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上了Turnpike朝东开,我一手握着纸杯咖啡，一手虚放在方向盘上。视野开阔起来，原本被茂密的林子藏住的房屋，在绿叶落尽后好似朝路边挪近了几十尺，白色的墙壁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耀眼。
我把左侧的车窗放下两寸，享受吹进来的清冷空气，冬天是我最偏爱的季节。我们比较胖的人怕热，平日坐着不动也会喘，稍微干些家务就浑身汗。好友麦克常拿这个揶揄我：“怎么？在阁楼里跳绳锻炼来着？”我就没好气地回他：“没有，我刚在厨房里剥开一枚橙子。”开车的时候一背黏湿的感觉可真不好，冬天就不会有这个问题。
路上车不多，我脚下用力把速度又提上去一些。买这辆座位高的Xterra，首要目的是在路上傲视旁边的车，弥补平日身高不足的遗憾。想起苏第一次带我在聚会上见她的几个死党女友，我被几盏探照灯上下扫视着，觉得自己好象是一只弹跳的yo-yo，点头寒暄几句就避开了。一会儿耳朵里听到苏格格笑地告诉她们：“尼克开车总是超速二十英里以上，而且只用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不再害怕。”没想到在苏心目里我很有男子汉气概，这个发现让我不是一般地得意，以致于后来苏说我不太把她当回事儿，和她交往缺乏长远的诚意等等，实在让我困惑，不知道她担心什么，其实我不娶她，娶谁？
我拿出手机给苏打电话，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在贪睡。没说几句，苏开始嘱咐我中饭要点大盆的蔬菜沙拉，我好好地答应了。结婚不久，苏便提出让我参加Weight Watcher Program减点儿肥。我对减肥本身没什么意见，我的体重也确实需要控制，可是Weight Watcher的法子都不时髦了，为什么不让我去Atkin或南沙滩呢？苏有苏的理由，Weight Watcher在我的公司设了点，每周一次的思想汇报交流会可以利用中饭时间完成。天知道这是最让我头疼的，整整一个小时听几个中年妇女轮流抱怨她们没能吃到想吃的蛋糕点心，还要表现出乘同一艘船的相互理解，简直是折磨。结婚能让一个人沦落到这种可怜的地步。。。别误会我的意思，随便说说，我没有后悔和苏结婚。
转眼下了高速公路进入Tarrytown，三转两转我差点儿错过分部的大门。原来他们把公司的老牌子给摘掉了。是这样，Tarrytown分部原名叫Genomatrix，两千人左右，是总公司去年收购来的。这样的收购总公司少说有过二、三十次，到手后的整顿步骤也早有规章可循，大致是先剥夺原来的身份，一律改名叫“某地分部”，然后开始砍的砍，并的并，几年下来就面目全非。Genomatrix象以前被收购的小公司一样，做一些抵抗，推三阻四不肯摘老公司的牌子，就是典型的一例。如今自动摘了牌子，倒不是因为他们识时务要立意从良，而是有风声传出来，Michael Moore下一个记录片的靶子是制药公司，总部下了命令，所有点儿一律摘牌。这么大的公司想放下身段躲过雷达，多少有些掩耳盗铃般的一厢情愿。不过，Genomatrix屈服给Michael Moore？挺有意思，不能全怪他们没骨气，他们和总部甚至整个制药行业到底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我私下希望这个新动向能让我今天的事情少遇些阻力。
Tarrytown分部占地不小，分散成八栋楼，有内部的shuttle bus接送人。我沿着单道的马路开了一点，见前方路边候车厅里站了一名抽烟女子，便慢慢停住放下车窗：” 请问240楼是哪一个？“她吐出嘴里的烟，端详了我一会儿，说：” 你是尼克刘？“我诧异她叫得出我的名字，她倒笑了：” 简在电话里告诉我，尼克刘长得象Joe Pesci，不过要年轻得多，聪明得多。“
我也笑了，有那么一点儿希望自己是穿着皮衣皮裤的神气样儿，而不是黑西装。简是我们部门秘书，这么赞美我，不枉我平日里待她不薄。那么眼前这位显然是我今天要打交道的人了，于是我问：” 你是琳莫里斯？“她点点头。琳上了我的车，指给我去240的路。我偷眼打量她几下，昨天简也和我描述过琳，说她长得象Erin Brockovich，不过更性感，更自然。
看琳的面孔，怎么也快四十了吧？和Erin Brockovich象在什么地方呢？都抽烟，都梳又长又乱的卷发，都穿紧身的衣服。琳一身牛仔衣裙，我不禁想到这是地方抵抗势力的表现。在总部，夏天男士穿了POLO衬衫都会被头头叫进去谈话，让你回家换好衣服再来上班。<<衣着规范>>里明文写“不得穿任何颜色的牛仔布料服装。”以琳那样的身材，不得不说，他们确实有值得抗争的way of life.
