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上有个爱德华六世国王学校,大家几乎可以肯定老莎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受的教育。这十六世纪中期建造的木楼今天不仅仍然健在,甚至还挺精神的,楼下是个大礼堂,楼上的教室摆满了桌椅,有时还会上上课。星期六对公众开放,我探头探脑地去看一眼,买了门票后,一个身穿制服的男孩子严肃地陪着我楼上楼下参观,口齿伶俐地解说母校的光辉历史,可爱得一塌糊涂。我问了男生几个问题,这娃对答如流,很自豪很有范儿。他十四岁了,正在上九年级,已经在学莎剧,麦克白。美国学校也教莎剧,初中学罗密欧与朱丽叶,高中念麦克白或者 Julius Caesar 。
二楼的书桌看着就有很多年代了,黑里透红的桌面上横七竖八地刻了好多字儿,如果真要在书桌上写字儿,桌上必须先垫了一块平板,否则坑坑洼洼的没法下笔。这么烂的书桌还留着,显然只是为了纪念意义。让我想起自己上小学和初中时,没有一张书桌上不是写了很多字儿的,少不了某某喜欢某某之类的八卦。果然古今中外的学生都是一样的。
说起涂鸦,之前在莎士比亚故居里也有看见,他家一扇玻璃窗上被写满了某某到此一游的字迹,其中不乏文学名人如 Tennyson. 后来实在写不下了才被拦起来。真是人人都要沾点仙气。其实莎士比亚生前票房卖座不错,但死后百多年也没被当成文豪,到十九世纪文坛兴起浪漫主义思潮,才被 "rediscover",被众人捧上了古今第一文豪地位。狄更斯也是大力推动保护文物故居的活动家之一,可见他也是莎粉一员。 从那时到现在时不时会有人出来发发牢骚唱唱反调,要么说那些巨著不是他写的,要么说其实也没那么好嘛都是吹出来的。连莎士比亚也有人不喜欢,可见口味这种东西是没法一致的,也没有一定的标准。反正我知道自己的感受就够了。
Walking tour 的导游大叔显然不仅是个自豪的莎粉和老乡,而且是个业余演员,一路上不仅细细叙述跟老莎有关的景物和历史,还大段背诵莎剧台词,在 Guild Chapel 里还声情并茂地朗诵了最有名的 Sonnet 18,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念完最后两句,"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and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陶醉地摇了摇头感叹道,"So good."
莎士比亚死后葬在家乡的圣三教堂里,太太 Anne Hathaway 几年之后去世葬在他旁边,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也葬在一起(另一个女婿没看见)。据说当时让他全家隆重地占据教堂一角还有人反对,因为他毕竟不是贵族,但已经是 Stratford 出来的大名人了,进过朝廷见过王上还颇有钱。在莎墓旁边导游大叔特意指出老莎的女儿 Susanna 的墓志铭说, witty above her sex. 意思是, clever ... for a woman. 可见当时社会风气多么鄙视女性。但是,大叔指出,莎剧里有各种强韧聪慧的女性角色,例如 Much Ado 里牙尖嘴利性格独立热情奔放的 Beatrice,以及威尼斯商人里女扮男装在法庭上滔滔不绝智勇过人的 Portia 。
我的旁白:傲慢与偏见里的 Liz Bennett 背后吐槽 Darcy 被听见的桥段显然是抄这个的,而 Beatrice 和 Benedick 这对欢喜冤家比傲慢与偏见更合我意,他们的 screwball comedy 流传更广。导游大叔没提莎剧里那些五颜六色善恶难辨的女角色,那些强硬的性格和强烈的欲望,例如 Lady Macbeth, 例如 Cleopatra 。以男性主导的主流文学中的女性人物,少不了大半是男性白日梦的投射,不管是理想化还是丑化,都不似真人。而莎剧里很多女角色(不能说每一个,每一个也做不到)都是独立的人。即使那几个被理想化的女角, Desdemona, Juliet, Cordelia 也各有各的力量和动人,而那些不被理想化的女角倒很少被人推崇,因为社会仍然没有勇气面对她们的欲望和野心和手段和真实。
