，下面准备好的三千字都省下了。
也许，在外面，根本就没人在乎我跟豪门离婚的事。当然也有人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呵呵，人人都要往围城里挤，尤其是这么光鲜诱人的围城，还没见过你这样的，进去一年半就急着往外跑。我搪塞说就怕在里面呆得太久就逃不掉了。现在如此拼命替自己解释，恐怕是因为内心有一丝羞耻与自责吧？我想，一边开着十二年旧的小破车，公路两旁的树林正在滑向变黄的边缘，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路过平南的家而不自知。想到阿南，心中的羞耻和自责突然变成巨浪迎头打来，浇得我浑身湿透。
其实，跟德安结婚没几个月，我就后悔了。原本以为自己心肠又黑又硬，嫌贫爱富不在话下。可是 ...
从大学一年级开始谈恋爱，来来去去的也谈了十几人，跟平南不算是交往最久，但说起来只有他是最接近所谓真爱的一个吧？五年前在某市开学术年会，晚上去参加联谊酒会，在拥挤的人群里一眼看见他站在甜食桌旁跟人交谈，手握一杯苏打水，未打领带，西装前襟的扣子没系上，可以看见白衬衫在略微发福的腰部绷得有点紧。他眼光无意扫到我的方向，圆圆的脸上带了一点微笑。即使相距半间屋，我也能感觉到天然的契合与化学作用，于是迅速地主动凑上去，假装谈公事，三句话没说完，心中已经明白非要把这个人追到手不可。他证实了我的直觉不是单方向的，十分钟内即拉我离开喧闹的会场，先是躲到旅馆的酒吧里细谈，然后就一起回我的房间里去过夜了。
相见恨晚，热恋立刻席卷了我俩。为了他 --- 抑或为了自己对他无法抗拒的吸引 --- 我从甲城搬到他所在的乙城，减薪换了一份当地工作，都是为了 ... 真爱 ... 吧？还是因为当时我本来就急需生活变化而他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不管怎么说，我们在各方面都是天作之合，这是不争的事实。
跟阿南谈了两年多近似完美的恋爱，却一直没有结婚，他话里话外暗示了几次，我却总是推托其辞不肯接球。现在回想起来，大约潜意识中并未真正接受过跟他永远同舟共济的计划，从一见钟情之时已经给自己留了条撤退的后路 --- 至今我仍然说不出为什么，是因为一开始就对他的经济前途没有信心？还是对自己的感情自动质疑？或许从一开头就隐隐担忧，一见钟情是错的，冲动狂热的爱情必无好结果，所以遇到任何挫折，不论大小，都被我立刻解释为注定的厄运终于降临，期待中的预言成真。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长久留下来。
糟糕的状况果然发生了，经济全面崩盘，市面上各行各业银根紧缩，我所在的小公司不支倒闭，大家统统失业。阿南在非营利机构，幸免被裁，但也连续两年没有加薪，形势岌岌可危。我象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递简历，奔波了好几个月才找到一家临时工作，职位与薪俸都属于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心情沮丧萎靡，如惊弓之鸟，感觉随时会破产。烦躁恐惧之余我寻衅跟阿南吵了两次，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破事儿，回想起来，只是纯为发泄而找的借口而已。
在这焦虑惶恐的时刻，德安的出现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我们谈了没多久就火速订婚，订婚没两个月便办了手续，我兴冲冲地把工作辞了，大部分家当扔给慈善机构，两袖清风地搬进范家开始新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天晓得我为什么当时会觉得德安有吸引力 --- 他完全不是我的类型：个子太高，脸太瘦，骨节太粗，下巴太翘，眼睛太大，说话声音太响，自我感觉太良好。他的一切都跟平南截然相反。或许，当时我对平南怎么看都不顺眼，不仅想把他推到一边，而且决心不再重蹈覆辙，所以无意识地把与他相反的特征都当成了优点，未曾想到问题不在对方身上，而是在自己的脑子里。德安举止自信，一定是因为安全感强烈；说话口吻权威而肯定，一定是多年做高层管理浸润的气质。
“我不怕被女孩子当成长期饭票，” 他有一次开玩笑地说。“我从小接受的都是老派教育，所以长成一个老派人。我信奉一生只结一次婚，以及照顾妇孺是我的责任和荣幸。” 我私下里找了一些范家的资料，发现他们虽然不算大富，但经营实业已有几十年的基础，有风格稳健保守的名气，上一代有亲属与政界要人结亲后获得了好几笔不大不小的合同，在眼下的经济萧条里仍然坚如磐石。要说可靠与安全，恐怕没有比德安更好的机会了。
手机响了，但没有显示对方号码。我接了一听，原来是德安的律师。“朱小姐最近忙吧？” 对方寒暄道。
我心一跳。这是自从提出离婚后对方阵营第一次有人叫我朱小姐 --- 虽然或许德安自己的律师能否算得上范家人还值得商榷，但是这一迹象是否说明范家至少不会跟我折腾？
婚还没结的时候，范家拼命催我改姓；当时就该引起警惕，我却反复以 “老派家庭传统” 的借口搪塞，甚至安慰自己，老派人不爱离婚更好，即使对我不满意也多半不会把太太给休了，却没想到最终棘手的是自己。
“还好，” 我哼哼哈哈。
“我们这里有一些文件需要您签一下，您下周哪天有空？”
我的心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强自按奈下去，用平稳的声调问：“哦，离婚协议吧？范先生已经签了？”
对方半晌没回答，我几乎可以听见电话另一端的窃窃私语声。“还有好几份文件需要朱小姐过目商量，等您都细看和签完了之后，范先生自然会签字。”
“我现在过来可以吗？” 我追问道。对方又沉默了两秒后回答：“对不起，我还有好几个会议，今天一定不行了。请朱小姐明天 ... 嗯，下午六点半过来可以吗？”
我忙不迭同意了。
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和担忧笼罩着我，一边安慰自己德安也会希望早离早另寻新欢，一边又担心他另寻新欢也未必耽搁了报复我，一边又安慰自己这都是黑夜诱发出的脑热症 --- 不知为什么，夜里我的脑波总是异常活跃，未来的可怕景象活灵活现。
第二天下午到了律师的办公室，德安果然在场，我觉得胃里打了一整天的结又胀大几分。硬着头皮进门，眼睛看着德安背后墙上的抽象画，假装口气平稳地说：“德安你好吗？”
德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墨黑地说： “你想好了？真的想好了？”
啊，我多么希望自己有勇气上演曾经幻想过一百次的一幕，仰天大笑着说：“哈哈哈，那还用问吗？但愿我出了这个监狱的大门，永远不必再见到你这张脸！”
可是从来没练过指着鼻子骂人的我，十分不争气地嗫嚅着回答：“嗯，我，我，还是这样比较好。你也可以尽快找到合适的 ...”
“你说得倒轻巧，” 德安不理睬我的语气中的暗示，怨恨地说。“我是你这样朝三暮四，不讲承诺的人吗？结婚不是买彩电，三个月之内退换，一年后换新的。”
我能感到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越紧张越说不出机智的顶嘴话，只好扭头望着律师。律师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头发染得一根白色都无，保养得十分滋润。他大约见人吵架多了，毫不尴尬，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大叠纸。 “朱小姐没有带律师来么？这里是离婚协议条款，一式两份，请带回家细细研读，如果没意见就请每页签上名字缩写以示阅过，在最后签个字。”
“那么多？” 我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不禁脱口而出。
“是啊，所以我强烈建议朱小姐咨询一下自己的律师。”
“可是，” 我急忙分辩，“我早就签过婚前协议了，签的时候 --- 另一个律师，不是你 --- 告诉我签了那个之后，离婚应该很简单才是。”
“这就是简单版啦，” 律师指指那叠文件，“否则您多半会上法庭呢。”
什么啊，我简直不敢相信。嫁入之前知道门槛高，麻烦多，有心理准备，平时怕麻烦如我也老老实实耐着性子把厚厚一叠婚前协议给读了，签了，我也知道范家调查过自己的信用历史和大学文凭。进门难，没想到出门也这么复杂。
我拿起离婚协议正要读。德安咳嗽一声，“你拿回家慢慢看吧，省得以后说我欺骗了你，你是被迫签字的。” 我恨不得立刻就在最后一页上签了逃走，但是想到跟范家打交道的复杂性，还是点点头，拿着文件回家了。
回家细看离婚协议，里面不仅重复强调婚前协议中的各项条款，而且写明我不得与任何媒体（包括自己的公开网站）讨论范家人与事，不许写书描写自己在范家的经历，不许泄露范家生意的任何细节，并且保证自己尚未怀了范家的孩子，现在将来都决不会对范家提出民事诉讼要求任何金钱或其他类型的赔偿补贴。我想起跟德安订婚之后他立刻拿出婚前协议，解释他是个一切开诚布公的人，而这套婚前协议是家族统一的规定，每个人结婚都要办好，而且所有嫁入范家的人的条款都差不多，绝对公平。协议中指明，作为德安的太太，我会得到一笔基金，从基金里每月提取定量生活费，生了儿女之后基金会增加金额。这笔基金婚内有效，如果我提出离婚则全部失去这笔基金，而且彻底放弃对德安的财产的要求；但是如果德安提出离婚或者我有了儿女之后再离婚，还会保留这笔基金的一半。婚前协议中还有各种复杂的规定，防止我泄露或者利用范家内部消息谋求利益，包括不许我给范家的竞争对手打工等等条款。当时心想这些都是商界的游戏，我本来就没兴趣参与范家的生意，又急着证明给德安我不是为了贪财而嫁给他，大笔一挥就签了。
现在回头看似乎荒谬得可笑，嫁给德安的最大因素难道不是为了他的钱么？其实并不，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追的不是斩获一笔横财，而是下辈子高枕无忧的安全感。
范家资产丰厚，给德安带来的是一种让我极其嫉妒的自信态度。第一次认识到这种态度是刚开始跟德安约会不久，有一次他带我参观室内艺术展览，看见一盏著名建筑师设计的吊灯。没错，吊灯很美，蓝白灯管无规则地扭来扭去，光色变幻，很有抽象派现代艺术的风格，我俩见了都赞叹不已。“十万块，” 我看了标价后老三老四地评价：“值每一分钱。” 德安点点头表示同意。离开展览之前，他神色自若地走过去跟工作人员低声讨论了几分钟。一星期后我去他的公寓做客，赫然看见这盏灯挂在客厅的天花板下。
“你从哪儿弄来的复制品？跟真的一样。” 我盯着头上巨大的灯问。
“不是复制品，” 德安说。“这个设计师只做了二十只，每一只都有小小不同。”
我有个很有价值的天然能力 --- 惊奇之下倒吸冷气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显得十分镇定甚至有点呆板无聊。或许这个能力让德安觉得我这个人见多识广，根基深厚，不是个普通的掘金小娘，拿出去也不会给他丢份儿。我虽然向往他那种高高在上指点江山的自信态度，但小心隐藏内心的意外与惊奇。后来渐渐意识到，德安其实并不擅长察言观色，捕捉到别人的情绪起伏，除非你直接地大声地告诉他你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我只要不发出声音就可以了。--- 可惜，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是婚了之后。
