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
一、
阿真最近经常有人到中年的感觉。
四点半，她急匆匆地丢下做了一半的文件，收拾东西离开公司。她要赶着去日托接女儿小荧放学，现在已经晚了点。等明年小荧上了幼稚园，可以跟邻居家轮换着接送两家孩子，她就可以省去一半任务，不必每日疯狂地赶着下班。
上了路，423号公路上一如既往地堵车。阿真耐着性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不时瞟一眼车上的时钟。初秋的太阳还是相当强烈，照得人额头冒汗。广播里的新闻喋喋不休地报道路况和天气，四处都塞车。
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关掉收音机，翻了半天把手机找出来，看一眼显示，按下接收键：“阿坚。我在路上呢。”
丈夫阿坚在另一头说：“那就好了。我在网上看到423堵车，怕你遇上。”
阿真抱怨道：“这不正卡在这儿吗？还好我快到出口了。小荧的老师恐怕又要训我了，她上次就跟我说，小荧老是最后一个被接走。”
阿坚安抚她几句，然后道：“我还有个临时会，晚上恐怕要七点以后才能回家，你们别等我。开车小心。”
阿真说OK，收线，重新扭开了收音机。里面一把男声正在播报道琼指数收盘数字和去年当选连任的总统一年来的政绩总结。阿真充耳不闻，思路不自觉地游荡到老友叶子身上。她今天刚收到叶子的电邮，说幸好叶子说她和丈夫准备下个月去纽约渡假几天，打算经过费城时逗留一夜。“你负责找个与众不同的餐馆带我们去吃。” 叶子夫妻喜欢尝遍世界各地稀奇古怪的美食。
她们好久没有联络了。自从一年多以前阿真一家因为阿坚换工作的缘故搬到费城的远郊，阿真只跟叶子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叶子趁老公出差，开了三个钟头的车从华盛顿过来看她；另一次是阿真自己到南边开会路过华盛顿，匆忙地跟叶子吃了顿午饭。平时经常是叶子起头，给阿真打电话聊天，阿真常为疏忽好友自责，但又替自己开脱地想，叶子夫妻俩没有孩子，当然不及自己忙碌。唉，过去她们亲如姐妹，现在少了个闺中密友，生活中的乐趣缺了好大一块。
想想自己搬到此地竟然已经快两年了，真是光阴如箭呐，阿真想，真有点怀念华盛顿，毕竟自己在那里住了六年，度过了自己一生里最好的日子。正感慨中，眼前赫然出现一块绿色的路牌，阿真惊觉自己的出口已到，差点儿错过了，赶快换道下了公路，也顾不得理会后面一辆卡车不满地按了她一喇叭。她不喜欢开车，出门一般都是阿坚做司机。过去阿真嫌他开车太慢，经常自己坐到方向盘后面，不过她爱走神的毛病也出过几次惊险状况。自从有了小荧，换了辆SUV，她就不太计较丈夫慢吞吞的风格了，安全第一，而且她一直也没习惯开大车。
阿真连闯了两个黄灯，到了日托时还是晚了十五分钟。小荧班上的老师正在等她，那是个二十几岁的洋人女孩子，脸色已经有点颇不耐烦。阿真一边拼命道歉，一边把女儿接了出来，心头颇为郁闷，却又不敢得罪老师。毕竟小荧整天都掌握在她们手中，依靠她们的照顾。
小荧全然不觉母亲的烦恼，兴高采烈地举着一张纸，叫妈妈看自己白天上图画课的作品。阿真敷衍地应答好好好，急忙地拖着女儿的手出门往停车场走。开了车门，把小荧在后座上安顿好，关上门，这才发现车身后部一条细长的划痕，天晓得何时刮到的。修一修恐怕又要花不少钱，阿真烦恼地想，没多久前才好不容易把买车的贷款付清，地产税今年又涨了，样样都是无底洞。她并不热爱理财管帐，但阿坚还不如她自己细心，要把事情办好只有自己动手。
一路上，小荧叽叽嘎嘎地说个不停，今天玩过什么游戏，学了几个字母，哪个小朋友又闯了祸。阿真想：这孩子也不知继承谁的性格，既不象我又不象她爸爸，倒象我妈。搬家后就数她适应得最快，一下子就交了大把小朋友。她是个乐天外向的孩子，将来会快乐的。
快到家了，阿真脑子里飞快地转动--晚上吃什么呢？真是伤脑筋，每天都要为一日三餐吃什么而绞尽脑汁。开车经过麦当劳，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拐进去，省事是真省事，可是太不健康，尤其是小荧，不能让她小小年纪就被麦当劳套牢了。想想过去自己单身时动不动就汉堡汽水打发一顿，那种日子。。。阿真叹口气，现在是喝凉水都长肉。可是一想到做饭她就头大，况且女儿已经在吵吵着饿了，冰箱里有无剩菜，阿真完全记不得，甚至连昨晚吃的是什么都没印象了。最后她们在家附近的超市里买了颗生菜一只烤鸡回家做鸡肉三明治就牛奶，饭后甜点是一人半只苹果。好在小荧不算挑食，虽然不太喜欢吃蔬菜，一般哄一哄，或者混在其他食物里，还是可以喂得下去的。
草草折腾完晚饭，刚把小荧放进澡盆，门锁响动，阿坚回来了。阿真扬声道：“桌上还有剩的鸡肉，自己吃吧。” 阿坚答道：“不用了。我在外面吃过了。” 阿真皱皱眉头。阿坚总是喜欢吃美式饭馆里的菜---皮萨饼，通心粉，香肠土豆，极其油腻，让人看了都堵血管。阿真不愿在家里做这些，他自己又不会做饭，就老在外面买了吃，只是怕太太责怪，不敢带回家。其实阿真早就懒得说什么了，也有点赌气--他既然不喜欢吃她做的菜，随便他爱吃什么吃什么得了。
阿真对丈夫说：“我去给小荧洗澡，麻烦你把碗洗一下。” 小荧喜欢水，折腾了半天不肯从澡盆里出来，好不容易说服她擦干身子穿好小睡衣，阿真自己的衣服也湿了一半，然后亲亲她的嫩脸蛋，送她去卧室睡觉。孩子还兴奋得很，恳求妈妈让她看电视，阿真坚决地摇摇头不让，指指墙上的钟，都快九点了，明天还要上幼稚园。给她读了几页Winnie the Pooh童话书，好不容易哄得她困了，才关灯下楼。
阿坚坐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阿真凑过去瞟一眼---大西洋月刊。“看啥呢？这么投入？” 她心不在焉地问。
“世界债券市场的走向，挺有意思的，他们说美元的持续贬值很危险，搞不好就象扑克牌搭成的房子，一触即倒，别的国家手里拿着。。。” 阿真最讨厌一切与数学沾边的东西，所以也没用心去听，心思又游移别处去了。阿坚最近对宏观经济理论产生了兴趣，读了许多文章，但也没见他把知识用到个人投资上，钱还是放在定期帐户里。他俩在投资上都是一样的胆小，只要能保本就安心了。
“我去睡觉了。” 阿真打个哈欠道，“累得贼死。”
平心而论，阿真知道这一年多比前几年轻松多了。自从怀了小荧后，她就没过几天不累的日子，先是夜里起来四五次喂孩子，小荧送进托儿所后则每月必定有至少一次呼吸道感染或中耳炎，跑诊所是家常便饭。她感觉每时每刻都在长跑马拉松的最后一里路上。最近小荧大了些，生活终于有了点规律，睡眠时间也终于稍有保障，但她还是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更觉得瞌睡，好象太习惯了疲于奔命的生活，都麻木了，调整不回来。
阿真换上睡觉穿的背心和睡裤，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上楼去，而是端了把椅子挨着电脑前的丈夫身边坐下来，把脸搁到他肩上，凑过去断断续续地读屏幕上的字。阿坚不扭头地伸过手来搂着她，两人就这么拥着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阿真读了一会儿就腻了，起身道：“这下子真要去睡觉了。这杯水留给你。” 然后独自上楼睡下。阿坚是夜猫子，作息没有一点规律，有时成夜也不知鼓捣什么，一个月总有几次就在楼下沙发上拥着毯子糊弄一夜，倒也没见他白天被老板抓到打瞌睡。
阿真正相反，是早睡早起的典型，一大早六点不到就醒来了。匆匆刷牙洗脸，给小荧准备好午餐饭盒，叫醒小荧，帮她梳洗完毕，热了牛奶让她自己吃早饭。阿坚还赖在床上，但是等一会儿八点时闹钟会叫醒他，好送小荧去日托。今天日托带孩子们去水族馆活动，要早一点到，阿真昨晚特地把闹钟拧早半个钟头，兼叮嘱丈夫好几遍，希望贪睡的阿坚别迟到。她最后给自己胡乱抓起两片面包，涂上点花生酱塞进嘴里，抓起手提包就出门了。
到公司时，四周的办公室还大多黑着灯。阿真喜欢早晨上班时的感觉，静悄悄的，似乎整个一层办公楼都属于自己，她可以集中精神做事，或者什么事都不做，倒一杯咖啡上网读报纸。
今天她到得比往常还早些，打开电脑，坐上一杯咖啡，然后推开通向楼梯间的门，爬了三层到统计处所在处。一趟趟的办公室也是静悄悄的，只有走廊的灯光照亮整个楼层。她放轻脚步，绕到角落的一间两面有窗的大办公室，敲敲洞开着的门。桌边坐的一个中年男人扭过头来，说道：“早，阿真。”
阿真也不急着进去，斜倚在门边上微微笑着。
男人从巨大的办公桌后走出来，探头看看门外没人，便把阿真拉进屋里，顺手带上了房门。屋里只有桌上的台灯和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一小片，阿真和统计处总管老盖就站在阴影里。阿真往墙角挪了挪，老盖跟着凑了过来，慢慢地，犹豫地。阿真抬手摸摸他的脸，整整他的蓝衬衫的领子，轻声一笑：“今天没会么？领带也不打。”
老盖向前一步，手臂绕到她的背后，紧了一紧：“哪天能没会开？不过老天有眼，今天第一场是九点半，让我喘口气。等下你给我戴吧。”
阿真对着他的耳朵吹口气：“好。” 两人吻在一起。
缠绵了半天，阿真越过老盖的肩头向书桌望去，视线在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无数镜框中找到台钟上的红数字，舒口气道：“快八点了。” 桌上所有的照片都是老盖两个儿子的，从小到大几乎每年一照，没有一张其他人的照片，甚至没有他自己跟儿子的合照，当然也没有他的前妻的。
老盖唔了一声，嘴唇还在她的颈上留恋。阿真轻柔地从他怀里溜出来，在他的公文包里翻出了一条领带，开始给他系上，一边望着他最近去加勒比海渡假时晒黑的脸，衬得他的眼睛比平时更浅了。老盖的手仍然留在她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无穷无尽的工作和会议。
“谁让你是个奶油总管，对手下严不起来呢！样样事情都亲力亲为。。。” 阿真说了一半打回下面的话头，心想还是少对人家部门的事品头论足的好。这就是同事之间说话的尴尬了。
老盖听了这个称呼，无声地笑了，嘴角带了一丝无奈。他虽然位子甚高，离VP只差一步而已，却并不太通晓管人之道，自己身上揽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杂事儿，手下一两个不得力的主管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了。其实老盖也并不太老，不过头顶已秃得相当厉害。幸而年轻时就瘦，现在只是小腹略微突起而已，在这个年纪里的人当中还算是比较看得过去的。
阿真又看一眼时钟，下狠心挣脱了老盖的手臂：“我真得走了，我的头儿都快来上班了。”
