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我在回忆的过程中发现我的记忆已经成了斑驳的碎片,用笑嘻嘻的话来说,很多我认为我会永志不忘的东西,早已湮没。记忆里的时间是混乱的,人物很多时候也是模糊的;可是地点和感觉总是无比清晰,有些时候,甚至当时的风,当时空气的温度,当时暖暖的阳光,当时滔滔的河水,仿佛都还留在我的皮肤上。
我这说的是永定河的那一天,那只是一天的实习,大约是旅游地理。我现在使劲儿想,也想不起来那一次实习究竟发生在哪一年,我只记得那是春天。我拿着照片拼命要回忆,照片上我的头发已经剪短,却又长到可以束在脑后;衣服是那件我最爱在实习时候穿的红绿条纹的大衬衣,那么,这应该是第二年的春天;可是等等,如果是第二年的春天,我们屋的老大应该已经跟她的男朋友好上,为什么我记忆里她身边的并不是他?那么这该是第一年的春天,可是第一年春天的时候,我的头发不还是乱糟糟如一朵盛开的黑菊花?怎么又束到后面去了,奇怪真奇怪。
我更加的后悔起大学时代没有记日记的习惯,甚至记周记,如果有,现今回头看来,不就一切清明?然而我是记过日记的,这我清楚的记得。然后在大一第一年的冬天,十二月的时候,去图书馆的三层自习室自习,书包被偷了,那里面的日记当然也就从此消失踪迹。那日记里记满我少女时代初到异地的所有不安孤独和对高中时代无比的缅怀,就这样,跟着我的书包,不翼而飞。我后悔不迭,无数次捶胸顿足的做祥林嫂,说我不该啊我不该。然而伤害毕竟是造成了,从此我再也不记日记。那些夜里朦胧的心事也好,白天激动的时刻也好,我只靠我的脑子,我想只有它是安全的,不会欺骗我也不会被偷走的,然而我毕竟是错了,大错特错。
如果记忆里时间都是混乱的,那么我如何能够保证那些鲜活的细节不是错误的扭曲的美化了的?
还是说回永定河吧,无论那是第一年还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是个春天,空气仍然有仲春的微凉,阳光还没有初夏的灼热,天空蔚蓝有云。那是周末的一天制实习,那天我们奇怪的没有从系里要车,全班人马是坐公共汽车去的。那次好像是个可选实习,所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去了,大约是这个原因,系里并没有出资支持。
我之前说过,我读地理有很大的程度受了张承志《北方的河》的影响,既然实习有机会亲见永定河,我是一定要去的。早起我们跟着老师转了几趟公共汽车,因为很早的缘故,我居然还记得在某一趟公共汽车上,因为站在气窗(呵呵,这是多么古老的东西了,现在的公共汽车还有这个吗?)下,金色的阳光射进来照在脸上的感觉。
最后下车的地方是个水库,水边有高高的水泥柱子,我们从那里开始步行。刚开始还是铺出来的沥青路,后来越走越荒,下了有路的山坡,到了完完全全的黄土路上。近处就是山,山面凌厉,仿佛是被中间劈开,我们行走的黄土路边不远就是平静的永定河。――啊,对了,我得说得专业点儿,我们行走的地方看来象是河漫滩或者古河床,永定河经过多年的河道变迁和枯水缘故河面已经相当窄小;路边的山切面近垂直角度,想来是地壳上升引起的深切河谷。――这个地貌在北京附近比较典型的代表是十渡,全国最有名的代表当然是三峡。
我们一路走去,途中经过山,经过一片一片的小树林,还有我书包里装的饼干被我往外掏的动作整包带出来,散落一地。我那时正看卡耐基,决定不为碰翻的牛奶哭泣,加之旁边还有数个男生,我十分不好意思,于是看也没看就大步往前走了。很久以后当时旁观的一个男生跟我说,那个时候他们几个人都窃窃私语曰,我真浪费……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圣贤的经验运用到生活中未必讨喜,再有就是当我以为我这样的行为不丢人的时候,其实往往非议更多~~~
现在想起来那天的实习好像没什么实际内容,也就是不停的走不停的走;或许也是有的,只是我完全彻底的忘记了。直到我们走到河边,大约指导老师是大致说了一下地形的,又或者没有;我不得不再度重申,我的记忆已经支离破碎。
后来仿佛是突然的,带我们去的指导老师问我们愿意不愿意从水里走过去到河的对岸。大家都呆了一下子,先是男生叫嚷着同意,同去的女生也先后点了头。少数几个不愿意的,就继续往前走找桥。
老师先派了两三个男生试探水的深度,当时还是晚春,水仍然是冰凉的,永定河上也能看出水流湍急。很快就有三个男生自告奋勇要先行趟过去,三人把裤脚挽高,先后下了水。我们大队人马都在河的此岸等着,无比紧张的看着慢慢往河对岸走过去的三个人。河水显见的在中心部分猛地深起来,刚开始水只没到他们三人的膝盖部分,然后水突然上涨,一下子涌到他们的大腿上。三人先是分散着走,然后越走越近,最后开始相互扶持。水流在他们的腿边受阻,高高涌起,水花飞溅,把他们的裤脚衣服统统打湿。三人终于在我们大家的注视下,浑身湿漉漉的踩上河的彼岸。我们掌声四起,然后纷纷开始挽裤脚。
那是我毕生难忘的经历,刚入水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坚持到河的对岸。河水冰凉刺骨,春天的水流急促拥挤,几乎是争先恐后的扑上我的腿要把我推倒。河床上是不均匀的石块,好在在水底,由于水流成年累月的冲刷,石面大多光滑。我们是分了组的,一男一女的搀扶着过河。我记得我前面有个娇小的女生,后来几乎是被抱到对岸――如果我没有记错人,这两人现在已经成家,婚姻美满,不知道是不是拜永定河之赐。
我身强力壮重如大象,要指望别人抱我过河当然是没希望的,只能跟身边的男生两人紧紧握着手往前走。当时水流冲过我皮肤的感觉,水流在耳边哗哗的声音,还有因为在河中格外清晰地感受到的微风,空气中春天的气味,我出发的河此岸的茵茵翠绿,所有的这一切,直到今天,在我记忆里依然如新。有时候闭上眼睛我还能感到那个春天的水温,打在我腿上的水花,仿佛这些年完全没有过去,我仍然在永定河中。
这个指导老师在之后还教过我们两门课,每次见到我们,都要问,还记得那年春天趟过永定河吗?
还记得吗,还记得吗?
张承志 wrote:他顺着永定河的河漫滩大步走着。她看见他走进眩目的毒热的阳光里,又走进一片丛生的杨柳树林,然后消失了。
绕过一片树林子以后,他顺着河湾走进了一块新的地方。他看见河谷骤然开阔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无际,高高的河堤远远伸向天尽头。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宽又深,满盛着一川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滩,他想,这河床简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滩,一泓清流在这干渴的戈壁上扭曲着,强烈地反射着白亮的阳光。他眯起眼睛,用手搭着凉篷,眺望着那戈壁的彼岸。真宽哪,他暗暗吃惊了,简直宽得看不到边。他转身奔上岸上的河堤,继续朝那辽阔的河漫滩了望。一片茫茫的铁青色充塞视野。真宽呀,他暗暗惊奇了。这河漫滩恐怕有几千米宽,不,恐怕有一万米宽哪。这条河在丰腴的平原上制造了一片戈壁,一片荒漠,一个几千米或者一万米的摇篮。它在农田和树林之间制造了无法改造的一片钢铁般的青灰色,而它自己却在悄无声息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