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一次离家出走事件
九月一日是志岩开始小学三年级的第一天。她下午放学一进家门，妈妈告诉她不好了，隔壁的新磊离家出走，现在单位里的青壮年都出动，满城找人呢。志岩的爸爸也在里面。
志岩惊奇地问：“新磊为什么跑了？”新磊是隔壁王家的长子，今年十六岁，上高中二年级。他的弟弟新淼和志岩在一所小学里，上五年级。
妈妈告诉志岩，中午新磊被他母亲因为什么事情训斥了一顿，大人下班回来发现桌上有新磊留的纸条让他们去听录音机里的留言。留言很简单，说他长大了要自己出去闯，从抽屉里拿了多少多少钱，从此不再做父母的拖累。
妈妈让她略吃点儿零食就去做功课，别担心，派出所已经报了案，这么多人出去找，新磊很快就会到家了。志岩心神不定，想和其他几个小朋友碰个头议论这件事，就说：”妈，我先出去玩一会儿。“妈妈一口驳回：”你都上三年级了，还要玩啊？“
虽然小学的课程相当繁重，但放学了玩二十分钟是志岩一直有的小特权。妈妈突然以她升级为理由改变游戏规则，志岩有些意外和不服，她着急地问：“那我以后都不能出去玩儿啦？” 话出了口仿佛看到往后的日子是一望到头地暗淡，委屈极了。
妈妈看了她一会儿，表情松懈下来，温和地指着窗外说：“外面下雨了。” 母女俩走到客厅的窗户前往外看，志岩个头已经有妈妈肩膀那么高。她看到地面被大粒的雨点打湿，空气中浮起若有若无的水雾。这个城市气候干燥，但秋天雨多，农历立秋那天准会下雨，非常神奇。
志岩收拾起失望，摊开书本做作业。一会儿支起下巴看妈妈做晚饭。她先把面和筋道了，再橄成薄薄的一大张皮，然后折起来切成面条。妈妈抬起头冲志岩一笑，额头上沾了点面粉，说：“今天吃西红柿鸡蛋面，可惜你爸爸赶不回来。一会儿先给新磊家送过去。”
志岩和妈妈去了王家，先是看见新磊的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接受几个中年妇女的安慰，她眼睛哭肿了，挂着泪痕反复地说：“我就是说了他几句。哪儿有当爹妈的不数落孩子的？。。。”里屋传来王父的咆哮：“有本事跑就别回来！回来我也把他打出这个家门。他还反了不成？”
她们母女没有久留，招呼着王家三口趁热吃面就离开了。住楼下的刘钫的母亲也跟着退出来，直接进了志岩家和她母亲聊天。刘钫的母亲一边说：“养女儿好，惠玲你有福气。我家刘镭，唉，将来怕也是个让人担心的。” 她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大卫科波菲尔>>：“看小说呐，好看吗？”
邱惠玲说：“好看什么呀，孤儿被人欺负，苦得要命。我读着读着，想起自己的身世，眼泪哗啦哗啦地流。”
刘钫的母亲笑她：“你呀，是个林妹妹。”两个大人又聊了几句，刘钫的母亲告辞，并说明天她会去给王家送早饭。
志岩早早和妈妈睡下了。妈妈搂住她，放心地叹口气。志岩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说：“等他们找到新磊。” 母女俩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不急不徐的哒哒声正好催眠。志岩脑子里一处似有若无地想着，新磊在什么地方避雨呢？她拱拱身子，又伸伸腿，享受自己这温暖干燥的被窝。
志岩和妈妈不是一直这样亲近的。怀她的时候，父母根据种种迹象认定是个男孩子，她的名字是一早起好的。志岩出生后，妈妈的身体变得非常坏，她被送回老家寄养着。
带她的妗婆除了督促她多吃饭，而且每个月过磅称重给她父母汇报进展以外，其它就随志岩疯玩。她这样无忧虑地长到六岁，一天，在县城当小学老师的小姨来了，命令志岩坐在桌子前开始学习写字。总共九个字，分别是爸爸，妈妈和志岩自己的名字，每天复写二十遍。一星期后，志岩被来接她的爸爸带离了老家。