进了楼，琳带我弄了杯咖啡，提出我们先去参观她负责的资料储存室。走进没窗户的地下室，打开密码重门，眼前是高天花板的屋子，一架一架的文件资料柜密密地排列着，若要取东西，需得按下柜侧的按钮，某个架子才会自动滑开些距离放人。琳示范了些文件，我嗯嗯地敷衍着。走到屋子深处，架子上变成了一个个大白桶，比家庭站里装油漆的桶子还大。琳从里面取出一个真空密封的塑料袋，骄傲地宣布：“Wet tissue. ” ，看到装着血乎喇察的不知道是人还是动物的什么器官，我吓了一跳。赶快提出结束参观回办公室。路上琳遗憾地说：“可惜你敏感，不然带你去看动物养殖房，他们新启用了机械臂做自动药物注射，有趣得很。”
我老实承认：“我看了晚上一定会做恶梦，被握了针筒的机械臂追得跑。”
琳格格笑：“信不信由你，自动机械臂全部是用电路板控制的，不是电脑。好用极了。而且不象电脑那样常常发生故障。”
我心想，她话里有话。我今日来就是要帮她安装一个新的软件程序来管理储藏室的文件登录和进出的。便说：“也不尽然。我们这个新软件就稳定得很，普林斯顿和罗彻斯特两个分部的用户一口价赞它好用来着。我示范给你看，你一定会喜欢。” 我开始觉得自己象个卖女鞋的销售员。
琳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一间大储藏室的一角，她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给我介绍：” 泰瑞是我们雇来的实习生，负责扫描文件的。“泰瑞冲我一笑打招呼，让我诧异了一下，如今年轻人里一口牙齿这么坏的实在少见。
示范进行得非常不顺利。琳抱怨她不喜欢这个页面设计，找不到想要的内容，找到了也比以前要多点几次鼠标等等，她和我商量：” 要不我还是用老系统输入数据，你定期帮我把数据挪入新的数据库，跟上面交代？“我急了：” 那怎么行？老系统三个月后就要退休了，再说，我们做这个是consent decree的范畴，被发现了要关生产线，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泰瑞在一边把每句话都听在耳朵里，他不言语，只是一张一张地扫描，每次狠狠地把手掌拍在按钮上启动，发出吓人一跳的响动，加上机器的嗡嗡声，很是扰人心神。我开始口干，头疼。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么老的机器。
琳提醒是中饭时间，我们暂时把工作放下，由她领着去了食堂。拿饭的时候虽然记得苏嘱咐了选沙拉，我还是要了mile-high牛肉三明治。瘦子不懂胖子的苦，我这样的身体，你知道光是维持基础代谢就需要多少卡路里吗？答案是很多很多卡路里。几片青菜叶子哪里能管用？光明正大地吃三明治总好过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偷吃蛋糕点心。
饭桌上琳和我的交谈比在办公室里轻松多了。她指着窗户说：” 路对面山坡上，从左数第三户房子就是我家。“我说：” 多好，走路就能到。“琳叹口气：” 我还是开车，两岁的丽萨需要我接送。我那个第四任丈夫，毫无用处。“第四任丈夫？难怪简说她象Erin Brockovich。
