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贴过来。
颜色
一
颜子真对表弟卓谦说:“我要到你们大学里找一个人。”
卓谦好奇:“学生?教授?”
颜子真:“美术系的一个女孩子。”
卓谦笑起来:“哦,美术系,美术系都是特立独行具个人风格的天才。”他背起包关上门,问:“我骑车带你吧?”
子真笑:“我没见过你这么不厚道的时候。”边说边关上自己房门,跟在卓谦身后下楼。
卓谦倒停了脚步,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其实……,主要是,有一次,看到有两个美术系的学生在篮球场正中拥吻,你知道,就是篮球赛就快开始,大家全集中在看台上的时候,他们那种得意洋洋的样子,让人觉得……”
呵,是有这样的人的,所有的事,最私隐的事都可以用来作秀,以示自己从事与众不同的事业,妄想赢得别人仰慕羡慕。其实纯属浅薄无知。但还真有人睁大眼睛向往,以为风格个性。
颜子真忽然有些头痛,自己要找的人,不会也是这种人才吧?颜子真家承谦逊低调,受不了这样核突的精彩。
可是……,要真有这般精彩,那也没办法。
她跳上卓谦自行车后座,说:“卓谦,顺便让我看看你的小女朋友。”
卓谦侧过头:“我没有女朋友啊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女朋友啊。”然后又加一句:“就是有也不给你看。”一边哈哈大笑,一边顶着十二月寒风,微躬着高大身躯,大力踩着自行车飞快前行。颜子真坐在身后都觉得寒风凛冽,昨天刚下过雪,这会儿看着街边水洼成冰,呼气成雾,不禁后悔为什么不坐出租车。
直到骑近大学城,看到同样在寒风中手里拿着书或吃食来往打闹的大学生们,或骑车或步行着,两旁冬青树顶着少许雪,天是冻青色的,云淡到几乎没有,颜子真发现自己夹杂其中居然也毫不碍眼,仿佛回到大学时代招摇过市的光景,有好几个学生跟卓谦笑着打招呼,冲她夹眼睛,分明是把她也当作与卓谦关系匪浅的校友,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卓谦的自行车灵活飞快地穿过人群,一边大声说:“喂,要不要我帮你问一下美术系的宿舍?”
颜子真不理他,伸直了长腿好整以暇地看校园景致。她的大学不是在本地读的,人又比较懒,冬天几乎从不肯出远门,所以这所大学的冬景从未看到过。小桥、流水、亭子、石桌凳、萎黄草地、矮树,因了昨天的一场中雪,都多了点生气,其实学校里,并没有缺少生气的地方。
卓谦忽然说:“今年春天奶奶也来过学校,也像你这样坐在我车子后边。”
颜子真一怔,卓谦单脚支着地停住自行车,说:“湖那边就是美术系的宿舍了。你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几年级的?美术系好些人声名显赫,看我听没听说过,要是没有我再打电话问哥们,”
子真低声咕哝:“我宁愿你们谁都没听过这个人。”这种声名显赫多半就是象篮球场拥吻这样类型吧。她想到那张照片,短到贴头皮的发、倔强不驯的神情,啊哈,学艺术的人,自命不凡的人!
二十七岁的颜子真也有过年少青春的时期,也自命不凡过,但她也深刻知道,若与学艺术的人比起来,一般少年人的自命不凡简直就是萤火之与日月,最要命的是,绝大多数艺术学生的“日月”不过也就是萤火,所以她这等平凡人深觉吃不消。
卓谦看着颜子真的表情,嘿嘿地笑起来,促狭地说:“可怜的颜子真表姐心惊胆战。你多应该珍惜象我这样的良好青年啊,所以以后对我好点再好点。”
颜子真头也不抬地威胁:“你再废话,我收回你的寒假旅游资助。”
卓谦张大嘴,学着外国人:“ooops!”然后低头看颜子真从口袋中抽出来的纸片:“卫音希,大二美术系。”笑:“原来和我同级。咦,卫音希……”他皱了皱眉:“这个名字真特别,我应该听说过的。”
颜子真忍不住一掌轻击自己脸颊。
卓谦忍住笑,说:“不不不,她绝不是因特立独行标新立异出名,她其实并不出名,不过,好象是因为我们同层有人吃过她的排头。啊对了,那个挺酷的女孩子,有印象了。”他掏出手机打给同学,几句话之后就对颜子真说:“十八号楼四层,好象是410以后的房间。你自己去找找吧,我不能进。”
颜子真笑眯眯:“哟,你不能进,我是多么庆幸我家小表弟不是艺术系的学生啊。”
卓谦恶狠狠地说:“你就快认识一个艺术系的学生了,祝你好运!”一仰头,一点地,自行车飞快骑走,他哈哈大笑着远去。
颜子真见他走掉,继续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那张毫无表情的小小的脸又印入眼中,她想起前两天家庭日回家时妈妈说的话。
当时妈妈踌躇半天,才问她:“子真,我想知道你外婆有没有给你的附加条件。”
颜子真的包里正有外婆的那封信,但她只微微犹豫了一下,就答:“妈妈你放心,没有。”
爸爸在一旁安慰妈妈:“你别想太多了,子真一向在孙辈中最得母亲宠爱,再说,我们都看得出来这些年母亲对你实在歉疚,因此弥补给子真也是有的。”
妈妈不语。颜子真离开的时候因为鞋带散了,在楼道里多呆了一会,等系好鞋带直起腰身,便听到妈妈的声音从没合拢的门缝中传出来:“我没有认为她会害子真,但是我不想女儿白白为别人费尽心机做尽事情。她做任何事都不会没有理由,为什么这么一大笔钱无缘无故轻易留给子真?”
她轻轻地走下楼梯,心中有些难过。
她不知道外婆和母亲的恩怨,只是到长到足够大的时候才恍然忆起她从来没听母亲唤过外婆一声“妈妈”,但是,子真和外婆的往来却不受影响。妈妈从不曾阻止子真到外婆家玩,子真小时候去过外婆家回来还会问都玩了什么之类,虽然长大后才知道妈妈只是想小子真跟别的同伴一样有“我是外婆好宝宝”的感觉。她的确一直觉得自己的童年少年生活完美无缺:父慈母爱、姨妈舅舅每次都给她大大笑脸和拥抱以及糖果、外婆亲她的脸叫乖宝买特别多的玩具衣服、奶奶每星期都煲特别好喝的汤接她过去吃饭。当然,后来知道外婆和妈妈的不和是一个小小缺憾,但颜子真有很大的信心认为可以借由自己的头脑和双手修补。
但颜子真信心太大,而现实太强。她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外婆在一个月前已经溘然去世。
外婆在生前并没有在妈妈面前表露过什么,而妈妈也一直不卑不亢淡淡然。父母长辈虽然从不提起,但子真知道母亲以前吃过很多苦,而这些苦,似乎和外婆有关,只是既然从来没有人提起,颜子真也不太想问清楚,小时候是被长辈哄宠到不知情,长大了是隐隐明白这不是个好玩的内情,她们都是子真深爱的人,既然已经过去,应该努力将来。
在外婆头七之后,有律师来宣读遗产,子真和其他长辈同辈坐在外婆的大书房里,望着窗前空着的绣花棉垫靠椅,仿佛看到幽默风趣的外婆仍然坐在那里,全无异色的一头白发在脑后团着髻,掺着暗色锦线的烟灰羊绒外套精致而漂亮。七十九岁的外婆因为养尊处优,看上去不过七十出头的模样。颜子真一向认为她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年老后能象外婆一样。优雅、尊严、幽默而随和。
遗产的分配很简单,所有动产不动产和现金证券全部折成现价,一半赠与颜子真,另一半由四个儿女平分。也就是说,子真和她的母亲,得到了八分之五的遗产。这笔财产非同小可。
颜子真意外到不可置信,因此没有去注意其他人的脸色。
她叹了口气,遗产分配后的十几天后,也就是前两天的家庭日,她才知道至少妈妈对这个分配是心怀不满的。当然妈妈绝不是因为财产没有分给她大头。
真冷啊。颜子真跺着脚从湖心小路上穿过去,这一排宿舍楼前是一片空旷的花草地,有错落的小假山和水泥浇成的走廊,走廊顶上同样用水泥浇成一条条的藤架子,这个季节水泥藤架子上全是枯枝败叶,残雪微融,但到了春夏,牵牛花绿藤叶铺满,一定十二分美丽。
子真站在十八号楼门口不远,双手插在淡黄色长棉褛口袋里,看着三三两两出来去食堂或从食堂回来的女孩子们,今天是周一,但卓谦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今天子真为了赶上他,也来得相当早,这会儿早上有课的学生应该还只是吃早餐的时间,当然,大冷的天,如果第一二节没有课,那帮女孩子大多躲在幸福的被窝里罢。也许那个卫音希也正好没有课,要不要上她的宿舍去看看呢?颜子真犹豫。
既来之则安之,过了十几分钟,子真没有在来往的女生们看到那张倔强的面孔,更明确地说,她没有发现短发贴头皮的女孩子,那些戴着漂亮帽子的女生们也都有或长或短的发梢露在帽子外面,她也慢慢觉得受不了她们中有的讪笑轻视的目光,真倒霉,这帮臭妞们还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高高挂起哪,看人的目光都特别一些。颜子真悻悻地转身往宿舍门口走去。采取无视的态度,径直穿过值班室阿姨的瞪视,上楼。
408、410、412,颜子真拦住经过的一个女生,那女生只穿着短袖紧身黑毛衣,衬得胸脯十分美好,露出的胳膊雪白丰腴,一张银盘子似的小脸青春逼人,只是神色中有些傲然不耐,子真有被屡屡打败的感觉,只得草草问:“同学,请问卫音希在哪个寝室?”
听到卫音希三个字,女生略收了收傲然,看了子真几眼,才说:“在416,不过她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颜子真忙道:“啊谢谢。”往416走去。身后传来女生的声音:“她要到晚上才回来。”
颜子真停下脚,再次被打败。好吧,下次再来。转身,差点撞上那女生,她询问地说:“你要是有事可以留张条子给她。”
有事?什么事?子真皱了皱眉,“你好卫音希,我是颜子真,……”然后写什么?哦,“你的奶奶和我的外婆是好朋友,我受外婆之托前来照顾你。希望大家交个朋友,常来常往。”多滑稽。
只好说:“没什么要紧事。”那女生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
子真看着她背影,那两只露在外面的胳脯让她觉得更冷,她不记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不怕冷,呼了口气,下楼,迎着寒风快快走出校门,马上叫了辆出租车,在出租车空调中才略略舒了舒胳膊,还是赶紧回家吧,快冷死了。
正想着回家是先煮一壶咖啡呢还是泡一杯昨天新买的大麦茶,手机响起来,是妈妈:“子真,明天你不用回来了,我和你爸爸要去参加老年大学的活动。”每周二和周五是子真当年搬出来住答应父母的家庭日,这两天她必须回家吃饭。子真“哦”了一声,说:“这么冷,什么活动啊?”司机在一旁问:“往高架开吧,不容易塞车。”子真点头应了一声,妈妈在那边问:“咦,这么冷这么早你倒在外面?”子真说:“我被人放鸽子,正准备往家走。”
妈妈说:“得了,没事我挂了。”
子真看着手机,这几乎已经成为和妈妈通话后的习惯。子真的外婆也有这个习惯,干脆利落,永远在别人之前挂断电话。子真曾经跟爸爸抱怨:“她们都爱挂人电话,我有被人抛弃的感觉。”妈妈刚好一旁听到,闲闲地说:“好过被你抛弃呀。”顿一顿又说:“我仙游的时候才是抛弃你呢,之前你还是少无病呻吟。”子真吐吐舌头,要噤声,却又忍不住挑衅:“那你跟外婆打电话谁先挂谁的?”妈妈卓嘉慈小姐淡淡地说:“我从不和她打电话。”那时颜子真虽然早有感觉外婆和妈妈感情不洽,不过这还是头次接受正面指示,一时有些无助,幸亏爸爸苦着脸:“颜子真你现在知道爸爸另一个身份了吧?卓家接线生兼夹心饼干。”逗得她笑出来。
颜子真决定,不把外婆拜托给她的事情告诉母亲。
二
晚上颜子真做了辣子鸡、咸肉冬笋片、虾子冬瓜汤,叫了卓谦过来吃晚饭。
颜子真和卓谦在这座城市的同一区同一幢同一层里各住一套小公寓,分别由双方父母早几年在房价没有大涨前置下,当时颜子真刚大学毕业,父母赠送毕业礼物准备买一个小公寓给她,卓谦父母由于方便互相照顾的缘故就和卓嘉慈商议了买在了一起。这当然也是因为颜子真和卓谦在众表兄弟姐妹中最合得来,颜子真十分乐意照顾小自己八岁的小表弟。
颜子真至今仍然记得小小卓谦肉团团一样在自己臂弯里歪来倒去的模样,还有,就是颜子真答应八岁的卓谦春节礼物是买书给他,结果她忘了,大年初一吃完团年饭,卓谦就从外婆家一路跟在颜子真身后,什么也不说,就笑嘻嘻地跟着,一直跟到颜子真家,颜子真一头雾水地走回到家才恍然想起来,笑得差点断气,赶紧着带他去买。
小小卓谦不生气也不埋怨,仍然是笑嘻嘻的露出一个“啊哦这个糊涂姐姐终于想起来”的表情。
子真最喜欢卓谦这点可爱幽默。难得的是卓谦从小到大从未失去这一点。
他一直是每个人生活中的阳光。卓谦的母亲,也就是颜子真的小舅妈从小教育卓谦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自己洗衣服做菜打扫等,但到了卓谦十八岁生日那天,卓谦母亲却认真地跟卓谦谈话:妈妈教你做所有的事情是为你好,但是,有些时候一定也要学会偷懒。目的?生怕儿子将来变成老婆奴,舅妈才不想儿子将来天天只为老婆服务。结果自那以后,卓谦母亲发现卓谦本来每天拖的地板变成隔天、隔两天,他理直气壮地说:妈妈你不是说有的时候一定要学会偷懒吗?我实习实习,你看我的实习成绩能过关吧?
颜子真听闻此事,笑得直不起腰来。
颜子真大学毕业住进小公寓时,卓谦尚是14岁的初中生,老气横秋地把钥匙交给表姐:“我和爸爸妈妈一致决定交给你保管。”哎哟这个责任重大,颜子真十分惶恐,赶紧替卓谦把房子租了个好价钱,因就近看着,房客和房子都十分安好。卓谦和父母说话算话,钥匙给了子真,房租也不闻不问不收,结果最后卓谦考上本地重点大学搬进来之后,看着颜子真交给他的大笔租金,大乐:“颜子真,房子是让你招待朋友的。”颜子真漫不在乎:“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她愿意为表弟额外支付游玩费用,何况本来就应该是他的租金,能让一个男孩子在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有充足的金钱生活得更好,是莫大功德。
颜子真一向认为大学时代如有条件,应该应有尽有。但是走上社会以后,一切就务必自理。
作为投桃报李,卓谦住进来之后,除了打扫自己的小公寓以外,子真小公寓每半个月一次的大扫除,他都承担大半工作。
当然,卓谦至爱颜子真的美味菜肴,偷偷同子真说:别告诉我妈妈是我说的,你做的菜比她做的好吃多了。
颜子真故意说:“为什么不,我偏要。”
卓谦马上说:“其实我妈做的菜和你两种风格,我还是比较习惯我妈做的。”
颜子真投降。
卓谦吃了几筷冬笋片,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忽然想起来问:“你找着那个卫音希没有?”
子真摇头:“运气不好,她出去了。”想了一会,问:“卓谦,你早上说今年春天外婆也去过你们学校?”