Portia 是常常被提起的理想女角,既符合男性理想又威风八面,真是两面讨好。恰好之前晚上刚在 Stratford-upon-Avon 坐落在河岸不远的 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 上演的“威尼斯商人”。

大家都知道莎士比亚生前一直在伦敦的剧院活动,Stratford 这种乡下小镇里没有那么多的闲人与闲钱支持戏剧。这个剧院是二十世纪的产物。(当然,现在的 The Globe 剧院也是。)看过了一些英国舞台剧之后,感觉美国的顶尖演员,导演,舞台设计之类,亦可与英国舞台媲美。我在华盛顿看的莎剧,例如 Coriolanus (STC) 和 Henry V (Folger), 真不逊于英国舞台。但是,我个人觉得,英美莎剧的差距在于配角演员的水平。The Globe 还没去看, RSC 演员的整体水平都相当不错,即使龙套也一丝不苟,这方面似乎比美国剧团要高出一筹。
很多时候很难比较不同版本的同一莎剧(或同一任何剧),因为每个编剧会做出自己的剪裁,每个导演进行自己的诠释,每个卡司也各演各的。所谓一百个人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主要还是指演员不是读者的独特理解。这也是舞台剧的魅力之一。所以只能说,某个版本的表现,更接近我对于某剧的理解和想象。例如,我个人觉得亨利五世并不是坚定地为他歌功颂德,我就特别喜欢剧里对战争的冷嘲热讽和对亨利五世的灰色描写。但是在英国,这个剧一般会演得比较爱国主义热血沸腾。所以我就喜欢 Folger 前两年的版本超过 Tom Hiddleston 主演的电视剧版(主要在于编剧和导演的美化)。
RSC 这次特意请了以色列籍阿拉伯裔的老演员 Makram Khoury 来出演 Shylock. 他的口音和形象都很贴切。但是总体来说感觉这个版本的注意力并非放在 Shylock 的愤怒上。剧一开始,威尼斯商人 Antonio 就表示很不开心,因为他爱的 Bassanio 跟他分手了,兴冲冲地要求追求全城嫁妆最丰厚的女光棍 Portia 。他俩上场没几分钟便热烈拥吻。好吧,过去几十上百年中, Antonio 苦恋 Bassanio 甘愿为他倾家荡产乃至去死,已经变成主流的解释,剧情和台词确实也难以辩驳,但两人是实质情人吗?Bassanio 以前泡着老男人占尽便宜,现在又甩了他去骗婚吗?这种解释在我看来并没有明确的基础,但好像也有人这么理解。
这么一来,Portia 就有点惨了,或者说大赢家是又帅又讨喜的花瓶 Bassanio, 闹得有钱好捏的大叔和财智双全的美女都甘心替他服务到底。按照这版导演的解释, Bassanio 对 Portia 怎么看怎么象敷衍,但是对 Antonio 貌似还更真情些,剧里处处强调两人眉来眼去。我一边看一边暗想这真是太腐了太腐了!说实话我不太认同这种诠释,跟学戏剧的盆友写 email 吐槽,说他们哪只眼看见 stage direction 里写了 "Antonio and Bassanio kiss"?盆友回信,莎士比亚的剧里本来就把提示写得贼简略,或者本来的提示都没记下来,所以后人排演时经常得自由发挥。好吧,不过我还是认为 Antonio 是单恋 Bassanio...
巧合的是,伦敦的 The Globe 剧院也在上威尼斯商人。这个版本不像RSC 版本,以 Shylock 和女儿Jessica 为中心,因为请到老戏骨 Jonathan Pryce 和他的女儿 Phoebe Pryce 同台演父女。可惜票子都已卖完,我没机会比较两个 productions. 可以看出不同版本的的各自排法不仅是导演的艺术选择,也跟选角演员有很大关系。

虽然没看上 Pryce 家庭版的威尼斯商人,但是我在 The Globe 看了一部很少排演的历史剧 King John.