离婚文件中的条款太多，文字太复杂，我看得头晕眼花，一半以上都没太明白到底在讲什么。难道真的要雇一个离婚律师去跟他们斗？我短暂地掂量了一下这条路。或许还能从范家挤出一点分手费呢？不象现在这样分文不取地出门，除了过去一年多里获得的定量生活费（大部分被我很有远见地存了起来）之外，不能带走一片云彩。但是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我想到要跟德安打离婚官司就忍不住哆嗦一下。算了算了，我安慰自己，财大气粗的人有大把律师供他使唤，我去跟他打官司说不定会偷鸡不着蚀把米。与往事彻底断交的欲望之强烈远超过了残余的一点贪婪。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贪婪会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渐渐地长回来呢？我的安全感会不会继续需要金钱来填补呢？在这个凉飕飕的秋夜里，我没有答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总之，结婚这条路是靠不住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看一下来电号码，叹了口气，接了听：“晶晶。”
对面蔡晶晶的声音很响地传了过来：“你怎么样？自由啦，感觉如何？”
“是啊，自由了。” 我回答。“没有想象得那么兴奋，但是轻松多了，好像胸口压着的一块石头终于渐渐地融化消失了。”
“呵呵，你享受吧。” 蔡晶晶有点酸溜溜地说。“我最近可烦透了，德全又去他娘那里抱怨我了，于是他娘又来跟我罗嗦。”
嗯，我早该猜到了，蔡晶晶打电话给我，十有八九是她自己需要别人借给她一只耳朵，而不是好奇我的现状。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是她的专用垃圾桶之一，她信任我，知道我也不满意自己的婚姻和范家的规则，于是在别人那里受了气经常来找我大吐苦水。我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也跟她分享一些对德安的抱怨，不知不觉就成了她的闺蜜姐妹。
今晚蔡晶晶的苦水跟平时的大同小异，我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嘴里哼哼哈哈地糊弄着。忽然她话锋又转回到我的头上，让我一凛。“你走了之后，老太太气不顺，不少人都被她找茬骂过了。昨天我跟她大吵一架。”
老太太的情绪如同六月的婴儿 --- 哦不，是六月的天，婴儿的脸 --- 喜怒无常。我过门不久，被她找了几次茬之后，迅速地认识到这一重要规律而选择尽量躲着她。蔡晶晶的脾气与我相反，不信仰以和为贵的原则 --- 或许，我一直怀疑，她天然缺乏察言观色的能力 --- 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俩经常陷入混战之中。
刚刚遇到蔡晶晶的时候，我觉得她真是精明能干威风八面。她在嫁入范家之前结过一次婚，对方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她为人开朗活跃生性好动，跟着丈夫在文艺圈里也混出点名气。据她所说，前夫自私无能，人品很差，办画展搞宣传都是她一手操办呕心沥血，没有她就根本玩不转。但是画家跟她唱了一出陈世美，成名之后就把她蹬了，换了个年轻貌美而愚蠢听话的小女孩。她一怒之下决心一定要嫁得比第一次更好，动用一切亲友关系把范家儿子德全追到了手。我过门的时候她已经在范家做了两年的媳妇，似乎对所有关节无所不知无所不通。那时候，范母跟蔡晶晶亲亲热热，关系好得很。现在回想起来，那多半是因为德全正在做一笔海外建筑生意，而蔡晶晶过去的关系网七拐八拐能连上一个著名建筑师，范家希望晶晶能发挥作用，说服这个建筑师接下这个项目，最好还能减价合作。
这一层来龙去脉，我也是后来长时间观察和耳朵东刮西刮地各处收集情报才渐渐拼凑出来的真相。蔡晶晶一点没把德全托她联络建筑师和范母对她热情亲切在脑子里挂上钩，还以为范母跟自己情投意合得很，对老太太掏心掏肺，在背后听到别人的流言蜚语对范母不敬还打抱不平。可是我很快地观察到，范母对待各色人等阴晴不定，说话也朝令夕改，让人捉摸不透，于是采取一贯的明哲保身方案，闷头不响，少说少错。很快，蔡晶晶就从她在老太太心目中的位置上跌了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晶晶自己也语焉不详，或许跟她拉拢建筑师失败有点关系，但又不象是跟范母破裂的全部原因。总之，我只有晶晶自己的故事版本，据说毫无理由地，范母对她越来越冷淡，而且经常横挑鼻子竖挑眼。晶晶的脾气不比范母好多少，而城府一点没有，所以两个人经常发生不同程度的言语冲撞。我常常劝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是个外来者，经纪上依赖范家，不管怎么吵，吵到底还不是你吃亏。晶晶不信，发动丈夫跟他娘替老婆斗争，结果可想而知。
“我被你丢弃了，” 蔡晶晶在电话里叹气说。“在范家没有关心我的人了。”
“别瞎说，” 我敷衍地回答。“德全关心你。”
“你还不清楚？” 晶晶嗤之以鼻。“在我和他娘之间，德全一直都站在他娘那边多过我这边。” 我心想，废话，他天天都去范家的集团公司上班，你们俩都指着范家的生意吃饭，老太太手里握着一半的股权，她才是你们的老板。但是晶晶即使对这个道理一清二楚，明知自己的地位日日下滑，却仍然忍不住要吵架，当着老太太的面说难听话 --- 想必跟德全也没少吵，但她不跟我说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只抱怨我们“共同的敌人”范母。晶晶跟丈夫婆婆的关系越恶化，我越担心她会拉我出来做她的公开同盟。正面冲突对我有什么好处？
可是我又一直没有跟晶晶断交，因为她是我嫁给德安之后唯一信任的人，范家其他的人看上去都很正常友好，但是从一开始就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在微笑和握手之下隐隐透着阴影。我跟他们接触次数越多，就越感觉到他们的复杂与难以捉摸。例如，结婚之前，德安强烈“建议”我把手头的工作辞了，开始我以为他是老派态度，希望我做驻家主妇，后来间接听说我所在的那家公司跟某政客有亲密的联系，而这个政客跟范家交恶，阻挡了好几笔对范家有利的政府合同。德安从来不跟我解释这些幕后错综复杂的关系，我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两次都被他挡了回来，跟德安的妹妹德馨问过一次，德馨顾左右而言他地支开了话题，同时，也不知是我的幻想还是真的，她看我的眼光里有一丝敌意。如此来回几次，我察言观色，已经体会到自己被当作外人的现实，也不敢多问了。不知道要熬过多少年的审查，完成什么样的任务，才能被接纳打入内部圈子。
另一方面，范家一点都不反对媳妇出门工作赚钱 --- 唯一的条件是必须做对范家实业有利的工作，即使不想去范家麾下的公司直接效力，也应该去跟相关的地方，例如跟范家有共生关系的其他公司或者对范家有友好关系的政客的团队。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我经过好几次碰壁之后，有兴趣申请的公司频频被德安与范母否决，才逐渐地品出其中滋味来。最后，我干脆躺下来当我的职业主妇，每周去一次范家的慈善基金会之一，开开会，散散心，其实什么也不做。开始还我挺满意的，大学毕业后第一次不必工作了，这不就是公认的嫁入豪门的第一好处嘛。没多久就发现这个主妇并不好当。一般的主妇都得以主内，即使经济上依靠丈夫收入，家庭内部的各项管理大多是自己说了算。可是在范家几乎每个核心小家庭的吃穿用住都已经统一购入，决定权抓在范母手中，美其名曰帮衬自家的化工家电方面的进口生意，要么就是大笔投资了某个日用品公司，不方便支持竞争对手的产品，一切都是中央集权。除了自己的化妆品洗发精，我这个主妇什么采购权都没有，什么事都做不了主。
除了家务不由我管，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可发言之处。有一次我提议去希腊度假，德安拒绝了，说夏天的传统就是到范家建设拥有的某海滩度假村聚会和度假。后来终于有机会两人度假，我们的时间只够去一趟纽约。我提议坐火车进城多么舒服浪漫，又被德安一口否定，说是在某航空公司有家庭账户，家里人外出一律坐这家公司的航班，总是头等舱，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些无穷的小事积累下来，象一层层的蜘蛛网粘在身上，每一丝都轻若无物，但是积累下来也够沉的。
不必朝九晚五地打工，不必做任何决策，每日闲着晃荡，我渐渐地钝了下来。过去看言情小说里居家太太都幸福地而悠闲地生活着，早上去美容院美容，下午跟朋友喝茶聊天。都是胡扯。何须天天美容？一个月做一次我都怕把脸皮给揉破了，至多修修发梢而已。喝茶？跟谁喝茶？范家的“自己人”全部有重要的家族责任，包括德馨。德馨有个未婚夫，据说是蔡家御用的投资行里的一颗新星，我见也没见过。“圈外人”只有我和蔡晶晶两个家庭主妇，晶晶捉紧了我不放，天天溜达过来跟我聊天，我并不享受，而是压力很大。她每每历数范母的错误和愚蠢，我附和又不是反对又不是。婚前打好的各种小算盘，什么每周三次瑜伽课啦，买一大堆时装填满衣柜啦，忽然都失去了诱惑力。瑜伽课上了几次就懒得去，时装店逛了几次也兴味索然。每日上上网，打个盹，发发呆，一整天就消失了，然后因为一事无成而充满罪恶感。德安有时随口问我瑜伽课上得如何，我谎称很好，结识了不少女友，他还以为我日子过得充实而开心。诡异的是，越是为了懒散而自责，我越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情，在恶性循环中越陷越深。
直到有一天范母把我召去，讨论传宗接代的问题。
范母保养得不错，看上去比她六十五岁的年纪要轻几年，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象假的一样 --- 或许这才是天天去美容院的榜样？我胡思乱想。当然她不是个虚荣而肤浅的老太太，她脸上的褶子并未人工抹平，腰腹上的肥肉也并未抽掉。在自然状态下，她下撇的嘴角准确地反应了她的真实性格，但是在人前一开口便表情丰富，应变灵活，让人捉摸不定。此刻她拿出居高临下的亲切笑容，跟我嘘寒问暖，这一套的态度曾让我异常感动，掏心掏肺，但后来共处的机会多了，范母的自然状态也就经常看见了，即使小心翼翼也被她贬斥了好几次，更别提看见别人被当作奴才骂的情景，结果是我在她周围忍不住心惊肉跳，不知道今天老太太有无心情扮好人。
今天老太太看上去心情不错，努力地挂上笑脸，显然是对我将有重大要求。“你跟德安婚了也有六个月了吧？一切还好么？” 寒暄了一番后，她拿出自以为平易近人其实明显的屈尊的语气问道。
“挺好的，” 我采取少说少错的原则。
“你们讨论过没？打算要几个孩子？” 她故作随意地问。我听了几乎要从椅子上跌下来，还“几个”！连要不要孩子都还没决定哪。
“我 ...” 实话显然不是老太太要听的了，我立刻紧张起来。“我们还没商量这个问题。”
范母皱起眉头。“怎么会呢？他真的没跟你提过么？德安很清楚孩子的重要性。结婚之前他就答应了不止一次，一结婚就努力造人。跟你刚结婚的时候，他又向我保证一定会努力。”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没有讨论过要不要生孩子的问题，我天天吃避孕药，他看得很清楚，从未提出异议，我也就一直假设了他的默认。如果坚持德安没提过这件事，她多半会认为我在挑拨他们母子关系；如果说他提起，就等于承认自己之前是胡扯。不知为什么，在范家我总是陷入这种猪八戒照镜子的处境。我低下头，感觉自己好象做贼被抓住一样的心虚。“我们结婚时间还短 ...” 我胡乱搪塞道。
“不短了，要抓紧时间啊，你们都年纪不小了。” 范母打断我道。“德全的老婆又泼又没用，想生都生不出来！” 她鼻子里嗤地一声，满脸轻蔑与厌恶。“在德全把她休了之前，我就指望德安和你了。”
当天晚上我把他娘的命令告诉了德安，他挥挥手说：“别理她，我还没玩够呢，至少半年内不想考虑这件事。” 他把夹克和长裤扔到筐里 --- 明天有人会拿去干洗 --- 只穿背心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扭头瞥了我一眼，“你还在继续吃药吧？”
我点点头。