志岩非常不习惯新家，妈妈看上去太年轻太好看，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她不敢接近，偷偷地怀念妗婆身上的灶灰味儿。她常常坐在阳台上发呆，在老家的时候下午睡长觉，醒过来也是在迷糊中发呆到晚饭时分。志岩几次发现妈妈在看她发呆，对上志岩的眼光了会小心地朝她笑，问她想不想吃点心。
这样的情况倒没有持续多久，她开始上学才几个月，城里风传要发生大地震。报纸电台越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官方消息，下面越是传得有鼻子有眼。住平房的居民有的在户外挖坑搭起了防震棚，晚上住在里面。各大单位沉不住气开始了自保的行动。每个宿舍楼的四角打了“防震钉”做加固，规定家家晚上大门不能下锁，由组织好的夜巡队巡逻来维持夜不闭户的治安。
小学也采取了预防措施，上课的时候教室的前、后门都开着以利疏散。老师负责前门，班长负责后门。每天早自习的时候演习一遍。志岩心里又慌又怕，到了家，父母告诉她今晚开始她和父母一起睡。家里的细软收拾进一个大旅行包，放在一进门的壁橱里。
志岩就是在那会儿习惯了被母亲抱着睡，梦也没有一个就天亮了。
有一天半夜，楼外突然一把凄惨的嗓子连喊：“地震了！”周元熙夫妇几乎同时惊醒坐起来，二话不说出家门、下楼，志岩被爸爸抗在肩膀上，她睡得沉，竟然没有知觉。到了外面被初冬的寒风一吹，才醒过来。好多人都已经聚集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邱惠玲用一条毯子裹住志岩，夫妇俩发现匆忙中没有拎细软包，家门是大开的。
周元熙决定回去拿一趟。刚醒透的志岩忽然抱住他的腿仰头说：“爸爸不要去！” 周元熙意外女儿的举动，蹲下来温和地说：“爸爸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志岩却搂住他的脖子继续求：“爸爸不要去！” 哭泣起来。
周元熙和妻子对看了一眼，和女儿说：“好，爸爸哪儿也不去了。”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
类似的“狼来了”又闹过几次，两、三个月后，大家都疲了，地震风波也算过去了。打那以后，志岩和父母亲近了许多，爸爸经常出差，她就每天晚上和妈妈挤一个被窝。
这天半夜里，志岩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和爸爸交谈：“快把衣服换下来，全湿透了。”爸爸疲惫的声音：“你说这孩子能藏到哪儿去？都找遍了，所有的旅馆小店都搜了。”妈妈心疼道：“你还要赶六点的火车去徐州，抓紧休息一会儿。” 爸爸又说：“我就在沙发躺一会儿好了。” 志岩翻个身继续睡。
她再醒来时，胳膊露在被窝外面，濡了一层潮湿的凉意。志岩没有睁开眼睛，听着妈妈在厨房做早餐的响动。几乎要睡回笼，感到妈妈有些凉的手抚着她的脸颊，说：“懒虫快起床。” 志岩仍然闭着眼睛，喉咙里咕噜一声，正要撒娇，大门外的走道里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捶王家的门。她一下醒了，起身下床，和妈妈一起开门查看动静。
原来是秦大爷，肩背太极剑，他是每天都要去湖滨公园吊嗓子练剑的。开门的是一脸胡碴神色憔悴的老王。秦大爷语无伦次地说：“孔桥上全是看热闹的，说湖上漂了尸体，我看不清楚，水雾太大，下了一夜的雨，新磊还没回来？” 王母一声尖锐的哀号，邱惠玲马上冲进去扶住人。老王嘴唇哆嗦着，跟秦大爷往楼下跑。他外衣只来得及套上一只袖子，下了七、八级台阶，脚被拖在后面的衣袖绊住，腿一软，人栽滚在地上。秦大爷回头问怎么了，老王抬起头，脸唰白渗出大粒的冷汗珠子。手上端一盘油条的刘钫的母亲上楼送饭，正看到。老王艰难地伸手把左脚握住，脚腕明显肿大起来，刘母朝探头看的志岩吩咐：“快拿把剪刀！哎呀，伤了骨头，鞋子都脱不了了！”