老盖把她拉回来，又吻了一下，才放她走。阿真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溜到走廊对面角落里的楼梯出口，从楼梯间一直走到地下停车场，再换到电梯间，坐电梯到了自己部门所在的五楼，先拐进洗手间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头发和情绪，补上唇膏，最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开始工作。
上班象打仗一样跟其他部门各色人等讨价还价，手头的三个项目都在内耗中一天一天地往死线磨蹭。阿真在药物研究行业里做项目策划已经好几年了，这一行总是缺人，找工作容易，不必担心失业。搬到本地后就给这家药厂工作，她提不劲也没精力去争取更大的责任和利益---做死做活，做到象老盖那样，不还是能者多劳，干得越多任务越多，一条老命都卖了给公司？当然，她不是中年白人男性，再花十倍的力气也爬不到那么高的位置，所以更加没有理由拼命。
自从小荧出生后，她早就安心当她的螺丝钉了。反正房子也买了，阿坚在州政府部门的收入虽然比她少，两人工资加起来，除了开销还有多余，存点退休金什么的。而且他的福利好，有保障，管理极度官僚，允许阿坚这样的个性安稳度日，做到退休都可以，不必担心被人踢一脚，插一刀，甚至炒鱿鱼。阿真自认没有跟别人攀比的动力，能对付过日子就成了。最紧要的是照顾小荧需要花时间精力，根本没有多余的留给工作，更别提折腾别的什么消遣了。
今天因为早晨的幽会，阿真的心情大好，比往常效率高，也耐心得多，仔细地修改了项目时间表，打了几个电话，跟市场部的代表澄清了几件事，甚至当统计处那个笨手笨脚的女人又搞错了材料，错过了订下的死线，她也没发火，只是心中冷笑：“你败事有余的才华，我比你的老板可清楚多了，今天没跟他揭你的底，算你运气。” 表面上却仍然和蔼客气的，倒让对方吃了个意外。
这晚阿坚下班回家，见太太早到家了，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地做饭，女儿坐在电视前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啃巧克力饼乾，一派乐融融的家庭情景。
阿真扭头道：“我正在炖你爱吃的罗宋汤呢，香不香？” 阿坚走过去望望大锅里红红的浓汤，感动地从后面搂住太太。阿真转过来搂住他的头颈吻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女儿--他一向比较害羞。阿真也并非天性奔放的人，但是他越是害臊，越是激起她的逆反心里，当下随手关小炉子上的火，拉着丈夫往卧室里去了。阿坚并没有追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又为何超乎寻常的温存。实际上，阿坚这个人的好奇心只有常人的一小半，颇有天地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阿真正相反，好奇心极强，刚认识他的时候非常不习惯他的无动于衷，经常惴惴地刺探他的内心秘密，不能相信他的沉默和淡然是诚实的，还以为他城府奇深呢。试探多次后，终于发现阿坚的墙后面并无重重迷宫，是她自己中了空城计。
两人长吻半天，爱抚一阵，但阿真不能集中精神，一边要竖起耳朵听女儿的动静，一边还牵挂着炉子上炖的汤，匆匆忙忙等阿坚一完事就跳下床来换上宽松的居家旧衣裳。扭头一看，丈夫已经沉入梦乡，微微打起酣来。晚上不睡觉的结果是白天随时随地都可以打瞌睡，阿坚经常不分时间地睡觉，就算醒着的时候也是nian1巴巴的迷迷糊糊。因为缺乏锻炼，又讨厌户外活动，阿坚有点肌肉松弛，但是阿真倒不介意，她反而不喜欢硬邦邦的块肉。她望着丈夫的微微颤动的睫毛，不由得心软了：阿坚这人虽然办事能力不强，亲热起来还是对她最好的，老盖绝对赶不上，当然老盖对她的了解有限得多了。她心满意足地开门跑回厨房来，见小荧在电视机前不知何时睡着了，大约白天在水族馆玩累了。给她盖了条薄毯子，然后到厨房查看炖着的汤。
第二天中午，阿真正在公司的食堂里来回踱步，在黏答答的皮萨饼和油炸鸡腿之间犹豫不定，耳畔忽然有把声音低语：“跟我出去吃吧。” 一回头，见老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离自己很近很近，高高的额头就在眼前，不禁心跳加速，脸也有点红了，四处张望一圈，小声答道：“好罢，你在那家泰国餐馆等我，我等下开车过去。”
泰国馆子离公司还是有点太近，仍有撞见同事的危险，但是她下午还要开会，不能走开太久。反正可以托辞是工作午餐，只要拿出公事公办的架子就是了。到了餐馆，老盖还没点菜，于是她接过菜单对侍应道：“干煎鱼，一杯冰奶茶，他要泰式米粉。。。对吧？” 最后一个问号是对老盖说的，老盖点点头，微笑道：“你都摸透我了。”
男人真没新意，她想。
“跟儿子们渡假玩得好吗？” 她敷衍地问。老盖立刻滔滔不绝地叙述起儿子诸事，大的明年要考SAT了，小的已经有小女友，让他操心。他并没有注意到阿真的眼神涣散，早就走神到天不吐去了。
“你们找的是哪家公司的游船？狂欢节还是公主？我们也想今年全家去坐一个礼拜。” 阿真问道。“本来想带小荧去迪士尼的，发现他们要价贼贵，简直跟抢劫一样。你们的船去了哪些地方？他们都说英语吧？安全怎么样？唉，自从小荧出生，我就没离开本地方圆一百里。”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和公司里的谣言，其实就算旁人见了也不会有任何联想。从老盖嘴里，阿真听说不少公司上层的内幕情报，许多几千万的花费，也就是某个头头心血来潮的一句话，令人啼笑皆非。老盖往上爬的本事挺差，心也太软，不过呆的年头久了，不象别的元老们不是跳槽就是自己开公司发大财去了。而且他在技术上没得说，书本上的聪明是顶尖的。
老盖沉默一刻，忽然愁眉苦脸起来，叹口气道：“我的那个小的本来就有阅读障碍症，最近情绪相当不稳定，学习成绩也下滑不少。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看了好几次也没有明显起色。我真害怕他交了什么坏朋友，甚至吸毒。现在的孩子们真吓人，我工作又忙。。。” 他苦恼地摇摇头。
阿真同情地看着他。“他上的是不是私校？应该也有心理指导之类的人员吧？”
“有是有，可是。。。” 老盖忧心忡忡地说。“我真担心死了，又不敢跟他多谈，给他太多压力，怕引起逆反心理，所有的书里都说他们这个年龄最敏感了，父母要特别小心不能让孩子起反感。”
阿真很想说，你越不敢跟他挑明了说话，越没法解决问题。老盖对儿子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什么重话也不敢说，什么规矩也不敢立，对沟通有种本能的恐惧，他们能否不变坏，或甚至长大成材，恐怕得完全听天由命。不过她觉得自己不便插手别人的家事，只能同情地拍拍他的手算数。
“这个周末你能溜出来半天么？我两天都有空，孩子们轮到要去他们妈妈家了。” 阿真总认为这种对半分的监护权判法特别奇怪，让孩子在离婚的父母两边跑，方便了父母，折腾了孩子。幸而他们的妈似乎不爱跟他抢孩子，据说她在另一个更大的公司做到极高的位置，大概比老盖更忙。
老盖定定地看进她眼睛问道。他拿那双蓝眼睛看人时总是特别专注，简直能把对方烧个洞，给人一种伤感的印象。一般人看了这眼神很容易被感动，只有认识老盖的人才知道这个表情与生俱来，他自己还浑然不觉呢。其实，哪个疲于奔命的中年人眼里没有一点沧桑感？
阿真很怕别人求她，更怕拒绝别人，光说个不字就让她浑身难受。她扭头避过他的灼灼目光，埋头戳着盘里的干煎鱼肉，支吾其辞：“可能吧，我还不知道。小荧礼拜六要上舞蹈班，或许礼拜天上午，我可以跟家里说要同一个女朋友在城里喝茶。嗯，我打电话给你吧。。。”
老盖抱怨道：“你这人在工作上策划得井井有条，生活里却老是最后一分钟才做决定，真奇怪，不知道你的还以为你在吊人胃口呢。”
阿真吃吃地笑，也不答茬，顾左右而言他，让人无可奈何。
吃完主菜，侍者过来问要不要饭后甜点。老盖说不，阿真哼哼着挣扎了半天，还是坚持不住要了芒果糯米布丁，摸摸自己腰部的赘肉，长叹一声。昨天办公室里的几个女同事在严肃地讨论抽脂术时，她还觉得骇然，看来整形手术能够风行一点不奇怪，大家都有一样的烦恼。
回公司的时候按奈不住，他们还是在楼梯间里接吻半天。阿真能感到全身的神经都站立起来，浑身都是耳朵，皮肤表面绷得紧紧的，手指也一片冰凉，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他们就会立刻跳开。但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五分钟后各走各路。
进了办公室坐下，阿真看见电话上闪烁的小红灯显示有留言。第一个留言是顶头上司的，讯问她某个项目的进程。第二个留言则让她从椅子里跳起来，原来是日托来的电话，说小荧被班上的一个小男孩咬伤了，护士已经看过了，现在请她来接人。阿真勉强抑制焦急的心情，给上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家里有紧急状况，下午必须请假，然后心慌意乱地跑出门。
赶到日托，见小荧坐在老师的办公室里，一只小胳膊上包了层纱布。脸上还泪痕斑斑的，但已经不哭了，见了妈妈马上奔过来，又委屈地哇哇大哭大喊起来。阿真一边哄她，一边找到护士和老师，严厉地盘问她们半天，将事情的经过来回问了三遍，没有漏洞，才接受她们的解释和叙述。她恶狠狠地说道：“小铭这孩子家庭环境差，心理有问题，这也不是第一次咬人了。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再不采取措施，把他换到别的班去，我也不能忍气吞声了。” 说完又哼了一声，也不理对方的反应了，转身怒气冲冲地抱起女儿就走。
回到家里，阿真给女儿打开纱布，原来护士没瞎说，伤口不算太深，已经涂了消炎药。就算如此，她还是心疼了半天，搂了小荧一会儿，哄道：“小荧勇敢，小荧乖，妈妈给你烤饼乾吃。” 小荧早不疼了，一听有好吃的，破涕为笑。
阿真给丈夫打电话，叫他早点回家。饭后阿坚心疼女儿特地哄了她一会儿，小荧不知道为什么又哇哇大叫起来，阿坚在女儿面前总是笨手笨脚的，束手无策，只好叫阿真过来：“我不知道她怎么了，要什么，你，你来哄吧。” 他从来就搞不太清楚女儿的情绪和要求，经常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阿真跑过来哄女儿，同时命令丈夫去厨房洗碗。
“你说，我们怎么办？” 阿真很快把女儿搞定，溜进厨房跟丈夫商量。
“什么怎么办？” 阿坚还没明白。
“我们得给小荧换个幼稚园。这家不安全，管理太差了！一个大人看三个孩子还看不过来，成天干什么去了。” 她愤愤道。
阿坚半天没说话。想了半天，委婉地提出反对意见：“可是这家离我们最近，交通最方便，也不太贵。高级的私立幼稚园我们怎么负担得起？”
阿真气呼呼地反驳：“我不管，我不信任他们，我想把小荧再交给他们，被人咬成这样儿。”
“这才第一次嘛。”