卓谦笑起来:“是啊,那次太显摆了,奶奶居然安安稳稳笑吟吟坐在我自行车后面,同学都说奶奶太酷了。”
子真遥想外婆风采,不禁微笑,又问:“外婆去干什么?”
卓谦:“她说想看看我读书的地方。”
不,子真想,外婆一定也是去找那个卫音希,不,是去看她。
“卫音希是我当年一个至要紧至要好的故交的孙女,她除了祖母和父母,没有其他任何亲戚。一年前考进卓谦那家大学读美术,子真,外婆要麻烦你去看看她,照顾她。”外婆这样在信中写。晚上卓谦回到自己小公寓之后,邓跃打电话过来,子真在之前跟邓跃提过一句帮外婆到大学找人的事,这会儿忽然想找个人说说,就在电话里念这段话给他听,说:“我今天去找她了,不过不在。后来听卓谦说原来今年春天的时候外婆就去过大学里了。”
邓跃在电话那头沉思了一会,说:“你外婆写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就在前两个月吧,你看卫音希才大二。”
颜子真点点头:“是啊。那当然。”
邓跃和子真交往有四年了,也见过外婆,他觉得有点奇怪,一边想一边跟子真说:“子真,外婆虽然年纪大了,但做事仍然一向的利落,她把委托交给你,一定是自己来不及照看了。可是刚才你说她春天的时候就去过大学,那么就算外婆知道老友的下落也不过是这一年间,但一年的时间也并不短,她为什么不当面跟你讲,或者,把卫音希介绍给你认识呢?要照看的话,不应该会来不及。”
本来子真觉得这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外婆病逝,临终前要求外孙女代她照顾至交的孙女,但邓跃忽然让她觉得,好象不是这么简单。
好在邓跃又说了一句:“除非外婆去大学根本不是去看卫音希的。”
子真笑起来,可不是,又补一句:“你别跟我爸妈说外婆让我帮忙找人的事,记住了啊。”
邓跃笑:“记住了。对了,我要再过一个星期才回来,你那边降温下雪,这两天融雪会更冷,多穿点衣服。”
颜子真咄一声:“你进化得跟我妈似的。”
邓跃:“我听说你妈从来不管你穿多少啊。”
颜子真:“纠正一下,那是自从我十六周岁以后,我妈她老人家说我成年了,如果再连自己冷暖都不知,她还不如养只鸭子。”子真十六周岁后的第一次着凉感冒,母亲就闲闲站在一旁递给她药水,一边闲闲地说:“我好象记得有一句诗叫做春江水暖鸭先知。颜子真同学,你有没有觉得我养只鸭子比养你会更智慧点?”气得子真鼻涕横流之际捶床大叫,爸爸则在一旁忍笑忍到抽筋。
邓跃大笑,子真懊恼地说:“害得我感冒了都不敢在家里打喷嚏咳嗽,我妈要是高兴起来,真能被她损得无地自容。”
邓跃安慰她:“不要紧,以后在我面前流鼻涕都不要紧。”
子真呸一声:“废话,不然要你来干什么用?”
笑眯眯收了线,颜子真伸个懒腰就睡着了。
颜子真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融雪天自然总有大日头,可是子真睡觉向来窗帘拉得密实,遮光布衬在窗帘背后厚厚实实,一屋子黑暗静谧。子真好睡,怕吵,公寓层次高,吵是不怕的,但阳光就大了。
所以当她被电话吵醒时,先按了一下枕头边的蛋形报时钟,迷迷糊糊听到才九点,而外面正是天寒地冻,就一把把电话塞进被窝深处,捂实了继续睡,权当家中无人。她一向把电话铃声调得很低,这样就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了。手机?颜子真睡觉不关手机就不是颜子真了,反正有语音留言。
十一点起床,洗脸刷牙的时候,电话又从掀开的被窝里发出铃声。子真趴在床上看来电显示,才啊了一声,接起来:“不是说过十一点前不要打电话给我么?”带着熟捻的埋怨。
对方教训她:“你还真以为你是大作家了,文不成名未就,规矩倒一套套。这个月的稿费好来拿了。”子真咦一声,奇道:“不是一直直接打在我账户上的?”对方:“因为你的读者来信打不到你的账户里。”
颜子真疑真疑幻,读者来信子真不是没收到过,但如今咨询时代,还有人手写到杂志社么?兴致一到,套上大衣便往杂志社去。
莫琮站在复印机前,看着颜子真从门外走进来,颜子真穿着杏色长大衣,棕色长靴,衬着比一般人高的修长身段,分外精神,她一时没看到莫琮,也不管,笑嘻嘻和社里认识的人打招呼,一边脱掉大衣,里面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浑无花饰,显得一张脸皎白无瑕,一双眼目若朗星。莫琮微笑,颜子真并不算是美人,但看到她的人会觉得扑面一股自在风华。
莫琮和颜子真是大学同学,都是中文系毕业,但颜子真的成绩并不怎么样,历年成绩总是勉强过关,不如莫琮远矣。莫琮一直觉得子真好似读错了专业。
于是颜子真毕业后就象是回答莫琮的质疑一样,拿小公寓抵押给银行,用贷款跟人合资开电脑店,对方在店里经营,她就在家开一个网店,网络上下夹击,居然也把生意做得相当不错。然后是三年前,也就是她们毕业后第三年,她忽然接连抛出几个长短中篇小说,引起了小范围内的惊叹,好几家杂志开始跟她约稿,出了两本书,卖得相当不错,小小赚足一笔钱,更把一个寓公做得风生水起。
莫琮身为一个编辑,当然近水楼台。颜子真贪省事,所有稿子全部交给她处理。
颜子真常常故意气莫琮:“人生而不平等,奈何!”
莫琮毫不置疑地承认这一点,因为颜子真就是一个最好例子。莫琮看颜子真的稿子,常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和她是同学,大学时期的颜子真完全没让任何人看出她在写作上的天分。但是,中文系出来的高材生似乎的确大多成不了好作者罢,都被那些书读坏了。颜子真的行云流水,分明跟大学教育毫不相干。
颜子真晃到莫琮面前:“干吗躲起来?吃中饭了吗,我请客。”
莫琮笑:“要请也是请晚饭,中饭谁叫你请。”转身抽出几封信递给她。颜子真笑:“可见也不是特别红,才这几封。”
莫琮正要嘲笑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正好有插画送上来,要不要去看看?”
子真道:“好,反正也没事。小翁也没去吃午饭么?”
莫琮笑:“最近有个插画比赛,小翁有份作评委,忙得很,天天吃盒饭。”两人出了大房,转一个弯,进另一间小房间,那里坐着两个美编,只有一个人坐在那看电脑,正是小翁。
看到颜子真,小翁夸张地说:“哎呀,大作家来了,不好意思,要请大作家等一下。”颜子真早惯了他们油嘴滑舌,做个鬼脸,说:“要真的是大作家来了,你那点小忙还不早放下,去,少寻我开心。”小翁呵呵地笑。
子真看着满天满地一摞摞的画稿,啧啧称奇:“原来有这么多人会画画啊。”她对绘画音乐一窍不通,只会得说好看,好听,内行道道是半点也说不出来的,这会儿也就只是一张一张翻着看新奇好看,只是小心注意着别弄乱了。小翁也知道子真一向不捣乱别人工作,也不嘱咐,由得她看。
莫琮陪着子真一起翻,一边小声点评,子真说:“是给了几个例稿,然后让大家挑了来画么?”莫琮点头,子真笑:“这几张真美丽,连头发丝都画得清清楚楚,咦,这一叠风格很象啊。”小翁在那边嚷:“是啊,归好类的。”子真点点头:“跟以前不小心看到的日本漫画很象。大眼睛小嘴巴大胸脯小腰身大头小胳膊。”莫琮咯一声笑出来:“你还真能归纳。”
颜子真对这种画作一向不太感兴趣,草草翻过一批,又去看另几摞。看半天,抽出一张说:“咦,这个不太一样,挺硬朗的,不过不太好看。”
小翁这时空了,走过来,看她手中的画,说:“哦,这个就不是日漫风格了,有点欧洲漫画的意思。但细节上处理不好,改了两稿了,还是这样。”
子真奇道:“咦,怎么还可以改?不是画完了投过来就完了么?”
小翁解释:“因为这个作者的风格比较不一样,而且有一种不经雕琢的青涩,很有点意思。我们希望多些不同。不过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就是让她回去自己改改。”
颜子真看一眼署名:啬色。
小翁看到她的神色,笑:“每个人都有艺名,是不是?”颜子真的笔名叫卓颜,她也笑:“可这是比赛!”
小翁翻过画稿背后:“喏,真名在这里。”
子真定睛:
**大学美术系卫音希。
三
子真再细细看了几眼,然后放下手中的画稿,问:“你们有没有用过她的画啊?”
小翁摇了摇头:“用过,不多。”
子真说:“看来你也并不看好。”
小翁想了想:“这个女孩子非常有意思。”小翁的口头禅是“有意思”,这也是一种他表示比较欣赏的评价。
子真临走前莫琮问:“你认识那个画画的女孩子?”
子真没回答,反问:“你觉得她会不会获奖?”
莫琮笑笑:“第一,小翁这里也不过是一个投稿点而已,他喜欢多种风格,但评奖又不是他一个人作主;第二,这种奖就算得了也没什么,一炮而红是不存在这种比赛里面的,届时最多也就是行内小小吵一阵。”
子真沉吟着问:“那国内什么比赛比较有影响呢。”
莫琮好奇起来:“我不觉得有,不过我真的不太了解。子真你向来都无视这些,怎么,这个女孩子你真的认识?”
子真想告诉莫琮也没有关系,就摊摊手:“我受人之托照顾这个女孩子,不过我连见也没见过她。”
莫琮笑起来:“想必托付的人对你很重要。我跟小翁讲讲,以后多用点她的画稿,反正他也挺欣赏这个女孩子的。”
子真仰天,喃喃道:“现实生活是多么的黑暗。”两人都笑起来。
然后子真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小翁既然欣赏她,该用的时候还是会多用的。”
莫琮笑一笑,两人分手。
其实刚看到卫音希的名字时,颜子真有个冲动,几乎马上要脱口而出:让这个人给我画插画吧。好在她很快清醒过来,她虽然从小一帆风顺,但也绝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从小父亲虽然宠爱,母亲却总是要给她苦头教训吃的。她想到卫音希照片里小小脸上都是倔强的神情,心想恐怕这不但不是一个接近卫音希的办法,最大的可能倒是适得其反。
其实子真本人对插画毫不讲究。她是那种对不在行的东西十分宽容,宽容到无视的程度的人,何况杂志社也不太会征求她关于给她小说所配插画的意见,所以无论什么插画她都没有印象。因此对她来说,配精美插画工作社的插画也好,配卫音希这种她觉得不太好看的也好,真的没有差别。
但要顾及卫音希的感受吧。
子真深爱外婆,一直以来外婆从未对她有任何要求,这是她临终最后的请求,子真要好好完成,为外婆达成最后心愿。
这跟庞大的遗产没有关系。子真在考虑的时候连想都没想到过钱的事。
虽然她开玩笑地跟妈妈说:“哎呀妈妈,这么多的钱,我不晓得多喜欢。”
多喜欢也不过是仍然放在它们原来在的地方,颜子真只是签了字接收,之后全无过问。吃的用的玩的全部仍然是自己赚来的。但有钱傍身当然是件最优裕的事,至少她的从容自在又多了几分。如今世界,有钱万事易,这份底气才是最大馈赠。
颜子真回家便打开电脑,在搜索栏上写下“卫音希”三个字,想了一想,抹去,写上“啬色”,然后搜索。
跳出来一连串“啬色”、“啬色园”,子真在亦舒的倚色佳里看到过啬色这个名字,不过她倒不认为八十年代中生的大二学生卫音希会看亦舒的书,子真当初看了也不晓得啬色的意思,一向懒,亦舒小说角色的名字又多怪异,查不胜查。这会子查了,却看到网上如是说:
“何谓啬?啬者,少费也,有悭吝之义。
何谓色?色者,‘所好之物’、‘有欲之类’也。
人若为物欲所陷溺,则受之控制,易失本性。故啬色二字,实有爱精神、致虚静、省思虑、寡情欲之要义,含有导人悟道修真之意思。”
子真哑然,这大概也不会是卫音希起名的意思吧?也太玄乎了。继续翻页,翻到几乎是最后了,才看到一个小小动漫网页,点进去,在一长串名字中看到有“啬色”的名字,然后是几十页的插画和漫画。
子真一幅幅看下去。她虽然从不注意漫画动画插画,但眼角带过书上看过的也不少了,这会儿细细看去,不禁有些困惑,这个女孩子真的相当特别,画风里绝没有时下流行的一点点妩媚华丽和细致,她的画利落分明、简洁明快,笔折处带着丝不由分说的硬朗和冷漠,其中讲述一个故事的几十张漫画,言简意赅到甚至像是没交代清楚来龙去脉,子真看一遍、回头再看一遍,却不禁慢慢有些恍惚,上一张画和下一张画之间过渡的似乎断链在看第二遍时让人“呼”的一下冒出很多想法,自动连上断链。这,算是给读者想象空间吗?
可是漫画,不是应该让人轻松无负担不用思考囫囵看的么?
子真关上电脑,靠在椅子上沉思。
子真不懂绘画不懂音乐,但有思想的东西,她还是看得出来的。卫音希的漫画里讲的故事很简单,但她貌似漫不经心的绘图方式却能让人想出更多的内容,这些内容未必是卫音希想描述的,更可能是卫音希想都没想过的,但这种诱发力,这种诱发力真不简单。
她看了一眼电脑边的手机,忽然想不要先打个电话去吧。子真坐言起行,马上打电话给卓谦,才两分钟,卓谦就把十八号 416的电话号码报过来了,笑嘻嘻说:“你这个懒蛋!”
子真说:“你给我看你的小女朋友我才肯再跑一次吃闭门羹。”卓谦哈哈大笑,唱歌似的:“就不给你看,就不给你看就不给你看……”
子真拿着那个号码,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半,正常学生应该在宿舍等着吃晚饭了吧?她拿不准,不过拨电话而已,三下五除二拨通。
铃声响了三下就有人接了,果然有人在,子真说:“麻烦你,我找卫音希。”对方说好,然后叫:“音希,找你的。”
话筒里传来扑通一声,然后是几个女孩子哈哈大笑,再然后,颜子真听到一个声线微微低沉的声音:“你好,我是卫音希。”
子真一怔,怎么现在大学生接电话这么礼貌?她马上答:“你好,卫音希,我叫颜子真,庄慧行是我外婆。”既然她奶奶和外婆是好友,那么,她奶奶应该提过外婆的名字罢。这是颜子真刚才想了几分钟想出来的开场白。
电话那边的卫音希沉默了一会儿,再响起的声音有一点茫然和冷淡:“对不起,我们不认识。”
子真只好说:“不,我想你奶奶和我外婆有联系。这样吧,你先抄下我的电话号码,然后你问问你奶奶。呃,是这样,我外婆希望我和你继续联系,我个人也很希望认识你。”
真失败,颜子真心想。
卫音希说:“好吧。”子真念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卫音希说:“记下了。”然后沉默着,在等子真还要说什么。
颜子真有些尴尬,这个女孩子虽然十分礼貌,但她的沉默少语让子真势必要找些话来说,可惜这也不是子真擅长的。于是她也沉默了一会,说:“那就先这样吧。”
卫音希说:“好。再见。”
电话嗒一声轻响挂上,子真突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但是,颜子真喜欢这个女孩子。
子真从来不喜欢吵闹娇嗲的女孩子,她比较看重不太说话的、但偶尔会冒出匪夷所思的语句的、心里有自己想法的、挺直的女孩子。莫琮也曾是这样的女孩子,现在也是这样的女子。像颜子真大舅的女儿卓品,虽然是子真唯一的表妹,却一直令子真疏远。
可是卫音希,只三两句电话里的对白,颜子真的直觉就是,她会努力和卫音希交朋友,然后,照顾她。她有个感觉,外婆让她照顾卫音希,应该是另有深意的,照顾,可以有更多别的意思。
四
颜子真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样见到卫音希的方式。
那天她正在网上出货,她拍档的电脑行几年下来开得相当好,进货渠道直接、价格降低,货品齐全,网上的信誉级别也越来越高,良性循环的影响,她的网上商店就也越来越红火。现在她每天要抽出两三个小时处理货单,转交给拍档,拍档那边直接取货发货。
为此妈妈卓嘉慈揶揄子真:“我一直担心你做了作家会变成目无下尘兼不食人间烟火。幸好你还挺知道脚踏实地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开玩笑,颜子真网上商店的收入一直比稿酬来得可观,子真得意洋洋地反抗妈妈偏见:“我向来不是文学青年。”
卓嘉慈感激地说:“谢谢。”
颜子真只好虚心回答:“不客气。”
以前子真会去找爸爸诉苦:“妈妈又欺负我!”然后十分委屈地接受爸爸的一脸同情。虽然爸爸从不曾给予实际行动上的帮助,但坚决会给予精神上的安慰,比如买多一支冰淇淋给多一点零花钱,再或者做一顿美味夜宵,但子真人大心也大,缺少实际行动的爸爸让子真最终明白靠人不如靠己,只有自己来奋勇反击才会取得胜利,虽然到目前为止屡战屡败,但颜子真深知前途漫漫,只得屡败屡战。
颜子真在键盘上打下最后一个字,发出最后一个单子,才一边关电脑一边取过桌子上的电话,看一眼来电,接听:“邓先生,有何贵干?”