“我妈的话你听着点头就行了，别跟她正面冲突，” 他嘱咐我。“但是别照着做，现在我还不想要孩子 --- 我还没玩够呢。” 想了一想，他又加一句，“以后她叫你干什么事情，先跟我说一声，别立刻就服从。”
这是我嫁入范家之后第一次感到了绝望。之前也有过郁闷的感觉，也有过不知听谁的好的困惑，也有装傻的需要，但是这件事让我终于明白，原来在范家生存下去就得一辈子装傻装下去。在撒谎技巧上我并非一窍不通，但我平时擅长的是偶尔撒点谎，八分真两分假，不撒无把握的谎。要我天天不是敷衍上一辈儿就是敷衍下一辈儿，不知何时何处需要应付各方向传来的质问审查，我开始彻底地怀疑自己能否支持下去。
“可是，如果你娘隔三差五地追问我怀上了没有，怎么办？” 我苦着脸问德安。
“你就说革命尚未成功，我们仍在努力，不就结了么？” 德安轻描淡写地丢过来一句。
我心想，你说得倒轻巧，敢情你娘追问起儿子来和风细雨，追问起儿媳来就没那么客气了。而且，推脱久了，难免不会把我也划入蔡晶晶那个黑名单，给我黑脸色看，她只会怪我肚皮不争气，难道会怪自己儿子？
“你娘还跟我说，她最喜欢孩子了，后悔自己当初没多生几个。” 我说。
德安仰天大笑。“你信她的？我们三个都是保姆带大的。我娘从来都是社交场合的名媛，蝴蝶，忙碌得很，我们小孩子一个月也难得见到她几面，倒是我爹的面还见得多一点。” 范父得老年痴呆症已经小十年了，住在一家豪华的疗养院，我只见过他两次。
我躲在亮晶晶的浴室里，把门反锁上，坐在洁白的瓷浴缸里一边放水一边哭了半天，一时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会被失望的乌云严严地笼罩着。回想起德安求婚的时候，我真的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 终于不必再担心失业，担心生计，担心会在社会的阶梯上不停滑落到底了。谋生的压力一旦消失，我就自由了，想怎么生活就可以怎么生活，可以终日闲散，无所事事，再也不必承担责任了，再也不怕失败了，这该是多么完全而纯粹的幸福。可是，为什么一年还不到，我就已经如此眼恹恹不振了呢？离婚的念头第一次钻进了我的脑子，可是一想之下只觉得手足无力，动弹不得。“人人都想要我这样的好命，不是么？” 我想，“好不容易才逃离了胼手胝足地谋生的命运，从野猫变成衣食不愁的家猫，难道又要跑出去自己觅食？这也太荒谬了。”
没过多久，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在一次家庭聚会的时候，范母当众提起：新晋政界红人程议员的太太两周后要从乡下进城一趟，范家的慈善基金会打算举办一场酒会，名义上是替慈善事业筹款，主要的作用则是邀请程太太出席，与本地商界名人...的家眷们结识交往，联络感情。“这个募捐酒会看似普通的社交场合，办好了会对范家结交政界新生力量很有贡献，”范母坐在饭桌旁的太师椅上，眼光扫过屋子里的诸位人等，最后停留在我身上：“你每星期都去范氏慈善机构开董事会，对他们眼下的在非洲和南美的项目至少有点印象。我们正要把程太拉进这个董事会以便长期联络感情，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终于有件正事可做了，这就是我打入范家权力核心的敲门砖吗？
虽然从过门之前我就深信自己对权力什么的毫无兴趣，错综复杂的关系更让我望而却步，但过去几乎一年内的经历和见闻教育了我，在家里没有分量，没有后台，就什么都不是，连自家室内装修的决策都要交给范母指定的人来管，美其名曰利用内行人士的专业知识。现在不知为何被范母一眼看中，亲手交代任务，这是我直接攀上当权派的大好机会，如果做好了赢得老太太的信任，以后就日子会好过多了。我连忙拍胸脯保证要把酒会办好 --- 虽然我对组织酒会这种事一窍不通。
回头一琢磨，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如此起劲地要接受任务，讨好范母。室内装修也好，组织酒会也好，固定预算来自范家企业的金库，是我管还是别人管，做好还是做砸，给我出零花的那份基金绝不会增减半分。我的钱库如此，每个范家人的私用基金也是雷打不动，那为什么家里还有好多人都热衷权力内斗呢？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自己的思路是穷人的思路，范家人人不愁衣食，多一分少一分基金根本不在他们眼里。只不过，金钱失去了诱惑之后，地位与权力的诱惑只有更加强烈。我本来深信自己只想钱，不要权，但陷入了这个环境之后，居然身不由己地被感染了而不自知。或许是因为，不论穷富，人都需要有点精神追求。
既然有了精神追求 --- 哪怕是暂时的 --- 我雄心勃勃地四处打听，收集资料，然后花了一晚上起草了一份详细周到的计划，打算拿给老太太过目。我打的算盘是，老太太日理万机，无暇顾及细节；我把计划做得好好的，她只要点个头就好了，替她省下时间精力，肯定能讨得她的欢心。
老太太果然日理万机，难找得很，买通了三个她的贴身秘书才跟她约上半个钟头见面。我提前十分钟来到范母的山腰豪宅，她的秘书之一把我领进起居室等候。午后的阳光从天花板上的玻璃窗透下来，射在一棵一人多高的室内芭蕉树上，在地板上留下斑驳的阴影。范母的宝座是背靠落地玻璃窗的一张白色大沙发，我坐在沙发一边的单人椅上，偏着头眺望窗外开阔的山景，心里奇怪为什么范母不把自己的座位设计成面对景色而是背对窗户呢？
范母自己迟到了块十分钟，我开始担心那事先订下的半个钟头会不够用。还好，她出现了，一屁股倒在沙发上，伸手从面前的茶几上抓起我带来的计划，迅速地扫了一眼，抬头示意我简单叙述一下。我赶紧详细描述自己的计划和理由：程太太趣味风雅，热衷艺术，尤其热爱白天播放的长篇室内电视剧集，曾经拉着丈夫出席过好几届的日间电视剧金奖仪式。我打算邀请几个日间电视剧集里最持久最红的明星出席这次酒会，肯定会逗得程太太心花怒放。我还列出了一串名单，只等老太太一点头即交给慈善机构的秘书去打电话联络他们的经纪人 --- 我当了这么久的居家太太，对日间电视剧仍然毫无兴趣，一窍不通，这个名单是我花了好多时间翻了好多杂志才收集出来的。
老太太靠在沙发背上，右手拿着一只智能手机，不时瞄一眼，满脸心不在焉的表情，我怀疑她未必听进多少我说的话。但是，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放下手机，用严厉的眼光看着我，语气不满地说：“这个计划太不靠谱了！日间电视剧这种低档文艺，不，低档中的低档，请他们这些不入流的艺人出席范家慈善基金会主持的筹款酒会，跟商界政界的名流摩肩接踵，这不是大丢我们的脸吗？”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垂下眼光看着自己的膝盖。是啊，我自责地想，只顾讨好程太太，我把整个酒会的格调都拉低了，我太小家子气了。
范母接着滔滔不绝地提出一大堆她的意见，抛出一大堆名字，例如眼下当红的舞台剧，腰缠万贯的名导演，最好订下某著名音乐厅，请举世闻名的某大提琴手来演出助兴。我听得心惊肉跳，心想，即使我这个土包子都能想象得到，在两个星期之内要请到这些大名人难度高过活捉外星人UFO，我接下的这个任务看样子惨败是必定的了。又不敢说做不到，只好低着头拼命做笔记，心存侥幸地想，或许范家的名气和人脉够强，能说服其中的几个名人出席也说不定。
当晚等德安回家之后，我把这件事跟德安粗略说起，他摇摇头说，“老太太这两天也不知赶了谁的场子，准是看见人家的排场就心里不平衡了。”
我苦着脸说，“基金会只有这么大的预算，根本搞不出她想要的排场来，我是不是应该自己垫进去点儿？”
他白了我一眼，一脸“你怎么这么笨”的表情：“老太太越活越回去了，心血来潮发小女孩脾气，你别跟着她瞎起哄。”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他成天跟企业高层的白发老头们打高尔夫球，拿家族的钱玩男人的游戏，但是对他娘经营的以建立关系为中心的“软性生意”这一半运作也是两眼一擦黑，什么都不知道，我找他共商对策真是瞎子领瞎子。
第二天，我底气不足地去找慈善基金会的公关部头头商量，决心一口咬定计划里每一条都是老太太自己下的命令，宁可让自己显得一肚子稻草也决不担一点责任，如果公关部说做不到，我就叫他们直接向老太太报告。
公关部的领导陈嘉丽是个四十出头的女子，个子纤小，黑色卷发剪得短短的，相貌精干，说话快得象机关枪噼里啪啦，我的耳朵几乎跟不上。她证实了我的担心，不论是时间表还是预算数，都不可能达到范母的要求，并且提出更多的理由。抓到一个思路正常实际的人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承认自己也觉得困难重重，并且提及我的第一计划，邀请日间电视剧艺人以示体贴程太太的独特趣味。陈嘉丽的黑眼珠转了几圈，也不表态，提议我们共同给范母开个电话短会讨论一下。
打了几次电话也没打通，范母完全不接，搞得我很抓狂，但是陈嘉丽镇定自若地说，没关系，通短信即可。然后她告诉我一个诀窍：范母喜欢玩手机，喜欢收到短信，经常不能自制地每隔十来分钟就瞄一眼，只言片语的回短信也会给她带来愉快感；最关键是简短，太长太复杂的讨论让她不耐烦。于是，我起草一条短信发给她，写明预算与时间紧迫，她的指令未必能全部贯彻，请示可否削减计划中的一些项目。
果然，不到五分钟回信就来了，“按照你的计划处理即可。”
我呆了，什么“你的计划”，我的第一计划，请日间电视剧明星，不是早被你否决了吗？跟陈嘉丽面面相觑，商量了半天不得要领，硬着头皮又发一条短信：“你是指我的日间电视剧明星计划？”
这次等了超过十分钟才收到回信，“酌情处理。不要超过预算。”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差点把手机扔到墙上去，一冲动想干脆订个马戏团来大闹酒会，岂不痛快？但是陈嘉丽不以为意地微笑着说，没关系，我们调和调和就好了。她手脚麻利地行动起来，四处打电话，一方面把我列出的名单交给一个下属，让她按顺序联络经纪人，订到三人出席即可停手；另一方面翻开她桌上厚厚的通讯录，连串给三四个歌剧院舞剧院的熟人打电话，看有哪些新节目即将上演或者刚刚上演正需要免费宣传，虽然时间太短，多次被拒，但终于也订到了一些格调不高不低，价钱十分优惠的文艺界名人 --- 可惜，范母特地提起的大提琴名家远远超过我们的预算，连他的一只脚也请不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嘉丽威风八面地忙碌，灰心地想，这种事交给专业人士不就结了么？我一个家庭妇女在里面瞎凑什么热闹，没的吃力不讨好。
酒会那天，我觉得在各种条件的限制下，这已经是超水准发挥了。与会的商界人士似乎也不是什么超级高档的大亨，都是制造业运输业的人物，没有一个我听说过的公司或产品，于是当然跟他们也只能聊些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题。倒是顶着一头烫得巨大的头发的程太太，拉着几个日间电视明星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眉开眼笑。我的初衷被证明了，心里不禁有丝丝得意，便溜达过去凑个热闹。还没进入他们的圈子，就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 --- 只是比平时捏细了几倍，显得尤其天真甜腻 --- 说，“程太太也喜欢日间电视剧，真是太巧了，过去我也热衷此道呢，后来家里太忙就搁下了。这次特地假公济私地满足自己一把，没想到遇到了同好。”
嘿嘿，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格调很高的范老太。我望着她那张巨大的肥脸，格格娇笑的嘴，眯成一线的眼睛，忽然幻想自己一拳打在那张脸正中。她瞄了我一眼，也不开口介绍我，我只好凑上去自我介绍一圈，大家都客气而冷淡地点头示意。我按捺着肚子里的恼火，心想还是溜走为妙，省得一个没忍住踹范母一脚，转身后耳朵里犹听见老太太的小女孩口音夸耀地继续吹嘘，“其实本来某世界闻名的大提琴家答应了要出席这次的募捐会，但是不巧，他被某国元首请去参加国宴了，大忙人呀 ...”