“你还要几次？” 阿真提高嗓门。“小荧还要被人咬几次？你忘了，没几个月前她拉肚子，不也是在日托吃坏的？”
阿坚知道她在气头上，不可理喻，也不跟她争论，安抚了几句，自己先躲开了。过了一会儿，阿真消了消气，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可是阿坚这人从来不发火，他的温吞水脾气有时只能给她火上加油。
“怎么说也得吓唬吓唬他们，找个律师什么的。” 她余愤未消地说，阿坚也不搭腔，闷头看他的专业书。
隔了一会儿，阿坚换个话题道：“对了，我父母下个月去中国探望亲戚，打算走之前来看我们一下，住上一个礼拜。”
“哪个周末啊？” 阿真立刻想起叶子的计划。
阿坚说了日子，果然跟叶子夫妇的探访有冲突，不禁气闷，嘟哝着：“早不来晚不来，专门挑这时候来。我的朋友怎么办？“
阿坚耸耸肩：“他们从纽约坐飞机去北京，总是要经过我们这里的。再说你去同他们吃饭，也不过是半天的时间，你自己陪他们就行了，我来对付我父母好了。”
一般每年只是过年时见一次面，阿真倒并不讨厌他父母。他们在美国居住已久，懂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和隐私，比自己的父母可洋化多了。不过想到要照顾他们，娱乐他们，还得在自己家里时刻扮演幸福能干的主妇，阿真心里就异常烦乱，随手把擦碗布一摔，赌气自己上楼去了。阿坚完全摸不着头脑太太为什么小题大作发脾气，只能闷声不响。
这天夜里，阿真翻来覆去谁不着觉。她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这么操心烦恼了，前两年小荧中耳炎反复发作，耳朵流脓要插管子，让她失眠多日的事又涌上心头。她听着阿坚熟睡中平稳的呼吸，心烦意乱，眼泪悄悄地从眼角沿着太阳穴流到枕头上，胃里拧成一团的结还没有完全打开。她想：这辈子还要这样操心多少年？过两年，小荧就要上学了，如果她功课跟不上呢？如果对读书没兴趣呢？如果交坏朋友呢？她会长大，交男友，学开车，考大学。。。阿真想起老盖的儿子，心里忽然充满了恐惧和担忧，她把枕头翻过来压在头上，强迫自己不去想未来。
二、
阿真最近常被无名的内心躁动所扰。
礼拜三晚上九点，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几个部门的主管围坐在一个庞大的椭圆桌边，众多眼光都落在桌上的一个八爪鱼一样的电话机上。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在中国内地的两个大学合作设立了实验室，在北京的总部训练过的人员也多数派过去了，近日就开始建立具体技术规范和项目。” 屋子里的好几双眼睛都向阿真瞟了一眼，她是去年到北京总部培训第一层技术人员的主管。她假装谦虚地耸耸肩。
“我们正在跟第三家大学谈判合同，估计近日可以拍板签字。现在问题是某些关键的蛋白质分析不够精确，不排除把冷冻血样送到别处去检验的需要。” 大洋对面的技术总管继续说道。
“香港和德里两家研究所跟我们有和约的，或许可以就近做分析，而不用运回我们的实验中心。” 临床药理部的二把手接口道。
“我们去年在墨尔本用的那家实验室应该也可以。” 阿真提议。众人颌首，血样分析应该不成问题。
“你们千万要敲定时间表，否则我们这边的数据分析和编程都没法按时出货，上头急得很。” 临床部的领导老马，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随便的瘦男人，一边啃着一根香蕉，一边大声分派道。对方当然连连应承。
散会时，老马把阿真拉到一边：“下半年恐怕得麻烦你跑一趟德里，我们打算在印度建立个质量控制处。”
阿真心里一沉，“真的？那么荷兰那个质控处果然要连根拔起了？我还以为只是谣言。”
老马耸耸肩：“上头急着要做出点姿态来给市场和理事会看，能裁的都裁了，能省的都省了，新办法又没有。”
阿真肚子里暗嗤一声：省钱个屁，干掉早已做熟的老据点，跑到一个门儿都没摸清的新地方另起炉灶，不知要花多久才能上轨道，典型的拣了芝麻掉了西瓜。不过上头决策的人不用胼手胝足地打扫烂摊子，他们不在乎给下面添多少无谓的麻烦，只要能哄过华尔街就成了。心里不快，脸上还不能显出来：“嗯，我倒没问题，不过我不太熟悉质控的细节规定，是不是阿璐去比较合适？” 阿璐是质控部的头儿。
“阿璐也去，不过我想你跟她一起去好一点。你去年才去过，对那里人和地方都熟悉，办事比较快。我们想在亚洲打好基础，将来好扩大。很要紧的。” 老马器重地拍拍阿真的肩膀。
阿真连连点头，心里却叫苦连天。这下子不能假公济私地老往欧洲跑了，而是要连坐两天的长途飞机，老天。去年她去德里的时候正是雨季，一箱子的衣服差点发霉。在她心头早已发芽的跳槽的念头此刻又长高几寸。
正打着小算盘时，编程的处长，一个西装革履肥头大耳的印度人，过来邀请她：“阿真，我们几个打算在附近的酒吧喝一杯，你来不来？” 这个公司的特点就是职位的高低和穿着的高级程度成反比。
阿真为了跟上层联络感情，过去也加入过几次这类的工作晚餐快乐小时什么的。今天她正满腹怨气，便推说第二天要早起锻炼，打算先回家睡觉。
两年半以前她从一家搞药物研究的小公司跳进这一家公司，待遇颇佳，责任也挺重。她学东西快，又不介意加班，所以深受同事和上级的赏识。不久前好运忽然从天而降，训练部门的主管另谋高就，而当时公司的几个海外项目急需展开，于是在用人的刀口上阿真被破格提拨，爬上这个远高于她的资历的职位。
她在新职位上干了半年多，也明白了前任弃职的原因。这个公司缺乏明确和系统的管理制度，各个部门责任分工不清，过程管理相当混乱，交流的渠道既不通畅又不规范，办事的人经常需要摸着石头过河，有时简直就是瞎子给瞎子带路。不过她好不容易靠天时地利人和跳到现在的地位，如果就这么放手也相当遗憾，她需要好好想想。
阿真推脱的借口并非不是实话，第二天一早六点钟按时起床到健身房锻炼45分钟，然后冲澡，换衣，上妆，七点半准时到达办公室，手持一杯咖啡，一边听电话留言，一边打开电脑，眼睛还瞄着刚送来的文件，随手给死党叶子发了个IM -- “明天有空吗？一起吃个晚饭如何？我刚在报上看到一篇餐馆评论，给杜邦圈那里新开的一家古巴菜馆两个半星。你老公如果愿意来也欢迎。” 她同叶子夫妻俩都很熟。
一天时间大多浪费在没完没了的会议中。到了五点半，楼里静了下来，阿真感到饥肠辘辘，草草地收拾一下桌上的东西，出门到街对面的一家餐馆。餐馆里还空着，只有几个象她一样衣冠楚楚的白领散坐着，角落里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白人男性在毫无新意地谈论国会和联邦政策，以及去年连任的总统在连任当选后第一年里的政绩。
阿真在酒吧找了个座位坐下，要了一杯玫瑰葡萄酒，脱了硬邦邦的上衣外套，甩甩头，舒了口气。拿着酒吧菜单正研究着，忽然感到身边一个影子凑了上来，回头见一个亚裔男子坐到她旁边的凳子上，冲她笑笑，挑起话头：“嗨。”
“嗨。” 阿真微笑答道，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黑连衣裙，不知为何想起今天中午耳风刮到公司里几个秘书之间对抽脂术的热烈讨论。什么手术在男人身上的效果都不及裙子短两寸立竿见影，她暗暗冷笑。
对方见她表情和善，便挪近一点，聊起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话题。阿真习惯性地戴上开会时常用的面具，上身微微前倾，目光专注，不时点点头，但耳朵早就自动关闭，脑子处于休息状态。对方以为自己吸引了阿真的全部注意力，更加放松了一些，话也流畅起来。
“对了，你做什么工作的？” 正是萍水相逢五分钟后恰当的问题。
“我搞培训的，就在对面大楼里工作。” 阿真答道，“你是律师吧？”
“咦，你怎么知道的？一猜就中啊。” 对方十分讶异。
你浑身散发着律师的气味，阿真肚子里说，嘴上客气道：“在这城里遍地都是律师，猜中的机会太高了。让我再来猜一猜，你是搞专利法律的吧。”
对方连连点头，对她佩服不已，顺手推舟地递上一张名片，阿真看了一眼，其实连名字也没注意，就放进手袋里。她招手叫来侍者，点了两个西班牙式小碟儿点心。
专利律师感到上手有望，更加努力地跟阿真套近乎。阿真十句里听不上两句，脑子早飞到天不吐了。她并不排斥律师的追求，不过专利律师就不必了，根据她的经验，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必定吸引世界上最无聊的人去做。
半个多钟头下来，肚子里有了食物打底，阿真心满意足地喝一口玫瑰酒，理理头发，叫来侍应结账。专利律师满怀期望地提议：“我们谈得多么投机，找个地方喝咖啡好不好？”
阿真笑笑：“对不起，我很想，可是我手头还有大把工作。你看这不还得回去做牛马？”
律师掩饰不住失望的脸色，干笑一声，跟她点头道别，甚至没有问她要电话电邮。
男人的面皮真薄，阿真想。
真话没人信，阿真的确回到公司去加班了。最近有个项目要上马，她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她倒喜欢晚上工作，晚上比较安静，没有同事和下属不停地进来打断思路，也不用在无休止的会议中浪费时间，效率最高。而且需要跟荷兰那边通话也方便些，他们那里下了班就找不到人，工作态度没法跟这边比。
手边的报告快要打完，她正在想今天可以早点收工回家睡觉，洞开的办公室门被人笃笃敲了两下。阿真回头，心情一振：是研究部副主管老况来问她要点背景材料。她对他私底下颇有好感，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精练的作风，绝少废话，在一群扯皮罗唆的高层管理人员中十分难得，最吸引她的还是他一头帅极了的花白短发。跟他合作虽少，但让她看他的眼光里尤其多了点妩媚。今天这么晚了，跟他独处一室，难免令阿真有点飘飘然。无意识地嘴角带笑，言辞加了一分活泼，体态也舒展起来。
副主管三下两下就找到关键材料，冲阿真笑笑：“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阿真很想跟他调笑两句，但还是抑制住了自己，客套了一阵，把他送走。
望着老况的背影，她沉吟半天。她不是没想过勾引他，但权衡利弊，还是决定不打破公私分明的原则，不能把工作和个人感情混在一起，连一夜情也不能碰。工作关系本来就极端复杂，象走钢丝一样，搀进个人感情必然会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力和同事之间的关系，更不必说感情变酸后对工作关系的严重破坏。她是女人，跟同级和上司有什么来往还不至于担心法律纠缠的危险，但是也不可掉以轻心。恋爱有时来有时去，但工作和在行业内的名声事关紧要，这个风险和代价太大了，不值得。
刚关掉电脑准备回家，手机响了，阿真取出看看对方号码，原来是老友阿尘，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通话键：“阿尘，好吗？”
“还好。” 阿尘的语气并不那么开心。“你现在在家还是在公司？”