邓跃的哥哥邓安说:“子真你再不接电话我要以为你不在家了,快下来,我在你楼下,有点事。”
子真的小区就在闹市边上,当她飞快地来到楼下时,看到邓安站在小区门外的街旁,有点焦急地看着她。
子真跑过去,探头张望一下,笑嘻嘻问:“邓先生,出租车呢?”
邓安一怔:“什么出租车?”
子真哈哈大笑:“难道你不是忘了带钱找我救命的么?”
邓安无奈,说:“胡说八道!”回过头说:“这是我小妹,你跟她上楼去包扎一下好吗?”
子真这才注意到离邓安两米远有一个黑衣瘦长女孩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听了邓安的话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抬头看了眼子真,有些无可奈何。
子真也看了她一眼,不禁一怔,脑子里迅速浮起两句形容词:湛若澄水、朗若溶月。心中赞叹。转过头看邓安,不会吧,这还是个小女孩子呢。邓安从她那一眼里看出她的意思,啼笑皆非:“颜子真你想什么呢。刚才我在公交车上遇到扒手,这女孩子抓住他,结果被划伤了手。刚才想带她去医院包扎她不肯,想到你家就在这里,干脆找你帮忙算了。”
子真这才看到女孩子用手绢捂住的右手还在泱出血来,忙说:“一起上来吧。”却突然间觉得哪里有点奇怪,正转身呢,就看到她仔细地看了自己一眼,带点好奇,子真不禁犹豫了一下,她突然说:“你叫颜子真?”
略微低沉的声音让子真一下子想起来奇怪在哪,这张面孔,这张跟照片上相似又不似的面孔,当然,还有几天前通电话听到的一模一样的声音。颜子真惊喜地叫出来:“你是卫音希!”
卫音希看着她,笑了笑,点点头。子真也不管一头雾水的邓安,说:“快跟我上来包扎一下。”笑着看卫音希,黑色宽身外套,牛仔裤,大球鞋,头发已经长到比一般短发略短,不禁笑:“你要是还那样短的头发,我应该一眼就认出来了。哦对,我有你照片。”
卫音希抿了抿嘴,沉默地笑了一下,等到电梯停下来,她突然说:“奶奶告诉我了。”
子真走出电梯,开门,一边笑着说:“我本来想过两天再打个电话给你,或者去你学校。”
邓安见子真去拿医药包,转身进厨房,过一会儿,端出两杯热茶放到她们面前。子真正用酒精给卫音希手背消毒,卫音希吸着气扭过头,到底显出小孩子一样怕痛的神情来,把整张脸扭成一团,刚才一脸不在乎的酷劲消失得一干二净,邓安不禁好笑,想到在公交车上这个高瘦的小女孩一把抓住已收获自己钱包的那只手,提高了声音叫:“有小偷!”后来有人帮忙扭住了小偷,她的手被划伤,应该很痛,却仍然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酷酷地说:“不要紧,你不用管我。”
子真抬起头看到邓安的神情,也看一眼卫音希,撇了下嘴:“邓先生,你流年很旺啊,总是让美女救你这个英雄。”
子真初识邓安,是在海边,邓安在游泳时腿忽然抽筋,要不是子真狗胆包天抱着救生圈不小心浮到边界线附近刚好看到,邓安遇溺的可能性据说是百分之九十。那个时候子真已经和邓跃交往,但尚不认识邓安。
后来还有一次,邓安酒半醉,丢了钱包坐出租车,半夜三更把出租车司机指到子真楼下,叫了子真下来救命。子真同邓跃说,听说你哥哥比你大四岁啊。言下之意也不必说了。邓跃只好诚恳地说,我比较少年老成。
邓安打开一罐啤酒,靠在沙发上轻笑:“救人者,人恒救之。”邓安是个外科医生,事实上,是个相当有名的外科医生。他家曾有病人送的一幅镀金横匾,上书“妙手回春”,子真和邓跃去他家玩时看到那幅宽大的横匾,不禁大乐,邓安倒一本正经地说:不要取笑病人。子真嗤之以鼻:我们是在笑你知不知道?邓安笑:对,这幅横匾其实应该是你的。子真想到在海边看到邓安时,自己居然继续狗胆包天伸手去拉邓安,邓安虽然遇溺,却也被她的举动吓了一大跳,拼命冒出海面叫了一声:“叫人!”子真才尖厉地大叫起来。
结果过了几天,子真家的门铃响起,几个工人抬进一幅一模一样的“妙手回春”横匾,不过落款是:“三拜泣谢救命恩人,邓安敬赠。”
颜子真抓狂地问邓跃:“你哥哥怎么这么有钱?他收不收红包的?”邓跃只好笑,警告颜子真:“你别惹他,他要是疯起来你就只有哭的份。”颜子真想起邓医生家里那些挂在墙上作装饰的牛头骨羊头骨和人头骨,不禁打个寒战,从此她再也不批评邓安家中任何装饰,她可不敢某日忽然收到一个邮包,打开一看,哗整幅人头骨。颜子真虽然从小同妈妈斗智,但和邓安斗勇这回事无论如何可免则免。
邓安探身看了一眼卫音希的伤口,知道没有大碍,便自行放心喝啤酒,一边翻看沙发边上的杂志。
这边子真细致地包好卫音希的右手,轻按了按,探询地看她一眼,卫音希摇了摇头,意示不疼。子真便把边上的热茶递给卫音希,一看,原来邓安做的是奶茶,看来他是先把牛奶用微波炉热好,再放入茶包,这会儿茶包已经泡开,很是香浓。
卫音希先是啜了一口,然后马上喝了一大口,子真不禁微笑,她是知道邓安的伎俩的,论起吃喝玩乐来,邓安若认了第二,他身边的人,怕就没有人敢认第一。
子真看卫音希喝了两口停下来,便问:“卫音希,你家在哪里?”
卫音希说了一个地名,子真啊了一声:“离这里只有五六百公里啊,等你放寒假了,我同你一起去看望你奶奶吧?”她征询着问。
卫音希的脸微微一红,这青春少女白瓷一样细致的好皮肤令子真赞叹,她轻轻地说:“奶奶让我有空探望庄奶奶,可是我丢了你的电话。”
子真微微沉默,过一会儿看到卫音希抿起的嘴角带起倔强和冷淡,一怔,知道她误会自己因她丢电话而生气了,温和地笑了笑:“音希,我外婆已经去世了,两个月前。”
卫音希诧异地啊了一声,脸上的倔强马上消融,眼里浮起关怀。子真微微感动,这小女孩子,虽然满身是时下少年的酷样,但无意中流露的真挚却更让人喜爱。子真说:“外婆在生前没有跟我提到过你们,我想两位老人家是不久前才重新联系上的,我只知道她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做个朋友。”她想了一想:“至于我,我很乐意,也非常高兴。”
卫音希看着子真眼中关心爱护的目光,咬了咬嘴唇,点了点头:“嗯。”
子真很高兴,忍不住拍了拍卫音希的左手,冲她挤了挤眼睛。卫音希有些害羞地笑了笑。这点害羞在倔强酷酷的女孩子脸上出现,分外可爱。
转过头,颜子真看到邓安架着腿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笑,想到一件事:“你怎么会去坐公交车?”邓安自己有车,但这人比较随意,倒是不介意坐公交车的,但今天是周末,他没事去挤什么公交车呢。
邓安咬着啤酒罐沿想了一想:“体验生活,体验生活。”
子真笑起来,说得跟真的似的,不过她也无意追问,回头一边收拾医药包一边跟卫音希说:“他叫邓安,是个医生。”顿了一顿,就介绍成这样够了,然后把一支药膏和方便纱布包好放入一个纸袋里放在一旁,说:“一会儿你走的时候把它带回去,记得每天更换,快的话三四天伤口就会愈合了。尽量别碰水,小心发炎。”
邓安插嘴解释:“这个颜子真性格马虎胆子又大,经常磕破皮划伤手脚而不自知,所以家里医药包中各式材料应有尽有。”
子真看着卫音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是真的。还有很多药。”
卫音希看着她,咧了咧嘴,终于笑起来。这一笑,整张漠然的脸忽然异常生动,就象一朵青涩的花,忽然间率性地绽放。令人看得意外,看得呆住。
这时候子真的家门被钥匙打开,三人抬头,卓谦和邓跃说笑着走进来。
邓跃看到邓安架着腿坐在沙发上,笑了:“哥,你可真难得,不会是又闯祸吧?”邓安扬眉,索性点点头,笑眯眯看着弟弟无可奈何的表情,觉得甚为有趣。卓谦把手中的东西放到茶几上,看着邓安,说:“啊,你一定是邓安大哥。”邓安马上又笑着欠欠身,活泼地点头。卓谦笑起来。
小小客厅里一下子站了五个大人,显得挤得慌,卫音希站起来,低低地眼子真说:“我走了。”
子真有点犹豫,正要留她,又觉得不知怎么留,卫音希抿嘴笑一下:“你给我号码啊。”子真笑起来,去找笔写号码,然后交给她,卫音希看一眼,嘴里无声念了一遍,然后折好,小心地放到口袋里,又对子真笑一下。
正要走,邓安站起来,顺手拿过子真正要递给音希的药膏纸袋,说:“我送你回去吧。”
子真一怔,邓安倒看到她的神情,站住,笑眯眯,英俊的脸故意贴近仔细看她要说什么,子真懊恼又无奈地退后,对卫音希说:“伤口小心一点。有事没事都可以打我电话。”卫音希认真的点了点头,打开门走出去,跟邓安说:“不用送我。”邓安笑:“用的,你救了我的钱包,它要感恩图报,我不想违背它的意思。”然后嘲笑地对子真说:“小妹妹,好象我才是医生吧?”扬长而去。
子真气急败坏地看着他的背影,对邓跃说:“真气人。”
邓跃莫名其妙:“怎么了?那小女孩是谁?你紧张什么?”
子真说:“她就是卫音希啊。”
邓跃一怔,说:“你们认识了?”
子真于是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卓谦听得直笑,邓跃就不解了:“那邓安送她回去很应该呢,你气什么?”
叫子真怎么说,邓安看到卫音希那一笑之后的表情,还有,一下子亮起来的眼睛?不不不,音希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邓安,邓安,唉这个没有道德标准的邓安,太危险。
邓跃看子真的表情,有些明白,笑起来:“你有点太紧张了。邓安现在,”他停了一下,“邓安现在不比从前了。颜子真,我真担心你以后当了妈会不会得心脏病。”
卓谦靠在沙发上张着嘴大乐,嘴里吃着的苹果喷了一茶几。子真瞪着眼睛看邓跃,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反应过激,老实说,卫音希帮邓安抓小偷在前,要是邓安不送她到自己这里来包扎,势必也是送她回去,结果也是一样。何况,自己对卫音希,是不是太紧张了点呢?才头一次见面,子真困惑地想,是因为外婆郑重的托付吧?还有,她得承认,这次见面,让子真更加喜欢卫音希,她的少语,她的酷背后的那点羞涩,还有,她那个笑容。谁都喜爱美丽的少女啊。
只是邓跃太可恶。颜子真决定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当下翻个白眼不理他。
卓谦兴灾乐祸地坐在那里看着邓跃怎么办。
邓跃倒也不忙,拿起卓谦放在茶几上的袋子,低头翻找。找半天,拎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子真,子真不接,仰着头走开,邓跃再递,子真把头仰更高一点,邓跃把盒子放到子真眼睛前面晃动,子真闭上眼睛,忽一个转头往卫生间走,邓跃紧着脚步跟,子真因为闭了眼,啪一声撞到门框上,幸亏邓跃及时拉住,恼怒地睁开眼,邓跃一张笑脸凑在近处,有点怪异地变形了,看见她睁眼,马上打开盒子,要给她看,结果子真侧步走进卫生间,咣一声关了门。邓跃的脚尖和额头同时碰在门上,甚为狼狈。
那边卓谦早笑得前仰后合。
邓跃走回沙发坐下,倒也不急,卓谦一眼看到他手中盒子里的东西,啊一声叫起来:“邓跃,你哪里搞来的?姐姐不要就给我!”马上伸手取过来细看,然后佩服地看着邓跃:“完了,这回姐姐又完了。”
那是一款精致时尚的摩斯码LED手表。
邓跃温柔地微笑,当年,当年他是怎么记住这个顽皮聪明的颜子真的呢?是在考场上,那双精灵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一双脚不安分地踢着前座的椅子,左脚一,右脚一;歇一歇,右脚一,左脚一、二;再歇一歇,右脚一,左脚一、二、三……
他走到子真桌前,故意站半晌,终于子真抬起头看他,很无辜地看着他,他对着她微笑,退后一步,忍住了没开口,但他实在忍不住笑了又笑,子真微微怔了怔,他从子真精灵的眼中看到她知道小秘密败露,却仍然一脸无辜。邓跃的心在那双眼睛面前软下来,转身走开。那一年,子真二十一岁,大三,用了三年的摩斯密码作弊首次败露在别人面前。邓跃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留校,首次监考。
颜子真在大学里实在是个平凡的女孩,她从不出任何风头,但是,这一次的她给邓跃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不过邓跃再次见到她却是两年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回到自己的家乡。
五
卓谦大笑着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卓谦的公寓有八十多平米,其实不算小,又被隔成一房一厅一厨一卫,显得格外宽敞,卓谦咬着可乐吸管坐到电脑面前,QQ里有嘀嘀声一直响着。他一到周末就整日整夜开着电脑,觉得方便。
是岳敏。
卓谦忽然想起来答应过岳敏明天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爬山看梅花的,搔一搔头,拨电话过去:“我忘了买鸡翅膀了。”岳敏喜欢吃一种鸡翅膀,卖的地方挺远的,卓谦看一看钟,这会儿去人家肯定关门了,有点懊恼,解释说:“今天和邓跃打了一天篮球,给忘了,对不起啊。”
岳敏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我刚才就是想问你来着,忘了就忘了呗。反正明天吃的东西也很多。”
卓谦不好意思,就说:“噢,那我明天来接你。”
岳敏笑:“不用啦,真是,你什么脑袋,周英华家在南城,他一路开过来当然是先到学校接了我们再去接你啦。”
卓谦:“噢,那你明天带多点吃的,给我背好了。”周英华家开了个小小旅游社,他们同学约好了出游就往往租他家的车子,不贵,且方便。
岳敏嘻嘻笑:“那当然,借机惩罚你。”
卓谦嘿嘿地笑。
卓谦一向起得早,第二天他又提早了一个小时起床,飞快地打车去买了一包鸡翅膀,等到周英华的车子到了,得意地看着车上目瞪口呆又高兴莫名的岳敏,她开心地跳着脚叫:“还是热乎乎的呢。啊,啊,啊,卓谦,你真好。”叭地在卓谦脸上一亲,卓谦脸微微一红,一帮同学起哄:“我也要我也要!”有女友的便挨一记,全车笑成一团。
如果要算,岳敏就是卓谦的小女友了吧?卓谦喜欢岳敏的大方不计较。自小卓谦是女孩儿爱围着的男生,不过他倒是从不骄矜,很能容忍和不在意小女生的小心眼,子真从小就同他说:你是男孩子,一定要爱护女孩子,不能让她们伤心。小卓谦觉得这话很对,于是身体力行。于是颜子真幸福狡猾地说:我同卓谦上街从来不用提包。就算那年卓谦才十岁。
但不在意归不在意,象岳敏这样的女孩子还是能更令卓谦喜欢的。所以他们就自然而然的很接近,自然而然地被同学们看成一对。
卓谦喜欢岳敏的另一个重要一点是,岳敏从来不会事事依赖卓谦,她喜欢自己解决自己的事情,当然偶尔也会命令卓谦替她做事,更当然的是卓谦的主动也会令她喜笑颜开。卓谦喜欢这样。她以他为重,他也以她为重,但两人有充足独立自由空间。
所以卓谦能理解室友们日日和女友在一起的甜蜜和痛苦,但很高兴自己不用经历那样的痛苦,什么事都被女友问着管着,一天两天有趣幸福,时间长了可不好玩。
如果这段关系被颜子真知道,子真一定会感叹:我家卓谦果然非同凡儿,小小年纪居然有此大智慧,有此大利好。她当然会非常欣赏岳敏,这简直不是十九岁少年人会懂得的感情啊。这样年纪的爱情应该是痴缠热情到天火四射的。
卓谦站在山巅拿了大炮筒专心致志拍照,岳敏说了句什么,没听清,转头询问,岳敏笑:“周英华在讲曾慧永。”卓谦咦一声:“她不是拒绝他了吗?”方思和在一旁笑:“周英华这么喜欢她,一两次拒绝又算得了什么。”岳敏说:“那倒是,曾慧永真的很漂亮。”
卓谦哦了一声,不以为意,继续取景。岳敏微笑着望着卓谦,耳旁听到周英华抱怨:“她一天到晚就是和卫音希在一块儿,一点机会也找不到。那个卫音希又象一块石头,怎么贿赂她都没用。”大家笑,有人说:“说明人家真的不喜欢你啦。”周英华咬牙切齿:“我就不相信。”大步走到山顶,一举手准备发誓,山顶的位置较小,他站在卓谦身边一举手,卓谦没留神,手中的大炮筒相机被他的手肘碰落,咚地撞到胸口,卓谦一边揉胸口一边莫名其妙地转头看着他,却听周英华发誓:“老天在上,我一定要追到曾慧永!”歇一歇:“打倒卫音希!”