志岩取了剪刀蹬蹬蹬跑下去递给刘母。足足消攘了十分钟，老王被扶回家。刘母把哭哭啼啼的新淼带出来，对女儿刘钫吩咐：“上下学你们几个跟在一起.” 志岩，刘镭都点头。
刘钫刘镭姐弟长得很象，刘钫开始出落了，人透着一股精神气儿。刘镭和姐姐比呢，眼睛呆一点儿，鼻子趴一点儿，嘴巴扁一点儿，一副不开窍的憨样。他也确实憨，时不时被一些坏小孩选中了欺负。有一次下学的路上四、五个小孩拦住刘镭要“买路钱” ，推推搡搡的时候，被刘钫给碰上了。她大喝一声冲上去，把书包象流星锤似的抡得呼呼作响，那几个坏孩子纷纷走避，有一个慢了半步，脑袋被书包砸中，立刻额头上渗渗地流下血来，放声大哭。刘钫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砖头般的硬壳书，手里掂一掂：“<<英汉辞典>>精装本！下次再让我撞上，我用它磕瞎你一双狗眼！”
当天晚上，人家家长带着头缠纱布的儿子，母子一路哭骂着来刘家讨说法。刘家正在吃晚饭，刘钫躲在屋角，门口挤了一堆闻声来看热闹的。老刘坐在饭桌边儿没动，听完告状，说：“小钫你给我过来。” 刘钫低头象征性地向前挪了几厘米，老刘指了纱布头沉着声音问：“这脑袋是你打破的？” 刘钫点点头。
一直在旁边观察形势的刘母此时走到刘钫身边，用一只胳膊搂住女儿。她不能肯定丈夫今天是要唱哪一出戏。刘父突然笑了：”保护弟弟，打得好。下次还打！打残了我给出医药费。我还就不信正不压邪！“狠狠一拍桌面，碗碟震跳。
刘钫仰起笑脸来，用得意挑衅的眼光看着来告状的母子。刘母继续甭住表情，推了女儿肩膀一下：” 去做作业，这儿的事情有大人呢。“
风声传出去，没人敢惹刘家姐弟。
这时候刘钫小母鸡似的带着护着刘镭、新淼和志岩去学校。他们发现马路上每隔几个电线杆就贴了一份新印出来的寻人启事：”王新磊，男，十六岁，于九月一日走失。。。“新淼头垂得更低了，刘钫安慰他：“新磊水性好着呢。”
放学的时候刘钫又尽职地在小学门口把三个小孩接上一起往家走。新淼忽然停下来说：” 我想去公园找找我哥。“
这个刚过去的暑假里的一天，几个孩子一起去河滨公园划船玩。新磊调皮，把船桨卸下来拿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把湖水往刘钫身上撩。刘钫尖叫地制止他，新磊反倒更起劲了。一泼水浸湿了刘钫的半边身子，头发脸上也都是水。
刘钫抹一把脸，两眼射出怒火，历声道：“王新磊！我回头告诉你老子，让他把你吊起来打！”
新磊脸上胜利的欢笑凝固住，他讪讪道：“那多不够意思。我就是口服了，心里也不服嘛。”
刘钫气哼哼地说：“别以为我制不住你！”
“制住了制住了，我现在心服口服，行了吧？”新磊无奈服输，把木奖递给刘钫：“姑奶奶你消消气，往我身上泼点儿水。这事儿就过去了行不？”
几个孩子都记得这件事，纷纷同意新淼的建议，没准新磊就在沟桥那儿藏着呢。刘钫指挥新淼先踩在她肩上翻墙进公园，然后把周志岩和高军送过去，她最后一个自己翻墙过来时，脸上有块泥印子，不知是谁刚才不小心磴的。她气恼地用手绢擦了擦。
几人走到沟桥，站在山坡上四下张望，没有看到新磊的影子。这片儿是公园里比较荒凉的地带，山坡上才被挖了许多树坑，预备植树用的。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绕了走，停在几株灌木丛前面。刘镭伸手去摘金黄色结成串子的 “酸溜溜” ，被棘刺扎了手，倒吸口气缩回手。刘钫把他推开，小心地折了一枝。几人走到凉亭里坐成一排，分吃起来。一粒新果入口，志岩酸得闭紧眼睛整张脸皱起来，然后渐渐舒缓了表情，体会丝丝凉意在口腔里蔓延开。手自然地去剥取下一粒，上瘾地喜欢这野果子。