“还在公司呢。最近忙死了，老板象赶奴隶一样赶人，天天加班到夜里，累得半死。” 阿真不由自主地抱怨起来。她在阿尘面前总是习惯性地拿起工作不满意的架式，因为她有一次不小心向阿尘透露了自己的年收入。阿尘工作的年头比她多，收入却低得多。两人的职业根本没有可比性，阿尘在联邦政府劳工部做调查员，整天去监督小生意，查他们有无雇用非法移民，工资自然不能跟私营企业相比。不过两人从大学里就是好友，阿真在他面前总觉得有点歉意。
阿尘沉默半晌，才道：“噢，我本来想请你吃宵夜的。不知道你在忙。你出不来吗？”
阿真听出阿尘话里的失望，心里一软，答道：“不，当然出得来。那我就不客气了，斩你一顿，你可别后悔噢。”
阿尘精神一振：“好好好，我正在城里，十分钟后在你的楼下碰头。”
阿真收线后，叹口气，自己这个对朋友心软的毛病，在事业上会越来越成为负担。在西岸上大学时，阿尘是个死硬的乐天派，自信满满，人缘奇佳，她总以为他会成大事，甚至进入政界什么的。大学最后一年，他毫无预兆地闪电式地结了婚，远离家乡搬到首都来。那时阿真自己正忙着考硕士找学校，对阿尘的事所知甚少，连他的太太也没见过，婚礼也没参加。研究生毕业后，她也找工作到华盛顿，却不知阿尘一直就在此地，十来年里连工作也没换过。去年阿真在一个相亲会上遇见一个劳工部的人，恰巧认识阿尘，偶然说起，才又联系上了。他们老同学重逢，格外开心，于是重拾友谊，不时见见面。
在楼下等了一会儿，远远就望见体形庞大的阿尘走过来。阿尘在大学里是瘦高个，现在却又胖又壮，厚厚一层肌肉上包着更厚的一层肥肉，刚重逢时她几乎认不出他来，阿尘说这是在自家的锻炼器械上每天花至少两个钟头加上狂吞蛋白粉的结果，他显然现在变成了健身狂热分子。
阿尘问道：“去哪儿吃饭？”
“加利略。” 阿真答道。
阿尘一愣，才见阿真冲他挤挤眼：“开玩笑的。我们到18街咖啡馆好不好？那里气氛好，适合聊天。”
咖啡馆坐落在闹市中一撞老房子的二楼，连个门牌也没有，从一个不起眼的楼道上到二楼，拐进一家暗暗的住宅式几进的房间，里面看似散乱地摆着几张桌椅和旧沙发，四处以蜡烛照明，昏暗的烛光中人们各自扎堆儿一边吃喝一边交头接耳。背景音乐是时髦的光滑爵士乐，一把沙哑的女声用葡萄牙语哼哼唧唧。他们找到一张极其袖珍的圆桌坐下来，一个鼻孔戴环，穿紧身汗衫，露出一大截肥肥白白的腰部的小女生过来记下他们点的饭菜。
“你是怎么知道这种有趣的地方的？” 阿尘欣喜地问。
“这还是参加各种相亲会的结果。” 阿真半开玩笑地回答。她把城里各式组织单身新中年约会的活动统统称为“相亲会” 或者“人肉市场” 。
“最近相亲有没有什么结果？” 阿尘问道。
“有啊，” 阿真诚恳地答道。“我在相亲会里结识共计一个税务师，一个个人理财师，一个妇科医生，并且得到无数有用的贴士，从找理发沙龙到餐馆推荐到旅行代理商，别提多有价值了。”
阿尘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
阿真吃吃笑道：“参加相亲会的其实大都是我这种职业王老五，单身惯了的老油条，无药可救的，不过是借此联络社会关系罢了。”
其实她不去参加单身聚会活动已经好久了，转来转去都是那几个言语乏味的人，他们并不真的想找对象结婚。这些相亲活动给她带来的好处是扩大了社会关系网，省时省力，可是去了一阵她也觉得腻味了，宁可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工作上，毕竟工作给人的回报是砸实了的，有年底银行帐户为证。
不知为何，她不想让阿尘知道自己对爱情和婚姻的态度，下意识地仍然在他面前打着大龄征婚女的旗号。这是她穿习惯了的姿态，一时脱不下来也未必想脱下来，尤其是在男性面前。
“哎，别管我了，你说说你最近怎么样了嘛。今天怎么有空出来，太太不在家？”
阿尘的脸挂了下来：“她要考试了，在学校复习功课。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毕业。看她今年是不是能说话算数拿到文凭。”
阿真只见过他太太两次，她是个并不聪明但很精明的娇小女子，有几分资色，保养得不错。阿尘在她背后颇有些怨言，说太太读大学本科读了七八年还没毕业，一直靠他养活，家务又不会干，孩子又不肯生。阿真听着很有点不自在，但又不好说什么，只有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听了不少他们结婚的前前后后。当年阿尘娶她的时候，她从中国出来才一年多而已。阿真心想这个女子手段不简单，认识阿尘才六个月，连英文都不流利，就一举搞定了居留身份，婚姻，和长期饭票三件大事，她不上班真是屈才了，否则在公司政治环境里一定所向披靡。
“工作还好罢？你手里掌握着小业主的生杀大权，他们一定想方设法贿赂你了？多威风哪。” 她开玩笑道。
阿尘不太起劲地笑笑：“上礼拜刚在一家中国餐馆查帐，差点儿抓到他们用没身份的墨西哥人。老板拼命求我们。我挺可怜他的，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只好给他开罚单。” 阿真疑心他早已厌倦自己的工作，只是没有勇气寻找调动机会。
聊了半天，阿真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过去她在阿尘面前总是完全自在放松，随便怎么胡说八道都可以；最近却没了这种熟荏的气氛。阿尘似乎在暗影对面悄悄地，专注地打量着她，说话也吞吞吐吐，话里有话似的。这让她有点惴惴不安，又不敢多想，只能胡乱说些笑话搪塞。阿尘今天特别沉默，似乎心情不佳。
“不早了，我们走吧。” 阿真忍不住提出。两人各自掏出一半的钱付帐，往门外走去。
楼梯又旧又暗，在阿尘的沉重脚步下发出呻吟。阿真走在前，摸索着下楼，走到一半，忽然感觉到左臂一紧，身体被转回过来，阿尘的身体贴了过来。她心里一惊，将头一偏，躲过了他的嘴唇，右胳膊抬起顶住他的胸口。阿尘顿一顿，不再往前，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僵持了几秒钟。
在昏暗的楼道中，阿真能看到阿尘眼光中的欲望，她心里一震，模糊地猜测到阿尘成天举重锻炼的缘由和他在婚姻里的苦闷所在，有点害怕也有点怜悯，便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才使劲把他推开。阿尘收拾起自己的冲动，往后退了一步，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会错了意。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我的心意。”
阿真面红耳赤，转身急忙走出店门上了街，心想：明明是他做的蠢事，我却比他更尴尬，真是没道理。
阿尘以为她发脾气了，赶上来拼命陪礼：“我。。。你很美，我一时情不自禁。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太熟悉对方了。过去我从来也没仔细看过你，只是把你当姐妹，不知怎么的，最近才发现你有多可爱。”
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些恭维之辞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男人沦落到这种地步，很难激发起女人的爱慕之情。阿真沉吟半天，想不出怎样才能不伤感情地说服阿尘自动收兵，只能含糊地推唐道：“是啊，我们本来就是死党，我一直都只把你当兄弟来着，从来也没有那种。。。那种想法儿。”
阿尘摸不透阿真的真实想法，只听到了她声音里的勉强，所以心里还存了一丝侥幸：“可是，我有种印象，你曾经有过喜欢我的感情呢，只是因为我结婚了才保持距离的。是我迷糊，错过了你这么好的女孩子。。。”
阿真差点儿骇笑出来，但又不忍心让老友太难看，赶紧道：“不不，我不认为我们应该。。。对不起，我真的很意外，我们哥儿们这么多年，我完全没思想准备。”
阿尘继续道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火上加油：“其实我跟我太太一起很不幸福，我们合不来。。。”
阿真吓一跳，她可不能让自己变成阿尘的婚姻问题的答案，赶紧抢过话头道：“不不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的问题。我把你当亲人，没法想象。。。” 她最害怕的事就是跟阿尘讨论他的太太和幸福，于是一狠心，倒退几步，飞快地说：“我们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我需要好好考虑考虑。” 也不等听到回答，转身往地铁站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溜走了。
在地铁上喘了半天气，阿真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既烦恼又好笑。好笑的是自己竟然没预料到阿尘今晚就打算对她行动了，还以为自己精明能干呢；烦恼的是在这个年纪好朋友丢一个少一个，看样子这个朋友也没得做了。内心深处，一丝得意迅速地一闪而过，被人缠上，哎，真讨厌。
她以为自己今夜会辗转反侧，没想到睡得象块木头一样沉，第二天一上班立刻精神百倍，早把阿尘丢到脑后了。这个朋友虽然做不成了，她想，但要是能哄得阿尘好好地放手，别麻烦自己，却又可以继续做朋友，就两全其美了。幸好男人面皮奇薄，或许他自己觉得尴尬，不会自己再来讨个没趣。
幸好下了班要跟叶子碰头。她们坐在餐馆外面街边的桌子，四周的梧桐树叶还没有开始发黄，不过空气中的湿热已经大大减退，甚至有一丝凉意。街对面有几个人举着牌子向来往车辆抗议总统的现行政策，开过的车子里偶尔有人按一下喇叭，也不知道是表达支持还是反对。真是典型的首都景色。阿真对政治没兴趣，在首都住了将近十年，连投票选举都不去。
侍者过来问她们点什么，阿真想了半天，还是选了烤鱼。
还是同性朋友才能保持纯洁友谊啊，她感慨地想，把昨晚的事绘声绘色地说给好友听，回想起来，除了骇笑能怎么样。
“你真的对他一点也没兴趣？还是出于原则，不想破坏他的婚姻？” 叶子盯着她问道。
“切，他的婚姻还用得着别人破坏么？” 阿真撇撇嘴。“不，我永远不能跟他有什么罗曼蒂克。你知道我不是以貌取人的类型，但我也有我的标准。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在一定的条件下我可以考虑于之上床，另一种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想象跟他有什么亲密关系。阿尘就是第二类，我绝对不会跟他有什么。” 她本想说，阿尘的身体和容貌才是关键，让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叶子想了想，说道：“你这分类法虽然奇怪，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阿真笑笑：“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在什么杂志上读到的。”