早上八点，我坐在车里慢慢地品着纸杯里的咖啡，车停在律师所的门口，那厚厚一叠离婚协议搁在乘客座位上，每一页都签了缩写，最后一页上被我龙飞凤舞地签了名字。
来得太早，律师所没开门儿，我打电话进去，自动答话说八点半开门。
于是我坐在车里，开了广播，念头漂啊漂的，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跟德安的婚姻前期，也曾有过那么两三次幻想过给范家生个孩子，然后带了一半的基金生活费跑路。现在回头看去，完全匪夷所思，无地自容，那个人是我吗？
结婚周年纪念的时候，德安说要郑重庆祝，我打起精神勉力敷衍，开个派对还得请家族重要亲属出席。在派对上，德馨当着许多人的面 --- 但恰好德安被他娘拖走的空隙 --- 问我什么时候计划养宝宝，我脸涨得通红又不好发作来一句“干你屁事”，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决定的时候就会决定了”，扭头走开，却一眼望见范母从远处射过来的眼光，洋洋自得，仿佛在说，“拖吧拖吧，我看你能拖得了几年。过两年就轮到你急而不是我急了。”
开完派对，我把德馨的问辞告诉德安，他皱皱眉说，“她们母女俩玩双管齐下啊，我娘拉着我也是唠叨这事，真讨厌。”
本来说好结婚周年的重头戏是我们二人单独出去度假两周，但当时德安的公司正遇到麻烦，CFO被政府抓到用内部消息倒卖股票的把柄，被起诉了。这个人我也在他们公司的社交活动中遇见过，跟其他高层一样面目模糊言语无味自我膨胀形容油腻，并未留下深刻印象，没想到他的胆儿还挺大的 --- 但是德安立刻解除了我的误解：原来内部消息倒卖股票的事情其实大家都有在做，只不过比较不贪心，有节制地操作，打法律擦边球而已。这位仁兄的错误在于太贪又太懒，做了太多单直接牟利的交易，才会被抓，而且证据太足，不方便动用政界关系掩盖过去，现在范家只好丢车保帅让他去死了。
总之这一丑闻闹得很不是时候，德安需要天天坐镇维持形象与信心，我们的二度蜜月只好无限期推迟。其实我倒也无所谓，因为一早被德安告知冬天度假必去老钱们聚集的，以滑雪著称的山城，享受高级的休闲。我最怕他提滑雪，因为我最怕摔断腿或者撞上树之类的事故，不管上多少课还是不敢加速，又怕被德安唠叨，说我胆子太小，精神面貌太萎靡，需要更多户外活动等等。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十分仰慕德安的体育技能，网球骑马滑雪航海样样上手，显然是从小就受到各种教育和训练出来的，一副世界是我的牡蛎的气质。可惜努力了半天，我自己不仅没学会享受滑雪骑马，更没沾上他的自信，反而对他的那一套产生厌烦感。
可怕的是，我发现不仅没有找到新的娱乐，连本来自己的兴趣似乎也失去了热情 --- 曾几何时，我发誓一旦有闲要把所有的伊丽莎白勃朗宁和TS艾略特的诗都反复研读倒背如流，一旦有钱要收集俄国雕金蛋，可是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我越来越提不起精神读诗、看画、寻访艺术品、或者做任何需要费点精力的事情，渐渐在心里积累起一种迷迷糊糊的焦虑：如果这样钝下去，会不会失去活着的感觉？
等公司的事件风头过去，春天都过了一半，滑雪季节是没影儿了。我心下窃喜，向德安提议去巴黎，德安很奇怪地反问，半年前不是已经去过了么？把我噎得说不出话，总不能坦白地说半年前去巴黎那一星期是我度过的最无聊的假期，住的是国际连锁酒店，纽约巴黎伦敦每一家都差不多，天天不是陪老太太逛服装店就是陪德馨逛精品店，还要跟陌生人吃晚饭 --- 有些是德安的亲戚，有些是生意伙伴。记忆中只剩下不停地上妆卸妆，上妆卸妆，麻木僵硬地微笑点头。最后德安开恩，拨出半天陪我看卢浮宫，在人群中挤了两个钟头，彼此都兴味索然，打道回府。
好吧，不去巴黎，去哪里呢？德安提议去范家在H市的海边别墅休息几天。我一脸不情愿，H市是老钱家族大本营，到处都是戴珍珠项链烫老式卷发穿套裙的老太太，闷死人。不会的，德安说，现在还没到夏季，H市应该还是个空城，多么悠闲浪漫，而且他这阵子操心公司里的事儿很累，只想休息静养，没心思跟我满世界乱跑。我只好就范，事后想起，德安总是有无穷的正当理由支持他挑选的一切，而我提出的要求永远是任性和无理取闹，这是为什么呢？
到了H市之后没闲两天，德安便在常去的会所遇到几个中学同学，大家聚餐两次之后即商量着要出海。我一听胃口倒光，上次出海，除了单调无聊的景色之外还遇到小小风浪，我晕船难受了大半天。于是赶紧推托说天冷怕冻着，坚持要一个人留在家里，推着德安和同学以及同学的女友出海去了。
德安一大早就出门，我则留在家里睡懒觉，午后才起来，把午饭当早餐。太阳很暖，我出门逛了两条街，然后懒洋洋地坐在连锁咖啡馆外无聊地望着光秃秃的海景 --- 夏天还没有到，海上只有零星三两只白帆 --- 我想起上大学的时候跟当时的男友跑到海边，手拉手地走到木板搭的 pier 尽头往下看海水，以及他跟我解释黑洞和超时空穿梭的理论，the Event Horizon，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为什么这些回忆忽然历历在目，虽然眼前的海并不是当年的那个海。
“咦？范太太，你没跟德安一起出海么？” 一把男声从背后传来，我差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手上的烟掐灭了扔到一旁。
回头一看，是昨天聚会里遇见的十几个陌生人之一，名字早被我忘记。他跟德安年纪相仿，瘦且不高，眼睛细长，说话有一丝不知何处的口音，举止中没有德安的自信和...自大。
“你也没去呀，” 我感到类似逃课被抓到的尴尬，赶紧反击道。对方笑笑，不请自来地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我不喜欢船，”他回答，顺手招来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
“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我说。他自我介绍了一下，徐立文，他的父亲跟范母是堂兄妹关系，那么他大约是德安的表弟。只不过所谓的堂兄妹也掺进了一些他不肯细说的杂质，我就没有追问。阿文说话中气没有德安那么足，语气也没有德安那么肯定。渐渐的，我放松下来，舌头也比平时活络了许多，不知不觉交代了自己法律系毕业且通过了考试，却因为不喜欢时间长压力大的工作而一直在单独开业的老律师那里打杂混事儿，从这里游荡到那里游荡了几年，遇到德安不久便嫁入范家。当然，跟平南同居的那段被我隐去不提。阿文礼尚往来，坦白自己通过家族关系混了个名校文凭，毕业后跑到欧洲晃荡了两年，荡腻了又回来，在范家的许多公司中的一个里挂了份闲差，其实既不做什么事也不拿多少钱。
“我俩都是毫无用处的闲人哪，”我开玩笑地说。
阿文耸耸肩回答，“范家虽大，但是真正‘有用’的位置也是数量有限，你我这样的外戚难道去跟德安他们争这些位置么？”
我忍不住仰天大笑，“我本来还责备自己无所事事，太懒惰了，没想到无为才是顶级美德。” 转念一想，范母不也是“外戚”么？毕竟还是道行不够，就别自我安慰了。“强势者自然会去争。” 我顺嘴说了出来。
阿文立刻明白我所指是谁，撇撇嘴说，“你也别把当权者想得太厉害了，她也是这两年才上位的。” 看样子他虽然是范母娘家的亲戚，却并不热爱表姨。我赶紧接着问他此话怎讲。阿文告诉我，自从嫁入范家之后，范母虽然不停扑腾却成功率不高，一方面范爹不肯把家族生意的重要关节交给她，一方面她脑子拎不清也浪费了不少机会，失去了很多盟友。直到前几年范爹患上老年痴呆症，股份自动落入她的掌握，才一夜之间大权在握的。换言之，她的运气好，熬的时间又够长，有一天忽然得势了。
跟阿文聊范家各种怪现象，我第一次感觉到，或许自己没毛病，有毛病的是自我膨胀的范家人，第一次忘记了压抑感，说说笑笑忘记了时间，转眼太阳西斜。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赶紧起身要离开 --- 德安和朋友说日落前后会回来。忽然左手被阿文握住，一抬眼见他的脸离我的脸很近，他的眼睛暧昧地盯着我。
“已经是快乐小时了，陪我去喝一杯，我知道一家馆子有精致的阿根廷红酒 ...”他侧着脸凑过来，在我耳朵里嘀咕，令我脸颊一边不禁发痒。
“改天吧，” 我并未主动把手往回抽，但是把脸偏向一边，眺望远处的海水。“德安他们快要上岸了，我答应了去码头上等他。”
“你总是答应了就一定做到吗？” 他继续问。
“我是一个守信的人，” 我答道。“我也答应你，改天跟你喝一杯。”
他沉吟着看了我两秒钟，也不说话，点点头，转身走了。
此后一星期，我忽然对德安异常殷勤，参加他跟朋友的户外活动，跟着他去会所吃晚饭，对他说的话也耐心倾听；且渴求与德安的身体接触，时时要握着他的手，贴着他的胳膊，碰碰他的背。实际上，我并未有意识地计划出轨行动，甚至可以坦白地说我并不想跟阿文发生肉体关系，但是潜意识在打它自己的小算盘，我需要一个阿文这样的朋友，因为我需要抗拒孤独的感觉，世界上最后一只嘟嘟鸟大概跟我在范家一样寂寞。
剩下的假期过完了，回家了，阿文好久没有同我联络。我压下失望的心情，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投入时间精力到挂名的慈善机构，开始每周去两次办公室，董事和高层开会的时候，即使没我啥事儿也去陪着坐坐，有空就跟陈嘉丽聊聊天，熟悉一下基金会的运作和人事关系。
这天下午，我正坐在经理和财务领导们的会议中无聊地听他们争论一些不知所谓的财务规定与法律规则，手提袋中的电话忽然嗡嗡地晃起来。我掏出来一看，心里一跳，屏幕上显示一条短信：“我在美术馆旁边的火烈鸟酒馆，你来还我的债吧。-- 文”
我四下扫了一眼开会开得不亦乐乎的各位重要人物，悄悄地站起来溜出了会议室，临出门时背上能感受到陈嘉丽望着我的眼光，早就无暇顾及了。
从热辣辣的夏日阳光里一头栽进门窗紧闭的火烈鸟酒馆里，我的眼睛花了半分钟才适应过来，看得出大白天的酒馆里几乎没什么顾客，一眼就瞧见了坐在吧台边的阿文。我快步走到他身边，揶揄他说：“这么早就灌醉了？真是腐败。” 他回头过来冲我一笑，“你来得真快。” 这前后我也憋不住装不下去了，大吐苦水 --- 不，我并不跟人抱怨德安为人或者我们的关系，这点事理我还明白，但是什么也拦不住我抱怨生活的闷，希望他能听出我言外对他的责怪：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他来搭救我呢，他来得太晚。
阿文咳嗽一声，挥挥手打断了我的滔滔苦水，“我们出去走走。” 也不等我回答便从高凳上滑下来，往柜台上扔了几张纸币，拉着我的胳膊肘往门外走。我狐疑地望着他的侧脸：醉了么？脚下并不虚晃，可是眼神儿有点湿漉漉的散意。我跟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十五分钟后在略微破落的街区下来。阿文熟门熟路地拐了几拐，在一扇铁门前停下来，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开门。我张望四周，门两旁是严严实实的砖墙，一扇窗也没有，整个街区的房子都象是废弃的厂房，街上有点脏，一个人影也无，几张废纸被风吹起来，晃悠悠的打转，夏日午后的空气充满了炸薯条的气味。我心跳有点加快，故作玩笑地问：“这是你的秘密小别墅咩？”
阿文神秘兮兮地挤挤眼，也不回答。开门后穿过一小段昏暗的走廊，忽然豁然开朗，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房间，几乎象个工厂厂房，粗糙灰色的水泥地板，阳光从布满灰尘的高窗外渗透进来。“哇，真浪漫，”我感叹道，好奇地望着厂房中央地板上一堆一堆奇形怪状的不知名物体。“这些是什么玩意儿？” 我凑近一堆生锈的废铁棒和铁锅焊在一起的 ... 无名怪物。
阿文在背后回答，“这是小凡的雕塑，他还没想好题目，我给它起名‘龙卷风’。”