琳打听我的情况：” 你才从大学出来不久？“我笑：” 毕业好多年了，长一张娃娃脸，老被人说年轻了。“琳点点头：” 我大女儿今年上大学，我一直告诫她，男孩子都是恶魔，躲他们远些，不然送你去女校。你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频频点头，贡献了些自己的丑料。
十年前我随父母从中国移民来美国，转学进了州立大学三年级。新增的自由加上年轻，我只惦记着玩耍，把功课放在一边。玩什么呢？不就是兄弟会里酗酒、吞活金鱼之类的幼稚游戏。一日我父母从家里开了三小时的车来看望我，事先没有和我打招呼想给我一个惊喜。可是我日子过得着实荒唐，哪里经得起突击检查。宿舍门一开，他们见了屋里的样子脸色就变了。母亲勇敢，还朝里面走了几步看个真切。她来美国不久便督信了基督，这时候直把上帝耶稣的名头拿来乱喊，转身和父亲逃回到他们的车上。我草草穿上衣服冲出去，隔着车窗哀求：“爸，妈，这么远来，怎么也吃了中饭再走？”母亲直视前方仿佛没有听见，父亲脸色铁青狠踩油门，两个人绝尘而去。留下我成了目睹这一幕的同学们的笑柄。这些人能有什么恻隐之心？从此无论是留条还是写卡，一律在“To Nick” 后面加上”For the love of God” 。
琳听到这里，放下叉子笑得前仰后合，她问我是否从此收敛，我含糊地说当然没有。
当然没有。我很快玩腻了，便参加校园里一个四人摇滚乐队做鼓手。吉它手是麦克和乔诗，声唱是麦德琳。红头发活泼的麦德琳，呵呵，我们三个都爱上了她。麦德琳和别人出去从来大方，却不答应跟我们任何一个约会，我们牙痒痒地说她故意端架子，其实心里明白，她是个有头脑的女孩子，野心勃勃的想在演唱上有所发展。唯有对我们三个一视同仁才能维持乐队不散。
到了暑假我们接了邀请开始做一些巡回演出，主要是在各地小型夏季露天音乐会上露面。这一日在佛蒙特的白山附近落脚，清早四个人便找个俯瞰小瀑布的山坪晒日光浴。乔诗提出跳水玩，我朝悬崖下面看了看，落差不大，湖水被四周的树林映得碧绿，瀑布下来的水流变成白色泡沫的涟漪缓缓扩散。麦德琳笑盈盈地等着看，我们三个的表演欲都被激起来了。退后二十尺，我们站成一线，然后同时向悬崖冲过去，耳边听到麦德琳清脆的笑声。
腾空自由的一霎那无比美妙，我在空中继续前跑的动作，风声呼呼中落入水面。声音一下静寂了，眼前白汪汪的水。我屏住气紧闭眼睛，耳膜感到压力。我开始双臂向下压水，身体上升，在肺鼓涨得要爆炸的一刻“哗啦” 一声浮出水面。耳朵还响着嗡嗡声，却听到极遥远的哀号：“乔----诗！” 是麦德琳的声音。我有点儿蒙，用手抹一把脸，看到眼前的湖水泛出可怕的红色。麦德琳还在一声一声喊乔诗的名字，我知道不好了，和麦克一起拼命在水里扑找。
乔诗被送进医院，当天就做了腿部截肢手术。原来他落水的地方在极浅处有一块岩石，湖水深绿看不出来，他相当于是直接跌在上面。我和麦克，只幸运了那么一点点。乔诗的父母第二天赶到医院时，我们离开回各自的家。回想起来，那才是我任性胡闹的青春的结束点。
我把这些简短地告诉琳，她陪着唏吁，问：” 乔诗后来怎样？“
” 回俄亥俄他父母的农场。六个月后他和麦德琳结婚了。“
他们结婚晚宴上，麦德琳特意来到我和麦克落座的桌旁打招呼，场地中间，坐在轮椅上的乔诗牵着他小妹妹的手转圈跳舞，不时仰头笑。麦德琳指着说：” 我丈夫是世界上最英俊的新郎，是不是？“欢乐和心碎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一起发生。我从来没有在另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比她更多的爱意。