过了一会儿，刘钫问新淼：“新磊为什么事被你妈骂了？你给我们说说。”
一直垂着头的新淼答：“我妈给我表姐买了件花裙子做礼物。昨天中午我哥把裙子穿在自己身上，在大镜子前面走模特步子。正好被我妈看见了。。。”
几个孩子听到这里都小声笑起来。
刘钫笑着问：“新磊穿了裙子好不好看？”
新淼没接碴，刘镭咧开嘴笑，露出有宽缝的大板牙说：“两条毛腿！”
几人又吃吃笑起来。新淼没有笑，他生气了，起身走到湖边去，拣起几粒小石子，往湖面上发狠地甩。
刘钫略微收收笑容，想找台阶下，她用手轻轻一拍弟弟的后脑勺，半真半假地训斥：” 笑什么？“
然后走到新淼旁边，又问：“他到底拿了多少钱走？”
“两百块。”
刘钫有些意外，想了想说：“好，他小子有出息。”
志岩问：“等新磊回家，王伯伯要拿皮带抽他了吧？”
刘钫点点头：“肯定的。”
新淼不服气抬起头说：“我爸昨晚上把鞭子收起来了。”
等志岩到了家，见到妈妈在赶面包饺子。她放下书包说：“我也要包饺子。” 妈妈笑笑，让她先洗手。妈妈告诉志岩，湖面上的尸体打捞上来了。老王拄着拐，坚持要自己去认尸。看到不是新磊，一下瘫坐在地上，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被浮肿的尸体惊吓到了。被人扶回来休息。下午有人在火车站看到新磊，单位里的人听说了，哗啦跑去十几个包抄围截，可惜没抓到。
志岩问：“新磊会不会真的走了不回来了？”
妈妈说：“当然会回来，不然去哪里？”又叹口气：“早回来早好。老王两口子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下饺子的时候，妈妈把志岩包的歪歪倒倒的饺子放在另外的盘子上，先煮自己捏出来的有俏皮耳朵的饺子，说：“这些一会儿我们给王家送过去。”
母女二人到了王家，只见新磊的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由刘钫的母亲陪着。志岩吃了一惊，王阿姨仿佛全身的水份被抽干，脸上长出很多皱纹。头发蓬乱着，似乎掉了一半，能看到发根处的头皮。她反复地说：“新磊不会回来了。我的儿子我知道。已经去了火车站，他这是想最后再看一眼，然后就永远走了。”
那天晚上志岩做好作业，在草纸本上画美人玩儿，妈妈检查她的作业，边揉眼睛边叹气：“等你读到初中，我就要跟不上了。” 志岩却问：“要是我离家出走，你会不会象王阿姨那样担心得瘫倒，都不能走路了？” 妈妈立刻摘下眼镜，紧张的训斥：“胡说！外面都是坏人，你敢出走就没命了！”
志岩赶快说：“我是说假设。。。”
“假设也不行！”
睡觉的时候，志岩又问：“外面都是坏人，新磊已经被拐跑了吧？”
妈妈很久没说话，叹口气：“不会吧。别乱想了，睡觉。”
第二天新磊被找到带回家。志岩一进门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妈妈严肃地嘱咐：“你们几个孩子，谁也不许在新磊面前提离家出走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他家人跟学校也打过招呼了。”
志岩心痒痒地想去王家看情况，见妈妈慢腾腾地做面片汤，只好在客厅的茶几上开始做作业，一边支楞着耳朵听动静。妈妈把肉末下锅翻炒，发出声响，志岩马上起身说：” 烟太大，我把大门打开。“妈妈高声说不用，她已经打开厨房的窗户了。志岩怏怏地。等饭做好了，又说：” 我还不饿，先给王家送饭？“妈妈一笑：” 新磊已经回来了，我们今天起不用送饭了。“
志岩深深失望。好奇心翻腾了整晚，而一墙之隔的王家静悄悄地。
两天后新磊回去上学。路上刘钫在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悄悄扭着腰走模特步子，等新磊察觉有动静，立定了慢慢回过头看，她早已搂着志岩的肩头两人到一边笑去了。新磊神色冷冷地，没说什么，继续走路。