叶子注视她一阵，苦口婆心地说道：“可是你老是约会约会，总也不见你有固定的男朋友，你到底打算怎样呢？也老大不小了，条件又这么好。”
阿真有点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叶子，你又不是我妈，我们又不分享基因，你何必替我操心？反正我是不打算要孩子的，几时结婚又打什么紧？”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赶紧打住话头，偷偷看一眼叶子。还好她并未生气，摆摆手示意算了。
阿真知道叶子夫妻俩久不生育，四处求医多年，激素也打过，精子也数过，花费可观，叶子也吃了些苦头，却查不出问题所在。眼看她就快四十了，先生也四十好几，他们正在考虑要不要做试管婴儿，只是怕一生就是多胞胎。唉，真是各有各的命。
阿真红了红脸，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并不是独身主义者，不过没有合适的，我也不想凑合。”
叶子反问道：“那你想过吗？什么样才是合适的？”
阿真倒被她问住了，她并没有深入想过这个问题，只好打个哈哈来搪塞：“当然是床上工夫无与伦比的。” 两人大笑。话题便岔开到工作上。
阿真诉苦道：“干中层管理吃力不讨好，既无决策权，又被下面的人怨，两头不是人。忙得半死，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闷。
叶子白了她一眼：“怎么你又想跳槽了？”
“我更想辞了工作，骑鹤下扬州去也。”
叶子噗哧一下笑出来。
“真的，不是开玩笑。” 阿真说，“这几年拼命工作，也有点积蓄，很想休息一年啥也不干。”
“啥也不干？那多腻味呀。我看你不如赶快找人嫁了，在家养个把孩子，保管治好你的胡思乱想。”
“切，我可不要从油锅跳进火坑里呢。不不不，我最想到里维耶拉的海边去租个公寓，游手好闲，跟阔佬们喝喝酒坐坐帆船什么的，可惜我的钱只够到马尔代夫租个小茅屋的。” 阿真笑道。五年以前找对象结婚的问题是她的痛处，是她不愿意谈论的话题。过了三十这个门槛之后，内心的惶恐和急迫却反而渐渐开始平息，既然已经过了终点线，也就不存在赛跑的问题。她觉得自己最后总是会结婚的，但是何时何地与何人结婚，却越来越不肯定，她花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间也似乎越来越少。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闲话，一转眼就到了八点半，酒吧里渐渐热闹起来，打扮入时的各色人等象羊群一样挤挤挨挨。叶子起身离开，阿真今夜没心情逗留，也跟了出来，两人道别后各自回家。
阿真来到自家公寓，取出钥匙开门，进门后在黑暗中呆呆地站着，倾听了一会儿环抱四周的深海一般的寂静，心情一时有点紊乱，一个念头在脑海里象流星一划而过：如果自己有孩子，此刻一脚踏进的不是空荡的公寓，摆满了一尘不染的洁白家具，而是吵吵闹闹的家庭生活，堆了一地的玩具和拥挤不堪的厨房，那又会怎样？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一直都在向往那样的满溢到四处流淌的喧嚣和沸腾？
这个念头并未久留，阿真推脱地想：结婚和孩子都不在她自己能控制的范围之内，想要就有的，再烦恼也是徒然。周末两天她约了人吃饭，远足，开车出游，加上睡懒觉，时间表排得满满的，暂时把阿尘，叶子，恋爱，家庭，和马尔代夫都远远抛在脑后。
礼拜天下午本来打算在家休息，顺便看看文件准备一下第二天的几个会议，这时手机又响了。“阿真，他们今晚在乔治堂河边有个派对，你来不来？” 是在某个相亲会上认识的一个朋友小石，他们之间虽然没有产生一星半点化学反应，但因为是同行，倒不妨碍发展成酒肉朋友，必要时也可互相利用一下。阿真已经很久没去参加这个社交组织的活动了，小石比她爱玩，仍然是常客。
阿真犹豫半晌，抵挡不过小石的劝说，终于答应了。
在乔治堂附近停车简直跟打仗一样，阿真转了半天，弄得满头大汗也等不到路边投币的空位，只好停到一个价格吓人的露天停车场里。人行道上跟街中间的车流一样拥挤，让人寸步难行。阿真夹在人群里，心生厌烦，巴掌大的河边宝地，这么闹哄哄的还有什么气氛，看得见什么景色。这两年因公出差，在阿姆斯特丹来去多次，对本地的环境越发看不上眼了，太没有情调了。
走了半天才到指定的那家临河的餐馆，众人都集中在室外的几把桌椅那里扎堆儿闲聊。这几年在本地的约会圈子里，大龄单身女郎似乎越来越多，个个身材标准，高等文凭，高薪高职，谈吐和打扮都无懈可击，一般的面目模糊。
阿真一眼就看见好几个熟面孔，有几个叫得出名字，其他不过是点头之交。华盛顿虽大，单身男女虽多，这种聚集的场合还是有限得很，来来去去几次，阿真发现那些熟面孔赶了这场又赶那场，到处撞见。例如站在那边的印法混血的家伙，似乎在哪儿都插一脚，据小石说他在这些场合出没已经好几年了，也找到过几个女孩子约会，然后会消失一阵子，但总是没几天又光棍一个回来继续淘金。这些人是阿真对此类场合失去兴趣的愿意之一，来这里的人太多抱着打发时间的动机，为的不过是在嘈杂拥挤的人群里消磨一晚上，阿真现在可没有大把空闲时间供她这么打发。这些人在市场上挑挑拣拣的，时间一久，大概连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都忘记了，迷路一样，恍惚着在微弱的焦虑中四处游荡。
阿真抓住小石，狠狠地从他那里掏了掏情报，尤其是他们公司的人才供求状况。她并不打算去小石的公司，但是了解了解外头的状况总是好的，如果一时无槽可跳，她想找机会跟上头要求涨工资也好。正聊得起劲，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拍：“阿真，好久不见，你好吗？”
阿真认出声音，心里不禁一沉。这是她不爱再来活动的另一个原因。
“阿全，真的好久不见了。我很好，就是工作忙，你呢？” 她取出面具存货里的笑脸，有点不自然地回应。
仪表堂堂，衣着熨贴的阿全凑近过来，熟稔地拿胳膊肘捅捅她：“我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你都没回。我们真的没希望了？”
阿真心里叫苦，退了一步，勉强笑道：“阿全，我不是已经跟你解释过，是我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阿全举手投降：“好好好，对不起，我不该重提旧话。你说我们不合适，没关系，但是你不是说我们还是做普通朋友吗？”
阿真耸耸肩，言不由衷地答道：“当然我们还是朋友，不过我是真的忙。要不然我给你买杯马提尼道歉。”
阿全宽容地笑笑，总算放过了她，说：“那可不行，我买给你还差不多。你想喝点什么？”
阿真抓住机会，打发他去买喝的，偷偷松口气。小石在一旁奇道：“你跟阿全约会过？我怎么不知道？”
阿真拒绝透底，这种私事还要汇报么？她摇摇头叹口气：“我跟他约会原因只有一个---他是我妈最欣赏的那种人，我那时还怀有幻想，以为可以带他回家露露脸，哄父母开开心。”
小石骇笑：“你妈欣赏什么样的？”
“正是阿全这样的：中国人，研究生毕业，有高尚职业，一表人材，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家世清白，无婚史，彬彬有礼，尊老爱幼，五讲四美。。。”
小石大笑：“行了行了，你这么一说，连我妈都要爱上他了。这么乏味，难怪你对他没兴趣。”
阿真并不接碴儿。不，阿全之正派到无聊的地步并不是她不喜欢他的原因。她真的曾经一度喜欢过阿全，甚至下决心追求他。但是某天晚上，在阿全家的厨房里，她吻了他，事情就在那一刻完蛋了。
他约了她好几次，阿真几乎可以肯定他也喜欢她。奇怪的是，他却从来没有试图与她有任何身体的接触，连拉拉手，碰碰手臂都没有。阿真只好自己主动地试探了两次，却仍然毫无反应，简直让她一头雾水。但是他却继续约会她，甚至带她参加朋友的婚礼。
那一天，阿全请她来他的公寓吃饭，阿真以为他终于要动手了。桌上摆着一束鲜花，阿全在炉灶旁忙忙碌碌，锅里散发出蒜头的香气，阿真简直要堕入情网了。阿全开了瓶夏多内，她满怀期望，几乎可以肯定今夜是他们给这段关系定性的时候了。
但是等了又等，阿全从头到尾没有表露出丝毫越轨的暗示，她不仅失望，更对自己的魅力垂头丧气到极点。一顿饭结束，阿真觉得自己真失败，终于按奈不住，趁他把杯碗放进水槽时走过去，把他挤到冰箱旁边的角落，令他无处可退，然后主动地，但是慢慢地吻了他。
阿全手足无措，连牙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阿真感到他的体温都没有上升半度，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明白了连阿全自己都不明白的真相---他生来就对女人的身体没反应。原来这一切都是白费心机，还害得她以为自己对男人一点魅力也没有了。她几乎当场就要放声大笑出来。而他还蒙在鼓励，还拼命害羞地道歉：“我过去没跟人接吻过，笨手笨脚的，不好意思啊。你可别介意。”
阿真连说没关系，坐了一会儿就赶紧找借口逃了出来。
但是她可不敢跟小石说实话，阿全是个好人，彻头彻尾的绅士，她绝对不能散布关于他的谣言，哪怕这谣言是事实呢。在这种小圈子里，没有过夜的秘密。
“唉，可惜了他的一手厨艺。” 阿真叹息道。她最惋惜的就是阿全做的海鲜通心粉。
她拍拍小石的肩膀：“我走啦，明天给你电话，还有点事要问你。”
小石奇道：“还没到九点半呢，这就走了？”
阿真耸耸肩：“老了，玩不动了，明天还有一整天的会要开呢。这种玩法，花时间太多，回报太少。算了，下次吧。” 说完笑笑，转身离去。她知道小石还年轻，不明白她的意思。可是这年头谁有那个精神到处解释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这一切又是为什么。
礼拜一上班又是开会开会，开不完的会，大家无休止地把责任踢来踢去，象一只不可落地的球，谁接住谁就输了。中午时好不容易抽出身来，回到办公室查了查以几何倍数增长的电邮，不禁头大。眼角忽然撇到电话机上的留言灯在一闪一闪，有点意外--这年月打电话的人还真不多，她只惦记着电邮，都想不起去留心电话信箱了。
是个男人留的话，声音不熟悉：“X小姐，三四个月前我们联络过一次，我是德州XX猎头公司的。你那时跟我提到有换工作的意向，尤其是到海外工作的机会。现在我的手头上正好有一个很大的跨国公司在找有经验的人到他们在德国的办事处设立跟研究有关的项目。我认为你的条件和经验都很合适，待遇可以跟他们商量。有时间给我一个电话好吗？我有个直觉，你会有兴趣的。我的电话是。。。”