琳有些诧异：” 他胜出的代价？“大概觉得话有些刻薄了，补充问道：” 他们快乐吗？我早发现了，一个人可以有无穷多的办法搅乱自己的生活，只要整件事情里，有人高兴，就值得。我自己就是个例证。“
为了这话，两人很生出些惺惺相惜的看法。
果然事情到下午就顺利多了。琳松了口答应开始试用新系统，我也让了步答应给她做几个Ad Hoc reports，还拍了胸脯保证将来给她技术支持。
上路的时候不过三点半钟，我拨电话给苏报告行踪：” 宝贝儿，你猜我今天和谁一起吃中午饭呐？“
” 不会是那个约克王妃吧？“她在指Weight Watch的女代言人。苏时刻把我减肥的事情放在心上。
” 我没时间给她，是Erin Brockovich。。。“调笑了一会儿，我提出时间尚早，来得及去曼哈顿和麦克喝上一杯再回家。
苏同意了。我和麦克一起，苏从来不会有意见，她对麦克有莫大的好感，一直说她生命里最荣光的一刻来自于麦克在后面出的漂亮主意。
那是两年多前，麦克已经跑去曼哈顿工作，周末还时不时开车到我这里来，加上另两个新成员，在地下室鼓捣小乐队。苏总是很识趣地躲出去逛商店买鞋。
每年夏天，出身本地的Bruce Springsteen都要在附近开个音乐会，还邀请当地“音乐家” 同台演出。我们当然都填上卡片参加抽签，那次居然就抽中了。我们特意请了一星期的假，日夜排练。
那天我击鼓十分卖力。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击鼓？鼓点就象心跳，给节奏注入节奏，仿佛给心脏注入快乐，直到快乐多得承受不住，要跳出来自己跳舞。我停下的时候，一定满脸通红。Springsteen开始一一介绍台上的表演者，然后他顿了一下，指着台下第一排，说：“还有一位，苏？对，就是你，请上来。” 苏晕头晕脑，眼光发直地上了台，用她后来承认的说法是：“骨头都轻了。”
我跪下来向她求婚。
求婚虽然顺利，但我提出去民乐狂欢节--你知道，就是象Woodstock那样，上万人在泥浆地里搭了帐篷表演的活动--作为度蜜月的建议，还是被苏一口拒绝了。我们去了加勒比海。
我走进和麦克约好见面的酒吧，正是下班时分，里面挤满了回家前喝一杯的人。乱糟糟中，是麦克先发现了我，招呼到他坐的中台去。
麦克给我个熊抱，亲热地说：” Nick my man! ” 问我苏近况如何，我说：“她很好，也跟你问好呢。” 麦克打量我，笑道：“你现在怎么看，都是人模狗样的了。这上下，怕是只剩下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底细。”
我厚着脸皮道：“所以苏说，她最信得过你这个朋友。孩子生下来，请你做干爹；万一我们俩有个三长两短，你是遗嘱执行人，负责把小尼克抚养成人。” 我从包里拿出个文件夹递给他：“按早先电话里说的，文件你先看一下，等孩子出生了再正式签字。” 转身和酒保要了杯酒。
麦克凑近了问：“你买了多少数目的保险？” 右眼睛一挤。
我没有立刻回答，喝了几口酒，才说：“那钱是给孩子上大学用的。账号开在Merrill Lynch.”