卓谦条件反射地问:“打倒卫音希?”
岳敏和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道为什么,卓谦的脑中忽然清晰地浮上昨晚的一幅画面:卫音希半眯着眼睛,微微翘起嘴角,一朵生动的笑容缓缓绽开在雪白的脸上,清澈异常、干净异常。
当时卓谦倒没特别注意卫音希,他的注意力全在邓安身上,传奇的邓安,倜傥的邓安,幽默滑稽的邓安,连颜子真都无可奈何。当然颜子真无可奈何的时候是挺多的,但看到邓安故意把脸贴近她捉弄她的样子,卓谦格外乐得不行。
所以这会儿卫音希的样子怎么会这样清晰地浮上脑海,连卓谦自己都不晓得。
颜子真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请问是颜子真小姐吗?”
子真大学毕业后只到公司里上过半年的班,她生性自由懒散,读书一向只求过关,工作也不爱争前抢后,只会坐在桌子前面笑眯眯看着大家奔来奔去,全然看不到顶头上司频频皱起的眉头。最后看着网上商店的收入虽然少得可怜,似乎也饿不死自己,就施施然辞职回家了。所以,她是很少有陌生人电话的。
所以她仔细看了看来电,然后说:“我是颜子真。请问你是?”
对方温和地说:“我是刘海律师,我们在你外祖母庄慧行的遗嘱现场见过面,并曾私下递交给你一封信,记得吗?”
子真点头:“记得。”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士。
刘海律师说:“那么,颜子真,请你到我们律师事务所来一趟好吗,你的外祖母还有一封信让我交给你。”
子真“啊”地低呼一声,意外,还有一封信?不禁佩服起外婆来,只有小说中才见去世的人会留给律师一封一封的信,嘱其按时发放,外婆年纪老大,倒也与时俱进。子真仿佛见到外婆笑吟吟坐在面前,揶揄自己:哦,我好象听见有人对我说外婆你有啥吩咐,小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么?
那是小时候的子真,常躲在外婆家宽大书房里看武侠,看多了,同外婆说起话来就豪气干云:“外婆有啥吩咐但讲无妨,小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其实不过是外婆请她拿一杯白开水。
子真挂上电话,泪水慢慢浮起,低声说:“是,外婆,子真绝无二话。”
颜子真从刘律师手中取过长长信封,凝目看了会封面,抬头说:“谢谢你。”
刘律师微笑:“你外婆说过,信中任何事情我都不必知道,它们与遗产没有任何关系。”意即,若颜子真不听外婆信中言语,所得遗产也并不会有任何损失。
子真点头,离去。
子真看信的时候发现绵密轻盈的白色纸张上外婆的字特别大,笔迹有些微颤抖,心知这是外婆病重时的留言了,当下仔细看去:
“小子真,你看到这封信时,外婆已经离开两个月了,我想你已经见到了卫音希,因为你一定不会忘记外婆的要求。子真,现在外婆有个不情之请,卫音希酷爱绘画,曾经有志去国求学,但由于家中条件所限,已经打消这个念头。外婆的请求是,请你尽量设法说服和帮助她实现愿望。不过卫音希是一个极倔强和有主见的孩子,这件事十分不易。
外婆知道这次给小子真的麻烦大了,所以并不强求,子真乖宝若觉此事难办,可以放弃。只需要替外婆照顾她就好了。
还有子真,请你知道,你是外婆最宝贵的孩子。外婆要你,一生快乐安好。所以有任何为难,都切记决不要为难了自己。”
子真看了一遍又一遍,泪盈于睫。她想起以前因为知道妈妈和外婆不和,一心要做和事佬,巴巴地骗了爸妈去酒店家宴,结果妈妈在家宴中一语不发,她盼着姨妈舅舅解围,却见他们尴尬地低头不语,只有卓谦的父亲即小舅和爸爸两人用安慰的目光看着她。事后外婆抚摸着子真的头发,沉默了许久,说:“子真,你只要知道外婆和妈妈都顶顶爱你喜欢你,其他的,你不用理会。”子真难过,外婆叹口气,低头看她:“子真乖宝,外婆不要你为难自己,有任何为难,都不要为难自己。好不好?”
子真握着这封信,在心里说:外婆,我一定会达成你的愿望,不管它有多么难,因为外婆你一直从来都不肯麻烦任何人,这一次,一定是对你非常重要,所以,请你放心。
外婆你有啥吩咐,子真一定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
子真同邓跃商量:“我应该怎么做?”
邓跃说:“其实你外婆可以直接把遗产留一部分给她,她没有这么做,一定有理由,但现在要通过你的手来办,未免太难了点。”
子真说:“是。主要是卫音希既倔强又不容易接近,这样年龄这样性格的女孩子一定非常骄傲,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馈赠。也许我应该先了解她家的情况?对,她快放寒假了,我代表外婆去看望一下她的奶奶,也很应该。”她笑起来。
邓跃温柔地看着子真,这是他的女朋友,热诚热心的一个女孩子,虽然她懒散她漫不经心她不肯循一般人正途,她也不是那么漂亮,可是看到她就会觉得心里温柔舒服,想到她就会忍不住微笑。就像邓安说的,他真是幸运。
子真跟音希通电话时撒了个小谎,说,外婆希望自己能去看望老友:“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音希,我等你放寒假一起去好不好?”这次卫音希倒是很爽快,说:“好的,其实奶奶也说挺想看看你。”子真喜出望外,天衣无缝。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子真才知道,不,没有天衣无缝。她误会太大。
同时子真向小翁打听:“喂,你这一行,如果要出国深造的话,应该会选择什么国家什么学院?”小翁懒洋洋:“这种事,得问当事人,除非你想替人安排,这多蠢。”子真一惊,是,这可不是蠢了?卫音希想要去哪里,还用得着她这个外行来决定,如果她真的曾起意求学,想必一早知道想去的是哪里。好,那么这且放下。
子真一心一意等待寒假的开始。与此同时,也偶尔约见音希吃个饭什么的。但音希的生活似乎颇为忙碌,常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有事。”
子真有一点点沮丧,音希似乎并不是太欢迎她进入自己的生活。倒是卓谦和邓跃笑话她:“快考试啦笨蛋。”
子真恍然,笑。
六
因为子真跟音希说自己时间非常自由,可以随时出发,回音希家的时间完全看音希的时间安排,所以当子真接到音希的电话说已经买好车票时着实呆了一呆。原来子真的想法是音希告诉她什么时候出发然后由自己去买票的,怎么着也不能让卫音希买啊。
音希轻声说:“我买了火车票。”她解释:“本来想去买快客汽车的,因为一直买的都是火车票,就不知道汽车票该什么时间买,所以买不到了。”
子真听到她解释,马上反应过来,卫音希向来话少,她还没听她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立刻说:“本来应该我去买票的,你考试这么紧张。都怪我,应该早点问你什么时候,居然忘了放假时候车票难买。”
邓跃又出差,子真一个人到火车站时,看到卫音希背着背包站在大门口,车站里外汹涌的人群在她身后来来去去,地上扬起薄薄尘土,高瘦清秀的卫音希沉静地站在最外面,阳光飞尘下只见她仿佛一股清泉,令人耳目清凉,干净清朗若此。
子真呆了一呆,心想,真是出色。
这当儿音希看到了她,扬脸一笑,大步走过来就要拎子真的行李,子真因为要住几天,带了一个颇大的拎包,一时闪避不及,被音希劈手拎走,晃了晃,转脸对子真说:“不重。”子真要去夺回来,音希错步斜走几步,转脸歪歪头,调皮地挑着嘴角冲子真笑,子真再往前,她挺着腰后仰着头灵巧地闪过几个人,隔着人群转回身胜利地看着子真。
子真撑不住笑出来。
两人走到进站附近人群中,找一个角落靠在墙上,卫音希小心地把包放在脚边,子真正要说什么,她很快跑走,过好一会儿,捧着两杯热热的即冲奶茶回来,说:“还有二十分钟才检票。”把奶茶递给子真。
子真笑着说:“谢谢。”
音希笑一笑,沉默地啜着茶。子真也已经有点习惯她的不爱说话,于是两人就安静地等车。
检票时,音希又抢先拎起包,子真无奈地说:“可是你看,你背着大包,还要帮我拎包,我就空着两手了,多不象话。”
音希笑,毫不退让。
排队时候,音希把车票递给子真,然后退后一步,让子真站在自己前面,示意让她检票。人很多很挤,队很长,子真想起自己上大学时,虽然家中条件尚好,但爸妈从来不建议她坐快客汽车,所以大部分时候她也是坐火车回家的,现在有几分熟悉感,但老实说,着实没有任何的亲切感。不过现在大概交通方式多了,挤火车的人分散到各种汽车飞机去了,子真在排队的时候不再有以前那样挤到几乎不能站立的情况,但仍然不太容易回头转身。
检票的时候,子真前面的人进了通道,她松一口气,把票递进去,说:“两个人。”回头。
音希抿着嘴,正努力地空出身前的空隙,以便让子真站得舒服些,然而白瓷般的小脸已经通红。
子真怔住,在那一瞬,她的心仿佛漏跳一拍,接着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她转回头取回票,匆忙走前几步,音希大步跟在身后,人群向前疾行,裹夹着她们一路登上火车。
她们是座票,放好行李坐下,两人才松了口气,卫音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真挤。”
子真忍不住调侃:“是呀,你家真应该派车子来接你。”
她一怔,子真也一怔,糟,是不是因为刚才的关系觉得两人亲密了很多,居然跟这沉默骄傲的小姑娘这样说话?啊,还是完完全全的妈妈的口吻,懊恼得无以复加,直接反应就是颜子真一下子捂住嘴。
卫音希看到她的反应,抿住嘴,弯起眼睛,还是实在忍不住,扑一声,咧开嘴,笑出声来。
到临下车前,两人已经愉快地交谈了好多。虽然音希仍然不太爱开口,不过子真也多少有点清楚音希祖母和父母的性格了,虽然知道自己一向得长辈喜爱,但到底是完全陌生的长辈,有了底才安心。
走出车站,仍然是卫音希背着大背包,拎着大拎包,大步走在前面,音希腿长,又习惯了走大步,子真虽然也矮不了多少却习惯懒散走路,因此只得再次落在后面无可奈何。
子真看着卫音希径直朝一个中年男人走过去,男人的眉目神韵和音希颇有相似,一样沉默少语的样子,心头有数,音希停在他面前,高兴地叫:“爸。”
子真因为极少见到卫音希高兴的样子,忍不住转头看她一眼,然后才微微鞠一个躬:“卫叔叔,你好,我是颜子真。打扰了。”
卫江峰的脸上露出笑容:“音希的奶奶这些天一直念着你。欢迎来我家,千万别客气。”看着女儿,拎过她手上的包放进身后的车子里,目光中除了见到女儿的高兴之外另颇有赞许。
卫音希倒大大咧咧地没当回事,上下打量了下车子,拉了子真坐进去,说:“爸,周叔叔换车了?”
卫江峰没回答,一边开车一边略有责备:“怎么坐火车回来?”
卫音希低了头,没说话。子真说:“音希一直都坐火车的啊,汽车票难买。要怪就怪我自己不懂事,居然不晓得放假车票会紧张。音希还能买到座票呢。”
音希抬头看她,感激地笑一笑。
子真看着音希的笑容,心里只觉得一片柔软。忍不住往窗外看着云天,默默地、快乐地说:外婆,谢谢你让我认识音希,我多喜欢这个小姑娘啊,就像,就像我一直做梦都想要的一个妹妹。
子真是独养女儿,在她这个年龄计划生育还没实行,听说她本来有个妹妹后来夭折,她从小看着周围同学朋友有姐妹兄弟就十分眼红,曾经傻乎乎地问表姐:有兄弟姐妹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啊?表姐说:没怎么样啊,还不是一样?可是子真想,怎么会一样呢,亲姐妹可以多么相亲相爱,可以毫无顾忌地挤一张床睡,可以说所有的悄悄话,可以抢苹果吃,可以闹小脾气又和好,打打小架也无妨,而且可以……可以一起和妈妈战斗……想到如果有姐妹就可以你一句我一句同妈妈驳火,然后姐妹同心其利断金的帅样,子真真是做梦都会笑出来,可惜,有没有姐妹的决定权归属还是在于妈妈,美梦向来难成真。
子真有一个表妹卓品,是大舅的女儿,小她三岁,但自小便合不来。倒是卓谦,虽然小得多,却像足亲姐弟。但和妹妹是不一样的。
子真暗笑自己,想什么呢。不过是因为见到音希跟人熟了的样子不再是之前那冷漠样,就一厢情愿想当人家姐姐。
卫音希的家和颜子真父母的家相差无几,一样的一百五十左右平方,四房两厅,卫音希占据一个十五平方朝南房间。迎出来的是卫音希的妈妈,并没有令子真吃惊,音希妈妈很美,而且很温柔和气的样子,系着围裙,笑着。
子真叹口气:“大家都这么美,我怎么办呢?”
