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谷

正在慢慢地看这本书，大家都知道它不是一本短书，所以别催我。

Part 1 的后半段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在女主角 Nastasia 的客厅里上演，这个调调跟我看过的所有“古典名著”都不一样。我越看越觉得眼熟得不得了，为啥呢？

想起来了。妈蛋这不就是毛姆的“刀锋”吗？！好吧不是完全照抄，但可以说“刀锋”是对于“白痴”的中心人物的一种诠释。

开头没什么，所谓“当时社会的一幅画像”，把各色人等以及拜金气氛描述了一下而已，kind of amusing and sarcastic. 直到我们进入了 Nastasia 的客厅后，人物发生正面冲突的时候才火花四溅。

白痴据说最早是连载发表的，还真挺有连载味儿，从悬念一步一步推上高潮。发表时间是 1868-69年，早于弗洛伊德发明精神分析学近三十年。从后精神分析学时代倒着看过去，白痴里的很多内容都如光天化日一般的清晰，但在前精神分析时代，这样赤裸裸地揭露人类本性的文字，震撼力肯定超强甚至爆炸性的。

在 Nastasia 的客厅里，女主角提出让每个人出来说个故事，说啥呢？自己干过的最坏的事儿。天主教徒从小就隔三差五地跑去神父那里做 talk therapy，不，confession。不知道俄国的东正教有没有这套仪式。然后三四个男人出来 confess 讲了几个故事，每个故事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就是：我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偷了钱/骂了人/整了人只为自己爽一把，结果害到了别人。虽然有人表示后悔有人表示无所谓，实际上这些统统都是关于 guilt 的意义。这里的 guilt 不是客观意义上被上帝自上而下审判的罪，而是被自己内心审判的主观罪恶感，包括那个看似无所谓没良心的家伙。我一边看一边想，妈呀这就好像在读弗洛伊德的病例笔记嘛！然后作者很狡猾地没让梅斯金公爵忏悔告解，因为这个人物是耶稣基督，按照基督教的说法，耶稣是生而无罪的，因为他不是凡人。所以 one can assume he's never done anything bad and therefore has never felt guilt.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设定，如果他不是人，也没啥好说好分析的了；如果他是个人，那么一个无法感受到 guilt 的人是不正常的，他怎样能够同其他正常人沟通和共情呢？不知道，我只能慢慢看下去。

男人们忏悔了一阵子（我就不逐个分析病例了），美女 Nastasia 拍着桌子嚷嚷着要告解自己的罪恶了。她的罪恶是什么呢？她的故事现在看过去就是典型的大叔萝莉养成系。大叔从小养着孤儿的她，养到十几岁就养到了自己床上，改成情妇身份；养了五年情妇玩腻了，拿出七万五卢布要把她脱手嫁给财迷青年。这时罗果静不识相地冲上来喊“我出十万买下来！” 哇，这是我见过的最赤裸裸的描写买卖女人的经典名作。现实是女人时刻都在被买卖，有时自己还参与到交易之中作为半个卖主，不过大家都很不好意思地用文明的遮羞布盖着表达，这个遮羞布上的画包括两个大字是浪漫。啧啧作者咋这么不文明这么不浪漫咧？

这时候白痴公爵就上场了，拉着 Nastasia 要救赎她。不过他的救赎的口号是：你是清白的，你没罪，所以让我来救你吧。

但是这里有一个本质上的问题，后精神分析学时代的观众马上能看出来：这里的 guilt 不是客观的而是主观的，Nastasia is guilty, as in she feels guilt. 旁人抓着她的肩膀说，你没罪。但这不是她认知上的 truth，公爵的认知与她的认知是不兼容的。所以她肯定拒绝公爵拒绝被拯救啊。

N: I'm a whore. I deserve to be sold to Rogozhin.
M: You're innocent. You're perfect. You're a goddess.
N: Fuck off. I'm a whore.

You see the problem.