King John 是个历史上多有争议的国王,在位时政策不得人心,得罪了不少豪门贵族,差点被颠覆,只好签了分权的 magna carta,后来成为宪法蓝本。另一方面,他比亨利八世早两百年跟天主教庭闹翻,为英国的宗教改革运动开了先河。出发之前把剧本看了,觉得很有意思,完全看不出莎士比亚的立场是同情他呢还是抹黑他。与之相反,The Globe 剧院的表演却很清楚地把 John 表现为一个无能的小丑国王。我越看他越象是在影射 George W. Bush,连说话的公鸭嗓和语气都象。说起来大家对 King John 的印象就是罗宾汉传奇里那个趁大哥狮心王理查不在家篡权夺位的坏蛋,理查当然是好人。其实他们家的情况也很复杂,不逊于红白玫瑰。理查领了十字军东征,名义上是圣战,其实是抢钱发财。弟弟 John 确实篡权,但是理查回来之后并没把他一刀砍了,而是兄弟和解,理查临死前留下遗嘱指定 John 为继承人,虽然其实按继承法,王位应该给他哥哥 Geoffrey 的儿子 Arthur. King John 这部剧里的很多成份让人觉得眼熟,因为在后来的莎剧里也有出现,一方面是老莎自己回收利用,另一方面却也因为历史常常会重复自己。不仅跟亨利八世的桥段有重叠,王位继承纠纷带来的家人内斗也是在各国历史上反复上演的好戏。Again,这部戏里的女人们都强悍勇猛,恨不得自己披甲带盔上战场,可惜不能打仗,在后面动用一切资源,推儿子上王位 --- 太后 Eleanor 推儿子 John,逃到法国的 Lady Constance 推幼子 Arthur。啊,这些原版推妈虎妈们才厉害呢,现代推妈们差得太远了。
剧里有一段讲 John 捉到了侄子 Arthur,指使打手 Hubert 去伦敦塔里悄悄把侄子除掉(不知道那时有没有伦敦塔)。这段很象理查三世里 kinslayer。但是,在这里 John 又后悔了,找来 Hubert 收回成命,但已经太晚。阴差阳错,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这罪恶还是算到了他的头上。作为旁观者,观众心情很复杂,他是不是个残忍的 kinslayer 呢?John 不是(剧中人物)罗锅理查那么墨墨黑的大坏蛋,而是一个困境和野心超过了能力的人,虽然树敌不少,但也吸引了一些忠诚死士。讨厌,老莎总是不肯让我们心安理得地鄙视坏蛋,代入好人,觉得自己占据道德高地,总是要挑拨我们内心的小声疑惑,“换了我恐怕也做不成好人耶”。
这个剧里除了抢王冠的诸位王公贵族之外,最有趣的却是一个私生子角色。其实这个故事完全不需要这个角色,他的存在有点象希腊剧里的 chorus,其他人物勾心斗角斗得热火朝天,他在旁边跟观众挤挤眼说怪话,指出红尘虚妄,引来哄堂大笑。

这个环球剧院当然不是四百年前的剧院,而是前些年在旧址附近重建的(而且是个美国人出钱建的)新环球剧院。里面采用了复古的设计,四周环绕舞台有三层楼座位,带顶棚的,票价比较贵。而舞台两旁的地面是廉价的站票,上面没顶棚,下雨会被淋着。这样的设计让台上的演员和台下的穷人观众离得特别近,台上基本依靠日光,所以他们排的剧总是特别注重跟观众的互动。我坐在上面的凳子上往下看,站着的观众跟舞台一样清清楚楚,看得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喜怒哀乐,跟普通的室内剧场完全不同。

坐在这样的环绕剧场里,演员简直就是站在观众中间,感觉很有意思。可以想见,当年的剧里,the bastard 就这样站在一边,指指舞台中央的王公贵族们,凑过来对我们大家说,他们个个都道貌岸然,冠冕堂皇,其实推动每个人的力量还不是为一己私利,commodity 这神奇的字儿。或者罗锅理查三世一上来就亲切地告诉我们,“人人负我,我负人人,我要报复社会!” 回想一下其实莎剧里确实有不少台上人物跟台下观众直接对话的段落,看在纸上像是独白,其实是在逗观众。同时忽然想到,那时候的观众大概不象现在的观众,老老实实地呆在台下不敢吭声,说不定跟美国的黑人教会似的,喜欢吆喝着接台上的话茬,说不定被感动之下还会冲上去把 Iago 痛打一顿。
莎士比亚本来就喜欢对称感,在剧里常常安排两个类似的人,或者两段类似的关系。 在 King John 里面也有一种奇异的整齐感。英国跟法国打仗,John 和 Arthur 争王,两边势均力敌,总是僵在死结状态,谁也打不过谁。如果以 John 为中心,左边跟 Arthur 和代表他利益的法国斗,右边跟天主教廷斗(在历史上这些不是同时发生的),把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如果以法国国王 Philip 为中心,一边是和亲割地的好处,一边是顿足捶胸的孤儿寡母,倒是容易选择实际的好处;形势一转,一边是新朋友英国,一边是势力强大的教廷威胁,他就撒手不理了。我相当喜欢这个剧的几何形状,戏剧冲突多而不乱,形状复杂到跟中东现状有一拼,给人密密麻麻却清清楚楚的感觉。我觉得胖大叔应该好好地学学这出戏!看看人家把复杂的情节和关系写得多么简略,刷刷刷地就结束战斗了,不用一拖五个钟头。
