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起点站是PATTERSON。这里靠近中央公园,于是有了一种都市里的宁静气氛。中央公园这个名字,总是让我想起纽约市第五大道旁边那一座同名的公园,因此对这里就有莫名的亲切感。其实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时光里一些支离破碎但却无法磨灭的片断。事实上这两座公园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然而在搬来这里后的一年间,我一次也没有进过这座公园。如果想想那时的我和现在的我有多么不同,这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想生活的常态毕竟是什么样子,真是难以了解。那时的我既不看书,也不上网。我整天替别人操心赚钱的进程,同时在公司同事关系的小小泥潭里钻来钻去。这样我的快乐就基本上构造在他人这样极不坚实的基础上。那样的生活,在那之前,已经持续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了。我连改变的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自然就不用爬进中央公园这座树屋里思考什么。
在他人无意象我佛一样慈悲地只种快乐不种痛苦的时候,我的所谓常态的生活就走到了尽头。
但新的生活方式并没有那么慷慨地向我即时揭开面纱。如果我会在郁闷中爆发的话,那么至少我要找到一个可以容纳我的灰烬的地方。中央公园适时地把我拉进它的怀抱。正午十二点我在它的怀抱里发足狂奔,一直到我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在几近窒息的空白里我获得了奇迹般的快感,好象我变成了思想或者情感本身,好象我变成了不需要借助肉身存在的东西。
中央公园这种包容和提升和纽约那座公园的阴森和抑郁是截然不同的。虽然这两种气质对我来说同样刻骨铭心。
现在我也一样很少进中央公园。但它于我来说不再如同陌路了。我对它有真正的了解,就好象我对自己的了解已经开始渐渐深刻。从它的入口出发总是让我觉得欣慰。这种欣慰就好象是山里的孩子刚刚进入城市,还纯结得象一张白纸,或者更象在城里生活得太久的山里孩子,一心一意想回到老家的屋前,阅读,写作,度过岁月。
空铁离开PATTERSON后,下一站是JOYCE,再下一站是29TH AVE。这两站之间是绵绵不绝的住宅。马路纵横交错如同深山里的棋盘,中间不会有分隔线。房屋一栋接一栋无声铺展开去。门前泊着汽车,这些汽车好象经年累月只是泊在那里,从来不需要发动行驶。有的人家半拉着窗帘,有的人家在后院里晾着衣服。门前的草坪无一例外修剪整齐,布局也都是煞费苦心,花是一年四季都开的,这一种谢了,那一种又开了。总是不寂寞。
坐在高架的空铁里望到这样的画面,容易被感动,也容易让人想家。我有很多次不知不觉放下手里读着解闷的书本,被车窗外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景象完全吸引住了。我好象能感觉到那些屋檐下流动的温馨和融洽象久违的对母亲的眷恋在我心中流动。这样大片大片的城市中心的住宅散发着偏远山村屋前房后草木的清香。
但我总是太过清楚地意识到我的感觉只是错觉。我的感动是肤浅的。我只说出了平静的表象,我没有说出在那些紧闭的门窗里的困惑和隔阂,压迫和挣扎。当然真正的平静在其中也是存在的,就象大隐隐于市是存在的。但那目前还不是我的真实。换句话说,我眷恋母亲,但却不肯回到她的身边。
然而我常常希望我的错觉不是错觉,是真的。
29TH AVE的下一站是NANAIMO。在我还没有搬到现在的住处时,这一站曾经是我上下很多的站。
下了空铁坐在长椅上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去看信号灯柱下面的小小花环。
小小的花环每天挂在那里,簇拥着它的还有几只绒毛的小熊和小巧的芭比娃娃。有一张精致的卡片,上面写着小女孩好听的名字,下面的落款是爸爸和妈妈。
小女孩已经不在人世上,她在这根灯柱旁边被疾驰的汽车夺去了生命。
但眼前的景象却不让人觉得伤痛和悲惨。小小的卡片就好象父母上班前给出去玩耍的孩子留的字条。女孩子喜欢的玩具还放在桌上,她随时就会回来,把毛绒绒的小熊抱在怀里。
可是小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用日常和温情的方式来表达无可弥补的失去和永远的分离,真是豁达而需要勇气的。虽然我想这并不能使那对父母心里的悲伤减少半分。
但我相信,那个小女孩是喜欢这种方式的。
列车开到BROADWAY,马上就热闹起来了。
这里是空铁环线和直线的中转站。每天有大量的人流向四面八方拥来,又从这里分流,消失在四面八方。
但我永远坐的是直线。我永远坐在我的座位上,看着时尚的匆忙的疲惫的沉默的人从我身边流来流去。我乘坐的空铁线路和我或者说我们的日常生活一样是单调而缺少变化的。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我对环线所能到达的地方一无所知,就好象我对周围的人一无所知,我所能了解的只有我自己。甚至我对自己的了解也没有确切的把握。
