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他的时候，他用十三个月的阅历审视着我，大概已经忘了来者何人，我用三百多个月的阅历研判回去。还是一个漂亮的宝宝，只是小脸冻得红红的，含水量似乎有所下降，没有以前那么水嫩。更可怕的是，他开始热心学习了，随时抬起一只胖乎乎的食指，往什么东西上一指，马上得有人“喳（音zhe1）”的一声答出这样东西的名目，否则就一直指、反复指、哼哼唧唧的指、哭唧赖尿的指（因为周围的大人太多了，基本到不了这环节 ）。如果答得不合他心意，也是耐心得指，听到正确答案为止，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没见过这么耐心的。有时候连续五六七八次抬起手来指同一样东西，你说大家都是三代以内旁系血亲，他就这么信不过我们唯恐刚才有人在骗他？最怕他一指摆满杂七杂八东西的桌面，不知老佛爷想听啥，得挨个玩意儿连各种别名念一遍，人家小手啥时都垂下来了，咱们还在那“锅、电饭锅、饭、瓶子、汽水、雪碧”大声揣摩呢。更可怕的是他痴迷一本挂在墙上的月历，这一指可就不得了了，得一页一页翻着给讲一遍。问题是那每一页都是小桥流水人家在纸面不同的位置摆来摆去，我老人家实在受不了这种单调，惨叫一声夺门而出。
应该说，猴子宝宝并不笨。外婆教上一遍，他就记住了这个新来的玩意儿是“小姨”。大家殷殷垂询“小姨在哪里”，他就举重若轻随手一指。除此以外，他还记得“小花猫”该指一只印着花猫图案的塑料脸盆，“火车”是门外某个方向远远的某处――我嫉妒他的方向感，听过火车的汽笛声就记住了方位。不过，谁能忍心和可爱的宝宝计较呢？小姨有教无类，耐心地指着他的胖面孔，一遍一遍地教育他：“坏―蛋―，这是坏―蛋―，小―坏―蛋―，大―坏―蛋……”。然而他并不上当，我怀疑这家伙一直是在装傻玩我们 。
我的父亲大人经常怒斥他：“什么用也没有，就知道装可爱！骗吃骗喝！”应该说不能算冤枉他，高智能动物的幼崽就是这样不争气啊，要是小白兔都一茬一茬组成好长一串菲波那契数列了，他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勉强走几步撇着O型腿蹒跚得象个小老头儿，随时腿一软跌坐在地。
但是也不能说一点进步没有，在外公外婆不经意间，他形成了许多古怪的条件反射。比如只要大姨（小姨的表姐猴子宝宝他妈的表妹一名）一说“做个大眯眼”，他就细细眯缝起眼睛，鼻子脸往中间皱作一团，同时又咧开一个大幅度的笑容，嘻开嘴露出两颗小牙。真难为他调度这么一系列动作从来不出差错，小姨为了学他这副充满欺骗性的模样在镜子前面挤眉弄眼，下眼皮生生挤出几道细纹。 此外，他还爱看大姨打喷嚏，大姨装模作样拉长了声调阿嚏一声，他就在非常精准的时间误差内咧开大嘴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都不知道他俩是谁在玩谁。
不过我们最爱玩的还是“好不好”游戏。一开始是大人们聚在周围，商量这个宝宝卖多少钱合适，然后经济有困难的就商量着分期付款，问他“宝宝啊，分期付款好不好？”这个傻宝宝马上眉花眼笑连连大力点头、准确无误点上三下。“按揭好不好？”，也是三下。“把你卖掉好不好？”，还是三下。是不是外公外婆每次喂食之前都以询问“好不好”结束呢？然后小姨阴恻恻出现了，捏出友善的嗓音再问：“猴子宝宝很嫩的，把你炖了吃掉好不好？”，当然还是好，哈哈哈哈。
最后一项条件反射令我开始考虑也许做一个偶像派明星的小姨也不是不可以，不见得非要要求小朋友如我从前的预测一样成长为一个政客。这个社交狂＋自恋狂现在迷上了乱抛飞吻，只要谁面对他轻轻“啵”上一声，他就精神抖擞啪啪啪抛出十余个飞吻