一家三口都忍不住笑出来,然后子真便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
这个老太太很老很瘦小,小小的满是皱纹的脸就像风干的胡桃壳,白头发很少,整齐地梳成齐耳,背微微驼着,却仍然能给人一种努力挺直的感觉,衣着洁净。
子真看到她的时候,老太太是垂着眼皮的,过一会儿,才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子真,轻声说:“你就是慧行的外孙女?”
因为太老,子真无法分辨老太太的表情,她温和地蹲在她面前,答:“奶奶,是的。您叫我子真就好。”
老太太布满粗筋大络的手伸出来放到子真手上,颤抖着,仔细地看着她,看了又看,说:“慧行,慧行这么年轻……”
子真心中难过,外婆是比音希奶奶年轻吧,子真记得清楚,外婆今年七十八岁,她连八十大寿也没过到。她只得安慰老人:“外婆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好。”
老太太点点头,继续看着子真,似乎贪恋着什么,紧紧盯着她,问:“你说你叫什么?”
子真说:“我叫子真。”
卫江峰在一旁说:“妈,我们和子真一起吃饭吧。”
老太太嗯了一声,仍然抓住子真的手,看着她:“子真,你多陪奶奶说说话好不?”
子真笑了:“那当然,奶奶,我这次来,就专为来看你的。”
她点着头,不断点着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感情,子真看不懂,但她异常感动。她想到一句话:“也许在苍老的夕阳余辉里,当我微合的双目看到飘拂的丝丝白发时,她会远远地微笑向我走来,带着最好的笑容,最好的声音。”
她希望,自己也会有这样一个女友,也许,那个人会是莫琮吧?
音希先扶奶奶坐到饭桌前,盛好饭,然后给子真倒了饮料,坐在她身边。子真很容易就看出音希和奶奶感情很好。
音希妈妈问子真:“你喜欢吃什么菜,我明天做,今天就瞎做了几样,只好将就着吃了。”子真看着满桌的菜,怪不好意思:“我不挑嘴,阿姨做的菜都好吃。”为了证明,夹了一口便吃,并没失望,果然好味。
音希带着小小得意笑:“妈妈做菜很好吃的。”
音希妈妈慎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子真看得有趣,笑嘻嘻。倒是卫江峰喝着酒,比较沉默,只客气地招呼子真吃菜。
子真看一眼卫江峰喝的酒,说:“我爸也爱喝五加皮。以前他还自己用鸣钟红五加皮再加些中草药浸制过,特别醇香。”卫江峰停住筷子,颇感兴趣地看着她说:“鸣钟红五加皮?很难得的,你爸倒很有雅兴啊。”
子真笑:“我爸兴致特别好,常会弄些好玩有趣的事物。以前还特意养了两箱蜂自己取蜂蜜吃呢。”
音希妈妈啊了一声,笑:“不会弄得蜜蜂满屋飞么?”
子真说:“那可不,他刚开始不会养,结果真有好多蜜蜂飞到屋子里,吓得我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我妈被蛰了好几口,拿了苍蝇拍到处打,叫:老颜,你跟你家蜂女皇说一声,本平民正宫决定爆发法国大革命,今天要血洗皇室子孙。”
音希妈妈首先没忍住,低下头,一口饭喷回饭碗,咳个不停,卫江峰好容易咽下酒,也呛了几声,一边伸手拍音希妈妈的背,音希则神色古怪地看着面前饭碗,忍笑。
子真没注意老太太怔住的眼神,过一会儿,老太太才慢慢开口:“你妈妈,很有趣啊。”
子真摊摊手,笑着对老太太说:“我妈妈是那种,嗯,我十二岁的时候去大姨家住了两天,回家要求把棕垫床换成席梦思,我妈问我为什么,我说大姨家的席梦思软睡着舒服。她也没说啥,然后我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妈斯条慢理从被褥下取出一颗黄豆,很诚恳很遗憾地对我说:颜子真,你知道,我多希望家里有个豌豆公主啊。”
卫氏夫妇莞尔,老太太似乎听得入神,子真温柔地望着她,她望回来,轻声说:“庄慧行,不是这样的。你原来姓颜啊?”
子真点头:“我叫颜子真,颜色的颜。”
老太太有点出神,说:“这个姓,很好听。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子真答:“我妈叫卓嘉慈,我爸叫颜海生。”
老太太似乎呛到了什么,猛然咳嗽起来,音希和妈妈急忙快步跑过去拍背倒水,音希着急:“奶奶别急奶奶别急。”子真也站起来,卫江峰百忙中招呼子真:你坐。等到老太太歇下来,音希拿了热毛巾替她擦掉咳出来的泪水,老太太抓住音希的手,轻轻拍了拍,担心道:“没事,吓着子真了吧?”
说实话子真的确是有点吓着了。刚才音希告诉子真,奶奶已经九十四岁了,九十四岁!子真只见过七十八岁的外婆优雅幽默的样子,这样的老人这样的咳着,仿佛一口气就将转不过来,令子真有点心惊。还有,就是凄凉。子真想,人总是要老的,人老了,就象是一件瓷器,珍贵而易碎,可是自己,也会老成这样吧?她怕老。不过,她更怕死。子真想,莫琮嘲笑她越来越有文青善感气质,也许没错,但更也许,是因为年纪渐长吧。
子真本来是打算住酒店的,被卫家竭力劝阻,最后她看到站在最后沉默着的音希眼睛里的一点盼望,住了下来。
七
子真在音希家住了四天,前三天一直在陪着老太太聊天,有阳光的时候也坐了电梯下去走走,老太太精神不错,外面虽冷,她慢慢的走一阵子,找到相熟的小食店坐下来吃点豆浆麻糕。子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她会转头笑着说:“不用总扶着我。”
音希处熟了之后有时候恍若两人,会有小小的调皮和撒娇,子真忍不住会嘲笑她:“噫,刚认识你那会儿,冷淡得跟个雪人似的。还酷。”音希睁大眼睛:“你都说是刚认识了。”子真说:“不是所有刚认识的都这样啊。”音希说:“我干吗跟所有人都一样?”想一想,狡黠地说:“我要是跟所有你说的人一样,你就没这么喜欢我了。”
子真大笑:“你臭美呢,我哪里有特别喜欢你。”音希侧头看她,只是笑,然后说:“你有。”
老太太在一旁看着,帮音希:“我也觉得你有。”音希胜利地看着子真。
子真只好投降:“我一直想要个妹妹而已。”老太太问:“你跟音希一样,是独生女?”子真说:“我本来有个妹妹,很小的时候死了。”
老太太一怔:“生病吗?什么病啊?”
子真想了想:“我不清楚,我想爸妈他们一定不想提。”
老太太唔了一声,音希过来握住子真的手,安慰地摇摇,子真看着她笑:“我完全没印象的,那时候我也很小。”
老太太往回走,说:“我听说慧行有四个孩子,你妈妈排行第几?”
子真一边搀她走下台阶,一边说:“第三。大姨是最大的,然后是大舅、我妈、小舅。”想了想,补充:“大姨和大舅都有一儿一女,除了大舅的小女儿外,都比我大;我妈和小舅就只有一个孩子,小舅的是个儿子,和音希同年同一个大学。”
音希啊一声:“我好象见过他。在你家。”
子真点头笑,老太太站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叹气:“她真是好福气,儿孙满堂。”
音希轻轻摇着老太太的手臂:“可是奶奶,你有我啊,有我爸妈啊。”自自然然的、小小的爱娇。子真微笑。
之后,老太太专心地听子真说外婆的事。三天下来,除了没说母亲和外婆的不和之后,子真几乎说尽了所知道的关于外婆的事情,看着老太太渴望的神情,她总是感动,谁说女子的友谊总是脆弱?这几乎是天长地久啊。可惜,外婆去得太匆促,她们团聚的时候太迟,听着老太太只言片语的消息,子真尽力地帮她补充完整。
老太太听着,出神地望着窗外,子真看不见她的表情,有时候她会抹一把泪,然后笑着回头说:“啊,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子真的眼里,外婆聪明、坚强、幽默、达观……,有说不尽的好,的确,外婆对她非常的好。她上大学时,父母让她和同学坐火车回家,她虽然也觉得和同学一起比较好,但那种拥挤也真是受不了,于是外婆会派车子开几百里路去她学校接她,顺路还送她同路的同学回家。不过只送了一次。
子真是那种明知道会被责备也不会因贪图便利而欺瞒家人的孩子,她一回家便同爸妈讲是外婆派车来接的。妈妈向来不在子真面前说起外婆,没生气,但也不置一词,爸爸则私下批评了她,不是批评她接受外婆的帮助,而是认为不该享受不属于自己的奢华,虽然子真的同学们有的是坐家人公车私车往返。子真知道爸爸虽然偏向妈妈却基本持中立,所以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错了。
虽然,她是多么希望能坐外婆的专车接送啊。她理直气壮地认为,贪图安逸是人的本性和本能。但也同意最好是靠自己的能力。
卫江峰和音希妈妈对于子真一直在家里陪伴老人表示歉意,卫江峰是个相当严厉沉默的人,音希极少同父亲说笑,她对父亲是尊敬和听话,虽然有小小的执拗,但十分良好的家教和礼貌让她从不顶嘴,这是音希妈妈闲聊时跟子真提及的。奇怪的是,子真和卫江峰却相当合得来,他们讨论的话题有酒、气功、历史、社会等等,晚上看电视新闻时交流起来也头头是道。这让音希相当佩服,子真却笑:“傻瓜,这就是自己女儿和别人女儿的区别。”
子真有相当不错的观察力,她看出来,大概是因为卫家血脉单薄,卫江峰是全家的顶梁柱,应该自小就必须坚强独立地处理一应事情,所以自然有一种一家之主严厉果断的气质。至于沉默,子真觉得这可能是遗传,音希和卫江峰一样不爱说话。
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卫江峰安排了次日出去游玩,老太太也叫子真不用陪自己了:“下次,下次再来和奶奶说话。”子真歉意,卫江峰温和地看着她:“我们可以早点回来。”
他们在看照片。子真看音希小时候的照片,觉得好逗,音希倒是大大咧咧的不介意,告诉她这是动物园的,这是在海边的。子真笑,一边从一大堆相集中不经意地拿到一本极简陋的老式相册,打开,哇一声:“奶奶,这是你年轻时,好俊啊。音希音希,你同你奶奶长得这么象,几乎就是双胞胎呢。”
首页就是一张合影,照片很旧了,泛着黄,有细微折痕,但因为有点大,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照片上的两个女子,梳着三四十年代的发型,穿着斜襟旗袍,一个圆圆小脸,一个容长小脸,亲昵地靠在一起,那个容长脸的,神色间略微淡淡,面目宛然同音希一模一样!虽隔着朦朦泛黄相纸,仍然有那湛若澄水的气韵扑面而来。
子真看着老太太,觉得岁月好象在手中相册上嗖嗖地过去,这苍老瘦薄的老太太,也曾有过这样青春容颜啊。
音希凑过来看,惊讶:“咦,真的呢,妈妈,你看。”子真好奇:“你没看过?”音希摸摸头,笑:“我不太爱看照片的。”
音希妈妈也笑:“我们音希从小象个男孩子,也不喜欢拍照,拍了也很少看。不过这本相册我也没看过,哦对,前阵子妈妈房间里大扫除,不知从哪掉出来的,我就放到这些相册一起了。”
老太太取过相册,低头看了一会儿,叹口气:“大家都死了,就留下我一个人了。”
音希打岔,不过也充满好奇地问子真:“我奶奶边上的就是你外婆吗?”
子真摇头:“不是,我外婆比你奶奶小好多呢,你看她们一样大的样子。”她也好奇得很,她翻了一会儿,相册中并没有外婆的照片。
老太太看到她的疑问,笑了笑:“我跟你外婆认识是抗日战争逃难的时候,哪里有机会有地方去拍照片。这是我小时候的姐妹,抗日之前拍的,也就这一张。”
子真想到一个问题,便说:“奶奶,你和外婆相差十几岁呢是吧?”
老太太微笑:“人老了,十几岁也不过就是皱纹的多少。子真,事实是,你外婆……”她合上相册,叹口气:“你外婆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绝对不能用年龄来小瞧她,那时候对着她,我常会想,我的那些岁数,好象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大家莞尔。
子真笑:“我最喜欢看老照片,我外婆和我奶奶以前年轻时候的照片全部都被我翻拍了存着,下回我来的时候,把外婆的照片翻一份给带来,奶奶好不好?”
老太太一怔,微笑点头。
第二天是周日,卫音希一家和子真一起驾车到郊外的梅林看梅花。虽然没有下雪,梅花仍然绽放,疏落有致,一座山坡望过去满坡梅树,枝上点红点白,衬着深青天色,三两人群,也颇有几分热闹。音希着了白色棉夹克,黄色长围巾里夹了一条黑,宽身黑牛仔裤,利落英气得来愈显唇红齿白;音希里面是红白条子的高领毛衣,外罩来时穿的栗子色短外套,亦颇生动,两人相携往上走,留下卫氏夫妇微笑着在后面一边交谈一边观赏两女风姿。
甫一走进梅林,迎面一阵冷风,子真正不由打了个哆嗦,却闻得一阵幽香,低头,满襟梅瓣轻轻扬起落下。抬头看到音希围巾上沾着的几片梅花瓣,再看枝头随风颤动发散幽香的梅花,心中浮起酸溜溜的句子:闲敲棋子落梅花。完了自我嘲笑:还说不是文青。又想,如果是下了大雪的天气,该当多么好看啊。
不过当子真看到人群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大雪梅花,大概人只会比花多,她自私地想,还是古代好,私家园地,梅花雪地赏的一个静谧风流。
音希在前面招手:“那边有几树开得最盛。”子真笑着迈开脚步追上去,同时留神看一眼后面的卫氏夫妇,他们看到她,微笑着扬扬手。
跑了一会儿,远远便看到山凹处正有几树老梅伸展遒劲硬枝,从上到下,绽了满枝满树的花朵,粉红粉白,美不胜收。当然,树旁也不乏人烟,子真大笑,音希不知她笑什么,略有诧异,她做个鬼脸,脚下一时不察踩到大石差点拐到,幸亏机灵,顺势斜冲,缓了去势,却直直撞到一个男人身上。
这势头着实不轻,那男人正仰头观梅,不提防有人用了全身劲道撞过来,立时臀部啪的着地,接着半个滚地葫芦,侧身翻倒过去几米。子真倒是站得稳当,张大眼看着那个男人,明知该立刻上前扶起人道歉,却忍也忍不住的仍然笑出声来,旁边那男人的一个同伴伸手去扶,另一个面色不豫地走过来,在子真反应过来之前,音希已不动声色地拦到子真身前。
音希略低沉的声音:“对不起,我姐姐不小心的。”
子真抬头,然后感动,呆住,才一会儿,赶紧走过去道:“对不起,有没有事?”