麦克不以为然道：”God forbid, 如果小尼克落在我手里，我就立刻辞职带他去阿如巴的海滩上晒太阳，一边喝Tequila一边教导他做人的道理：孩子，你爹妈给你留了几百万，你根本不需要上大学，要紧的是学会怎么在女士那里吃得开。这个你麦克叔叔最有心得。“
我也笑了，麦克这个老友，你别说，他没准说到做到。我说：“告诉你实话，你可别让苏给知道了。我真希望第一个孩子是女儿。你看，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做个男子汉，怎么把儿子培养成男子汉？”
麦克毫无同情心地指出：“听你的口气，好象你很知道怎么做个女人似的。”
“我不需要知道，我就把女儿宠到宠坏了为止。”
麦克拍拍我的肩：“伙计，听说超声波也有看错的。回家好好跟上帝祷告一下。”
我们边喝酒边随便聊些话，我发现麦克并没有刚见我时那么情绪高昂。我们的谈话也就渐渐有一搭没一搭的。过了一会儿，注意力被在旁边扎堆的三、五个人的喧哗声吸引了。他们围住中间一个神情比较冷漠的人灌酒，那人嘴唇薄薄的，不似能从里面掏得出东西的样子。一个人和酒保要酒时道：” 给他添点儿来劲儿的，此人在FBI参与诺曼约翰逊的案子调查，我们今天怎么也要问出点儿内部消息。“麦克一听FBI，立刻又羡又妒地凑过去说话拉近乎。我知道他这个心病，大学的时候选了Criminal Justice专业，一心想进FBI来着，几次申请都没有成功，如今在一家大律师事务所做文件管理。我向酒保打听诺曼约翰逊是什么人。酒保诧异道：” 你是才从火星上渡假回来的么？诺曼约翰逊是联邦死刑监狱里的囚犯，关了二十多年，三星期前突然越狱逃跑了。他原先是个打家劫舍的，只是不但劫物，而且一定杀人灭门。也别怪大家这么怕，万一他重操旧业。。。“
只听见那个FBI探员终于开口了：” 你们也是，怕成那个样子。诺曼约翰逊是个六十多的老头了，二十多年没出来混过，你知道二十多年的变化吗？就是给他把车钥匙，他也打不起火来；就是给他张信用卡，他也不会用ATM取不出钱来。“
有人不服气道：” 就这么个老头，你们还不是二十多天了都没抓到？“
FBI探员喝干他的酒，说：” 你们也别灌我了。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个：虽说是发了全国通辑令，根本是迫于舆论压力。此人现在仍然在纽约州没跑远。“
周围众人发出沮丧的声音，纷纷说：” 谢谢，非常谢谢你的消息，实在鼓舞人心！“
我心里突然不安起来，付了酒钱，穿外套的时候和麦克道别。麦克却把手按住我肩膀示意我坐下：” 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呢。“
我呐闷他有事怎么不早说？婆婆妈妈的，我在这里坐了有一个小时了都。便道：” 伙计你有什么话快说。这条街上停车是个什么价钱你也知道，我不能现在就把小尼克的尿布钱都给用光了。“
麦克吞下一大口酒，说：” 乔诗和麦德琳办了离婚，他们俩今天分别给我来过电话。估计也找过你，只是你在路上跑，没接到。“
我一楞：” 什么？“，颓然坐回凳子上，又跟酒保要了一杯。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问：” 他们结婚多少年了？八年，九年？“
麦克沉声说：” 九年。“
难为他还记得清楚。那天婚宴结束的时候，麦克已经露出醉态，我怕他失控，扯到我车上一起回酒店。路上他抱住个酒瓶一口一口地灌，嘴里哼些不成调的东西，弄得我很担心，一再让他把酒瓶放下。麦克不但没放下，还放到dashboard上面，这不是找死吗？我也火了，把车子停在路边跟他对峙：” 把瓶子收起来！不然咱们哪儿也不去了，在这儿露宿一宿。“话音刚落，警灯花花绿绿地闪过我们脸上。得，我气恼地骂了一句。
接下来交证件、被抄牌，我们下车按要求走直线，往测酒精的筒子里哈气。好在我是没怎么喝酒，又是司机，见两位警察的面孔不那么严峻，便开始讲事情原委，想博取些同情心。几乎没把故事篡改成麦克在新婚当日发现新娘跟别人跑了。警察见我们还穿着(做伴郎的) 燕尾服，将信将疑的，最后给个口头警告放了我们一马。
我想就赶快走吧，麦克却摇摇晃晃地朝警车走过去，敲了车窗，警察摇下来，他就说：” 警官，我可不可以得到你们的允许，在灌木丛后面小便？实在憋不住了。“ 我跟过来要拉人，听见这个，深深摇头叹气。他竟然已经醉成这样了，被怎么罚也没话说了。警察看了他几秒钟，仰头哈哈大笑，说：” 去吧。“开车走了。
那么狼狈的一晚，亏他还记得。想到这里，我开口：“麦德琳和乔诗，是两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们一定已经尽力了。”
麦克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见我起身要走了，举起手中的酒杯道：“怎么能不干杯就走呢？来，To Nick, for the love of God.”