日子就这样恢复了往常。
可是志岩的眼睛里,一切都不同了。王伯伯还拄着拐，医生说了：“伤筋动骨，一百零五。” 新磊不再一个人出门，总是叫上新淼；路上熟人见了，会漫不经心地问：“两兄弟去哪儿啊？” 新磊的妈妈始终挂着惊慌绝望的表情，仿佛被永久胶水糊在脸上。一天早上在菜场碰到志岩母女,她坚持要把刚买的苹果塞一只给志岩，志岩看到她笑起来凄厉，直往妈妈身后藏。邱惠玲抱着歉意说：“这孩子，越大越缩缩叽叽的。这是你王阿姨，你躲什么？” 志岩心里却奇怪，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王阿姨的恐怖表情？
就连志岩自己，也在新磊回来的第二天，宣布从此她要睡自己的小床。妈妈很高兴，好象等她这句话等了很久。
临睡前，妈妈给她揶好被角，床头摆好一杯水，安慰她半夜醒了不要怕，大人就在隔壁呢。志岩没有睡意，静静地听妈妈唠叨。最后，妈妈犹豫地问：“要不要妈妈和你挤一晚上？” 志岩很坚决地摇摇头，妈妈又说：” 我怕你认床睡不好。“志岩想了想：” 那我想明天下学玩二十分钟。“妈妈又好气又好笑的捏捏她的脸蛋：” 这孩子！“ 关了灯走出去给她合上屋门。
几天后，志岩听见妈妈在客厅里跟出差回来的爸爸小声解释：“闺女大了，自己要一个人睡。”爸爸说：“噢？那挺好。闺女睡得惯？”妈妈轻轻叹息一声：“睡得惯。倒是我不习惯，每晚上起来几次去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听到翻报纸的声响和爸爸漫不经心的一句“噢。”
志岩在黑暗里偷偷笑了。她这几天很惬意，和妈妈道晚安后总是不能立刻睡着，悄悄起身把窗帘拉开，让秋天明亮的月光照在她的头发、皮肤和眼睛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镜子前面，端详自己的脸孔在黑暗中发出柔和的荧光。再躺回床上，把双手举在眼前研究，手指的边缘呈现出微光的轮廓，合起手指捂住脸，可以看到指缝间的亮光。她觉得自己渐渐成了黑白和透明的另一个人。
天一亮，她变回彩色和实心的志岩，遵循呆板的时间表上学、下学、做作业。看到妈妈一如往常地照顾她管教她，志岩有一丝疏离感，她想夜晚是一个多么不同的世界，妈妈完全不知道，而她梦境般的心事只能一起体验不能表达。可是除了第一晚，妈妈没再提过和她挤小床的建议。这让志岩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转眼到了国庆节，志岩家里请客，妈妈让志岩去楼顶的储藏间搬两把折叠椅下来。储藏间是几家合用的简易小房，搭在水箱旁边。志岩攀到楼梯顶，推开盖门探出头，见天台上新磊一人望着远处发呆，他新剪的头发生扎扎地，手中无意识地转动一枚魔方。发现他就坐在楼沿，两腿搭在外面来回踢，志岩后颈汗毛倒竖，心里生出巨大的恐惧。撑住盖门的手一抖，发出“吱呀” 一声，新磊听到，回过头来。他看见志岩，微笑地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志岩结巴道：“我来搬椅子，忘了带储藏室的钥匙。” 新磊说：“我有钥匙。” 把腿收回站起来，招呼志岩。
在储藏室门口新磊掏钥匙的时候，衣角掀动，志岩看到他腰带处系了一样佩饰，好奇地指着问：“这是什么？” 新磊把佩饰摘下来放在志岩手上。志岩仔细看，是一小块石头样的东西，灰白的边缘围着一个黑色透亮的中心。她看不出所以然来，问：“是什么？” 新磊把东西拿回去重新系上，听了她的话，笑：“鹰眼。后桥的算命瞎子给我的护身符。”志岩她们小孩子都知道这个瞎子，风雨无阻地摆他的算命摊子，他身后的烟酒小卖部改成报厅，又改成发廊，反倒他是更可靠的路标。
新磊说：“我离家那天第一站跑到瞎子那儿算命，他给我这个。”