我噗嗤一笑，“我给它起名‘躺在一起的三个女巫晒太阳’。”
原来阿文跟另外两个业余的现代艺术家把这里当成工作室兼展览厅。这附近地皮便宜，很多艺术家从昂贵的市中心逃出来，在这里安家。阿文平时住在城外的 “高尚住宅区”，但有时在这里过夜。他拉起我的手，走过一堆一堆的现代派雕塑和散落四处的工具，来到厂房的一个角落。我们在一张旧沙发上坐下，他指指面前支着的几张画，说：“这些是我画的，你觉得如何？”
我迟疑着没说话，装作专心地凝视他的作品。它们是灰白黑三色漫无目的地混杂在一起，沉闷而虚弱，我一点也不喜欢。沉吟半晌，我试探地说，“有点灰暗啊，你心情不好么？” 阿文撇撇嘴，还没开口，一对青年男女互相搂着走了过来跟我们打招呼。
“我以为你俩出去了，” 阿文侧头望着他们。对方摇摇头，“我们在楼上的小房间里。” 二人亲热的姿态表明他们是情侣，看上去二十出头而已。阿文给我介绍说他们是跟他合用这件厂房的艺术家小凡和小绿。我知道这房子阿文多半买了下来，廉价租给小凡他们。小凡和小绿在旁边的一张二人沙发上贴着坐下来，点燃一支烟轮流吸着，阿文也接过来吸一口，再递给我，我知道是草，摇摇手谢绝了。他起身走到角落，从一个小柜子里拿出两瓶啤酒，递给我一罐，自己开了一罐。
大家都松懈下来，阿文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他在欧洲游荡的那两年生活，语气中含着无限怀念和遗憾。我摸摸他的下巴，“你几天没刮胡子了？” 阿文很识趣地把胳膊绕过我的腰，凑过来搂搂抱抱。我顺势向后仰去，手指抹开额头汗湿的刘海，一边兴致盎然地跟他接着吻，一边脑中的思绪象只断了线的风筝悠悠地飘了出去，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极其年轻的小凡和小绿，实在算不上年轻的阿文和我，多么无忧无虑，多么懒惰无聊。怀着一丝嫌恶和自嘲和酒精带来的模糊，我跟他们三个人混了一下午，亲热完了倚在沙发里看阿文在画布上戳戳点点，东一笔西一笔，看了半天终于不得不承认阿文实在没什么艺术天赋，又不好意思扫他的兴，随口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赞美，心想说不定德安都能比他画得好点儿 --- 但是，当然德安是不会亲自动手画画的，他只需写支票买别人的作品，站在房间里放眼一看，对自己的趣味沾沾自喜。
黄昏时跟阿文站在门口分手，等出租车时我对着他的耳朵吹气，悄悄地说，什么时候你带我去欧洲吧，带我去寻访你曾经坐过的每一个咖啡馆，住过的每一间青年旅馆。此时小凡和小绿早已跟着最后一丝日光一起消失了，阿文的脸在黄昏里模模糊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十年前的事了，” 阿文含混地回答，“那些地方多半早关门了。”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一边并未有意识地去想阿文，去想跟他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边被想念阿文的潜意识环绕，他代表了一种游离感，脱离范家家族的沉闷和压抑但又藕断丝连，让我说不出的向往 --- 说不定我也可以达到这种经济与精神的平衡。但是阿文又消失了不见，我忍了两天，终于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没有回音，又发了一条，还是没有回音，让我神神叨叨地度过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又发了一条，过了中午终于收到回音，说他出门办事了，两个星期后才会回来。我疑神疑鬼地想，这人吊儿郎当懒洋洋的，办什么事？好吧，也许我并不理解他这个人，但是他的话和画中对现状的无力与不满与我不谋而合，说的是心领神会的共同语言，跟他接触的两次，感觉到的化学作用决不是假的。
又过了几天，我跟德安又去参加隔三岔五的家族晚餐，应酬各路人等“你们打算几时养娃儿”的老调重弹，一进门便一眼看见阿文站在不远出跟几个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聊天。也许他根本没出门，也许他早回来了，反正没来找我。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衣冠楚楚的嘛，”我凑上去假装说笑。这时忽然想起其实过去只见过阿文三次而已。他回过头来，客气而冷淡地跟我打招呼，介绍诸位亲友，于是我悻悻然地站到一边观望。不一会儿德安溜达过来找我，不待开口，从两人的肢体语言即可看出阿文和德安二人互无好感，我识趣地紧跟着德安走开，当晚没有再去招惹阿文。远远地望着他在人群中穿梭，在姨妈范老太面前也跟大家一样，插科打诨，笑脸相迎，逗得老太心花怒放，我回想起私下里彼此交流的刻薄评论不禁心中唏嘘。
晚宴后的回家路上，我若无其事地跟德安问起阿文的背景，德安撇撇嘴说，他们徐家早已衰败，或者本来也没兴旺过，但是很会在社交圈内制造神话，把自己打扮成高贵的蓝血纯种。范母打入范家之后，提携了几个徐家亲属进入范家企业，徐立文是个吊儿郎当的败家子，从来就没干过正经工作，游荡到三十来岁，在父母的压力下进入范家旗下的小公司里挂了个闲差，也不做什么事。德安叹气道：“每棵大树都少不得牵牵拌拌的挂了一些无用的藤蔓”。我在一旁心生反感，忍不住说：“我也是无用的藤蔓吧？” 德安大笑答道，“你才不是藤蔓呢，三十年后你就是我娘的接班人。”
我哆嗦了一下，沉默不语。车里静了片刻，德安忽然又发话：“阿文在大学里念了个自由艺术学位，就自以为是个艺术家了。你听说了吧？陈嘉丽给他鼓捣出了个画展呢，也不知开过了没有。”
“陈 ... 陈嘉丽？”我仿佛听见脑后咣当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
“是啊，她好像很欣赏阿文呢，这就是所谓的红颜知己吧，”德安冷笑着说。“阿文那些玩意儿难看死了，陈嘉丽多半是想钓到他这个人。”
我喃喃地自言自语，“简直太疯狂了。”
德安大笑道，“可不是，阿文虽然也算范氏内部的人，其实无财无势，人品更是靠不住，陈嘉丽可算是爬错了树了。”
德安会错了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考场。陈嘉丽八面玲珑，手腕高超，到哪里都是人精，何必费力要从旁门打入范家？但这话不方便当着德安的面说出来 --- 他们家无人认识＂自嘲＂为何物，都以为在范家做螺丝钉光彩过拿炸弹奖。
知道了这一层，我对陈嘉丽只有同情，没有嫉妒。如果她真的是为了打入范家内部圈子而勾搭阿文，就说明精干如她也不比我强多少啊，我固然是一念之贪误入了豪门，但脑子糊涂绝不止我一人。
怀了近乎难姐难妹的感情，第二天我主动到基金会找她喝茶聊天，说不定能发展出个闺蜜，就可以把蔡晶晶给蹬了。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几个衣冠楚楚年纪轻轻的陌生人在办公室和档案室穿梭出入。陈嘉丽脸色发青地束手站在一边。
“怎么了？他们是谁？”我问道。陈嘉丽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不理不睬。我吓一跳：是我搞砸了什么事情导致严重后果么？这时一个男经理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告诉我，据说有人密告范氏企业非法洗钱，大量灰色收入经过旗下的非营利组织和慈善机关来来回回。这些人是政府的税务部门和不知什么其他部门派来的律师和审查师，带了搜查令来收走机构的账本和其他记录作为证据要细细审查。
我心惊肉跳，立刻跑到德安的公司，也不管他正在跟两个小头头开会，上去揪着他的衣领语无伦次地质问。他把我带回他那间三面玻璃墙的办公室，关上门，手指放在嘴唇上作势叫我不要响：“你这么大声嚷嚷干啥？吵得满楼都听见了。”
我气得直跳脚，哇哇大叫：“基金会有好几个项目和资金文件上有我的签字呢！我根本都不知道那些海外项目到底是干什么的，名字倒是取得冠冕堂皇，什么救济饥民、免费医药、教育儿童，现在有人说这些钱其实被用来搞贿赂当地军政府，买通游击队，还洗黑钱！你，你们害死我了。”
德安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这些胡说八道的诽谤你都信。这是老唐被抓了之后，为了保自己的屁股，编出来危言耸听推卸责任的谎言！他以为抖出范氏‘黑幕’就可以跟检察官讨价还价了，做梦呢。”
我坐在德安的皮椅上，擦擦额头的汗，盯着德安脸上略带烦躁的表情，心底对他的解释实在难以全信。我是如此谨小慎微的人，怎么居然卷进了有组织有系统的世界级非法勾当了呢？太冤了！忽然之间，这一年多以来的各种郁积的苦闷和委屈都涌上心头，又伤心又害怕，眼泪决堤而出，哭得昏天黑地。内心深处除了窝火之外还含了自责：这就是所谓的偷鸡不着蚀把米。
德安叹口气，凑过来搂着我的肩膀，吻着我的脖子说：“别担心啦，怎么也不会影响到我们家任何人的。我们足有一个团的顶尖律师呢，我这边的公司也好，你那边的基金会也好，帐本都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他们能抓到什么把柄呀。”
我听着他话外之音就觉得不可靠。“你是说，他们的指控并非全部无中生有？” 德安仰身后退了半尺，跟我拉开一些距离，望着我片刻没有说话，仿佛在考虑要跟老婆说多少真话。
“当然全部都是无中生有，” 他耸耸肩说道。“我们这么大的产业，生意线拉开许多国家，难免树大招风，当地办事处的人员私自乱搞总是没法绝对避免。但是绝不会有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决策团更不会弄出什么漏子 --- 有一团的律师看着呢，比外头监管的任何机构都要严格多了。你放心，没事儿的。”
既然德安说得如此肯定，我也只好擦干眼泪收拾起自己回家。还没出门，德安拉住我的胳膊轻声说：“这两天要小心些，不要跟任何外人讲什么，小心被媒体听了去。如果有政府审查员问你事情，一律不要回答，一定要找律师替你说话。”
我点点头。回家后给旅行社打个电话，收拾一个小行李箱，给德安留了张纸条：“我出门几天，勿念。”
毫无计划，稀里糊涂地飞到了伦敦，机场的旅游中心帮我找了一间大学附近的家庭旅店 --- 拒绝了国际连锁酒店，我心里浮起一丝高兴。家庭旅店在一家石头老房子里，一位脸蛋红扑扑笑眯眯的中年大妈接待了我。登记时她问我要住几天，我迟疑片刻，掏出信用卡回答一星期。然后她领着我上了阁楼卧室，说早餐七点到九点提供。
接下来几天都是在旅店附近的咖啡馆和书店度过的。伦敦的夏天一点也不暖和，每日不是下雨就是刮风，我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面前一杯热茶，手里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其实大部分时间是望着进进出出嘻嘻哈哈的伦大学生，皮肤细嫩，容光焕发，有时勾肩搭背，有时抱着书籍，眉眼里飞扬着无忧无虑的纯净。傍晚时我坐在阁楼小屋的窗前，望出去是密密麻麻的屋顶，灰黑的烟囱好像冬天光秃秃的树枝，眼前的城市仿佛丛林。
我想起跟平南恋爱不久后出门旅行，只不过三年前而已，回首仿佛半辈子之前的事情。
除了在早餐桌上跟其他来来往往的几个旅客打个照面，寒暄几句，我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就象个古时候的肺结核病人在山上疗养院里绝对静养一样，又沉闷，又舒服。第四天早晨，我起得比平时晚了些，下楼时四周静悄悄的，其他旅客都已出门，心想多半已经没有早餐，但还是探头进厨房看了一眼。一个陌生男人在里面一边哼着歌一边切面包片。
“早，”我咳嗽一声说。“莫太太不在么？”