我一进家门就高声说“我回来了”，听见苏懒洋洋一句“思源--”，又说“宝贝儿你呆着别动”。玄关角落处放钥匙信件的小桌上还放了酒瓶酒杯，我顺手倒了一杯，端着进了书房。
苏坐在电脑前，这时候转了身指着身上的衬衣说：“又借了一件你的。还有三个月才生，身材已经变形得不能看了。”我做单身汉的时候，一个月洗一次衣服，于是大量买衣服备用。这时候苏拿来当孕妇装，她老说商店里卖的那些质料差，穿了皮肤过敏。我把酒杯放下，给她揉肩，一边安慰：“站在我身边，还是一样苗条。”
苏问：“你还有配额剩下可以喝酒？”我说：“当然了，早上什么都没吃，中午吃沙拉不算点数，按道理我还能喝五杯酒都不打乱减肥计划呢。”苏被我按摩得舒服，把头靠在我身上，闭了眼睛享受地叹口气，打听：“麦克他好吗？”
“好着呢。就是顶上的头发越来越稀了。”
苏笑：“你没有劝他快安顿下来，我们中国人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告诉他是庄子说的，他最吃那一套。”
我没答腔，指了电脑上的图片：“想买暖和披肩呐？怎么挑驼色？你不是最喜欢紫色吗？”
“我不是给自己挑，是给阿婆。”阿婆是我的祖母。我和苏结婚的那年就回中国去看过她。她拉了苏进她房间关上门，不知道在唠叨些什么。我出去亲戚家里串门,晚上回来，见苏一个人在我们房间里坐着，眼圈红红的。我心想难道是阿婆跟她讲些个妇道把她给委屈着了？就泛泛地劝解：“怎么了？阿婆岁数大了，爱说些以前的事情。你不一定感兴趣，明天和我一起出去玩。” 苏瞪我一眼：“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阿婆谈得很投机，说了好些心里话，我感动得不行，哭得很畅快。” 噢，既然是这样我就没有问下去。
苏和我父母的关系流于表面敷衍，那架式让我暗笑。逢年过节去我父母家吃顿饭，她必定是拖到不能再拖才出门，路上嘴里念念有词的，到了门口做个深呼吸，挺胸收腹地摆好姿势，才示意我可以按门铃了。整晚上她都微笑、礼貌和愉快，一出门进了车，就木着脸看窗外，怎么逗她都没用。有一次她还嫌我烦，放低了车座靠背，变戏法似的拿出眼罩戴上，侧身枕着自己的左臂打盹。我想，呵，你把床上的道具搬到车里来，不是故意勾我么？边开车边瞄她，她头发落下来遮住大半边脸，我伸手想给她拂开，突然车身一震，不好！轮子怎么爬上路沿儿，直冲着路灯杆子去了？我赶紧猛转方向盘加紧急煞车，惊出一身冷汗来。苏也坐起来扯下眼罩连问” 怎么了？“我安慰她说车子莫明其妙地失控，明天就送去车铺看看，现在减低速度往家开，应该没问题。后半截的路上我目不邪视地驾驶，从里到外都老实了。媳妇是自己的，猴急个什么劲？差点儿出事。我笑自己。
这时候苏一边在网站上选披肩式样，一边说：“你家的亲戚里，我只喜欢阿婆一个人。”这倒是句大实话。我说：”那我可比你幸运，你家的亲戚我是个个都喜欢。“苏嗔道：” 你别想收买我。“她把个信封递过来：” 阿婆来信了。“
虽然时不时的通个电话，阿婆还是保持给我们偶尔写信的习惯。她识字不多，会写的更少。信件一般是由晚辈亲戚里的小孩代笔，但她一定要亲笔签字，她的签字也是多少年不变的：”阿公，阿婆，小瑞祥“。
瑞祥是我父亲的名字，和签名里的瑞祥不是一个人。签名里的瑞祥是阿婆的第五个孩子，三岁大的时候在家门口拍皮球玩，皮球滚到马路上，他跑去拣球被汽车当场撞死了。孩子下葬后很久，阿婆都精神状态极差，无法正常生活。家里其他人急得要命，不知道哪里找了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阿婆年纪还轻，赶快再生一个孩子，填住死去的这个瑞祥的缺口，就能医好心病。于是第二年，我父亲出生了，顶着瑞祥的名字。
我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这件往事，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有个好处，青少年时期别人困惑他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活着又是为了什么等等大问题，我没有什么可困惑的。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原因在小瑞祥那儿；我活着，是为了慰籍一位悲痛的母亲。我的快乐，烦恼，得意，挣扎，甚至传宗接代，都是这个大计划的一部份。工程不可谓不大，参与者不可谓不努力，阿婆那里，失去小瑞祥的伤口却并没有愈合，我相信她没有一天不想到小瑞祥。她的签名，好象小瑞祥还活着，被她随时带在身边。