志岩诧异：“你妈还让你戴着它？没收走？”
新磊板着脸说：“我现在穿什么戴什么她都不管了。” 突然指着远处空中一个似有若无的移动黑点：“看！瞎子跟我说，这只鹰眼能招来老鹰。” 志岩用手在眉毛上搭个棚，眯起眼睛要看个真切。她没见过真的老鹰，城市里一般只有麻雀。黑点离得太远，根本无法辨别，一路从西飞到南面，消失了。志岩着急地问新磊：“真的是老鹰？我没看清楚！” 却发现他一脸坏笑地说：“什么老鹰啊，骗你呐。”
志岩扫兴，没好气地问：“你那几天到底藏哪儿去了？！”
新磊嘿嘿一笑：“新淼说，你们几个去湖滨公园找过我？我藏哪儿啦？就是不告诉你们，下回还藏那儿。”
志岩想起爸爸整晚淋着雨去找新磊，越发气恼：“你还要跑啊？你把你爸妈害得。。。还不后悔？你没良心。”
新磊倔强地说：“谁让她骂我了？”
两人都沉默着，还是新磊低声说：“当时我根本就管不住自己，非跑不可。后悔什么？怎么后悔？”
盖门又“吱呀” 一声，新淼探出头来喊：” 哥，吃饭了。“
新磊应一声：” 我这就来。“他帮志岩拿着椅子，指着刚才坐的地方说：”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想，要是我睡一觉起来，发现十年过去了，我二十六岁了，不就省了这中间的麻烦了？“
志岩摇头：” 我可不想变得那么老！“
新磊道：”唉，不说这烦的了。你家今天来什么客人？“
“都是我爸他们运输队的叔叔。”
他们打开盖门，新磊先走下几级扶梯，把志岩递过来椅子一一接住，放低靠在墙边，然后志岩合好盖门沿梯下来。新磊接着说：” 你说我也去运输队当司机怎么样？会开车多神气！还能整天在外面不回家。我是单位的子弟，应该有照顾名额。“
志岩点头赞同这个可能性：” 小靳叔叔就是高中毕业当的司机。“
两个孩子回了各自的家。
当晚上志岩家的家宴到十点钟还没有结束，妈妈在上菜、上酒、收拾碗筷的空档悄悄吩咐志岩回自己屋里去先睡下。客厅里传来划拳劝酒的响动，志岩睡不着，就着夜光舞动手指玩，在墙上投射出大鸟、狐狸、小狗的影子。忽然听到一个客人跑进厕所，开始剧烈呕吐。志岩的胃随着呕吐声一下一下地翻搅，几乎也马上要吐了，立刻爬起来推开阳台的门走到外面。
清凉的空气包裹住她，志岩的肠胃平静下来。她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支起下巴发呆。
过了一会儿，听到楼下阳台上有动静，她起身探头看，轻声招呼：” 刘钫！刘钫！“正在收衣服的刘钫抬头道：” 你家动静真大，弄得我们家天花板上掉灰。客人什么时候才走啊？“
志岩说：” 我不知道。“
正聊天儿，新磊也走到阳台上加入她们，听到刘钫说：” 当司机的都特能喝。“
新磊接话：“我酒量也大，当司机正合适。”
刘钫” 嘁“一声：“你当什么司机，当酒鬼吧？”
新磊反击：“你把周叔叔给也说进去了，是吧志岩？”
“周叔叔不算！” 刘钫赶快辩解。
“我还胆儿大，不怕夜路，见到鬼都不怕。
刘钫笑：” 你见的是酒鬼吧？“
新磊不在乎她挤兑：” 我见的这个，就是东山烈士陵园门口的铁人。铁人以前是西域吐鲁番国的将军。打仗的时候被俘虏，皇上把他赐给抓住他的王爷做家奴。他逃跑了好多次，每次都被抓回来。王爷死的时候，他被殉葬，变成鬼魂还要逃跑。你们下回扫墓的时候去看，铁人的右脚踝上绑了铁链，脚面上有三条刀痕。”
刘钫说：“你的鬼故事一点儿都不吓人。”
新磊说：“这是真的！铁人一到晚上就活了，能单脚跳着走路，我亲眼见。铁人蹦到我跟前，求我说：‘我要回新疆，你帮我去火车站查查班次。’ 我说我身上的钱不够帮他买火车票的，他给我一颗金镏子让我去卖。。。 ”
刘钫打断他：“胡说八道！” 转身拉开阳台门进屋。
志岩没动，听到门合上的声音，小声问新磊：“你晚上藏在坟地里？”
新磊没出声，志岩又问：“你不怕？”
见他不说话，志岩起身进屋，新磊在后面问：“你替我保密？”