男人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莫太太出门采购，莫先生给你做早餐，保证味道好。”
住了这几日还没见过莫先生，我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莫太太颇为圆润，莫先生略瘦一点，发线已经开始向后撤退，两人都是五十岁上下，但都眼神活络，皱纹稀少，显然保养得不错。
莫先生请我坐下，一边烤面包煮咖啡煎鸡蛋，一边跟我聊天。他说他平时在一家工业设计所上班，刚出差回来。他比莫太太话多，叽里咕噜地闲扯了半天，问起我的职业和背景，我顺嘴搬出自己在律师事务所的历史来应付，说刚刚被裁员，给自己放个短假。不知为何他的唠叨让我胃口大开，不知不觉吃下去两个煎蛋两片吐司一只香蕉，喝下两杯咖啡，才脑满肠肥地离开了早餐桌。
第二天是星期六，莫太太做早餐，莫先生又是跟诸位旅客打得火热，逗得大家兴高采烈心花怒放，我心想他没去做演员或者政客真是太可惜了，但此时已习惯了只看不出声。这日下了一整天的雨，我懒得出门，躺在床上看看小说打打盹儿，下午三点多忽然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是莫先生。
“我正要泡点下午茶，太太出门购物很快就回来。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喝茶吗？”
好吧，我点点头 ---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聊着聊着就问起，莫先生听口音不是英国人，怎么到伦敦开家庭旅馆了呢？
莫先生拈起一块小圆饼干扔进嘴里，眼睛里闪烁的得意让他看上去象只在猫鼻子底下偷走了蛋糕的老鼠。“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说出来你一定会以为我是瞎编的。”
他这么一说，我当然要追问下去。
“二十几年前我在德州是个电脑程序员，谈了好几个女朋友都连连失败，运气糟透了。当时我非常非常想结婚，但又不想迁就糊弄，就天天跟上帝祈祷。”说到这里他笑笑，解释说，“我知道这边的人都不信上帝了，但是在我们那疙瘩教会还是很红火的，我爹早年还当过牧师呢。我从小就跟上帝对话，你肯定不信，但是我那个上帝是很有趣的，既肯帮我解决问题，又特有幽默感。我跟上帝说，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娶到一个好老婆比什么都重要，你一定要帮我娶个好女人，否则我天天唠叨你，烦死你。”
我吃吃地笑，往嘴里塞了一块柠檬酱蛋糕。
“第二天上帝果然回答了，一早醒来就听见他在我耳朵里嘀咕：你去大英博物馆的台阶上等，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你的梦情就会出现。”
莫先生说到这里停下来喝一口茶。我追问：“你真的跑去了？”
“当然啦，”他答道。“第二天就跑去啦。上帝忘记了说梦情会哪一天出现，我怕去晚了错过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天天坐在台阶上等，一边等一边跟上帝抱怨说得不清楚。每天都有那么多游客在大英博物馆进进出出，我这不是海底捞针么。”
可不是，我心想，你的这个上帝太狡猾了，跟看手相算命的差不多。
“等啊等，我天天下午去大英博物馆门口站岗，三点过后站完岗，有时会进去看看展览什么的，也算没白来。还好，上帝没让我等上十年八年的，才一个多月，梦情就出现了。”
“哦，你怎么知道是她呢？”我问道。“一见钟情么？”
莫先生呵呵笑了，“她一出现，上帝就在我的耳朵里嚷嚷，‘来了来了，那个穿蓝色裙子的女生就是了，你快去追呀。’于是我就上去 … ”
“告诉她上帝命令你追求她？”我接话道。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么说早就把人家吓跑了。”他摇摇头，“上帝早就跟我说了，等梦情一出现，我就要上去认识她，然后，我的任务是，给她画一幅肖像画。”
“不是抢回去做老婆么？”我问。
“不，上帝的命令很清楚，我一定要给她画一幅肖像画。”他摇摇头说，“我还跟上帝争论了好久，梦情不是用来恋爱结婚的么？而且我根本就不会画画！但这个家伙很顽固，说他已经帮我找到了梦情，其余的一律不干他事。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上。”
“她很美么？”我忽然插话。
“那当然，很美，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人品很好的姑娘。其实都不必上帝指给我，当时我一眼就看见她了，立刻知道这就是我的梦情。”
然后呢？
然后，莫先生，那时候还是小莫，就上去硬着头皮问人家姑娘肯不肯让他画张画，画完了送给她留念。姑娘盯着他看，掂量了半天，大约觉得他不像坏人，居然答应了，不过有个条件，当时她在伦敦经济学院读硕士最后一年，学业繁重，每天下午她在图书馆查资料写论文的时候，小莫可以坐在一边画草稿，但是毕业之前她可没时间坐着不动让他画。小莫连连答应，肚子里松一口气，心想你叫我现画我还不会呢。此后，小莫立刻在伦大艺术系给业余爱好者开的一个绘画班报了名，上午在那里学画画，下午到经济学院画草稿，晚上和周末在饭馆端盘子打工。梦情姑娘也不知道画草稿该多久，两人天天见面，渐渐熟稔，有时便一起喝杯咖啡吃顿饭什么的。小莫心里惦记着要把肖像画画好，于是没有赤裸裸地主动追求对方，而是让自己的爱慕之情自然流露，反而让姑娘对他生出信任和好奇。三个月之后，小莫的草稿不再象是鬼画符，而是开始给姑娘画裸像了。
然后呢？
说曹操曹操到。门声响处，莫太太径直走进厨房，嘀嘀咕咕地说，“下雨天出租车都藏起来了，半天也打不到一辆。”我转头看见厨房墙上挂的两幅肖像画，一张是铅笔素描，一张是水彩背影，认得出莫太太的轮廓，忍不住微笑。
莫先生给太太倒了杯茶，注入牛奶，加两块糖，手势熟练地递过去，太太熟练地接过来喝一口，默契得如同伦敦下雨一般自然。
“莫先生在叙述他是怎么来到伦敦的呢。”我说。
莫太太白了先生一眼，娇嗔地说，“他又来‘上帝叫我追你’那一套了吧？别见人就宣扬你那套封建迷信。”先生哈哈笑着回答，“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说完人一溜烟地跑出厨房，没几分钟又跑回来，递给我三大本画册做证明：果然里面每一页都画的是莫太太，开始是年轻匀称的身材，平滑的面孔，以及倔强的棱角，后面是被岁月加深的线条，令她显得温柔起来。
我合上画册望着莫太太的脸，“你们真幸福。”
“地下室还有一大堆水彩和油画呢。”莫太太说，伸手握住站在身旁的先生的手。“楼梯上挂的那一幅七歪八扭的认不出，据说也是我的肖像。”
“那是立体派，”莫先生得意地说。
“我看象是野兽派。”莫太太大笑。
我们三个人坐在饭桌边继续聊了半天，莫太太告诉我，她毕业后没找到教职，又正值母亲去世给她留下这套老屋，她就开了这间家庭旅馆，把经济理论用到实践中。而莫先生在学画的过程中发现艺术并非过去想象得那么不可捉摸，自己又并非全无天赋，便继续学习绘画，且在工业与广告设计中找到职业。
当晚，我给旧老板发了一封电邮，问他事务所里目前是否需要帮手，是否愿意收回我。
十二小时之后收到老板的回信，她说事务所暂时没有空缺，但是，如果我有兴趣，她可以把我介绍给两个同行认识，他们或许会考虑雇人。
我立刻回信表示有兴趣跟他们接触，然后立刻订下回程机票，跟莫先生莫太太告别，打道回府。
下了飞机，正在行李转盘处等箱子，一只手忽然搭上我的肩。回头一看，是德安，让我感到意外 --- 我离家出走一星期，他又不是傻的，即使摸不清我的动机，至少知道我有不满，而这一个星期里他连一只电话也无，我只能假设他对我也很不满。那么现在为什么又巴巴地来接我？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哪儿回来，又是坐哪班飞机呢？”
德安见我既没有惊喜地扑进他怀里也没有跟他吵架，顺嘴说，“不是伦敦吗？你留下的纸条上说过一星期就回来的呀。”
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纸条上写的是什么，时间地点全没留下，想必是范家的御用的侦探所查查我的证件号信用卡号就一清二楚了。多半是范老太授意给哪个小秘书，查完了知会德安今天来接我，而这个家伙根本什么都没搞清楚也无心搞清楚就跑来了，以为胡诌两句就能把我摆平，大家都不深究。这倒是范家行事的一贯风格，谁有什么不满和矛盾，不是靠了等级高低之别给压下去，就是敷衍了事给糊过去，谁也不会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即使揪着他们谈也谈不出名堂来，大家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你 --- “好好的搅什么事儿出来？服从命令听指挥，把家族生意打理好不就结了。”
在机场出口，我注意到德安带了家里房车和司机来接我，而不是平时那样坐出租车。在房车后座里，德安的殷勤非同寻常，我几乎有点受宠若惊，暗自疑心难道他看出我的异心了？他把头倚在我的肩上，抱怨最近公司多么混乱，政府查帐的多么麻烦，他的压力多么大。“这几天你不在家，我好挂念，”他说，伸手搂住我的腰。我瞬间有些感动，德安不是那种爱撒娇的爱人，我从没见过他这么软弱依赖的样子，忍不住抚摸他的头发。
回到家里，德安拿出厨房准备好的热饭热菜，我摇摇手表示不饿，他挤挤眼说正好，便凑上来吻我。我刚“离家出走”一星期回来，见德安不仅没有责怪反而刻意讨好，心里颇有点过意不去，便努力回应他的示好。我们直接走进卧室温存起来，我一边接受他的爱抚一边心里十分纠结，在回程中已经下定决心离开范家，现在并没有改变主意，只是看着德安软弱的样子不忍心这就跟他摊牌，或许该等几天，等德安在公司的压力略微减轻，再离开他。
我们爱抚了半天，德安低声问：“最近你没在吃避孕药了吧？”
“有吃啊，你不用担心，” 我答道。
德安沉默半晌，手指抚摸着我的皮肤，轻轻地说，“暂时停了吧。”
我扭头望着他埋在枕头里的脸，“你说什么？”
“我 ... 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他口齿不清地回答，眼神游移不定。“我知道最近你不太开心，或许在家里太闷了，但基金会那边现在又乱七八糟的，你也不方便过去。”
德安大约感到了我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抬头望着我想必是冷漠的表情，急忙解释道，“你不用担心带婴儿麻烦，我妈说她早就调查联系过好几家保姆中介所，已经找好几个候选保姆，只等我们需要，立刻可以过来照顾孩子，需要请两三个也没问题。”
我缓慢地摇头，憋了多日的话涌到嘴边，慢慢地流了出来：“我们 ... 分手吧。”
这时候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狂跳，或许连德安也听见了。
但是德安并没听见我的心跳，而是跳下床，盯着我，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说什么？”
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通话，搜肠刮肚地把所有真的假的理由全都搬出来堆砌在眼前，但是说到底就一个词：离婚。
德安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又愤怒又焦躁，嚷嚷道，“你真会挑时机，趁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提出离婚，想要挟我吧？你要什么？增加你的个人基金数量？这事儿可不是我说了算的，你逼我也没用。哼，你一定是听说德馨怀上了 ...”