阿真的心狂跳，手心也微微出汗，她站起来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拨通留言上给的电话号码。谈了几句，心里越来越喜，她强按内心的激动，故意声音平淡地问道：“但是我可不会说德语，会不会给对方造成问题或不便？” 对方说应该没问题，因为总公司是美国的，他们的要求也仅限于精通英文即可。“他们知道你现在的职位和责任，觉得你很合适这个空缺。对了，他们要一份详细的履历和工作经验资料，还有。。。”
阿真随手抓起一只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这时门边的玻璃被人敲了敲，她转身看见老况在玻璃后的脸，便冲他做了个“五分钟” 的手势，又甩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
三、
阿真面如土色地从老板办公室里出来，气得眼冒金星，连秘书在一旁问话也没听见，疾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立刻关上门。她很想大哭一场，却一滴眼泪也无，羞辱和愤怒在胸中燃烧。
她的老板刚才不仅拒绝了她的加薪请求，而且在年度表现报告中大大地贬低了她，加班完成的好几项任务都被说得一钱不值。这是她毕业三年以来第一次在工作上受到这么大的挫折，一时晕头转向，不知道如何应付。
“是阿珊搞的鬼，除了她没有别人。” 阿真心里很清楚。阿珊比她资格老，职位高，阿真刚来时蒙她热情照顾，于是把她当成掏心掏肺的好人。但是两个月前，阿真在部门会议上直言指出某个计划的重重漏洞，当时并不知道这个计划原本是阿珊提出的。阿珊因此记恨在心，把阿真当做眼中钉，明里暗里给她背后插刀子，露出冷酷的真面目。阿真可以肯定阿珊向老板打过小报告，给自己泼了不少污水。她无比后悔过去信任阿珊，当着她的面发过不少关于工作和老板的牢骚，无疑阿珊充分利用了她口无遮拦的脾性。今天老板的话里话外处处针对阿真过去私下跟阿珊抱怨工作时说过的话，令她难堪之极，恨不得当场辞职，只是想到月底的房租和水电账单，才硬着头皮闷头接受批评。她还不至于笨到跟老板争吵的地步。
勉强抑制住砰砰乱跳的心脏，阿真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不停地打转：“这地方我呆不下去了，非得另找工作不可。”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阿真拿出来一看来电号码，原来是男朋友阿坚。她犹豫一下，实在没心情接电话，按下禁声的键码，提起手袋，匆匆离开公司大楼。她需要透透气。手机铃又响，还是阿坚，也不知是什么要紧事。阿真想，也好，今天怎么也得抓他出来安慰安慰自己。阿坚的不解风情有时真让她不耐烦，但是这种时候再木讷 的男友也好过一个人赌气。她接电话道：“阿坚啊，怎么样？”
阿坚说：“你今晚有空吗？”
“有。我正想叫你出来吃晚饭呢，上班烦死了，正心情不好。”
阿坚并没有灵敏到领会她的心情，接碴儿努力哄她，而是无知无觉地直奔主题：“我们部门今天在附近一家饭馆安排了幸福时光，主要是接待一个客户派来谈生意的几个人，我们下面的人沾光蹭一顿，你也来吧，免费晚饭呢。” 阿真知道他倒不是惦记着省钱，而是不会做饭，平时难得吃上一顿又好吃又健康的饭。她有时可怜他，给他做一顿，有时又嫌他没用，连个鸡蛋也不敢炒。幸而生在现代社会，一个如此无用的单身汉也可以活下去，放在古代还不得饿死？
她想散散心正好，于是答道：“好啊，告诉我时间地点，我按时到。”
下了班阿真立刻抽签回家，洗个澡，吹了头发，穿上万变不离其宗的小黑裙和紧身外套，仔细地化上妆，特地挑了有点暗的酒红色唇膏，嘟着嘴厚厚地画上一层，然后冲着镜子里的自己飞了个吻，最后蹬上尖头高跟横袢带的黑皮鞋，提着巴掌大的小包出了门。
到了餐馆，酒吧附近已经挤了不少跟她一样精心打扮过的青年男女，个个都是小黑裙紧上衣，人手一杯马提尼，骚首弄姿的。阿真认得阿坚的一些同事，老远就看到他们，于是慢慢地往那里挪过去。一边跟他们打招呼，一边享受着他们殷勤的微笑。她知道自己的脸蛋虽然不算出众，身材还是能招来不少异性的眼光的。
挤到吧台前向男侍要了一杯马格利他，一边抿着酒一边跟人调笑，心情渐渐地好转起来。聊了半天，终于看见躲在角落里的阿坚，便晃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还好吗？” 阿坚问候她。
这一问又把这一天的郁闷给钩了起来。阿真痛痛快快地吐了一肚子苦水。阿坚同情地抚摸着她的背，可惜拙于言辞，想不出什么话来开解她。阿坚从来不谈他自己的工作和人际关系，阿真跟他约会后好久，才弄明白他根本就不会搞所以也没有什么人际关系的问题，当然也就不能帮她出主意。
阿真诉苦完了，心里舒服不少。一边喝酒一边眼光四处游走，打量着远近各人的容貌衣着，嘴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阿坚聊天。一心多用本来就是她的专长，而且跟阿坚说话并不需要怎么费脑筋。
这时一对跟他们年纪相仿的男女来到他们桌前打招呼道：“阿坚，你怎么躲在这里？”
阿坚赶快起来介绍，男的是公司客户之一，女的是他太太，两个人都非常和气，跟阿真热情地握手。
“叶子。” 太太自我介绍道。“你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我看你的名字中韩都适用似的。”
“我是中国人。” 阿真答道。
“你会说国语吗？” 叶子忽然用中文问她。
阿真看着她典型的犹太鼻子，颇有点意外：“是，我会说国语。你的中国话很标准哪，好厉害耶。”
叶子笑了，答道：“我在大学里学过中文，还到南京去当过一年的交换学生呢。”
两人一见如故，立刻热烈交谈，时不时地兼用中文。阿坚中文极差，叶子的丈夫则完全不懂，两个男人插不上话，在一边说自己的话题。阿真跟叶子的丈夫聊了一会儿，心下不禁有一丝嫉妒，怎么人家的老公就这么自信自如，说话头头是道，自己的男友却这么胆小没用，拿不出手呢？
叶子的背景倒是相当有趣。她从小看爷爷学习日本和中国书法，对东方有些兴趣。上大学时发现学校不仅提供很好的中文课，而且同南京大学有交换学生协议，于是到中国去呆了一年。她的专业是经济，现在在一家国际投资咨询公司里替人调查商业信用，经常收集中国商业讯息和资料，每年要去上海香港北京转一圈，如鱼得水。阿真羡慕地说：“啊，你真开心，做自己喜欢的事还能拿钱。” 叶子说：“是啊，我运气不错，不过刚出来时也费了不少力气才走到这一步的。” 阿真对她佩服得不得了，立刻跟她掏了不少知心话，让叶子颇有点感动，便说道：“对了，后天礼拜六，我们在家里计划了一个结婚纪念派对，很随便的，就是几个朋友聚一聚，你愿不愿意赏光？”
阿真连说好好好，高兴得脸都红了。
阿坚一直坐在那里闷头吃晚饭，也没给阿真介绍几个同事，两人便早早地出来，回到阿坚的公寓。公寓很小，只有一间加厨房厕所。城里房租太贵了，阿坚不喜欢开车上班又想住得离公司近，只好住在这里。好在他的东西不多，除了两个大书架，就是书桌上的电脑，打印机，scanner, 和其他阿真叫不出名字来的电器玩具，以及散乱在地毯上的杂志。屋子里没有床，只有一张又矮又宽又长的大沙发，阿坚晚上就在沙发上睡觉。两人拥着上了沙发，开始接吻。
阿真开始约会阿坚时并没太认真，那时她刚跟一个男友分手，对方开始是个理想男人，对她呵护倍至，照顾体贴。没过多久，美酒变酸，他的好处变成了管头管脚的烦恼，阿真每天收到他三四个电话，总要报告自己人在何处，跟什么人在一起干什么，而且每周至少要见面三次，有时更多，让她疲于应付。遇到阿坚时让阿真大松口气，觉得跟阿坚在一起自由自在。她在这段关系里掌握着高度自主权，而不是一个感情的俘虏。她想，不妨把这当作一段过渡性的恋爱，散散心也好，并没有打算长久。阿坚告诉她，他过去只有过一个女友，才谈了两个月的恋爱就把他甩了。在很多事情上，阿坚都相当单纯，让阿真不由自主地有点同情他。阿坚从来没有明确地要求为两人的关系定性或达成公识，阿真的内心也就一直没把它当成专一的承诺。在潜意识里，她总觉得一但遇到真正的如意郎君，她随时可以跟阿坚分手。就这样拍拖了一年半，她还没有遇到能替代阿坚的人选，反而渐渐习惯了阿坚对她的依恋。在大多事情上，他对阿真几乎百依百顺，倒让阿真有些不好意思，经常提醒自己对他好一点。而让阿坚满足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逗他开心简直不需要运用大脑。
阿真告诉他叶子邀请她去参加的派对，问道：“你来不来？” 阿坚耸耸肩说好。因为叶子也住城里，而阿真住在郊外，开车进城麻烦，两人说好礼拜六下午各自坐地铁在叶子家汇合。
“你说他们结婚几年了？” 阿真半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们看上去也不比我们大多少。”
“三四年吧。” 阿坚也不清楚。“他比她大一些。”
“哎，你说我们怎么从来没庆祝过什么周年日，纪念日呢。” 阿真随手拾起一本新闻杂志翻开，一边心不在焉地提起。
“是啊，我们是在一月认识的吧，我都不记得哪一天了。” 阿坚不识趣地回答。
阿真冷笑道：“这样对你可不是又省钱又省事了，不用记日子也不用买礼物。”
阿坚沉默不语，她还以为他生气了，他却象只猫一样轻手轻脚的凑过来，把脸埋在她肩窝里，一只手绕到她腰后。阿真本来打算好好赌一阵气的，这下子也无可奈何了。跟阿坚吵架是不可能的事，他象团空气，一拳打过去只是落空。再说她自己更不记得他们是哪一天认识的，既然没有疯狂地爱过，对这类象征性的日子也就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他们爱抚了一阵，阿坚的好处是他总把阿真的感觉放在自己的享受之前，温柔体贴。他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开始轻轻地打酣。阿真看一眼手表，九点半，她溜下沙发，收拾收拾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在公司走廊里撞见阿珊，她竟然笑咪咪地跟阿真打招呼，象没事人儿一样。阿真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住心头之火，维持着冷淡的面具应了一声。阿珊手执两杯星八克的咖啡，若无其事地绕过她走进部门主管的办公室，热情地问候老板早安：“我顺路经过星八克，给您也带了杯咖啡，加奶不加糖对吧？”
阿真愤怒地回到自己办公室，痛感自己社会经验太少，天真地以为只要工作成绩摆在那里就能受到赏识，这次被人背后插刀子，非得好好总结一下教训不可，再也不能栽在这种马屁精的手下了。关上办公室的门，她立刻开电脑到大怪物招工网站，着手贴简历和看广告。她下了决心，三个月之内一定要跳离这个地方，不仅如此，而且她还要细细地藏起异心，不让任何人产生怀疑，到了最后一天留下一堆干了一半的工作，拍拍屁股就走，让他们去收拾残局。想到这里她翘起一边嘴角，心里第一次感到做恶人的满足。
礼拜六下午，阿真准时按照叶子给的地址找到她家。叶子夫妇住在城西北区的一栋高层公寓里。公寓不大，但是内部装修很高级，而且环境极好，面对着公园的重重绿荫，是城里新晋中产阶级的典型住宅。