Bastard 这样的角色,在一个人人为己,争夺王位的故事里是领观众感情入戏的切入点,因为他是个 outsider,冷眼旁观,跟观众的地位一样。不知什么原因,outsider 角色在不朽的文艺作品里占据最重要最常见的地位。可能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自己是 outsider 的感受,讽刺的是如果人人都觉得自己是 outsider,其实没有人真正是孤独的特殊的。没关系,主观感受及现实,哪怕主观感受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全剧人人为自己的利益,除了一个 ... 奇怪的打手大叔。在理查三世里,两个黑心杀手一边感叹睡眠中的小王子多么可爱,一边下手把他们掐死了。但是在 King John 里的类似情节,打手大叔被老板命令去杀掉可爱的小王子,却下不去手。哇这一段简直煽情至死。Hubert 在很多方面让我联想起 Sandor "The Hound" Clegane。外表凶狠内心柔软的杀手大叔,呃,这种类型还真让人欲罢不能。
The Globe 当年也红极一时,据说伊丽莎白女王还去看过戏(难道不是把戏班子叫到宫里去演?),跟另外几个名剧场 The Swan, The Rose 齐名。这是英国历史上最蒸蒸日上民生富裕的时代之一(另一个好时代也是女王治下),生产力发达了,商业繁荣了,多出剩余劳动力,社会分工细化了,人民群众兜里有钱,便养得起更多的娱乐文艺产业。Stratford 的导游大叔介绍说,莎士比亚的爸爸是开手套作坊的,利润相当不错,才能把儿子送到学校接受教育。学校的导游小哥说,莎士比亚入学的时候这学校才不到十年新。之前只有贵族和遁入空门的和尚才能上学念书,但文艺复兴的春风吹过来,富裕商人阶层的孩子也可以念书了。据记载,当时学校甚为严格,学生们从早念到晚,没有寒暑假,都要学希腊文拉丁文,念经典文学(大约是 Iliad, Aeneid 之类),读历史读圣经 --- 很难想象仅仅几十年前平民读圣经是绝对禁止的,把圣经从拉丁文翻译成英文的 Tyndale 还被教会烧死了。如果没赶上好时候,任他多么天才也一定会被埋没,不会有传世神剧了。
在伦敦看剧
除了两处莎剧之外,这次在伦敦还看了另外三部戏。第一部是跟小K和素食男一起看的 interactive play, 艾丽丝漫游仙境。很新奇的剧种,好像叫 immersive theater。在一个仓库式的大房子演出 --- 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表演 ---- 里面被隔出很多小房间,黑咕隆咚的,光线微弱。观众被几个剧组人员分成四个小队,在迷宫一样的房子里钻来钻去,真的想掉进了洞里的艾丽丝一样,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一路上遇见各种奇奇怪怪的人物,不,动物,例如,鸡蛋 Humpty Dumpty,Queen of Hearts. 作为观众又动手,又动脚,又动脑,真的投入到剧里去了,非常好玩又好笑。
这种戏剧对于舞台和美术设计的要求甚高,要把场地装饰得奇幻,又要调度路线和时间,还要应付观众带来的不可预测因素。事后我考虑了一下,还有什么剧适合 immersive theater,觉得第一需要有不止一个场景的剧,第二剧情不能太复杂,一不注意就没看懂跟不上。侦探故事和吸血鬼之类的恐怖故事或许都可以,类似 Alice 的冒险故事应该也可以,例如 Treasure Island, Peter Pan 之类。
另一部是 Kirsten Scott Thomas 主演的 The Audience。这个剧在百老汇有同时上演,主角是 Helen Mirren,最近刚得了 Tony 奖最佳女主角。剧情本身很简单,伊丽莎白二世女王自登基至今,每周与在位的首相见面谈话一小时,被知会一下内阁状况,而已,至今已有十二位首相来来去去,而女王还屹立不倒。这个剧就是一连串的女王首相对话。好吧,这个题材听上去非常干巴巴的,看了才发现出乎意料,整个过程并没有完整的故事线,但对每个首相的性格和当时政局都把握得特别好,即使对英国政史不熟的人也可以跟上。而且具备并没有把女王描写得高大全,而是写出她的无奈。作为一个共和派,我竟然一次也没有想过“这不可能,别来王室也是普通人那套煽情法了”。颇为神奇的是这个剧把各任首相也写得颇有人性和同情,虽然略有抹黑 Tony Blair 和 Margaret Thatcher 的倾向,对于其他几位都很温和,甚至 David Cameron ...