大概因为父亲的顶替身份，有关小瑞祥的事情自然而然是父亲这一支负责，如今我父母临近退休，责任开始落在我身上。小瑞祥当年是夭折，不能入祖坟，在郊野另一处土藏。老家城市扩张，那片地被开发商拿去要造豪华别墅，阿婆张罗着迁坟事宜，费用由我出，数目并不大，半年前已经寄出。这封信中提到，新坟上要竖碑，让我撰写墓志铭。
我将信上内容告诉苏，说：” 你中文底子好，帮我写？“苏狡猾地说：” 还是你自己写吧。“我想了想，心烦，抱怨道：” 墓碑上刻字，越简短越好，名字加生卒就可以了。最多添一行--- ‘英年早逝’ ？你看怎么样？“
苏噗嗤一笑：” 不通！“
不知道阿婆怎么想的，好象我父亲名瑞祥，我对小瑞祥就有了孝子的责任？我突然有些生气：”当然不通。让我给从未见过面的一个三岁孩子写墓碑，这事本来就不通！“
苏提醒：” 论辈分，他是你伯。“
我压不住烦躁，”那又怎么样？我没有对他自动生出感情来。如果他不是愚蠢地死掉了，我今天就不必辛苦地活着。阿婆也不领情，这么多年抓住个死人不放，怎么就他妈的不能move on? 我自己孩子要出生了，倒没听见她多问几句。”
房间里回响着我一个人的大嗓门，意识到这点，我停住喘口气。苏静静地看着我，有点警惕地问：“你怎么了？”
“总有这种人，命运很可怜很悲惨的样子，被人同情一辈子。其实我们无辜的人好好的生活计划，正是被他们彻底破坏的。我觉得我受够了！”
我把酒杯里的酒喝光，胸中还冲撞着一股恶气。苏按住我的手，柔声道：“阿婆当然是move on了，没有人比她更坚强了，我最敬佩她的就是这一点。她一直记得小瑞祥，因为小瑞祥是不可替代的。”
我心里越发悲凉，跪下来抱住苏，把脸偎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你真残酷。我就是个替代品，我的全部就是一个失败的替代实验。现在还把你也牵扯进来了，错上加错。“
苏一言不发，过了好久，声音发颤道：”其它的事情我不管。我一直以为你是想要这个孩子的，我们不是共同决定的吗？“苏显然受了伤害，眼睛里噙满泪水。
我心里深深叹口气，打起精神来：“这孩子我当然想要。我的主意一点儿没变。” 这么说吧，平日里伏低作小挣不到什么分数，偷懒耍猾也坏不了大事，但遇到关键时刻一定要态度正确，否则在媳妇面前从此理亏，被她数落你一辈子。现在就是一个关键的时刻。想到这里，我又放轻了声音，好好安抚苏，她总算平静下来。
我摸了她的肚皮问：“小家伙今天乖不乖？” 苏破涕为笑了：“他就没有乖过。” 我把耳朵贴上去听动静。
我心想，从一处看来的两句诗，写在小瑞祥的墓碑上正合适我此刻的心情：
You look like gold
I feel like sh*t
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话，那么有一天我会见到小瑞祥，这两句话也正是我想对他说的。
我承认在我最黑暗的时刻，我曾希望小瑞祥没有死，而我则根本没有存在过。
苏若有所思：“小瑞祥不会惹出你这么大的火气来，你到底为什么心里不痛快了？你和麦克喝酒的时候都聊了些什么？”
我一怔，彻底泄了气。说：”没聊什么，他答应有万一的话，他就照着我的模子培养我们儿子。“
苏叹口气，她知道我没全说实话，给我留着余地。
我补充：”纽约那边传得厉害，一个入室抢劫杀人的死刑犯越狱跑出来了，二十多天都没抓到。我心里担心你，纽约离我们这里才有多远？就马上赶回来了。“
” 我不是小孩子，能照顾自己。“
“那上次我出差回来，是发现谁晚上开着车库的门，人在屋里睡大觉？”
“三年里才发生了一次。” 苏抗议。
” 现在这个时候不能冒任何风险。“我们都沉默下来。
自从苏怀孕后，我觉得压力越来越大。有好几次晚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一遍遍地把该做的事项逐条考量。她身体没有任何问题，生产的医院五分钟就可抵达，产房参观过了，公司里医疗保险和福利的更改都已打好招呼，托孤有麦克呢，要是连他也信不过，也就没有信得过的人了。*，就连529计划的表格都要来了，单等孩子的社会安全号码申请到就开帐户往里放钱。不论检查多少遍，整件事都安排得没有纰露，为什么心里还是发慌呢？人也开始敏感，一点点事就乱联想，刚才发的真是无名火。
