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大的那个北京跟现在的国际化大都市完全是两个地方。那时候春天有风沙,大风起时,迎着风呼吸都困难,不要说走路了。大风刮着刮着,天忽然变成暗红发黄的颜色,抽出来不久的嫩绿的柳树条疯狂的在风里舞,背景暗黄的天,很有世纪末的感觉----北京那会儿种的多的是那种馒头柳,树枝子都竖着长得圆圆的;偶尔几根垂柳也是挺没有面子的,树干上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完全没有水乡河边儿垂柳的风流。听着风声入梦,醒来以后窗台上好厚一层黄土,好蓝好蓝的天。夏天,印象里几乎每天傍晚会有雷阵雨,下的时候声势浩大,看出去对面房顶上被雨水砸得一片白茫茫,稀里哗啦下一阵子就完事儿了,天上会有一团一团看着就很柔软好摸的云彩,被夕阳染着温柔的金色红色。秋天总是很短,金灿灿的银杏叶子没几天就掉光了,比春天里的花开还不牢靠。冬天里,乌鸦在杨树尖儿上搭的窝就很明显,早晨出门的时候,迎面总有乌鸦叫。
没有云彩的时候,回家路上能看见西山-----我一直觉得能写出“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你能看到永远”这种句子的人,多半在北京住过。离开北京不久,听朋友讲天天看见西山变成了笑话,这两年回去倒是经常看得到,如果视线内没有高楼大厦的话。我离开的时候,北京是个诺大的工地。我到现在都记得我推着自行车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再滑一下儿的走到还没有被挖掉的柏油路上。旁边的护栏已经修好,最上面上了桔黄色的漆,下面是硕大漫长的深沟,下次回来这里就是西四环路了。那年时兴路边摊,夏天夜里露天场子里排开桌椅,拉出来一串一串的裸灯,这种摊子,叫上几碟子毛豆花生米,就着啤酒也是一晚上呼朋唤友的好时光。夕我往矣。
今时来归,也就是个过客。旧游之地全都被扒掉重新盖过,一地亮晶晶的高层玻璃写字楼。说是面目全非未免矫情,可是一不留神变成化石的人难免有些感慨。不过北京那漠然的温柔还在,容纳着各种各样来自各地的人。
纽约是个良港,先天气候温和,虽然也称得四季分明。这两年有冬天越来越晚越来越长的趋势,每年挤得春天的花和夏天的花开在一起,怪不好收拾的。春冬也刮大风,吹得感觉我们家四处漏风,其实并没有那么冷,就是让人想裹紧了小毯子缩在沙发里面不出来。更讨厌的是它时不常的连阴天,一看天气预报是今儿下(雨)明儿下(雨)后儿还下(雨)就让人觉得生无可恋。这时候就有人跳出来提醒说,想想要是这是下雪?顿时觉得人家说事情永远可以更糟糕,诚不我欺。
虽然我不喜欢下雨,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淅淅小雨中入夜的纽约看上去很温柔---红绿灯的光反射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漫漫的拖着,让人感觉可以在夜幕里长舒一口气,默默的怀念或者想念或者思念,总之纵容一些不适合在白天里冒头的小情绪滋生繁衍一下儿----然后便转头钻进地铁,继续还没有结束的一天。
地铁里人口成分复杂,英文并不是最常用语言。上下班路上多是面有倦色闭目养神的打工仔,中间夹了手拿旅游小册子,两眼亮晶晶警惕性很高的盯着站牌的游客就非常明显。有次看见一个小姑娘,眼睛里都是光,笑容满面的跟她小男朋友讲话,毛绒绒的长发映着灯光,晕出来一个光环,青春逼人,便忍不住感叹下年轻真好。也看见过一个中年人,穿得灰扑扑,头发染得乌黑,样貌平凡,可是坐了一会儿,扑哧一下自己跟自己笑起来,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忽然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时候目光灵动,俨然美人。看人啊,真是挺好玩娱乐的事情。
纽约理论上是个发生传奇的地方,然而我在这里住家,感觉烟火气重,跟传奇是沾不上的。比较介意的是经常去买鲅鱼馅儿饺子的店不知道搬去了哪里,卖羊杂的那个铺子号称搬家,搬了新址会发消息通告,然后就没有下文儿了......在纽约住了这么多年,该赶上的,不该赶上的大事也都算是就在现场,这个城市就在我眼皮底下日新月异。有同事愤慨的说南港原本都是石子路,家常小店,现在路都铺平,街边是没有性格的连锁店。我却没什么感慨,归根结底,对纽约始终抱着一个路过的态度,它原貌如何并没有入心。然而算一算,我的成年人生活基本是在纽约渡过的,真的要搬出去的话,也该望却纽约是故乡了。
纽约跟北京一样,装着很多很多的异乡人,有的踩一脚便离开,有的就在这城市里扎下根来。而我呢,我是一个过客,不是归人。
The end
Note, 这篇算是约稿,若已经看过,没错,就是我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