“德馨怀上了啥？” 我抓住他话中的重点，“她不是明年才结婚么？”
德安烦躁地挥挥手，“那又怎样？德馨他们得意死了。你真会挑时机落井下石，公司出事，你就跑到伦敦去玩；德馨怀孕，你不帮我，反而要离婚。你你你 ...” 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我忽然平静下来，“德安，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想跟你作对，但是我们真的不合适。我们早点分手，你可以早点找到合适的太太，给你生一打儿女。” 然后开始收拾行李。
德安走来走去，忽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你，是不是，有别人？”
虽然了解德安决不是会动手的人，他怒气冲冲的样子仍然不免让我有点害怕，赶紧好声好气地安慰他不是不是，没有第三者，只是我真的心情十分不好，需要搬出去好好想一想。
当晚我收拾了行李和文件，离开了范家。第二天自己起草了一份离婚书发给德安。
先在一家旅馆住下，然后赶快找公寓搬进去 --- 想到今后没有不劳而获的基金入账了，旅馆的住宿费花出去不免有点肉痛。还好，在旧老板的介绍下，新工作有点眉目，即使从底层做起也无所谓。
离家出走两星期，范家一点回音也没有，我发出去的离婚要求信也石沉大海。我倒不觉得奇怪，心里已经蠢蠢欲动地想去见平南，但又顾虑他的反应，犹豫不决。毕竟，是我嫌贫爱富，抛弃他在先，现在又带着已婚妇人的身份去找他重修旧好，算什么呢？
正在等工作的消息，银行忽然给我来电，问我昨天是否申请大笔贷款。我摸不着头脑，回答绝无此事。银行的人说，有人打电话询问我的账户情况，包括存取金额和现有存款之类，说是因为我向他们申请借贷巨款而调查我的经济状况和还钱能力。“现在诈骗事件特别多，我们没有告诉他们任何您的私人资料，而是选择先与您核实，” 对方说。我急忙感谢银行的谨慎措施，心下惴惴，赶紧联络了三家收集信用历史的公司，果然他们都收到了某公司要求调查我的信用历史的要求，此外我的几张信用卡都被调查，最近买了什么东西，花了多少钱，都被一家闻所未闻的公司调查去了。不仅是过去一周，实际上我的信用卡消费一直在被这家公司调查，从嫁入范家开始到现在，从未停过。
正焦头烂额地到处打电话取消信用卡和改银行账户的时候，旧老板忽然打电话进来，说刚刚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来律师所调查我的工作历史，还问到我是否申请恢复旧职。“我觉得可疑，不想理他，他就掏出个证件来吓唬人，说是受政府委托调查我的背景 --- 因为你申请了机密级别的政府工作，必须细细调查背景。” 我赶紧反复声明自己完全没有申请什么机密工作，这个人多半是我前夫雇佣的私家侦探。解释了半天，也不知说服了老板没有，说不定新工作也泡汤了。挂了电话之后心惊肉跳地想如果德安或者范家想把我搞臭搞垮真是举手之劳，虽然我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把柄，但这下子也不敢去找平南，怕坐实了德安对第三者的怀疑。自此疑神疑鬼，走在街上都会觉得似乎有人跟踪，但是总也没发现什么。心焦地过了两个坐立不安的星期，旧老板的朋友居然雇佣了我，让我大大松了口气，对老板感激涕零，深觉世上还是好人多。同时不敢乱说乱动，夹着尾巴做人，希望范家放过我。
范家并非黑手党，但他们的沉默让我惴惴不安，因为过去听见范家雇员提起竞争对手被铲除且搞臭，“不忠”的下属受到教训之类的传闻，虽然范家人从来都把自己打扮成仁慈善良的大好人，我在潜意识中对他们毕竟怀有戒心。
搬出来之后没多久，这天我下班回家，刚从车里出来，一辆黑车嗖地开到我的车后停下来，德安从车里跳了下来。我吓了一跳，顺手把钥匙串塞进手提包，下意识地抓住手机。还好，只有德安一个人走过来，四周并无可疑人物要围过来。
“我们谈谈吧？” 他低声说。
我没回答，手里把玩着手机，斟酌着是否拒绝。
德安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胳膊上，体温透过衣服传到我的皮肤上。我心软了一点，“你觉得有什么话题可谈？”
他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正要反驳，却收敛起来，继续好声好气地说：“你不觉得我们大有话题可谈？你突然要求离婚，又提不出具体的理由，让我们都很迷惑。”
“我们”这词一出口就让我恶向胆边生，德安假设他背后的支持者众，就一定是他有理而我没理了。跟范家人讲理如同攀登喜马拉雅山。
“别站这儿了，” 他接着说。“我们上楼去谈。” 啊，他那浑然不觉的口吻，恋爱时是可爱的自信与潇洒，离婚时是可恶的颐指气使。
我没挪地方，“街角转弯处有个咖啡馆，要谈我们去那边好了。” 公众场合，我说话还可以自由些。
德安并没说出什么新鲜话来，只是对我的离婚要求表达了极度困惑与不解。“我还以为你为了基金会的事一时闹点脾气，没想到你真的要离。我跟别人讨论了好几次，谁都想不出你为什么要离婚，我又没有外遇，范家也没亏待你，你也 ... 你自己说没有第三者插足。”
我的脑子仿佛地震中的高楼大门，逃跑的人太多，把它给堵住了，谁也出不来。我哼哼了半天，不知从何说起，长叹一口气：“在范家我很不开心。”
德安一脸迷惑不解：“你有什么事情不开心呢？不用做事不用费心，一切都为你安排妥当，即使生了孩子也有别人帮你照顾。全家上下没人对你不好啊，大家都觉得你文静贤淑 ...”
我哈哈大笑，不是喜乐的笑而是讽刺的笑。在范家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么大笑过。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凝视了我半分钟，耸耸肩。“我喜欢上你就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既不喜争权夺利，又不象钓金龟婿的那些女人。”
我张嘴刚想反驳他又忍住了 --- 难道要说“不不不，我嫁你就是为了一张长期饭票”么？到头来这张饭票还是被我退了。
见我毫无悔意，德安恨恨地说：“有多少人打破头要挤进范氏企业，或者七拐八转地跟范家拉上关系，还真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你不知道，你前脚一出门后脚已经有多少亲友跟进给我说媒了，大把大把的各色佳丽，你却把人人艳羡的前途随手扔掉 ... ” 他摇摇头。
说到这里我终于不耐烦了，“没错，我这个人就是脑子糊涂，好歹不分。请你早日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也好早日把美丽公主娶回范家，早生贵子，从此祖孙同堂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说完起身走了。
离家出走之后在折腾与等待中熬过了几乎三个月，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德安和范家终于放我走了。我终于 ... 自由了，真有点难以置信。
在离婚协议上签上字画上句号之后的两星期里，我在下班后好几次往平南家的方向开车过去，开不了多久又掉头回家。据说他搬家到远郊的住宅区，离我的所在相当远，我总是给自己找借口说到了他那里一定很晚，没多少时间深谈，说不定他已经睡了，不如周末一大早去找他。但是到了周末，我又总是有各种事情忙得不可开交，这件事便一拖再拖。
直到第三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坐地铁进城办点事，在地铁站入口眼光扫到墙上一幅加拿大航空公司的广告，画上是魁北克城著名的“城堡”旅馆，立刻回想起跟平南在一起的时候，没钱去巴黎度假，就改去魁北克城，住在离河不远的一家二星小旅馆。在河边散步路过神气壮观的城堡旅馆，恨不得立刻搬进去，可惜价格太贵，只好在旅馆一楼的商店逛了一圈意思意思。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一肚子怨气，嫌平南没钱让我住进有河景的豪华套间；现在回想起来，两人坐在河边吃冰激淋晒太阳的宁静喜悦，只剩下自责与悔恨。
在广告前站了不知多久，泪水在眼眶里打几个转，我忽然被见平南一面的强烈愿望抓住了，于是立刻掉头回家，跳进小破车往郊外开去。一路上多次想打电话给他，又担心他拒绝不愿见我，如此思想斗争没完没了，不知不觉就到了他家门口。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我按捺咚咚乱跳的心，走上去敲门，还心存一丝侥幸 --- 说不定平南不在家，说不定他尚未下班。但是门后立刻响起索索的声音，门开了，出现了一张陌生女人的脸，“你找谁？” 她上下打量我一遍，仿佛在记忆中搜寻我的存在记录而不得。
我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果换成电影里的高潮戏，我可以编出各种借口谎言，什么走错门啦，推销保险啦，但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浮上来，“她没我年轻，没我漂亮。” 半晌终于回过神来，赶快道歉说，“对不起，我走错了...” 赶紧转身正要撤退。身体还没全转过来，平南熟悉的嗓音已在背后响起，“咦，是你？”
我尴尬地回头望着他。几乎两年不见，他毫无变化，圆脸上皱纹也没多出一条，一脸意外地望着我。我干咳一声，“我还以为走错门了呢，原来你真的住在这里。我 ... 我在附近办事正好路过，听说你住在附近，就顺路拐进来看看 ...”
