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谷

周末跟个从纽约来的朋友吃饭，他老婆在给联邦法官做clerk, 跟我们讲了个果汁案例。
话要从多年前说起：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美国大石油公司Texaco在厄瓜多尔采油，往热带雨林里猛排有毒废水。1993年厄瓜多尔雨林的几万土著们拿起法律武器在美国联邦法庭告Texaco破坏环境，导致他们癌症发病率上升什么的。一告十年，2002年美国联邦法庭裁决说这事儿不归我们管，应该归你们厄瓜多尔本国法庭管。2003年土著们就回到厄瓜多尔法庭告。这时候texaco 已经在2001年被雪佛龙买了。雪佛龙就说texaco 98被收购前已经跟厄瓜多尔政府把清理的责任和费用交割掉，现在这是厄瓜多尔国家石油公司的事。土著们接着告，雪佛龙接着出尽百宝，包括2008年游说美国政府为此取消对厄瓜多尔政府的贸易优惠。土著们雇的律师是个美国律师Donziger，这人很会来事，有个独立片导演想就此拍纪录片，他就让剧组天天跟着拍，2009年拍出个记录片叫crude. 2011年厄瓜多尔法官Zambrano洋洋洒洒写了一百八十八页的超长裁决书，判雪佛龙赔偿一百八十亿美金，是历史上最大金额的法庭判决赔偿。
大家以为正义得到了申张，邪恶的石油公司该赔钱了吧？可故事没有完。。。。
crude 在netflix 上可以stream, 貌似还又很多extra footage, 跟正式发行的版本不一样。显然律师只检查了正式发行版本没看过足本。有天有个雪佛龙的职员看netflix 上的足本，看着看着说：不对吧，这个律师跟这个法官这么干不合适吧？这不是贿赂么？遂跑去向雪佛龙的律师团揭发。雪佛龙律师团一看大喜，当即到美国法庭控告Donziger 在诉讼过程中行为不端，要求厄瓜多尔法庭裁决作废，不予执行。这个官司接着打，最近打到了纽约地区法官手里。

这就说到果汁部分了：雪佛龙隆重推出明星证人Alberto Guerra， 以前也是厄瓜多尔法官，是Zambrano的同事，收控方的钱写了这个案子里的所有法律意见和裁决，给法官Zambrano和律师Donziger之间拉皮条安排五十万美金贿赂。这个家伙是个人物，他在2008年已经因为行为不端被取消法官资格，雪佛龙遂出钱把他全家搬到美国，每月付钱，让他出庭指控。 接下来召唤敌方证人法官Zambrano出庭，他头戴一顶大红毛线帽，帽子边缘织着两只angry birds 式的大眼睛，对质时达到一种四只愤怒眼睛一起瞪着对方律师的效果，坚决否认这个超长裁决书有人代笔，说都是他亲手写的，一个助手都没用，除了一个十八岁的女秘书。雪佛龙律师就质问他裁决书里的种种细节：提到的主要致癌物是什么？引用的研究报道是什么？该人全说不上来。雪佛龙律师又质问裁决书里引用大量法国美国澳大利亚案例，但是你完全不懂英语和法语，你是怎么写的？他说是我的秘书做的调研。律师说：你的秘书也不会说英语和法语，她怎么做的调研？他说：她在互联网上查到西班牙文版本打出来给我看。他还宣称三个月内读了二十万页材料，这个阅读量一般人得读一年半。然后这哥们2012年因为不恰当的释放了一个毒贩也被取消法官资格。这哥们出庭做了三天证，开庭每天都像马戏团，他的亲友团很强大很五光十色，土著头子穿着民族服装隆重出场，还有一大帮支持厄瓜多尔土著反对邪恶大石油公司的进步文艺青年小明星，包括英国摇滚巨星斯丁的老婆。效果是毁灭性的。他做完证雪佛龙就赢了。。。。