还有一部戏是 Tom Stoppard 写的最新剧 The Hard Problem 。最早是在 Oliver Burkeman 的一篇专题报道里看见提到这部新剧。所谓 The Hard Problem 指目前神经心理学特别红火的课题 consciousness,争议之处在于意识到底是什么,它是物质的(一团神经及其发出的信号与连接)还是非物质的存在,它到底有什么用,它是不是人类独有的功能,等等等等。Oliver Burkeman 的报道总结得比较全面又通俗,值得看看:
http://www.theguardian.com/science/2015 ... sciousness
在 consciousness 课题的中心是一个神经心理学的老问题:mind and body. Mind 物质的还是虚无缥缈与生理活动分离的存在?后者是各种宗教的基础之一。哪怕是最科学的科学家,亦难以抵抗“非物质灵魂”概念的诱惑,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至今没有看到有说服力的证据,显示 mind 或者 consciousness 跟物质的生理活动有直接冲突或不兼容之处。很多原来看似虚无缥缈的大脑功能,现在都被具体化物质化,例如记忆,例如社会性对于感情的控制,喏,就在那里,不在别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哪怕是借助工具的看见,例如 optogenetics)。最后只剩下 consciousness 还没有被找到具体的地点和形状,于是它就是“灵魂”的最后根据地,如果它也失守了,那宗教就真的要倒塌了,至少人类的自身独特性的幻想肯定要倒塌了。当然,人类独特性也是未经证实的,但是随便抓一个科学家,他多半相信 consciousness 是人类独有的功能,虽然并没有证明动物就没有 consciousness。所以,“灵魂”概念在科学界的最后替代品 consciousness,就成为现在热门的 the hard problem, the ultimate question. 它是什么?它在哪里?
所以非常不奇怪地,Tom Stoppard 这一部关于意识的新剧,说着说着就成了含有宗教意味的讨论。
The Hard Problem 是全新的剧本,今年在 National Theatre 上演是 world premier,本来我以为一定看不到了,还略有遗憾,结果到了伦敦之后一查,咦?竟然还没结束,于是赶紧买了星期三下午的 matinee 的票子,赶上了最后的最后一场,真是非常幸运。

Stoppard 是个有趣的剧作家,对科学话题很有兴趣,喜欢塞入大段大段的台词阐述和辩论科学话题。他的 Arcadia 的主题是讨论热力学第二定律:在一个能量封闭的系统里,熵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怎样把科学理论变成人物和故事,看上去不干巴巴甚至抓住观众的注意力,难度颇高。Arcadia 不仅在对话中直接讨论,而且在形式上模仿 the second law of thermodynamics, 剧中的人物与情节也是越来越散,越来越散 ...
The Hard Problem 里没有形式上的奇形怪状,恐怕跟 consciousness 在科学上尚无定论有关。剧中的主角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女科学家,搞心理学研究,中心课题是,人之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她跟各个配角科学家来回争论的问题包括了 consciousness 是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灵魂是一团线路和蛋白质和电信号,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的存在。但她并不是个反科学的傻瓜。看这个剧之前,光看剧情介绍,我怕 Stoppard 落入俗套,哪怕只是为了取悦观众,也要保留一点人类独特论和精神胜利的希望。啊,但是他没有那么廉价乐观,因为他不是美国人!感谢上帝!我很欣慰地看到这个剧没有把问题简单化,既不夸大科学的作用和正确性,也不廉价地迎合观众的感情需求。
说实话在看这剧的时候我觉得情节有点俗套有点煽情,但是渐渐地被各个人物的刻画和他们的关系吸引住了。之后想起回味无穷,感到其中深意。果然这个关于 consciousness 的讨论并不是一个纯科学的讨论,而是牵动了人类内心深处的最原始的感情需要,那也是宗教所在之处,科学未必能替代宗教,并不是因为人傻,而是因为正确与事实并不能满足感情上的需求。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说服力的替宗教信仰辩护。对于 consciousness 的物质 vs 精神的争论,实际上是科学与宗教的争论,而那个实际上是事实与感情的争论,因为人类是感情的动物,所以感情的需要不可能被事实与理智完全替代,所以,宗教信仰并不能被正确的科学完全替代。
别被我这些干巴巴的解释给骗了,这个剧的台词快速而风趣,人物带有多面性和复杂性,感情戏丰富而不过分,很好看。如果知道一些科学研究背景能 get 到一些比较微妙的笑料,不知道科学背景也不会有障碍。
让我略不满意的地方是,主线剧情略微有点老套,而且,整个卡司才七八个人,就设定了三个 lesbians! 也太密集了一点,有噱头之嫌。不过总体来说是这几年我看过的最精彩的现代剧之一。大师果然是大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