两天后，志岩她们年级组织去东山秋游。由老师带领从山脚爬到山顶，在佛塔下学生们开始用自带的中饭。志岩和最她要好的小同学孙银花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志岩把烈士陵园铁人的故事告诉孙银花，孙银花胆子大，提出她们可以偷偷翻墙溜过去查实：” 坟地是有点儿邪。 我还听过别的故事，说南头的一溜儿坟堆上专门用骷髅骨镇着，我们都顺便看看。大白天儿的，不怕。“志岩被好奇心驱使着，点头答应。两人一前一后悄悄退出人群，转个弯，顺着依稀可以辨认的小径走下去，穿过一片树林，到了陵园外面。她们在外面绕了绕，找到一处矮墙，先后翻进去。
陵园里静静地，没有人影儿。放眼望去，高高矮矮的坟堆，枯黄的荒草有的长到半人高。她们慢慢找到陵园的前面进口，站在那个铁人前面。铁人有狮子般的贴头皮短卷发，眼睛铜铃似地突出，大嘴呲着，露出上下两排牙齿。
志岩喃喃道：”是长得不象汉族。“眼光扫到铁人的右脚，果然一条粗铁链把它绑在身后的一根铁柱上。脚面有三条平行的凹纹，一定是新磊提到的刀痕了。孙银花走到铁人侧面，右手食指敲敲铁人的前臂：” 你说，铁人是空心的吧？“又用双手扶住铁人的手肘，轻轻推一下。铁人动了动。孙银花兴奋道：” 是空心的，不重。我一推就晃了，你看！“边说边用更大的力气推，铁人失去平衡，前倾朝志岩倒过来。志岩本能地伸出双手试图扶住，手指头正搭在铁人的牙齿上，铁人表情狰狞的面孔离她只有十几厘米。志岩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孙银花喊：”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她吓得惊叫，手上吃不住重量，朝旁边推，人一跳躲开。铁人倒了一大半被腿上的铁链拉住，上下颠颠，身子侧翻，恶狠狠地看着两个孩子。志岩和孙银花都害怕起来，突然听到一声大喝：” 干什么的？！“她们不敢回头，没命地逃跑。
回到佛塔下，才知道闯了大祸。她们怎么也没觉得，只走开一会儿的功夫，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老师清点人数打算回师。发现少了两个学生，大为吃惊。一面派两个学生干部立刻回学校通知校方和家长，一面把其他学生分成四大组，在四个方向喊名字寻找。对志岩和孙银花的突然出现，老师们松一口气之余，劈头盖脑地批评她们目无组织纪律。最后决定，要严肃处理，在全校点名批评她们两个。
志岩的父母先得知女儿走失的消息，妈妈几乎没立刻疯掉。几个小时后才听到后半截经过。志岩一进家门，她走上去狠狠扇一个耳光：” 我叫你乱跑！“志岩左耳朵” 轰“地一声，仿佛有人在里面塞了一团棉花，失去了大部份的听力。左脸颊上火辣辣地，眼泪立刻流下来。”妈。。。“她全身发抖，抱住头哭。妈妈不解气地继续骂：”你就这么吓我？你就这么报答我？我先不活了！“说不下去，大哭，手捂着右肋骨下面，疼得弯下腰。
一直沉默的爸爸走过去把妈妈扶回卧室，小声劝着：”消消气，别发了病。我来教训她。“
志岩哭得一脸泪，愧疚得恨不能一头撞死。看到爸爸转回客厅，她退缩在墙角，背和手掌紧贴墙壁，一边哭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爸爸脸色铁青地盯了她好一会儿，叹口气说：“回屋里写检查去。今天别再让你妈看见你，招她生气。”
志岩先躲在被子里呜咽，她左耳发麻，钝钝地疼着。轰鸣声转弱成一只遥远的小电钻，又好象游泳后水塞了耳朵，听不清外界的声响。她侧头抖一抖，没有效果。起来照一下镜子，把灯关了，坐在暗里发呆。每隔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泣。