现在土著们接着在加拿大阿根廷巴西要求当地政府执行厄瓜多尔法庭裁决，封雪佛龙的财产抵债。

我们所最近几年代表Chevron，这个案子真是吞噬了大批律师的青春，连我这个主攻方向跟它八竿子打不着的都短暂的在这个案子上干过活。。。

刚接触这个案子的律师（包括我）都以为这是good vs. evil，我们代表evil的美国石油公司，后来了解多了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首先Chevron自己没干啥坏事儿，是它买的公司Taxaco在60-90年代污染的。Taxaco当时是Ecuador政府的座上客，跟Ecuador的国有石油公司联合开采石油，采用的是政府批准的方式。政府和石油公司挣了很多钱。90年代开始有人告环境污染问题，Taxaco的defense是我们当时完全遵守政府法规，但我们承认我们确实污染环境了，就同意clean up。由于它在联合开采石油公司中只占少数股份，所以它clean up一部分（剩下没有clean up的部分Taxaco觉得应该由Ecuador国有石油公司负担，因为挣的钱那些国有公司拿的是大头）。政府也同意了，还给了Taxaco一个release from any and all future claims。后来Chevron收购Taxaco的时候也知道有这个案子，但是已经有release了呀，就收购了。从此噩梦开始。。。先是厄瓜多尔政府出尔反尔，换届的领导人上来一看，哎呀，Chevron有钱啊，代表弱小的原住民去告为富必定不仁的美国石油公司，赢不赢的不说，可以拉选票阿，如果赢了还能拿一大笔钱！于是就不认release了，狮子大开口要巨额赔偿。Chevron也不想闹大，就offer　clean up以前Taxaco没clean up的地方，但是对方不同意，他们要钱。他们还要保留“证据”，要拍记录片，要有耸动新闻图片，他们甚至弄出一个固定路线叫做the toxic tour,　于是环境继续恶化。。。不但如此，他们还伪造证据，伪造证词，贿赂证人，贿赂法官，总之不择手段。他们的理念是为了达到“大善”不惜行“小恶”。
这个案子现在大部分结束了。代表原住民的律师事务所久负盛名，却由于弄虚作假，被判赔偿Chevron　15米，无法独立支撑，就把自己卖了，跟另一个所merge了。Donziger还撑着，还要appeal什么的，但也不可能扭转乾坤了。

纽约客关于这个案子有个文章，值得一读：http://www.newyorker.com/reporting/2012 ... ntPage=all

我听下来的感觉就是厄瓜多尔政府显然超级混乱，以前跟texaco 签的release 说不算就不算了。另一方面来说texaco 肯定没少干贿赂操纵当地政府的事情，原住民眼看政府不能保护他们的利益奋起打官司也没什么错。乱七八糟的政府和乱七八糟的司法体系下，就算有好的目的也要用各种不正当手段，有坏的目的更不用说。

Knowing wrote:我听下来的感觉就是厄瓜多尔政府显然超级混乱，以前跟texaco 签的release 说不算就不算了。另一方面来说texaco 肯定没少干贿赂操纵当地政府的事情，原住民眼看政府不能保护他们的利益奋起打官司也没什么错。反正一个乱七八糟的政府和乱七八糟的司法体系下，就算有好的目的也要用各种不正当手段，有坏的目的就更不用说了。

是啊！当初开采石油土著就没得着钱，全被政府和石油公司瓜分了！现在政府仍然是一片混乱，Chevron要去治理污染对方都不让，就是要钱，但可以想象的是Chevron就算给钱，这个钱也到不了土著手里呀。。。可怜的当地人民，一直被损害被操纵。。。

所以Chevron不会clean up the rest， 然后原住民也拿不到钱了么？那个律师事务所倒是看suits有些概念，被收购也还好。

是啊，反正生在落后国家就是倒霉。
正好我读二十一世纪资本论，里面说到被殖民的发展中国家虽然有殖主国的资本输入经常很不稳定，因为殖主国资本都很重视保护自己的投资利益，就要控制殖民地政权制定极度有利自己的法规。这显然跟本地人利益冲突，埋下了傀儡政府统治不稳定的根源。矛盾激发到一定程度傀儡政府就被推翻了，上来个激进政府翻脸不认人，外国资本就统统逃跑。经济系统被这么一震荡当然搞不好，令人民失望，又埋下新政府不稳定的根源，过几年再来个复辟。。。。如此反复，弄的经济一团糟。

是啊是啊，中国人里特流行的说法就是，非洲人的政府多腐败野蛮，可见他们是劣等民族，贫穷是活该。欧美人的政治体制多先进，可见是上等民族，发达是应得的。直接跳过几百年殖民历史。

发达国家的穷人和发展中国家的富人都爱这么想。

很没良心地读乐了。

幻儿 wrote: 纽约客关于这个案子有个文章，值得一读：http://www.newyorker.com/reporting/2012 ... ntPage=all

我周末在读这个文章，哇塞texaco 真是 很常见的坏，污水处理嫌花钱随便排放，勾结本地腐败政府欺负土著，就先不去说它了--把石油当水洒在路边降尘，骗土著石油包治百病，简直....他们怎么能坏的这么有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