男人被扶起来,倒也爽快,忍住痛,还笑了笑:“没什么,小姐很爱笑啊。”
子真整张脸腾的一下红起来,扶起那男人的人忽然嘿嘿一笑:“她在笑你这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兼‘滚地葫芦狗趴式’”。众人想一想,大笑,子真转过目光,啊呀一声,那人却不理她,朝音希伸过手去:“卫音希?真巧。”
音希脸上有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爽快地伸出手,握了一下,回头看一眼子真,子真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大英俊的邓安穿一身黑色休闲长风衣,衣襟略开,仔裤球鞋,他调侃地看了眼子真,以一种“懒得理你”的神情继续跟音希搭讪:“你应该放寒假了吧,原来这是你家乡。”双手插袋,略低了头,嘴角含笑,说不出的倜傥。
音希的晶莹剔透的小脸,许是被冷风吹的,开始微微泛红,闭了嘴没答话,只点点头。音希父母惊讶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咦,邓医生?”
邓医生马上就变成邓医生,笑着招呼:“这么巧。”
卫江峰同邓安握手,道:“我刚刚和朋友通过电话,她的状态非常稳定,邓医生真是国手。”
邓医生微笑:“哪里这么容易就是国手了,主要是病灶不深。这边梅林要是下了雪那就是一等一的风光了,可惜我没来得及时。”他不太愿意工余谈论工作,马上转移话题。
音希妈妈看了看音希和子真,轻声说:“这位邓医生是周叔叔请来的名医,给你周婶动手术的,手术非常成功呢。音希,你认识他?”
音希说:“不是,是,”她停顿一下,才低声说:“颜姐姐认识。”
子真好笑,解释:“阿姨,邓安是我男朋友的哥哥。”
音希妈妈哦一声,道:“这可真巧。”
子真倒也明白过来,邓安经常在周末或轮休时间应外地病人的邀请去动手术,这样的手术收费相当不低,一般以红包的方式按行规给钱。两厢情愿,皆大欢喜。
子真才不是伪道学,但抓着了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嘲笑讽刺。邓安不止一次接收她“鄙视”的目光,权当目光浴,同情地对邓跃说:“咦,颜子真不单一张小脸表情丰富,眼睛也妙用无穷啊,假以时日,一定胜过七彩镭射。啧啧,美不胜收,你好自为之。”作向往状。邓跃啼笑皆非。
此时邓安怡然自得地微微躬身,甘之若怡地接收子真的观礼。子真只好翻了个白眼,径自去看面前的梅树。
[连载]天荒地老之颜色
[连载]天荒地老之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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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子真回家的第二天是家庭日。她心情愉悦地上楼梯,轻声哼着歌,打开家门笑着探头进去:“我回来啦。” 客厅里静悄悄的,颜海生坐在沙发上正在看报纸,抬手招她,子真噌地冲过去大力坐在父亲身边:“看什么哪?妈妈呢?”
颜海生笑:“你呀,今天当心点,妈妈脸色不太好。”
子真侧过头看父亲:“啧,一定是你惹妈生气,老实说,你做什么了?”笑着从大包里掏出一瓶酒,小声说:“马爹利XO,藏好,别叫我妈瞧见。”
颜海生轻轻打一下女儿的头,也低声说:“是旧包装的。”子真挤挤眼睛:“就象您一样,旧瓶新酒。”
颜海生大乐,起身去藏酒,刚一进里屋,卓嘉慈从厨房出来,淡淡对女儿说:“端菜吃饭罢。”
吃到一半,子真正要接着夸冬笋清鸡,卓嘉慈一直淡淡的表情顿了顿,说:“瑞城的梅花开得很好吧,有没有去看?”
子真一怔,被鸡骨噎住,连声咳嗽,卓嘉慈看着她咳完,停住筷子等她回答。
子真嗫嚅了一会儿,笑着问:“卓谦告诉你的?”卓谦只知道她去了瑞城,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但子真有些不安,她觉得似乎应该把事情告诉妈妈了,虽然她不想妈妈生气。可是不告诉妈妈以后被她知道,她可能会更生气?
卓嘉慈又看了她两眼,夹一筷菜,却停在饭碗上方没有吃,颜海生说:“那么你去瑞城也不先告诉爸妈,不对。”
子真脱口而出:“我想只是玩几天而已,再说你们也没有什么都告诉我……”她笑。
但看到妈妈握紧筷子的手,子真一惊。卓嘉慈把菜送进嘴里,细细嚼了咽下去,慢慢地说:“你外婆让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可不可以知道?”
她看到子真的脸色一变,接着说:“我看到那封信。”
子真马上抗议:“妈!”
卓嘉慈打断她:“你放心,我没有看,我只是打了个电话问刘律师,问了问她还留下几封信要慢慢转交给你。”
子真听出妈妈声音中的讽刺和压仰的愤怒,不知为什么有些反感,说:“妈,外婆只是委托我照顾她好朋友的孙女,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事,我去瑞城也不是外婆吩咐的,我就是想去看看外婆的好朋友、那个老太太。”
卓嘉慈说:“颜子真,她没有吩咐胜过她咐咐!她一早算定你会去!”
子真反倒笑了出来:“妈妈你当外婆是神仙啊?”
卓嘉慈看着女儿的笑容,心中的愤怒和悲哀一阵一阵地冲击上来:“颜子真,你以为你聪明能干,你知不知道你外婆……”再大的愤怒也让她住了嘴,不不,她从未在女儿面前亲口吐露过对母亲的愤怒怨恨,她不想上辈的往事影响下辈,一直以来她控制得很好,她让子真知道不睦是一回事,因为她不想虚与委蛇,但真相吐露是另一回事。她也知道母亲对子真一直很好,母亲的去世也让她有一些伤感,但是那一大笔遗产,在她身为子真母亲的本能上,在她身为庄慧行女儿的本能上,她总觉得不安。
卓嘉慈太知道自己的母亲了。
她喘口气,说:“颜子真,你这一辈子顺风顺水,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磨难,在你眼里,什么人什么事都太简单,你外婆是个绝顶精明强干的人,我不想多说什么,子真,不要理你外婆的要求!你外婆……”卓嘉慈再一次闭上嘴,想着该怎么接下去说。
可是这时候子真嘀咕了一句:“妈,你也知道外婆已经去世了!”
卓嘉慈再也忍不住,厉声说:“她就算去世了,她留下来的也足够把你捏在手心里搓圆揉扁!”
子真从没有跟妈妈争辩过,她一直没法儿招架妈妈的调侃,从小到大炼就一副豁达随和的脾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个性里的某些因素一直都蛰伏着,她倔强地反驳:“如果你说的是那一大笔遗产,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没有一分钱,外婆叫我做的事,我都不会拒绝,都会一定替她办到,完成她的遗愿!”
颜海生大声喝斥:“子真闭嘴!”
卓嘉慈瞪大眼睛看着颜子真,子真委屈而倔强地站起来,低下头,她不打算放弃,但是她马上后悔了。
僵持了一会儿,子真低声说:“妈,对不起。”可是外婆真的没有其他的要求,我是她的嫡亲外孙女,她不可能会害我。
卓嘉慈看到她目光中表述的意思,母女连心,怎么会不懂,她呆着,回不过神来,疲倦地垂下头,说:“天下父母……”但她没有说下去,天下父母,她苦涩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明白了。”
颜海生站在卓嘉慈身边,他们从窗外望出去,看到颜子真无精打采地走出小区,回头望上来,他挥挥手,子真精神微微一振,上了车离去。
他问妻子:“你怎么知道的?”
卓嘉慈答:“我昨天上午顺路去子真家。”结果看到卓谦说子真去瑞城了,然后她看到两个大信封,封面上是庄慧行的字迹。她并没有抽出来看,“今天下午想了又想,打电话给刘律师。”她回头看丈夫:“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我应该先和你讨论这件事的态度的。可是我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唉。”
子真一向同父母亲厚,不见得每件事都跟父母讲,但从来不撒谎。
颜海生沉默地看着妻子:“你这一辈子至爱的就是子真,不想她受半点伤害委屈。为此你愿意和母亲重新来往,愿意跟小子真讨论她外婆讲的故事说的话,嘉慈,我明白的。”
卓嘉慈轻轻靠在丈夫肩旁,轻声说:“从前我一直想,我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天下父母,怎么会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颜海生抱了抱她的肩,无声安慰,她说:“后来我一直盼望我不是她亲生的,如果我真的不是她亲生的,那么,她做的一切,我反而都可以接受。”
颜海生长长叹了口气,说:“嘉慈,嘉慈。”
卓嘉慈想了想:“这些年,她对子真的确是真的好,子真虽然糊涂天真,却也不会笨到分不清真心假意。但这件事,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安,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或者可以相信她不会害子真,但是……,有些后果,我怕会有些后果……”
颜海生重重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坚定地说:“子真有我们。”
她摸不清思路,卓嘉慈废然长叹,她永远都没办法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想的,那是一个精明强悍冷静甚至冷酷的人。
颜子真只在小时候同妈妈顶过嘴,妈妈只当小玩意好玩,假装生气而已。长大了子真已经学会了同妈妈的幽默作斗争,而妈妈也从来不会这样激烈。
她疑惑自己怎么会一下子把话说得这么坏,冷风吹头,一边懊悔到不行,一边又觉得妈妈有些不讲理。她头一次冒出想了解外婆和妈妈恩怨的念头。
跟邓跃诉苦,邓跃抱住她,拍她的背安慰她,子真还是心情黯然。
夜深了,子真知道邓跃母亲虽然开明,却也不太喜欢儿子在外留宿,便催着邓跃回家,邓跃笑:“有时候真盼望自己是邓安。”起身离开,在房门前说:“打个电话给你妈妈,或者明天打。”子真点头。
邓跃想说下回家庭日我陪你回家,看看子真没劲头的样子,想下次再说吧。
子真倒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拨了个电话回家,是爸爸接的:“子真,找妈妈?”子真说:“爸,对不起,妈现在还好么?”
颜海生笑了,这就是他们的女儿呵:“没什么了。子真,你要记住,这世上最爱你的,就是你妈妈。知道不知道?”
子真的眼眶红了,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爸。”
颜海生微笑:“好了,你妈出来了。”
子真听到话筒里妈妈温和的声音:“子真?还没睡?”一下子没忍住,大颗的眼泪掉到话筒上,嗒的一声,妈妈似乎听到了,有点笑意:“你手头钱够不够换房子啊,这公寓质量不成啊,才没几年就嗒嗒嗒漏雨了?”
子真含着泪扑一声笑出来:“妈!”
卓嘉慈微笑沉吟:“子真,我今天脾气急了点。但是,我和你爸爸不希望你以后再把整件事瞒着我们或者撒谎,就算我会生气,也是一家人坦坦白白。何况,万一真遇上你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我们要你回来跟父母说。有些事帮不上,也别逞强。虽然你都二十七岁了,有时候不是不糊涂的。”
子真这当儿真是悔得无地自容,只答一句:“妈妈,你放心。”
卓嘉慈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要说什么,却说:“那你早点睡。”仍然是率先挂了电话。子真笑,真正松了口气。
却不知道卓嘉慈在家里同丈夫发呆:“我是不是应该告诉子真当年发生了什么?”颜海生却在她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多年未见的凄厉伤痛与悲苦,紧紧拢住她的肩,低声说:“你作好准备了吗?”
不,他们没有,他们原来打算一辈子都不用跟女儿说,那是他们的事情,跟子真是没有关系的。
何况,有必要让子真恨上外婆吗?也许这一切只是卓嘉慈的多虑,也许,并没有什么后果?往事并不精彩,充满丑恶,卓嘉慈不能不想回首。
这个春节因为庄慧行的去世,卓家四姐弟的团聚拖延到正月初五。原来是大儿子卓嘉航和小儿子卓嘉言两家在庄慧行家过除夕,大女儿和小女儿则到婆家过,正月初一各顾各,初二则全部在庄慧行家进团聚餐。
卓嘉慈为了女儿,每年都出席,会得同姐弟说笑,掩饰过同母亲的一言不发。所以这一年,他们也同样在大姐卓嘉远家聚餐。
卓嘉远的儿子女儿都已老大,女儿在美国,儿子柳君伟的儿子已经五岁,跑来跑去煞是可爱;卓嘉航排行老二,儿媳妇正怀孕,两夫妻甜蜜得很,小女儿卓品同她妈妈嘀咕不休。嘉慈是老三,一向和小弟嘉言亲厚,两家坐得较近正笑着说话。
子真则在接受大姨的盘问:“为什么还不结婚?”子真笑:“那人家不求婚也没办法啊。”
大姨父微笑:“我们家子真会怕人家不求婚?”大姨立刻接上去:“她马上自己跪下去献红玫瑰。”
柳君伟一家离得近,同子真一起大笑,子真跟大嫂说:“大姨真爱显摆自己儿子,就怕人家不知道柳君伟从小有美女向他求婚。”
大姨卓嘉远笑盈盈看着子真:“子真小时候真是玉雪可爱,整日里缠着大表哥打弹子捉蟋蟀。”大表哥嫌小表妹小自己八岁不爱搭理,长辈开玩笑,表哥表妹可不可以结亲家?子真马上问,是不是结了亲家就可以整天跟大表哥玩?大家说可以呀。四岁小子真不知从哪里学来,从外婆花瓶里摘了朵红玫瑰马上跪下来跟柳君伟求婚:哥哥,你嫁给我吧。
至今是全家笑柄。
现在子真每看到韩剧里情侣们哥哥妹妹称呼就会大乐,去年初二在庄慧行家闲着看电视,恰好看到韩剧某女哭着对情人说:哥哥……,柳君伟和子真异口同声:哥哥,你嫁给我吧。
相对狂笑。
听了大姨的话,子真即刻抢白:“咦,大姨这话莫不是说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真的越长越丑了么?真讨厌。”
大家又笑。
卓嘉慈远远看着女儿和大家言笑晏晏,心下却想,不,我不要告诉她所谓的真相,如果以后真有什么难过的事,让我来一一提防和化解,好在子真已答应不再隐瞒。
嘉言看着小姐姐嘉慈,说:“姐,关于遗产的事情……”嘉慈回头看到小弟有些担忧的神色:“我是觉得很不妥。”卓嘉言叹了口气:“你我都知道大姐大哥绝不可能有任何不满,但你担心妈会有什么过份的要求给子真吧?但是姐,妈对子真一向宠爱有加,你也别太担心了。”
嘉慈轻声说:“嗯。”
卓嘉言没说出来的是,子真在之前问他:“小舅,我现在有点想知道我妈和外婆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急切而犹豫的目光交织出现,卓嘉言诧异,他一直欣赏颜子真的聪明豁达不问旧事只说“一定是不好玩的,我不要知道”,可是这会儿子真老实说:“外婆给我遗产的时候同时给我一封信,要求我帮她照顾她好友的孙女,妈知道了,同我发怒。她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卓嘉言看着侄女,他一向和嘉慈亲厚,在母亲和嘉慈之间,他是站在嘉慈一边的,嘉慈的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他一直最心爱的侄女,甚至并不亚于卓谦。他叹口气,摸摸子真的头顶,说:“子真啊,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以按自己的判断做事,但是,也要听你妈妈的话,绝不能伤她的心,你妈妈,并不是一个偏执的人。当年,是你外婆对不起你妈。她伤害你妈妈很深很深。”
子真问:“深到妈妈一直不肯原谅她?”
卓嘉言轻声而认真地说:“不,你妈妈不是不原谅,只是无法接受。”
子真直接就说:“我想知道。”
卓嘉言答:“不行,你父母不说,我也不能说。子真,跟以前一样,不好玩的事,不要去知道。”
子真却笑了:“这会儿我好奇心上来了,小舅,我会找到答案,但你不要告诉我妈。”
嘉言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告诉子真当年的事情。他微笑,他知道嘉慈的心愿,母亲和嘉慈的往事固然令人难过,可是当事者牵涉到还在世的亲人,这些亲人已经尽全力弥补给子真,给于子真无限的爱和关怀,就算当年他们有错,善良的嘉慈已不愿计较,她愿意子真不要知道,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他们的爱里面。
而不是,心存怀疑和悲伤。
散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卓嘉航去开车说送子真和卓谦回家,让儿子卓超送自家人及卓嘉言夫妇回去,柳君伟则送自己一家和卓嘉慈夫妇。卓家四姐弟当中,老大老二家境较富裕,老三老四只属小康,也无争议。
子真和卓谦站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子真大笑闪开,卓谦装作生气去追打她,不小心撞到卓品,卓谦比卓品小五岁,年纪在众表兄妹中最接近,当下笑嘻嘻说:“好狗不挡道!”自己先笑开了。
卓品大概心情本来不好,忽然回道:“卓谦,是不是和颜子真亲近些,颜子真会分些钱给你?”