(TBC)

啊！太好了！

笑嘻嘻为何激动？你已经看过这本小说了？

我记得我看过开头。正打算重新看。

一条无形的线，把历史和现在连起来。

刀锋与白痴的联系其实很明显，再说毛姆自己都间接地承认了好崇拜俄国文学里的野蛮情感，但是之前我没读过 Nastasia 客厅戏，脑子里完全没连上线。白痴公爵和 Larry 都是 Christ-like figures，基督化身，而他们都急着要拯救一个“堕落而纯洁的女人”。当然两边的文化差异也很明显，Dostoyevsky 手上里的堕落女人是人家的情妇，因其孤苦身世而定性为无辜；毛姆对于女人的贞洁和忠诚介意个毛，所以他写的 Sophie 需要拯救的不是她的清白和名分（whatever that means）而是自我毁灭的愿望，未尝不是寄托了他自己的某种投射。而他们的基督化身最后都拯救失败。

Dostoyevsky 把基督（东正）教和俄式圣人传统放在故事中心，这当然是他的文化环境所致，一点也不奇怪。有趣的是毛姆 --- 他不信基督教 --- 把印度教塞进了这个以基督教为原型的构架，形成了奇妙的效果。不过这也不是偶然现象，在1930年代欧洲被两场大战破坏了信仰和信心，让很多文人转向东方寻求精神指引。（眼熟吧？这跟清末民初东方文人转向西方寻求真理是一样的，因为人的思路是一样的。）把印度教和佛教引入西方知识分子圈的主要是德国文人，参见 Hermann Hesse （写过佛祖小说 Siddhartha）。刀锋里的 Larry 的原型之一是 Christopher Isherwood ，他是文人圈里信仰兼传播印度教的主力之一，战前也在柏林混过，后来定居 ... California. 非常神奇的是毛姆把 Larry 定位为美国青年，真的预测了二战之后出现的“垮掉的一代”，一群文人（主要是 Allen Ginsberg ）对于西方文明历史失去信仰而转向佛教和东方神秘主义 --- 其实都是印度出来的。而这一代文人又直接导致了 hippie 运动。虽然嬉皮运动后来席卷全美，但西岸文化跟中西部和东岸文化一直有所割裂，各色精神 guru（本来就是印度词）层出不穷，到现在都没完没了，这都是一脉相承下来的。

折回来往回看，为啥印度教/佛教文化被介绍到现代西方知识界是通过德国呢？说实话我还没做过足够的调查，摸清来龙去脉，但我曾经随手查过印度与德国纳粹主义之间的关联，表明德国哲学和思想界从十九世纪末就开始钻研印度教和佛教理论（印度教与佛教之间并无清晰界限，尤其是对于西方眼光来说），非常风靡，然后不知怎么的就被有些哲学家（我只知道叔本华）鼓捣成种族优越论了，把自己跟印度硬拉上关系，不仅精神上文化上，连血统上都要自称是古印度后代，忽然就把自己抬高为欧洲最高级人种了！我的妈呀这曲线救国可绕得真够远的了。不知怎么的，高鼻深目黑发黑瞳的正宗雅利安人（印度北部和伊朗）被拿来变成了黄头发绿眼睛的“最高级人种”的直系亲属 --- 现代印度人伊朗人为啥不象德国人呢？一定是他们的血统被污染了而不是自己的血统被污染了。连 Swastika 都被抄来变成自己的东西。哇～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谁说德国人没有想象力？

反正我摸了半天摸到最早的引进印度理论是通过德国文化界的，然后分叉出来演变成纳粹主义和神神叨叨的 spirituality，各走各的路，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仍然在加州的喝生水之类的运动中发扬光大 ...

The tortued logic that squeezes globalization and extreme nationalism together is still fascinating today. And proves the impossibility of purity and absolute isol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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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也别笑话别人，中国自古被印度的文化输出影响深入骨髓，已经无知觉了，连“真理”，“真实”，“方便”，“绝对”，“现在”这些词儿都是从梵文来嗒！

被侮辱与损害的女主角也是这么一个身世。糖爹腻了赔嫁妆把糖娃打发出去。在俄国应该是常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有癫痫，所以男主也有。神奇的是，很多历史学家认为基督也有，很多通神的感受就是犯病时候的幻觉。中国跳大神通神也类似癫痫的症状。

我看到的说法是，通神的感受其实是吃了致幻蘑菇或其他类似草药的副作用。

很肤浅地问小说本身好看吗？如果有刀锋好看我去找本有声书慢慢听。

挺好看的。这是我在纸质书时看了开头的书，后来就买了电子版存在kindle里。当然都是中文的。

CAVA wrote:很肤浅地问小说本身好看吗？如果有刀锋好看我去找本有声书慢慢听。

现代看来节奏比较慢，一忙碌起来就没心情看下去了，需要比较闲散的心情。不过我觉得挺好看的，主要是 psychological insight 和冲突挺精彩的，人物写得颇极端，当然也许真实俄国社会就是这样，没那么多客套。钱是中心主题之一。

没看过白痴。很久以前看过罪与罚，很喜欢。2014年看了卡拉马佐夫兄弟，非常喜欢！
18-19世纪小说家追求的深刻与伟大，现在很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