客厅里传来父母吃饭、看电视、聊天的动静。他们没有敲门招呼她，她没有出去，也没有觉得肚子饿。等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她站起来活动活动麻木的四肢，用手揉揉脸，疼痛让她立刻把手挪开。志岩垂头走到阳台，坐在小板凳上。
黑暗里响起一声口哨，志岩没有答理。新磊在阳台上问她：“给大人骂了？我全听见了。” 志岩把头埋在两只胳膊里，一动不动。
“多大的事儿呢，别难过。” 见志岩不理他，又说：“我来帮你写检查，好不？”
这句话立刻受到志岩的注意，她抬头，小心地侧着脸，右眼睛斜看着新磊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有个条件。。。你得帮我写检查。”
“你犯了啥错？”
新磊满不在乎地告诉志岩：“我根本没错！今天政治课上讨论诚实和不诚实，我说每个人都不诚实过。老师不干了，难道马克思也不诚实过？我说马克思也不诚实过，他说我散布反动言论。”
志岩想到自己今天的事儿，同情他：“你们还讨论？我们政治课就是背课文，可简单了。”
新磊挠挠头：“咳。。。政治小测验的时候我悄悄抄书被那家伙抓住了，我顶了几句嘴，也不知道怎么就绕到马克思那儿去了。乌龟王八蛋，拿马克思压我。“
” 你做弊还有理了。“
”大家都抄，我不抄我就亏了！哎，我们交换写，反正批判的不是自己，不觉得疼，怎么样？”
志岩一扭头，坚决道：“我才不替反革命写检查！” 她挺生气，她的错误能和他的错误比吗？这么吃亏的交换条件，拿她当傻子？
新磊又满不在乎地吹了一会儿口哨，小声说：“我本来随便问问。今晚上我就走，明天找不着人了，看他们处份谁。”
志岩压低声音：“你还打算藏在陵园？ “
新磊直盯着志岩，黑暗中神色有些诡异。问：“你要出卖我？”
志岩不知道说什么好，想起白天在那儿的遭遇，心里发毛。新磊忽然笑了：”我有的是去处；不过陵园真是个过夜的好地方。“
志岩求他：“别跑了，你上次跑，把我们都吓坏了。我帮你写检查？”
新磊没理会，宣布：”我去收拾点东西。走的时候敲暖气管通知你，你去告密吧，看他们能不能找得到我。“
志岩站起来走到阳台边扶住围栏，几乎要哭：”你逼死我了！别走，我替你写检查，真的。我这就去写。“
月光正正照在志岩脸上，新磊看清她的伤，左眼睛已经肿成一条缝，他吃惊 地倒吸口气。志岩意识到，马上别转头用头发遮住左脸，流下羞耻的眼泪。
新磊轻轻说：“给你个带罪立功的机会。”转身进屋，不理会志岩唤他的名字。
志岩回到自己屋里，坐立不安。她去敲父母的门，没人应，又敲了几下，小声喊：” 妈，是我。“过了一会儿，里面妈妈的声音冷冷地问：” 什么事？“
志岩懦嚅：” 我、我有点儿口渴。。。“
” 自己去倒水喝。“很不耐烦的口气。
志岩忍着眼泪躺回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守夜，但眼皮越来越重，还是睡着了。直到梦中被响动惊醒。她猛地坐直仔细听。又有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
志岩蹑手蹑脚下床，走到窗前，双手放在暖气片上，没有感到震动；她屏住呼吸把右耳朵贴上去等。
客厅里传来开门走动的声音，”啪“一声，志岩扭头看到门底缝透出一线灯光。她悄悄回到床上盖好被子。
只听见妈妈说：” 声音好象在暖气片后面。“
爸爸疲倦的声音：” 你别是又犯神经衰弱了。暖气片后面能有什么东西？ “
妈妈有点儿生气：”可能是闹老鼠。你明天去买老鼠药！“
” 好好好。“门缝下的光亮消失。
暖气管又传来震动的轻响，志岩唰地用被子蒙住头，全身缩成一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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