卓谦一怔,子真一向最爱护这个表弟,看到卓品讥笑的脸,立即冷笑:“你来拍拍我马屁看,我会不会分给你?”
卓品笑:“我才不稀罕。”
子真也笑:“是,你最稀罕侮辱小堂弟,从中取得快感,觉得扬眉吐气。”
卓品气极,退后一步反唇相讥:“是,你有钱,是大佬,可以做好人。”
子真回头,看到父母不豫的脸色,只得闭嘴。却不料到卓嘉航下了车几步上前一个耳光打在卓品脸上,喝道:“你有没有大小?”
卓品一时呆住,正要哭,卓嘉航怒道:“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你张嘴就污辱,打你还有脸哭?”
卓超拉住卓品上车,低声埋怨:“你也太过份了。”
嘉慈呆了一呆后马上上前:“大哥,小孩子闹腾,你何必打人。”
卓嘉航一向沉默,他看一眼嘉慈,雪亮的路灯下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也不说什么,温和地对子真和卓谦说:“上车,我们走了。”
子真看一眼卓超车上的卓品,嗫嚅着说:“舅舅,我也不对,你干吗打卓品。”
卓嘉航摇了摇头:“子真,你是个好孩子,知道爱护弟妹。”
子真红了脸,刚才骂卓品,也算爱护弟妹?倒是卓谦,乖乖地先上了车,一声不吭。
九
大学开学后的第三周,杂志的评选出来了,音希的画得了优秀奖。
莫琮记得子真说过音希是她受托照顾的女孩,特意打电话来告诉她,加一句:优秀奖的意思……,话未说完,子真便笑:“不是最优秀,其实是最末位鼓励的意思。”莫琮也笑:“风格大赏。”
但是子真心里有一个想法。
同邓跃商量,邓跃倒觉得主意不错,但子真说:“你认识的朋友多,介绍个行内的高手给她如何。”
邓跃虽知女友热诚,但也晓得她并非那种热情洋溢到爆棚的人,有一点点惊讶,不过印象里迅速掠过那一张干净脸上青涩而生动的笑容,心里微微一软,如今世上,干净清澈的女孩子也不多了吧。便说:“好,没问题。”
子真约了音希吃饭。
开门见山:“我在杂志社看到过你的画稿。”音希瞪大眼睛:“你在杂志社兼职?”反应很快,子真摇头笑:“当然不,哦,也算?不,音希,我是他们的作者。”
她继续瞪着眼看子真,子真坦白:“上次我说过我跟人合股开一个电脑行,不过业余写点稿子玩玩。”
音希笑:“我以为你也画画。”
子真微笑:“我对音乐绘画一窍不通。”
音希抓抓头:“杂志社比赛,我得了一个最末位的奖。”笑起来,吐吐舌头:“我画得不好。”
子真说:“风格不同。你不喜欢寻常的画法?我的意思是,现在流行的那些。”
音希想了一想:“原本也是画那些的,上了大学以后有机会看了更多不同的东西,觉得还是喜欢现在我画的那种,……,就是感觉很好。我不懂说。”她看了看子真不解的表情,补充。
子真字斟句酌:“是这样,我上网看过你画过的几个漫画故事,很简单,但我有个感觉,你的绘图方式会让人想出更多的内容,这些内容中的部分可能或应该是你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的。你知道吗,就象写小说,读者读的时候会理解出作者根本没有想过的东西,这些东西,有的时候好,有的时候不好,但会让人觉得,啊,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思考。就象,拥有了自己的东西。”
音希听得很认真,听完了,有一点迷惘,有一点明白,慢慢想着,子真继续解释:“就象红楼梦,我一向来认为,很多红学家认为从中看出来的东西,是曹雪芹当时写的时候想都没有想过的。当然红楼梦是真正巨著,我就是这个比方。”
音希笑了:“我明白了。虽然我没有看过红楼梦。”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子真也笑:“那也不要紧。”她看着音希的表情,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就接着说:“我有一个想法。”
音希停住筷子,认真地看着她,示意在听。
子真说:“我再说一遍,我对绘画一窍不通,而且老实说你编故事能力目前很弱,但我喜欢你那种不是巨细兼备的画法,那么,我们来一个有趣的合作好不好?我正在写一个小说,故事大纲已经列好,我们同步进行,我写,你画,我们在网上登,先登你的画,看网友的反应和理解,然后再登我同步的小说,来印证。你有没有兴趣?”
音希又瞪大眼睛,白瓷一样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红晕:“当然有!我总是编不好故事。可是,你的小说,不是要登在杂志上的吗?”
子真笑:“切,现在他们又没约我的稿。要是以后他们看中了,咱们就可以出一本有意思的书。”
音希看了子真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目蕴感激,倒没有子真预想中的倔强和骄傲。子真想好的一番话落了空,想一想,仍然说:“音希,我并不是一个出名的作者,并不能提携你什么。而且,你也知道网友挑剔,如果你真的画得不好,肯定会有很多批评甚至谩骂,就算你画得很好,众口难调,仍然不见得会有很多赞扬。最重要的是,网上多高手,彼此都会有进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音希如镌的眉目透出清澈:“嗯。”
子真犹豫了一下,音希询问地看着她,子真于是说:“音希,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点担心你会不会认为我多管闲事。就是,我男朋友邓跃,他以前当过一阵子记者,交了一些朋友,好象有几个就是画漫画挺有名的。”
音希怔住,看着子真说不出话来,子真叹口气,几乎要说对不起,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这么热心到过份的地步?就算热心,也不必要这么急切吧,慢慢来不成吗?
音希却笑了,干净的脸上没有任何受伤表情,她看着子真有点促狭的笑,有点得意洋洋,那种小孩子式地看穿了子真的小心翼翼的得意洋洋,然后安慰地拍拍子真的手,做个鬼脸。
子真有一种一脚踏空的啼笑皆非,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音希的脑袋,音希一歪头,没躲开,抓抓被拍的脑袋,咧开嘴笑起来。
两人结账离开,慢慢地在街上逛,也就是散步,已经有点初春的意思,虽然仍然冷,走出点暖意却颇为舒服,子真虽然略矮过音希,两人其实都算高个子,东张西望地走着,也不进店。
子真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音希:“你为什么叫啬色?”
音希笑:“其实是我在奶奶的书上看到的,妈妈跟我讲,是我出生时奶奶给我起的名,后来又说不适合女孩子用,就改成现在的名字。我觉得挺酷的。”
子真忍俊不禁,她觉得自己有点老,能接受“酷、IN”等词语在书面,从嘴里说出来总还是要再小一点才肆无忌惮吧?正要说什么,前面过来熟悉的身影,邓跃?
邓跃看着子真惊讶的表情,笑:“我也在附近吃饭,看到你们一路走过来。”转向音希:“卫音希,有没有兴趣认识温大公子?他过来签售,我请他吃饭。就我们两个人。”
温大公子是一个著名的漫画家,子真在音希他们的网站上看到过很多人提到他,基本上持赞美语气。音希也是很喜爱的。她看到她的脸微微红起来,有点不安:“可是,我见到他说什么?”
邓跃笑起来:“想说话就说,不想说就不用说。温大公子是个随和的人。”
子真鼓励地看着她。
十
曾慧永问音希说:“……,你去不去?”
卫音希拉下耳塞,疑问地看着她。刘英笑:“问都不用问,她当然不去。‘这么挤……’”她学音希的口气。
曾慧永:“再挤也挤不过港台明星的阵容。”
卫音希问:“在说什么?”
曾慧永爬上上铺,顺手推一把她的头,音希连头带身子一歪,顺势倒在床上,曾慧永赶紧爬上去,笑:“不许上来!在说温大公子明天签售,我们都要去,要是你不去,就你打扫卫生。”
卫音希一边摸头一边啊呀一声,曾慧永探头下来:“不会吧?碰着了?”音希迅速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得意地笑,忽然转回懊丧:“我忘了帮你们要签名,今天我和温大公子吃饭来着。”
曾慧永和刘英一起大叫:“什么?!”
卫音希连忙解释:“颜姐姐的男朋友认识他。”
曾慧永说:“签名倒不必你帮我们要,说说看,他有没有报纸上说的那么不羁那么帅那么酷?”
音希笑。温大公子的漫画很受女生追捧,不仅仅是画得好,故事也讲得时而幽默时而尖锐,十分好。据颜子真的男朋友邓跃讲,他以前的签售场面一直十分火爆,有很多人要求合照的。奇是奇在温公子本人和他的漫画风格全然不同,他性格平和随和,往往笑而应身。当然,他长得相当好。
邓跃笑谓:才貌双全。温大公子笑着用卷起的报纸打一记他的头:秦淮十艳呀,还歌舞双绝呢。
音希本来以为自己会拘谨,却被这种气氛引得微笑。
她自己倒不知道,那样清澈干净的天真微笑,让邓、温两人心生感慨。
颜子真并没有参加,在进入餐厅之前她接到一个电话,马上就离开了。
邓跃在送她回来的时候问她,温公子是否符合她的想象,他微笑:“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他。”卫音希想了一下,答他:“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就喜欢看他的漫画。”
邓跃一怔,他本来想卫音希是个羞怯冷淡的女孩子,也许会不好意思要签名,所以趁她上洗手间时问温公子要了本签名的漫画准备给她。可是听她的语气,似乎根本对这些都没有兴趣。而且,这个女孩子,好像只和颜子真在一起时才会轻松地笑,有时还会带着一点看不大出来的依赖和一点点的撒娇,对其他人,至少是他看到的,有淡淡的防卫和保持距离。
他想,真奇怪,颜子真也并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他可知道子真虽然随和豁达,但要真正发展成像对音希这样的好,那就属于慢热了。可是他也知道,子真几乎是第一次见到音希,就格外的喜爱她,由衷地关心她。
卫音希没有想到她这句话有点不大客气,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就这样答了,并无不妥。
但是邓跃的感觉是对的,卫音希喜欢颜子真。
卫音希是一个独生女,这并不稀奇,事实上象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基本已全是独生了,不同的是,她家庭单薄。父亲三代单传,外婆家远在千里之外,最重要的是她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多岁,所以虽然父母朋友不少,却因为朋友们早就生养,她基本没有同龄朋友,自幼就格外孤单。
卫音希不怕孤单,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爱看画册爱看漫画爱看动画,父亲的家教虽然严格,每天允许看电视的时间不多,但妈妈会买给她很多图画书,或者把钱给她,让她自己去买。音希是个乖孩子,给钱买书就是买书,大热天满头大汗的跑回家,手里就只有要买的漫画书,绝对没有冰棒雪糕,然后把找零一分不错地交回妈妈就心满意足地到一边去看书了。
妈妈曾经担心她性格会孤僻,直至某次在学校看到她和一大帮男生女生打排球笑闹成一堆才放下心来。事实上卫音希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很多人与她亲近。只是卫音希自己,从不习惯去主动接近别人。
但颜子真不太一样。
卫音希记得第一次见到颜子真,她漫不经心地转过身,看到一双清亮异常的眼睛调皮地看着自己,黑棉褛随随便便地套在白色高领毛衣外面,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然后,她听到她叫颜子真,脑子里闪电似翻过那个电话里清润的声音“你好,卫音希,我叫颜子真”,那声音,她一直觉得非常好听,好听到让她自惭形秽。但在颜子真的楼下,音希其实已经心生亲近。就是那点自惭形秽反而激发了她的倔强,加上她性格里从来的不主动,使她继续沉默。
后来卫音希想,自己是一个多么别扭的孩子啊。
但是好在颜子真豁达自然的脾性,好在颜子真从不认为她别扭,颜子真象对待一个妹妹、一个好朋友那样,欣赏喜爱着自己,从此,让自己拥有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就算在最后最后,卫音希的心里,颜子真的位置仍然是最重最重。这一些,颜子真都不知道。
沉默的卫音希,习惯了沉默。
后来卫音希也曾经模糊地掠过几个思绪:是不是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应该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可是,在一开始,她觉得颜子真应该了解自己,也许子真是了解的,但子真那时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伤得太重,张皇失措;慢慢的到后来,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以前的事不重要了,以前的了解不了解都变成可以忽略的心结,她们面对面,彼此的眼睛里充满怀疑和伤痛自责,明知道不是对方的错,可是死亡和恩情隔在中间,敏感的孩子怎么也走不过去。
音希记得子真最后对她说的:别勉强自己了。
轻轻的、清润的声音,跟第一个电话里一模一样的声音,音希慢慢地搁下电话,泪水从眼中不断地不断地落下来,她是从不肯在人前落泪的人,那一夜,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拳,咬着牙,落尽半生的眼泪。
却无从恨起。
只是,所有的快乐时光,都成了深刻印记。虽然卫音希知道,时间无敌,它们都会淡去。
只是现在,她们都还是快乐的。
卫音希开始跟颜子真一起创作。子真先是同卫音希讲整个构思,讲着讲着,七零八落的思绪让卫音希十分迷惘,子真只好说:“我只能给你讲个大概构思,因为一般来说我会边写边改,人物性格也不一定就是开始设定的,这个,大概故事呢,也会边写边完善。……”她们面面相觑,这不废话吗?好吧,子真说:“那这样,我已经写了一段,然后整个故事大概你也知道,要不,你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画?”
卫音希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很容易分道扬镳,珍重再见。”
子真倒有了新想法:“你不觉得这样兴许更好?”
音希静下来想,渐渐明白子真的意思,睁大眼睛兴奋的说:“你是说,我根据你的故事,照自己的理解来画,然后你的人物和故事会跟着写作的进行而变化,我也可以跟着自己的想法自己变化,不一定跟着你……”
子真笑:“对对,到最后,很可以是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理解。”不同的创作,激发音希自己来写故事。当然,是在子真的故事基础上。
换言之,这一次,可以在子真故事的基础上,而掌握了方法,音希也许会很容易学会写自己的故事。
音希兴奋,整个人仰成“大”字躺在子真家地板上,子真笑,把手稿压在茶几上:“随便你在哪里画,要不要用电脑?”
音希摇头,她习惯手画。
子真却问:“现在很多人用电脑绘画,而且你是学动漫的,你……”
音希继续摇头,地板被她的头发磨得刷刷响。
子真不再问,音希忽的一下从地上纵起来,笑着说:“我会用电脑,不过弄的是另外的东西。”子真笑盈盈:“如果要什么新配置,我给你批发价。”音希连连点头,这上下她早已知道这个颜姐姐文武双全,物质与精神双修,网店与网文齐飞。她只会骇笑。
十九岁的女孩子,几乎十九年在漫画和学堂里度过,衣食无忧,目前的状态毫无疑问以精神生活为至大追求。
经济不是不重要,但既从不曾形成困扰,那也不必思之过早。她只想画画画画画画,一辈子做她喜欢的事,画画,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拓展一点点新天地,都叫她兴奋莫名,快乐无比,心里胀鼓鼓的欢喜。利益不要紧吗?也不是,但十九岁少女盼望的利益是虚的,并没有落到实处,理想在空中,那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去的日子里,卫音希认识了卓谦、莫琮、小翁,还有颜子真电脑店的朋友。对音希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天地,从前相应有点内向的她没有接触过的天地,她张大眼睛去接收和熟悉,但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绘画当中。小翁一直对音希有好感,更兼了子真和莫琮的威逼利诱,指点传授自己博览群漫的心得,邓跃帮她拿了温公子的电邮,每次登在网上的漫画音希都鼓足勇气寄过去,温厚谦和的温公子每信必复,仔细讲解。卫音希的成绩突飞猛进。
就象两人事前的预感,两人讲述的故事很快江湖珍重再见,说再见有些言之过早,但卫音希自己的思想和亮点象触脚一样四处延伸,有时火花四射,在音希自己没有意识到之前,所幸有颜子真及时捕捉下来,然后提示她,音希便细细思索,往往会作出令人惊喜的细节漫画。子真有时也会利用这点火花放到自己的小说里,她汗颜地说:抄袭啊抄袭。
卫音希便乐得趴在地板上直笑:“啊,你在说我,我就是整个儿搬过来的抄。”
颜子真于是想一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咱们这是互相完善,创作必需。”
两人相对大乐。
卓谦正好开门进来,好奇:“你们笑什么?”