，而且可不只是吧嗒吧嗒嘴算数，那是一副大情人的姿态，一边扬起下巴，一边环视四周不知想抛给谁，小姨好几个都没接着――难不成他小子还以为周围有大量fans麇集？拜托你搞清楚一点状况诶！鼻涕还没擦干净心就野了哪你？无论如何，从周围大量女性亲属陶醉的反应看，他的明星之路不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如果以下照片不流传到大众面前的话
。这张照片拍摄的当天他十分凄惨，首先在太外婆家四面透风巨大的老房子里着了凉，然后又在心情不好四处乱撞的时候磕到了大头，不知哪位可能是嫉恨他人气太高出主意在磕到的部位擦点牙膏，居然还有人真就照办了，于是整天里他就拖着鼻涕顶着牙膏印子，外观评级降低到B-以下。这时候谁是真心疼爱他谁是虚情假意逗小猫小狗玩就昭然若揭了。大姨闪得不见人影，小姨拿些纸巾要给他擦鼻涕，被他哼唧着扭来扭去蹭了一手立即挂出痛苦犹疑表情缩在一边 ，只有外婆一下子控制住局面，大义凛然刷刷两下把他擦回人形，鼻涕口水都是等闲，把屎把尿不在话下。可怜的孩子，粉嫩的小鼻子红通通的，指点江山的激情不知蔫到啥地方去了，直到晚餐我们在一个涮羊肉店的房间里熏了好一阵子蒸汽才又精神起来，被谁摘下帽子梳出一个放牛娃式的发尖，喜笑颜开留下一张农村红的标准照。――你说这孩子怎么一土就土得没边了呢 
？这和前头那张英明睿智神似小姨的能是同一个人吗？
有一个幼儿在身边参照着，稀疏的时间轴上加密许多刻度，你知道时间并非毫无痕迹地溜走。他会抬头了、会翻身了、会坐了、会爬了、蹒跚地迈着他的小短腿扑来扑去了，他长了一颗牙、两颗、四颗，成年人庸常的生活、垂暮者没有声色的岁月延展，都在孩子令人激动不已、其实又全无新意，每时刻在世界各个角落因循重复，却又令目睹者礼赞惊奇的成长道路两旁侍立，借上些少光华。十三个月的幼儿跌跌撞撞地走到八十五周岁的太外婆身边，轻轻拉住一只衰老的手，该是令人感动的对照。我们本以为老人会因猴子宝宝的到来欣喜不已，不想她并不兴奋，只是照样碎碎念着自己的饮食起居、病情心情。大约外曾孙只是个模糊的灰影子，无从感知他柔嫩的声音和肢体，也无从生出怜爱。自然的力量只是慷慨，并无慈悲。
我总是觉得惋惜，一想到今天他可爱的样子不会持续下去――即使他一直可爱下去，一直谄媚下去，不会再是今天的样子，更不会是7个月大时候的那种小样儿――乐观的人或许会说它们始终保持在记忆里，不过我们都明白那些记忆的载体有多么不可靠。DV不会帮助我们更多，得到过的，唯有失去，我们永远不会再踏入同一条河流。
人们不禁要问：这么多感慨，你烦不烦啊
。或者说，自己生一个吧，生一个你就不会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了。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现在猴子宝宝已经把标准抬得这么高，将来我千辛万苦生上一个没有他靓，又没有他健康好带肯吃肯睡，又没有他热情活泼性格积极，争强好胜的心灵不免十分激气。其次再一想一旦大家凑到一起，我家宝宝又要重蹈他家慈当年因弱小良善而惨遭猴子宝宝他妈 
欺凌的覆辙 
，被长宽厚薄都大上一圈的小表哥揉圆搓扁 
，便觉情何以堪。第三则是因为这回抱着猴子宝宝不到五分钟，就被他在我荫庇下左冲右突四处蠕动的草履虫式活力击溃了，不得不感慨现在这进口奶粉能量是足啊。将来我的孩子如果从小力气都这么大我是无论如何也顶不住，除非给他扣着吃
（画外音：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当当当当）――可是小朋友他不讲道理呀，吃不饱不免大声嚎哭，那惨痛的哭声我脆弱的神经一样也顶不住。每思及此，就觉得与其和自己姐姐别苗头，或许还是保命要紧，独善其身算了 
。本回书着落在此，预知后事如何，且看命运的大手它又有什么新花头。
这是最可爱的细节.最最最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