我只好说：”对不起，苏，我不应该冲着你大喊大叫，我真不是东西。”
苏轻声问我：” 觉得有压力？“
我点点头。无论是小瑞祥、乔诗，还是诺曼约翰逊，他们让我深深不安。我所有的计划和努力，遇上他们，就彻底完蛋。他们改变我的过去和现在，也一定会出现在我的将来，不过是个何时何地的区别。意识到这样的必然，简直能让人丧失理智。
我能怎么办？我起劲地计划、计划、计划到最后一分钟，他们就站在我身后，呼吸喷到我的后脖颈上。
苏叹口气：“我也有压力，晚上尽做恶梦。觉得什么地方不妥贴。想来想去，你得回去一趟，去见阿婆。”
我抬起头来，惊异道：” 难怪你在买披肩。。。“
苏顽皮地笑：”我连机票都替你买好了。你听我说，“她一根指头点住我的开口抗议。” 打点亲戚的礼物我来准备，你不用操心。“
我不好再发作，说：”这时候把你一个人扔家里，我怎么放心？回去又没有事情做。“
” 我要你回去亲口告诉阿婆你要做爸爸了，让她祝福你。“
”她早已经知道了，电话上给祝福一样的。“我不忍心扫她的兴。有孩子虽然是我们俩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但阿婆已经有二十多个曾孙子孙女，名字都记不过来的，早就不稀罕了。苏还是天真，以为阿婆有什么特殊法能呢，没看到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其实谁又能呢？我看我们还是自己靠自己吧。这话不好和苏直讲，她要嫌我没心肝。
苏又说：“算我求你？你不走这一趟的话，我心里怎么都踏实不了。思源--，求求你了。”
我没办法拒绝。苏要做母亲了，已经有了一个母亲的直觉。母性的直觉，我们都生活在它的恩赐和诅咒之下，我苦涩地想。
“好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我认命之前再挣扎一下。
苏一听，已经小小欢呼一声，捧住我的脸亲了个遍，一边儿说：“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白天在家也把警报系统设上，晚上一定放下车库门，保证不会再被你抓住了。。。”
我心软下来，为什么不呢？动作利索些，一周之内就能回来。说实在的，我和苏在同一条船上，她能有意识无意识中给自己找到一个放下心中包袱的救生圈，我却不能，我有些嫉妒她。
“这些你都要做到，但我是另有条件。” 我看着苏因为得偿心愿而放出光彩的笑脸，心情好起来。她的鼻粱上洒有几粒雀斑，是度蜜月的时候有一天忘了涂防晒霜的结果。苏为此很是烦恼，每天早上都仔细地把它们遮盖起来。怀孕后，她停用了化妆品，雀斑又似乎颜色略微加深，几次被我看到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气。其实苏不知道，这几粒雀斑给她的表情增添不少俏皮和生动。于是我抚摸了她的脸说：”这几个小点儿，你别再找它们麻烦了，都留着。我喜欢。“
(完)
[原创小说] 浮生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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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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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也被我降了标准，又矮又胖，大家凑合着看。他既然结婚了，不如把高大俊美等优点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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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否秃头, 我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George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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