一进门就是亮晶晶的硬木地板。阿真把带来的红酒递给叶子，赞美了几句屋子里的装潢，“好象电视里的装修节目一样。”
“是我先生在伦敦的老同学帮忙设计的。” 叶子解释道。
我从来没见过阿坚跟任何老同学联络，她想，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清楚阿坚在哪里上的大学，只知道他有硕士学位。
她到得早，此时只有两三个客人。叶子给她一一介绍，一对在国会山庄工作的律师夫妻，和一个戴眼镜，晒得黑黑的，精瘦的中年男人大伟，自嘲“老得跟土一样”。他已经开始谢顶，于是干脆把头发剃得极短极短，近似光头，象顽皮的高中生一样，跟他的外表谈吐混在一起，有种奇怪的又老又小的矛盾印象。
大伟显然是个疯狂的历险家，足迹遍布世界，不是在巴黎追小偷抢回钱包，就是在澳大利亚开车穿越沙漠。阿真从来没有遇到这么神的人，听他讲述今年在智利爬山的经历，听得眼都直了。
叶子夫妇准备了自助餐，大多是从专卖有机食品的超市里现买的。陆续到来的朋友也都带来蔬菜沙拉之类健康得发绿的东西。阿真谁也不认识，只能反复重复自己的名字和简历，跟大家客气地寒暄，或者静静地听别人聊天。他们几乎全是三十来岁时髦的白领知识分子，多在政府或非营利组织工作，国籍背景多姿多彩，话题离不开时事和政治。
转了一圈，别人都在喋喋不休地谈论今年的总统大选和两党各自推出的候选人之利弊。阿真没兴趣听政治话题，不知不觉又回到大伟身边。大伟亲切地问她在做什么工作，她说自己正在为找新地方而伤脑筋，他便介绍了几本教人求职和面试的书给她。这时手机响了，她这才想起阿坚。
掏出手机一看，却是妈妈来的电话。阿真的父母在外地，她妈妈尤其有专在最不方便的时候给她电话的天赋。
“妈，有事找我吗？” 阿真跑到门外接电话。
“你现在在干啥？” 妈妈问。
“我在朋友家。”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 阿真尽量简单地回答。
“在朋友家玩？”
“对，他们开派对。”
“噢？认识了什么好男孩子？”
又来了，阿真不耐烦地截断话头：“都是结了婚的。” 她懒得解释。
“那你在那儿干啥？”
“咦？结了婚的朋友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阿真反驳道。
“好好好，随便你。” 妈妈总算让步了。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阿真急着回到屋里去。
妈妈停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措辞。“你还记得李国栋吗？”
阿真要想一想才记起这个人。他是前年妈妈去的教会里的教友给阿真介绍的男生，台湾人。阿真本来就没兴趣，跟他只约会了一次，算是敷衍交差。李国栋是她约会过的男生里最土的一个，两个钟头里谈的不是他父母在中美洲开的缝衣厂就是他收集的高级电脑游戏。阿真出于礼貌，强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最后提出去看电影，免得搜肠刮肚地跟他没话找话。
“记得，怎么啦？”
“他下礼拜要在我们教会结婚了，对象是个台湾女孩子，他亲戚还邀请了我。” 妈妈说道。
阿真不理睬她的弦外之音。“那你就去嘛。”
“我才不去呢。” 妈妈有点赌气道。
阿真道：“你大概还以为他看不上我吧。我那时不是解释过了吗？我宁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跟这人在一起的。你耿耿于怀干什么？”
妈妈说：“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只是。。。你今年也二十九了，要好好张大眼睛看看，如果有好的男孩子。。。”
阿真啼笑皆非。妈妈成天跟她念这本经已经念了好几年了。她一向采取含糊政策，没有同妈妈说起阿坚或者其他约会的人，省得每次都要解释她正在约会的是何等样人，种族年龄职业收入家庭背景，为人是否可靠，有无犯罪记录，以及她为什么决定跟这人或那人约会或断交。
妈妈又提这碴儿，今天阿真特别没心情敷衍下去：“难到我不知道自己今年几岁了？对不起，我现在忙着呢，没空聊天。” 草草收线，心里颇烦躁。
这时才想起阿坚到现在还没到，于是打电话给他的手机。打了两次也没接，不禁有点担心，于是又打到他家里。铃响了半天，才听到阿坚口齿模糊地说：“喂？”
阿真问道：“你怎么还在家里？。。。你在睡觉？”
阿坚答：“是啊。”
阿真又好气又好笑。“什么是啊，你忘了今天在叶子家的派对？”
阿坚“噢” 了一声，算是承认。
阿真看看表，说：“你要不要现在过来？”
阿坚犹豫了一会儿，勉强地说：“晚了这么多，我不想来了。”
阿真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说：“好吧，你继续睡吧，我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回到屋子里，阿真不由自主地又晃到了大伟附近。他的身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的眼睛在黑黑的瘦削脸庞上闪闪发光，谈笑风生，不时地仰天大笑，俨然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忽然他的眼光向阿真这边投过来，她心里一紧，竟然脸颊有点发热，暗地自嘲：也不是小女孩儿了，平时跟人调笑起来如何自如，今天怎么忽然局促起来？真没用。
为了掩饰情绪，她转身走到厨房里，给自己装了半碗水果沙拉，站在窗边往外面的公园看过去。远处一片葱绿的草场上，几个孩子在追逐玩耍，妈妈们在一边站着聊天儿。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躲起来了？” 身后大伟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阿真见他注意到自己，心中呼悠一下，有点飘飘然。她不自觉地格格娇笑一声，说话口气也轻软起来：“吃得多了，慢慢消化消化。哎，你平时周末干些什么？”
“爬山，远足，骑车，有时去看看电影。” 大伟答道，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阿真一时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下周六我打算去听个音乐会，很小的，气氛很轻松的，你有没有兴趣来？”
“好啊。” 阿真一口答应，甚至未经大脑。要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才想起早就跟阿坚约好下周六去看电影的，星球大战。她倒不迷这类科幻特技的大片子，但是阿坚喜欢，她也无所谓。这下子两头定要推掉一头了，她不能决定推掉哪一个。
周一去上班，又要面对阿珊那张令她恶心的脸孔，阿真勉力套上一本正经的假面具，尽力做出忙忙碌碌的样子，省得让同事疑心到她的真实心情和打算。同时绞尽脑汁搜刮记忆中能帮到自己的朋友和熟人，并且在各大报纸的网站上查看广告。经历此次变故，她觉得自己在精神上一下子老了好几年。跟同事交谈时，她可以感觉的自己脸上因为假笑而有些肌肉僵硬，不时需要提醒自己把声音中的欢欣的基调提高几度，这给她一种奇怪的兴奋和自信。在冷眼旁观他人的过程里，她现在可以拉开跟别人，或许也跟自己的距离。她的内心变成一块钢板，光滑而坚硬，淡淡地反射着暗灰色的光辉。
阿真想了一周，一直拖到礼拜五晚上也没有做出决定。每一天，每一小时，她或是在两个选择中摇摆，或是把周六的冲突排除在脑海以外，拒不去想它，潜意识里也在等待什么事故发生，阿坚忽然有事改变计划，她便可以两头兼顾。她不想决定，可是礼拜六终于要到来，她也不能不给其中一人打电话。
“阿坚，对不起啊，我的车胎瘪了一个，开不动了，所以今天来不了了。” 她最终还是决定向阿坚请假，理由是跟阿坚来往这么久了，以后也有的是时间在一起；而大伟是新认识的，开头的表态最要紧，如果让他以为阿真对他毫无兴趣，以后就很可能杳无音讯了。
“噢，是吗？我可以来接你。” 阿坚还不识趣地追上来。
“不用不用，我得去附近车行买新轮胎，不知道要花多久呢。你别管我了，我明天再同你联络好不好？” 阿真有点急促地说，然后又干涩地笑一声，“没有车可不行，还要买菜，还要上班，非得马上修好不可。”
阿坚毫不起疑，立刻说好。他一般总是随阿真的意思的。阿真挂了电话，心里充满歉意和自责，决心晚上做两个好菜，明天给阿坚送去补偿一下。
阿真仔细地打扮了一番，又换了几套衣服，患得患失一番，最终还是决定穿得低调一些，免得让大伟误会她对他的意思。按照大伟给的地址，阿真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平房，门口挂着一张牌子，上写“爱米丽工作室。” 走近了发现有好几间屋子，似乎都是画室，里面到处都是完成和未完成的各式作品，以油画居多，也有几张水粉和水彩画。窗边摆着几个镶了一半镜框的画，大概已经卖了出去。
尽头的一间是开音乐会的场地。阿真走进去，交了微薄的门票钱，收钱的中年男人自称是工作室的主人，跟太太两人都是画家和音乐爱好者，每隔一阵就组织一次本地音乐家来此聚集表演。屋子不大，倒也坐满了人，大多是头发花白，衣冠端正的洋人。
阿真四处张望没见到大伟，便对主人说：“是大伟介绍我来的，他到了吗？” 主人笑笑，答道大伟正在后面跟合奏的音乐家们在一起，等一下会出来。阿真有点意外，没想到大伟是表演者之一。只好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来，略微有点不自在。
大伟原来不仅参加演奏，而且是组织者之一。一开场，他出来向观众介绍画室主人夫妇和音乐会系列的背景，并且感谢前来表演的音乐家们。然后，他随随便便地往钢琴后面一藏，前台的主角是个拉提琴的中年女子，黑头发，身材圆润，有一张与年龄不相称的娃娃脸。她是画室的女主人。他们演奏了一段古典音乐，拉赫马尼诺夫的什么曲子，阿真对音乐的了解仅限于每天早晨当闹钟用的广播电台，听着毫无感受，只能呆呆地望着空气。
他们演奏完了，几个当地的音乐家陆续出场各显身手。大伟后来又出场一次，仍然是给别人伴奏，并未站到前台。阿真耐着性子坐了两个钟头的冷板凳，脑子里云游四海，满世界的打了三个圈，终于等到音乐会收场。她溜到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补补脸上的粉，有点忐忑。出来寻找大伟，见他正在与人交谈。阿真几乎是牵着他的衣角被介绍给音乐家艺术家诗人等等各类在她看来都是外星人的文艺界人士，她心里有点虚，更搭不上话，只能望着大伟跟人谈笑风生。画室主人是个热情的大胡子，带她参观了一些自己和太太的画和雕塑，阿真微笑着说好美好有趣，脸上的肌肉有点僵。大胡子笑道：“玩音乐我绝对是业余的，平时只跟人凑点爵士乐。不象大伟是个长腿儿的古典音乐百科全书呢。”