否则我想我不会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离开可以带我回到住处的车厢。我脚步飘浮地踏在陌生的站台上,我向保安询问环线的方向。这座在半夜时分已经空空荡荡的车站就象迷宫一样复杂,而我又不能正确拼出我想去的站名。
当我上电梯,下电梯,左转,右转,我终于找到我要乘坐的列车,我终于到达我要去的车站,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偏离正轨带来的是毫无节制的狂饮,翻江倒海的呕吐,以及沙发上的昏睡和沉沦。
MAIN ST这一站有着古旧的气息。我想这和远处唐人街的红色灯柱和汉字招牌有很大关系。在海外任何一座城市里,唐人街总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但这个唐人的小天地却事实上完全不象当代唐人最多的地方,它完全不象太平洋那一面那片燥动不安的土地。它更象一个关于家园的不可能实现的梦。
这一站让我感到秘密的快乐。但绝不是因为唐人街。我几乎是从不去唐人街的。
是因为那座同样古旧的长途客运汽车总站。
同样古旧,唐人街是内敛的,汽车站却是发散的。虽然它笼罩在慵懒闲适的氛围里。
站前的草坪上总有三三两两无所事事的人。树是冠状有荫的那种,树下的长椅也永远不会空着。汽车站候车大厅是方方正正的古典西式建筑。里面有一排排永远坐不满人的座椅和拉着开阔的空隙等待上车的人们。光线总是昏暗的,但并不显得沉闷或倦惫。它是新鲜的,但不迅猛。它是流动的,但不匆忙。
这比飞机场更适合具有流浪心态的人们。离开,回来,和别人是不相干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事。
正象我清晨六点空手走下空铁,走进这座大楼里。宽大的客运汽车晚点了十分钟后启动了。我在仍然淌着薄雾的清晨的空气里,在大部分人的睡眠里悄悄地离开了这座城市。而我并没有目的。我只是需要离开这座城市。我只是需要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坐在西雅图的街头喝一杯浓郁的黑咖啡。
列车往STADIUM开去的时候,城市气象开始显现出来。
市中心的高楼扑面而来。体育馆四周冰球手的巨大广告牌开始占据视野。科学世界的银色球形建筑虽然另类,却和四周的高楼大厦有着奇妙的和谐。它旁边的湖面白帆点点,和倒映其上的楼影相间,色彩是明亮的。湖边骑自行车的人们,溜旱冰的人们,跑步的人们,也是色彩明亮而生机勃勃的。
不过如果你不是低头而是抬头看更远的地方的话,你会发现这面湖其实是流入大海的内河。而市中心的高楼再高,也无法遮拦远处天空上云朵和光线的气象万千。在一天的特定时刻,比如黄昏,突然变得瑰红的地平线足以令人陷入激动和痴迷,不再记得身在何处。
空铁在到达GRANVILLE之前开始进入市中心的腹部,变成地铁。地铁才适合真正的都市。而这座有空铁的城市确实缺乏都市应有的繁忙和紧张。这是一件令我庆幸的事情。
所以空铁如果在到达终点之前变成地铁,是可以原谅的。
我其实现在可以下车了。如果我从这里下车我可以转乘公共汽车而不需要步行十二分钟到达我的工作地点。但我总是宁愿多坐一站。
我宁愿继续停留在突然之间变得空旷的车厢里,这样我就可以避免象潮水一样涌向狭窄的车门的人群,我就可以避免乘坐长得好象没有尽头的电梯,我就可以避免在昏暗的改变了人们面孔颜色的地下通道里左冲右突,我就可以避免在仿佛经历了过长的不健康的地下生存之后重新回到地上那一刹那不真实的昏眩。
BURRARD也在地下。但它离地面和阳光很近。它人烟稀少。它的出口不是大街而是小小的喷泉。它在春天盛开樱花。
虽然列车经过BURRARD还要继续前进。但BURRARD就是我的终点站了。
但它毕竟是不是我的终点站呢。这一瞬间我又产生了错觉。我感到我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车站。
我离开过,但我总是回来。我离开多少次,我就要回来多少次。我在凌晨一点坐在站台冰冷的铁质长椅上。手机没有信号。灯光只够照亮站台前方的铁轨。铁轨从站台的两端无限延伸,好象在象两个黑洞迁伸。
列车好象永远不会到来。但就算它到来一切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并不能真正离开。
就象那个戴着墨镜穿着黑色风衣的家伙不能真正离开。
我说的是《黑客帝国》里那个被困在时间中央的家伙。我又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但其实他的名字有什么重要呢。不管他的名字多么好听,不管他的样子多帅,他一样只能从地铁站的一头跑出去,又从地铁站的另一头跑进来。
他只能一直跑下去,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2004-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