陌生女人扭头望着平南，眼光显然询问“这女人是谁？” 平南大大方方地给我们介绍，我是他的“老朋友”，而她是他的“未婚妻”。
我口干舌燥，右边的脸热辣辣的，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
“请进来坐吧，” 平南的未婚妻对我说。我嗫嚅了半天，口齿不清地推托自己还有要紧事，赶快逃离那个地方。
啪啪啪，有人在敲车窗，我一抬头吓了一跳，一个膀阔腰圆的公路巡警站在车外盯着我。我赶紧把车窗摇下来，擤了擤鼻涕。对方绷着脸说，“请把你的执照和车证拿出来。”
我乖乖地照办，嗓音嘶哑地追问一句：“有什么问题么？”
警察也不理睬我，拿了证件回到自己车上查了一会儿，走过来时神情缓和了不少，显然在警方电脑里我是个纯洁的好人，既没有犯罪记录也没有拖欠罚单。“你为啥停在公路肩上？” 他问，“车坏了么？要不要给你叫辆拖车？”
我摇摇头，“没事，我这就走了。”
“天黑开车小心哦，” 他把证件还给我，眼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秒钟，挥挥手转身走了，警车顶上闪闪的灯光越行越远。每日在公路上巡逻，大约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见过，这警察从头到尾没多眨一眼。倒是我被他这么一打岔，哭泣的兴致也弱了，伸手把车窗上方的遮阳片背面的镜子翻下来，就着车里的灯看了看两眼红肿的自己，从手袋里掏出几张手纸，擤擤鼻涕，忽然觉得浑身又疲倦又轻松。
此后我当然没有再跟平南联络，但仍然时时想起他，有时还梦见他，只是梦里总是出现一扇门，而他总是在身后无声无息关上门，把我留在门外。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骄傲地跟人说，爱过而失去也是重要的人生经历，总好过从未爱过。话是没错，只是年轻时没想到，爱过失去倒没什么，后悔莫及却能没完没了地咬啮你的心。
冬天来了，新年夜一个朋友开派对，我跟着蹭了过去。在派对上遇到许多旧相识，这些被我在婚后不知不觉地冷落了近两年的朋友并无介意的样子，纷纷跟我若无其事地拥抱寒暄。我倒是做好了有问必答，解释短暂婚史的思想准备，而他们却并未显示出很大的兴趣，只是拍拍我的胳膊肩膀以示同情鼓励，转而讨论世界政经形势，节日电影，以及减肥计划去了。我不由得产生一种 “过去两年是一场无人分享的梦” 的错觉，还好终于醒来了。
喝了点酒，觉得头有点迷糊，我到客厅沙发的一角坐下，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女孩子缩在沙发的另一角专心致志地玩弄着手里的智能手机，或许在跟情人通短信。我仰头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客厅房顶发呆。忽然一张脸倒着进入视野，我定定神，心脏狂跳，脸上发热 --- 这张上下颠倒的脸是平南。
“你还好吗？” 平南绕过沙发，在我身边坐下来。我能感到他的体温隔着衣服传了过来。
“你的未婚妻呢？” 我立刻反问。
“感冒发烧在家躺着呢，” 他笑笑答道。
我放松下来 --- 即使一言不发他也总是能让我放松下来 --- 不知不觉向他倾倒出过去一年多积累的怨气和苦水，历数范家的怪现象和我的遭遇。他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看不出是否在肚子里幸灾乐祸 --- 我倒是希望能够给他幸灾乐祸的材料，既然其他什么补偿也拿不出来。
“不瞒你说，我那天去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这句话，现在跟你说，也不是为了把你撬回来，” 我说。“我只想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已经收到了教训。”
平南凝视着我半晌，我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他忽然抬起左手，用手背轻轻地蹭了蹭我的脸颊。“我爱过你的，”他说。
“我也爱过你，” 我回答。“现在还爱。”
他点点头，站起来走了。
[原创] 离婚
Re: [原创] 离婚 (cont)
哪有经常？我自己怎么没有印象？Elysees wrote:这个跟平南的热恋真是让我目瞪口呆啊，Jun写小说经常三句半就上床ing，大学女生十分羡慕。
此喵已死，有事烧纸
Re: [原创] 离婚 (cont)
Look who is saying thisKnowing wrote:别老床不床的，那么低俗。默默的等更新中。。。
remember Helen said the fingerprint of Knowing's novel is " I am too sexy for my shirt"!Re: [原创] 离婚 (cont)
“灰不溜秋的晨光从窗帘之间渗透进来，我在梦与醒之间毫无方向地悬浮着，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
这句写得真好。有种开篇就定了基调的意思。
“在拥挤的人群里第一眼看见他站在那里跟人交谈，手握一杯苏打水，未打领带，西装前襟的扣子未系而露出一点肚腩，”
这个，有点疑惑，没穿衬衣？能看到胸毛吗？
这句写得真好。有种开篇就定了基调的意思。
“在拥挤的人群里第一眼看见他站在那里跟人交谈，手握一杯苏打水，未打领带，西装前襟的扣子未系而露出一点肚腩，”
这个，有点疑惑，没穿衬衣？能看到胸毛吗？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Re: [原创] 离婚 (cont)
谢谢指正，改了。sinca wrote:“在拥挤的人群里第一眼看见他站在那里跟人交谈，手握一杯苏打水，未打领带，西装前襟的扣子未系而露出一点肚腩，”
这个，有点疑惑，没穿衬衣？能看到胸毛吗？
此喵已死，有事烧纸
Re: [原创] 离婚 (cont)
上次那个女记者蓝调酒吧黑帮老大的浪漫小说里，才见没几面呢，就跑人书房睡了一觉，虽然是单数睡的。Jun wrote:哪有经常？我自己怎么没有印象？Elysees wrote:这个跟平南的热恋真是让我目瞪口呆啊，Jun写小说经常三句半就上床ing，大学女生十分羡慕。
早年著名的《别人的故事》，男主几乎没有正面出场呢，我就知道人床上技术很好，女主跑欧洲去了还想念跟人上床。
我自横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
Re: [原创] 离婚 (cont)
我八卦的想，这段感觉好熟，仿佛在哪个新闻里看过似的，是哪个名门媳妇？有点儿像tiger woods那个老婆的离婚协议，说不能说她跟tiger woods的事情之类的？写明我不得与任何媒体（包括自己的公开网站）讨论范家人与事，不许写书描写自己在范家的经历，不许泄露范家生意的任何细节，并且保证自己尚未怀了范家的孩子，现在将来都决不会对范家提出民事诉讼要求任何金钱或其他类型的赔偿补贴。
我自横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
Re: [原创] 离婚 (cont)
我一段话掰三段说，我等不及看德安这一页掀过去，接着写女主一见面就要追的旧爱。
啊，我也想写离婚故事，同学聚会颇听了好几个。之前跟贵人去加拿大见到他大学同学，他们聊天，还很唏嘘的说起他们班里当时一对如何如何好的，怎么离婚了，以及班花如今的下落，跟之前的**没成什么的，我旁听点碎末都觉得十分遗憾。
啊，我也想写离婚故事，同学聚会颇听了好几个。之前跟贵人去加拿大见到他大学同学，他们聊天，还很唏嘘的说起他们班里当时一对如何如何好的，怎么离婚了，以及班花如今的下落，跟之前的**没成什么的，我旁听点碎末都觉得十分遗憾。
我自横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
Re: [原创] 离婚 (cont)
抱歉了，这篇题目就叫做“离婚”，而不是“第二春”或者“梅开二度”，非言情啊。Elysees wrote:我一段话掰三段说，我等不及看德安这一页掀过去，接着写女主一见面就要追的旧爱。
此喵已死，有事烧纸
Re: [原创] 离婚 (cont)
真好看。更得太少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想要获得安全感的挣扎之路。Jun很政治正确地要告诉我们金钱不能带来安全感？从这个意义上看，也算是自传？所以才说不是纯自传？
我觉得这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想要获得安全感的挣扎之路。Jun很政治正确地要告诉我们金钱不能带来安全感？从这个意义上看，也算是自传？所以才说不是纯自传？
Re: [原创] 离婚 (cont)
围在城里的人想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Re: [原创] 离婚 (cont)
真是写得活灵活现啊。反正作者说了不是自传，我看的时候就老想笑，这都怎么想出来的，洗头水都不让买。 那让使劲花钱装修吗？我看hgtv里真想亦舒小说里有钱太太没事找事做就请设计师大装修，装完了之后说：装得真是太我的风格了！
那让使劲花钱装修吗？我看hgtv里真想亦舒小说里有钱太太没事找事做就请设计师大装修，装完了之后说：装得真是太我的风格了！云浆未饮结成冰
Re: [原创] 离婚 (cont)
很真！我甚至以为两年没见你真的到豪门里面转了个圈。 
尤其是女主没有采购权那段，让人感觉非得圈内人才知个中滋味。
尤其是女主没有采购权那段，让人感觉非得圈内人才知个中滋味。
Last edited by stareye on 2011-10-13 6:52, edited 2 times in total.
Re: [原创] 离婚 (cont)
小美的主题总结得好. 情节转折得真好看, 情不自禁地等下一个转弯.
就是读起来非常浓缩, 非常多的内容和信息密集地出来, 搞得我阅读的时候应接不暇. 也许是被豪门内幕震惊了? 这些细节虽然有的初看匪夷所思, 但是仔细一看解释的合情合理, 互相吻合, 感觉上一定100%是真的. 女主角的感受读起来也是这样. 即使读者没嫁豪门, 但是读着也觉得把一个人放进那样的环境, 有那样的反应, 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就是读起来非常浓缩, 非常多的内容和信息密集地出来, 搞得我阅读的时候应接不暇. 也许是被豪门内幕震惊了? 这些细节虽然有的初看匪夷所思, 但是仔细一看解释的合情合理, 互相吻合, 感觉上一定100%是真的. 女主角的感受读起来也是这样. 即使读者没嫁豪门, 但是读着也觉得把一个人放进那样的环境, 有那样的反应, 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
Re: [原创] 离婚 (cont)
这些采购和旅行开销说不定还要走公帐，作为企业成本报税。Jun wrote: 没多久就发现这个主妇并不好当。一般的主妇都得以主内，即使经济上依靠丈夫收入，家庭内部的各项管理大多是自己说了算。可是在范家几乎每个核心小家庭的吃穿用住都已经统一购入，决定权抓在范母手中，美其名曰帮衬自家的化工家电方面的进口生意，要么就是大笔投资了某个日用品公司，不方便支持竞争对手的产品，一切都是中央集权。除了自己的化妆品洗发精，我这个主妇什么采购权都没有，什么事都做不了主。
除了家务不由我管，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可发言之处。有一次我提议去希腊度假，德安拒绝了，说夏天的传统就是到范家建设拥有的某海滩度假村聚会和度假。后来终于有机会两人度假，我们的时间只够去一趟纽约。我提议坐火车进城多么舒服浪漫，又被德安一口回绝，说是在某航空公司有家庭账户，家里人外出一律坐这家公司的航班，总是头等舱，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Re: [原创] 离婚 (cont)
真正嫁入豪门的看了我这个肯定觉得很荒诞不经，太瞎编了。 不过，我还有好几个段子憋在肚子里 ... 小豪说得对，很多地方我没写出细节来，其实应该慢慢地讲出来比较好，现在太潦草了。
不过，我还有好几个段子憋在肚子里 ... 小豪说得对，很多地方我没写出细节来，其实应该慢慢地讲出来比较好，现在太潦草了。此喵已死，有事烧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