阿真逗留了一会儿，见大伟毫无去意，便讪讪告辞，心头郁闷，第二天找阿坚下馆子大吃一顿，才略微解怀。过了一个礼拜无事，她以为就此了结，没想到周五一早手机铃响，显示的是大伟的电话号码。她按下心跳，说道：“啊，没想到是你。好吗？”
大伟阳光一样的开朗声音传过来：“好啊，你呢？我跟几个朋友礼拜天去郊外骑车，你来不来？”
她虚弱地挣扎一下：“我没有自己的车，而且骑车的技术奇差，只够在专铺的小路上骑，不敢上公路的。”
“没关系，我们正打算去C&O运河边的小路骑车，而且附近就有租车店。”
阿真沉默了半晌，答应了。
礼拜天一大早，阿真来到事先约好的集合点，见大伟和几个跟他一样晒得黑黑的精壮男女已经到了。阿真暗自庆幸没穿短裤来露出自己白白的肥腿。不过也藏不住自己的体力，不一会儿就被甩下老远老远。大伟好心慢下来等她，让她脸红地道歉：“对不起，我跟你们都不是一个级别的。你别管我了，尽管往前去好了。” 大伟不肯，被她催着往前赶了一阵，又调转回来接应她，让她十分不好意思。等众人终于折回来跟她会合时，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心中把自己骂了上百遍。
这时众人都慢了下来，让阿真勉强追在后面。她看得见其中一个身材苗条的长腿美女一直凑在大伟的身旁，笑得特别响，记起她的自我介绍，似乎是个念数学博士的天才。
接下来两三周，大伟又邀请阿真参加远足爬山之类的户外活动，都被她一一谢绝了，这些体力活动不象听音乐那么容易蒙混过关。她几乎已经绝望了，心中充满了自惭形秽的苦闷。可是对他的思绪牵牵绊绊，尤其是他那剃得短短的平头，怎么扯也扯不断。唉，死就死吧，她一狠心拿定主意给他打电话，强制自己挺着漫不经心的口气，问他是否有兴趣跟她一起去看新出的法国电影，还是一部得过多项大奖的片子。
不出所料，大伟兴致勃勃地说好，但是他只有在礼拜四晚上才有空，周末事情全排满了。
电影是个古怪沉闷的故事，讲一个好变态的老女人和一个比她小很多的男青年的性关系的故事，里面的许多画面让她脸红，看完后对片子的寓意整个摸不着头脑。大伟沉默不语，阿真也不敢问，或者承认自己没看懂，两个人找了家咖啡馆坐下聊天。阿真聊起自己的工作，大伟提到自己曾经写过的诗集。
阿真今晚出门前特意打扮过了，此刻正好把长发披散下来，眼神穿过涂过膏的睫毛仰慕地望着大伟，嘴唇不经意地微微张开。她想：他真渊博，真文艺，真。。。完美，难得人却又这么和气平易，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到这种年纪还没有结婚呢？
仰视了半晌，阿真不知不觉地将身体渐渐挪近大伟，几乎可以感到他瘦而结实的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正意乱情迷之时，冷不防耳中听得大伟一句：“我女朋友明天要毕业了，我得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这当头一棒，击得她眼冒金星，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情绪，问题已经脱口而出：“噢？你的女友是做什么的啊？”
“她在念数学博士。”
大伟显然不记得阿真见过她，而阿真清楚地记得三个礼拜前他并未介绍女数学家为自己的女朋友。那么是最近的事咯？阿真挣扎着维持着镇定的外表，内心却乱成一团。手中的咖啡忽然变得又苦又涩，四周的人个个面目可憎，而大伟继续絮絮叨叨说的话也一句都没有听进去，脑袋里钝钝地隐痛，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断涨大着要挤出来。大伟似乎看出她的情绪变化，闲扯了几句便道晚安同她分手了。
阿真觉得堵得慌，一点也不想回家，于是开着车在附近转了半天，好久好久才发现四周明亮的路灯和店面，热闹的人群都不见了，只剩下黑糊糊的花园洋房，也看不清楚，不知刚才乱转转到什么住宅区里了。她摸到路口找到路牌，然后停下车翻出地图找方向。胡乱翻了半天，才意识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忽然悲从中来，扔下地图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从小哭泣时总是无声无息，任凭暖暖的泪水在脸上流下来，滴到脖子里渐渐变凉。
坐在黑暗里不知多久，阿真忽然想起了阿坚。她启动车子，摸回到大路上，直接开到阿坚的家。
敲了半天门也没有回音，阿真怀疑阿坚不在家，正犹豫要不要离去，门却忽然开了。阿坚揉着眼睛，嘟哝着：“咦，这么晚了，你有事吗？” 这才看清楚她的脸色，没敢多问就放阿真进了屋里。
阿真摊躺在那张大沙发上，感到阿坚温暖的手臂拥住自己，“是不是工作的事不开心？别着急，总能找到新工作的。” 阿真整个人倒进他的怀抱，眼泪又差点儿流出来。她觉得十分虚弱。
她把嘴凑到阿坚的耳边，蚊哼般地低语道：“我爱你。”
阿坚满脸愕然，他一直摸不清阿真对自己的感情和态度，最近尤其见她的次数少多了。现在突然听到这三个字，简直不知道如何反应。
阿真没听见回答，挣出身来盯着他：“怎么？你听见了没有？”
阿坚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也爱你。当然。只不过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爱字，这个这个，我说起来好生涩。” 然后干脆用行动代替语言，把她搂在怀里紧了紧。
“我今晚不回去了，行不行？” 阿真有点害羞地问。阿坚心里更喜，当然点头说好，并拿出新牙刷新浴巾给她用。
刷牙刷了一半，阿真忽然从浴室里跑出来问阿坚：“你是在哪里上大学和研究生的？”
“康奈尔，哥伦比亚。怎么啦？” 阿坚一边翻看着科学美国人杂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没什么，我好奇而已。” 阿真抑制住心里的羡慕答道。
接下来一个多月，阿真下定决心要对阿坚特别好一点，跟他经常见面，帮他买菜，把他的冰箱装得满满的，在家里陪他看书，腻了就上上网。心情渐渐平复，找工作也颇有进展，有两三家大公司约她去面试。
这个周五，阿坚约了阿真在外头吃晚饭。阿真刚刚在一家专替制药厂做药物试验的公司面试过，很满意，叽叽喳喳地叙述着面试过程。说了一会儿，见阿坚一句答话也无，闷头听她讲，也有点没劲了。问他工作如何，有什么好玩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专心吃菜。闷闷闷，好象跟空气说话，阿真心想，阿坚人虽好，只是太闷了。而且他还喜欢一条腿抖啊抖的，就象现在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么神经紧张兮兮的。唉，好无聊，要不要甩了他？可是他这么爱她，依赖她，她狠不下这个心。。。
阿坚的腿越抖越厉害，阿真看着受不了，伸手过去压住，笑道：“别抖了，再抖要断掉了。我看着都心跳加剧。”
阿坚好象没听见，也不回头看她，抖抖索索地从裤带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慌慌张张地塞进阿真的手里。
阿真疑心重重地看着手里的盒子，心中有了严重的预感。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只小小的钻戒。她也没心思细看钻石大小，戒指式样，脑子里慌乱一团 -- 怎么办？怎么办？这时耳边响起那句躲不掉的问题：
“你愿不愿意同我结婚？”
<完>
[按理说，我应该比谁都明白修改的重要性，但是我也是最害怕修改自己的文章的人。这是一个心理障碍，比较费劲。]
[写这篇小说的本意，是想锻炼一下写人物时不代入自己的非正常心理，写一些“正常”的人，我周围见到的人。写着写着，发现了自己根本上还是挺“正常”的，除了脑子里大堆的垃圾以外，跟周围的人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明白了这一点，不知是喜是忧。]
求婚(完)
“不靠脸蛋身材吃饭”这个理论已经out 啦。现在时兴为自己的身体自豪：“我胖，可是我喜欢！”silkworm wrote:我个人认为，腿（不分大小）粗和脸大这两件事情，除了塑料外科，是没有啥好办法的。当然啦，多粗算粗，多大算大，可以自行宽松处置。“咱不靠身体吃饭”，乃在下心理暗示之制胜法宝。
“我有塑料与不塑料的权力” 
不是有抽烟的人组成维护抽烟者权力的协会么？可以想象不久的将来，也会有“塑料手术者反歧视协会”。你们别笑，等她/他们集体控告夜间脱口秀主持人/电视台和杂志，取笑作整形手术给她们带来巨大心理伤害的时候，(and reached a settlement of 50 million dollars) 你们就笑不出来啦。
Last edited by Knowing on 2005-04-25 20:22, edited 2 times in tot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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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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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Cla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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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意Knowing。继白金博士关于写小说的“科学家 vs. 工程师”理论，我谨慎提出 "City Mouse vs. Suburban Mouse" 理论。Knowing wrote:哼，看出来了，jun 认为我写的中年妇女婚外恋小说<各得其所>太反特西，写了个拍若狄。
选项在哪里？“这是一个选择的故事，不必甚解人物。”
看来是个长篇。 
快写啦。再次给毛姆迷的Jun推荐<<The Theatre>>。中年人闹危机，根子挖下去比高楼的地基都深，种种恩怨、EGO、自我证明的需要、膨胀的自信等等，哪一条都可能扮演比情欲更重要的角色。外遇对象的条件不过是个表面现像，我看老盖的好处大概是“方便”二字，正适合此刻阿真半心半意吃碟小菜的外遇态度。阿真若想如火如荼闹婚外情的话，一定会挑个更刺激的。对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