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母语为德语,在意大利和法国居游多年,自学只是读书、泡美术馆、与艺术家谈天论地,几乎未受过正式教育的作家,Sybille Bedford选择了英语来写作。她的语言精准,描写风景和食物极富画面感,纸背后几乎可以看见地中海透明的光线,蓝的海,绿的橄榄无花果,暖色的桃与杏,与热火朝天的生活。随笔集Pleasures and Landscapes(Daunt Books出版)几乎篇篇精彩,Quality of Travel一篇写六十年代穿越法国意大利的旅程,实是风土人情与美食美酒的盛筵,看得我惊艳之余长篇大段朗诵给某人听,最后他把书借走又读了一遍。她写人物生动轻盈,几百页的小说读来行云流水,读者从不会因为文字的堆砌或生涩而感觉吃力,偶尔停下来也是因为想细细体会看似平淡句子后透出的人生感悟。
单靠文字功力自然写不出Pleasures and Landscapes,作者显然住过很多国家,热衷美酒美食美景,享受驾车穿越欧洲美洲大陆的刺激,还熟悉许多二十世纪的文学艺术家 - 随笔第一篇写的就是与名记者Martha Gellhorn在战后意大利结识的经历。她对知识分子圈以外人们的观察、关注与同情显而易见。关于父亲、母亲与继父、Aldous Huxley夫妇的浮光碎片在各篇里时有闪现 - 作为德裔犹太人的她为何有一个特别英国的姓氏?抱着种种好奇我读完了自传体小说Jigsaw和回忆录Quicksand。
读这两本书的同时也正是Brexit移民问题辩论的高潮。Sybille Bedford的回忆录里多的是移民难民。先从她自己说起,父亲来自德国贵族阶层,精通艺术却无赚钱养家之力,第一任妻子是柏林犹太女继承人,年纪轻轻换肺结核去世,岳家对他和外孙女照顾有加,一战爆发后他带着第二任妻子和新生的孩子Sybille前去投靠,吃住免费不算还定期支取零花钱。母亲来自知识分子家庭,美貌有资产,婚后不久就与丈夫相敬如冰,情人不断,Sybille最早关于旅行的记忆为母亲带着推车里的她去见丹麦诗人情人。母亲经常离家后终于有一天不再回来。直到Sybille 十多岁,母亲决定在意大利再婚,派人来接Sybille去佛罗伦萨。到了意大利后母亲却全无踪影,原来她爱上了再婚对象以外的人,一个还在读大学的意大利建筑系学生,把女儿一个人扔在旅馆里去见情人。意大利学生家强烈反对这段关系,从此Sybille过起了与母亲和意大利男生流浪意大利各地的日子,直到母亲决定送她去英国上学(这又是一个复杂的故事,在此不多赘述)。
墨索里尼逐渐得势后,左派政治倾向明显的母亲此时已与年轻情人结婚,两人决定离开意大利,最终定居于法国南部。尚未成年的Sybille结束每年独自穿梭英国意大利的生涯,改为每年到法国过暑假寒假。她在法国生活到二战爆发前夕,因为反对法西斯政府的言论被没收德国财产不说,还失去了德国护照。此时想要离开法国的唯一办法是速速结婚,Aldous Huxley的太太几经周折为她找了个弯男,两人结婚登记后再也没见过面。之后她追随Huxley夫妇到了美国,直到二战结束后才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意大利。
直到此时,她才感到可以选择住在何处,虽然不能选择如何住法。写作的收入既不丰厚又不稳定,在罗马时她不得不租住楼顶的违章搭建棚子,虽然对面就是华美的西班牙台阶。再后来她不得不因为眼疾而忍痛舍弃南欧定居英国。
再说她身边圈子里的人。Huxley太太Maria在Sybille眼里几乎是圣母一样的人,她同Aldous结识是因为一战中身为比利时难民被安排到英国居住,和Hercule Poirot一样。德国法西斯势力日益膨胀后,大量知识分子出走,法国南部海岸一时挤满了德国“难民”,Sybille由此结识了Thomas Mann一家,与他的儿女成为好友。这些人后来又历经艰险前往美洲避难。读到此处我长叹一声,当今欧美社会丰衣足食,政治相对稳定,可以站在选择者的角度决定如何对待战乱穷困国家来寻求新生活的人,辩论哪里宜居易居,而不过几十年前,欧洲大部分的人并无选择,有能力走出去的,顶着的也是难民的身份。人的记忆是多么短暂啊。
回到正题,推荐Pleasures and Landscapes这本好书。Sybille Bedford的故事在这里我只写了一点点,她的自传和小说里还有许许多多精彩的经历和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