音希连忙从地上跳起来:“你干吗不敲门?”
卓谦怔了一怔,退让:“好吧,下次我一定敲门。”
音希倒脸红了红:“不是,我……”
颜子真有趣地看着他们俩,卓谦马上意识到表姐捉弄的表情,也不说话,就做个鬼脸,转身进厨房找吃的。
其实卓谦每次用钥匙开门之前都先敲门,刚才她们笑得太大声没有听见而已。
在吃了子真一顿美味之后,卓谦和卫音希一起骑车回校。
是初春了,晚上的风虽然仍是寒峭,对年轻的卓谦和卫音希来说算不得什么。路上行人车辆不多,他们首先都沉默地骑着。卓谦有些诧异地看身边的卫音希灵活穿梭飞快骑行,忍不住较起劲来,加快骑到卫音希前头,卫音希马上意识到,立刻反超,两人一前一后,时而换位,时而并行,卯足了不服输的劲头。
在局外人看起来,是两个瘦长好看的身影,也是两张年轻标致的脸孔,在初春的夜晚九点钟,迎着夜空里的霓彩快乐飞驰。
快到学校了,两人都骑了一身微汗,几乎同时在冬青树下歇下来,互视,同时笑出来。卓谦竖起大拇指摇摇,卫音希得意地一仰头,路灯的灯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微微有些汗意的脸庞上,双眸隐隐光华四射。
年轻的卓谦,心里微微一动。
十一
莫琮同颜子真说:“你看到报纸没有?”
网络和报纸都在沸沸扬扬地批评温公子,从画风、画德、画品乃至人品都被攻击了进去。始作俑者叫庄益,庄益与漫画界毫无关系,是个略有点名气的文评人,殊未知他的评论如何,开刀到风马牛不相及的漫画家身上,就先让人诧异到不可开交。罪名大致是误人子弟、教坏青少年儿童。因温公子新开了一个漫画连载,主题是叛逆少女。
子真大乐:“哟,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卫道士,可惜了‘庄’这个好姓。”
莫琮嘿了一声:“得了吧,单是他,不过是跳梁小丑一个,还搅不起这么大场风波,周世显才是大拿。”
“周世显?”颜子真才呆了一呆:“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跟长平公主去殉情,来出什么妖娥子?”
音希在一旁停下手,因谈到温公子,再不管闲事的她也凝神听起来,听到这一句,有点惘然。莫琮笑了一下,叹息:“这人最近疯了,啥事都轧一脚。不过他才华是很有一些的,也因此有不少粉丝,但凡是粉丝嘛,哪里有辨是非的,何况他在江湖上的地位比温公子要长久得多,也‘权威’得多,这一通折腾,温公子也只得不言语了。”
子真笑起来:“我觉得温公子是成败都不语的人。”
莫琮点头。
当下子真去看了首尾,不禁骇笑,这周世显明明就是无事生非,摆‘权威’架子,满纸的显摆和居高临下,仿佛他便是真理,不容反驳,一一批判温公子的拥趸和支持者,作正义大使状,最后一句:依我的性子,这类所谓的画家作家,要统统打出艺术的领域才能让人耳目干净。
惹得子真摩拳擦掌:来来来,且斗个三百回合,看谁打谁。音希倒淡然,微微一哂:“这人大概最近太寂寞了。”
子真抚掌大笑。
莫琮一直在一旁开着手提看稿子,抬头看了看音希,嘴角蕴出一个笑。
音希这一周便没把漫画寄过去,过得两天,温公子却照旧把意见EMAIL过来,原来他自网上看了音希发布的画。他并且在EMAIL最末画了一个江湖漫画,一个活象音希的侠女眨巴着眼睛荡着双脚,一个活象温公子的白胡子老头儿甩着拐棍惫懒地笑,同坐在满天星光下,然后他加了一句:我们心中的江湖。
无论他人如何,我们保持心中的江湖干净美丽就够了。
音希淡淡关上漫天争论的网页,关上令人气愤不堪的攻击。捏了捏拳头,这句话,将成为她长久的座右铭。
因着春光好,子真父母约了几个老友决定去青岛看樱花,然后转道去洛阳看牡丹,他们出游一向不要子真随行,子真因为对此偷乐而心虚,便每每装出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这次又是如此。颜海生夫妇心知肚明,颜海生不语,卓嘉慈却笑吟吟望着女儿东看西看上看下看,子真被看得心里发毛,恼羞成怒:“妈妈你看够了没有?”卓嘉慈笑:“女儿这么七情上面地彩衣娱亲,作妈妈的怎么看也看不够哪。”
子真悻悻:“那么你也配合一下嘛。”拉起箱子往闸口走,耳听身后母亲好友刘阿姨在笑:“你家子真还是斗不过你这张嘴呀?”心里也觉得好笑,顾自笑嘻嘻把父母一伙送进闸。
转身买了一杯咖啡,因为前一晚太晚睡,这会儿有点不济。正想着妈妈闲闲说话的样子微笑,肩膀被人拍了一拍:“颜子真?怎么是你来了?”语带一点惊喜。
子真抬头,看到邓安,机场里人来人往俊彦众多,这邓安却依然显得衣履风流,灰色长裤,白色麻质衬衫,手边并无任何行李,看来是接人。正要开口,邓安笑:“邓跃这死脑筋,到底心软,派你来当代表,也好。”
子真一头雾水,邓安怔了一怔,问:“不是邓跃叫你来的?”
子真摇头:“邓跃在北京出差呢。我来送我爸妈。你以为什么了?”
邓安哦了一声,一笑,却也不见得脸上有什么失望的神色,说:“我说呢。我来接我父亲。”
颜子真这才明白过来。
邓安和邓跃是同父异母兄弟。据说他们的父亲禀性风流,娶妻四任,每任都离婚告终。邓安的母亲是第二任,邓跃的母亲则是第三任,因着邓跃母亲对父亲情重则转恨,邓跃对父亲便一向不假辞色,他每隔几年回国一次,邓跃都是淡淡。倒是邓安,自幼在邓跃家生活过几年,之后随父亲在美国生活,人又活泼英俊,因此和邓跃及其母亲相处和睦,和父亲也感情甚好。
子真八卦起来也会想,那可能也是因为邓安本人也是风流人士一枚吧。
她对邓跃的做法没有意见,每个人角度不同,经历不同。不过这次既然遇上了,径自走了好像也不好,便说:“我陪你一起接叔叔吧。”
邓安倒笑了,促狭地冲她挤挤眼,子真才不怕他揶揄,大大方方地笑笑:“我代表我自己。”
出来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人年约五十,双鬓微霜,却仍然高大挺拔,笑着眼笑着眉挑着嘴角走近来,看得清眼角皱纹不少,脸容也并不光滑,但,颜子真心中赞叹,真英俊。
女子年约四十不到,秀眉朗目,体态轻盈,笑吟吟站在邓丛恩身旁。
邓安与父亲拥抱完毕,再笑着与女子拥抱,唤:“成姐。”那女子大笑,一双妙目和邓丛恩一齐看向颜子真,颜子真抬头轻轻一笑,女子怔住。
邓安笑着介绍:“爸,成姐,这是颜子真,是邓跃的女朋友。”转头跟颜子真说:“我爸,邓丛恩;爸的女友,成玉容小姐。”
子真笑着招呼:“叔叔,”她略略一踌躇,便唤:“成姐,你们好。叫我子真就好了。”她的眼睛对上成玉容,成玉容的笑容微微滞住,一双眼紧紧盯着她,似有万语千言。子真原本赞叹这女子一双妙目玲珑宛转似会说话,这当下却也怔了怔。
邓丛恩在一旁却大笑起来:“邓跃眼光没得说啊,是不是,玉容?”一手拍了拍成玉容的肩膊,让了一个箱子给邓安,邓安道:“才两个箱子?”邓丛恩微笑:“现买吧。”
他们两人在前面走,成玉容退后一步,和颜子真并排,子真抬头一笑,正要说话,却见成玉容又是一怔,两人于是沉默下来。
直到在酒店里收拾好,坐到餐桌前点完菜,四人才悠闲了下来,邓丛恩略问了子真几个问题,也不多问什么,就笑谈一些风物笑话,邓安与他勾肩搭背,不似父子倒似兄弟,比和邓跃还来得亲昵。子真不禁抿嘴一笑,邓丛恩看到,笑道:“想起邓跃?”
子真一路看下来,知道邓丛恩和邓安性情相像之至,遂从容笑答:“是啊。”邓丛恩笑了笑,微微有些出神,过一小会便恢复随意,对邓安说:“过两天把邓跃一起叫出来吃个饭吧,子真,你也来。”子真尚未答话,他已经做了个笑乞的表情,衬着成熟英俊的脸,十分可亲。
子真不禁愉快地应了声好,转头,看到邓安笑吟吟看着她,便朝他瞪了瞪眼。一回头,眼角看到成玉容沉思的眸子望着自己。
正在困惑间,成玉容微笑:“子真,你是不是被我看傻了?”颜子真倒呆了呆,有些不好意思,成玉容微微叹了口气:“对不起,只是因为你长得跟我一个朋友非常相像,笑起来,更加一模一样。”
颜子真眼睛一闪,询问地看向她,成玉容微微摇头:“可是你姓颜,对不上号。”她转头跟邓丛恩说:“我打算明天就回老家去看看,你要是累的话就呆在城里吧。”
邓安说:“爸要是累,就由我陪你去好了,反正我也没事,而且刚换了辆车,刚好练练手。”邓丛恩笑道:“那也好,到底老了。要再休息一天,玉容,我倒可以陪你了。”
成玉容淡淡一笑:“老家也只剩下一个姑姑在了,你去不去还真是没关系。”
邓丛恩安慰地轻拍她的手,成玉容抬眼看他,他微笑,笑容里满是暖意。她便也卷起嘴角,微微笑起来。
赏心悦目。
子真看得入神,邓安却伸出右手在她眼前上下晃动,子真狼狈地转过头,身边邓安哈哈大笑,对面邓丛恩和成玉容也不禁莞尔,邓丛恩笑骂:“你当心邓跃打破你头。”邓安笑:“颜子真顶顶大方可爱,这种小事怎么会记在心上,她转头就忘了。”颜子真悠悠笑道:“多谢夸奖。”一边身子微微一晃,正正撞上正在倒酒的侍者,酒瓶一歪,半瓶红酒全倒在邓安裤裆上,侍者大惊,连连道歉,却让子真笑着推走。这边邓安又笑又气,瞪着她说不出话来,裤子那偏偏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尴尬得不止一点两点。子真微微一转头,故作天真地望着他笑,意示:大方可爱的我这一转头,可就全忘了,发生什么事了刚才?
邓成两人忍俊不禁。
喧扰半晌,邓安上楼去换了父亲的裤子下来,菜也上齐了,正在吃,子真的电话响了,是妈妈:“子真,我们到了。”子真答:“哦,我在吃晚饭了。”妈妈微笑的声音:“是,我们也在吃,原来北方海鲜特别鲜美,这时候的青岛竟有这么大的龙虾,。”子真最爱吃龙虾,明知妈妈在气她玩,却总是忍不住,冲着话筒温文尔雅地说:“祝贤伉俪晚餐愉快,并祝卓嘉慈小姐和颜海生先生以及肚子里的龙虾都吉祥。”妈妈笑:“你跪安吧。”便挂了电话。
颜子真无可奈何地看着手机,邓安早听邓跃说颜子真有一对与众不同的父母,又坐在邻近,听到对话,当下便笑。
颜子真若无其事地抬头,却看到成玉容又是欢喜又是震惊的脸,那双妙目紧紧盯着她:“果然是你,卓嘉慈果然是你母亲!”
十二
一个淡而略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玉容,好久不见。”
众人抬头,一个年约四十许的妇人一身宝灰套装站在那里,脸容与成玉容有三分相像,线条却硬一些,眼角皱纹淡淡。她扫了颜子真一眼。
成玉容站起身,惊讶地笑道:“玉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似有似无地一笑:“回来扫墓,听姑姑说你回来了,打电话给你爸问来的酒店地址。”
成玉容开心地笑起来,介绍:“丛恩,这是我伯父的女儿玉音,我们打小一块儿玩大的。”
成玉音微微一笑。彼此介绍,到颜子真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点点头。
席间大家寒暄笑谈,菜一道一道送上来,邓丛恩和成玉容似乎是到处飞惯了,虽略有点疲态,却也精神不错,样样都尝着,子真当然也没有拘谨,搛了自己爱吃的,一边听一边吃。只是感觉到成玉音的眼光似乎无处不在,几次不经意抬头却见她根本没朝这边看。
子真觉得今天下午自从见到邓跃父亲开始就有点诡异,成玉容的不断打量和欢喜,隐隐让她觉得似乎她不单单是母亲朋友的关系似的,眼下连成玉音也如此,更是因惑。又不方便问,只得把这个闷葫芦藏在心里。
直到邓丛恩和邓安去卫生间,成玉音才淡淡地说:“原来你见到卓嘉慈的女儿会这样高兴。”成玉容看了子真一眼,阻止她:“玉音。”
成玉音仰起头,似乎在回想些什么,然后只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们一向亲近。”她转头看了一眼子真,子真微微一愕,那一眼,似乎要狠狠剐出自己的肉,十分怨毒。她接着说:“这世界真小。”
成玉容看着她,又看颜子真,轻声说:“玉音,不要再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况子真她到底是你的……”
成玉音看了看她,有些诧异,正想说什么,却忽然一笑,淡淡地说:“我至亲都管不过来,她是我什么人,我懒得理。”
成玉容无言,伸手按住成玉音的手,一时之间席上安静无声。
颜子真停下筷子,这几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很不简单,原本正在边听边抽丝剥茧分析的思绪忽然之间似被外力抽空,头脑中空白一片,手和脚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可是你姓颜,对不上号。”只剩下这句话在脑子里默片般上映,“何况子真她到底是你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姓颜?我不是爸爸的女儿?荒诞之至。颜子真心想,荒诞之至。
旁边伸过一只手,轻轻地、安慰地拍着她微微颤抖的拳头,是邓安。
邓丛恩在一边坐下来,笑着说:“哟,看上去这鲈鱼很嫩,快趁热吃。玉容,招呼你姐姐啊。”玉容拍了他一下:“你胡说什么,玉音比我小一岁呢。”
成玉音微笑的脸上露出一丝怆然,转而一双眼冷厉地扫过子真,然后笑道:“没关系,我只是比较符合实际年龄而已。”邓丛恩呵呵地笑:“对不起,玉音,不过我想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是吧玉容?”笑谑的语气,成玉容知道邓丛恩意在转移话题,便笑道:“我听说玉音现在是上海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呢,当然比我出息得多。”
大家都笑。
只有子真心乱如麻,这似乎是平白的一场戏,不知从哪钻出来生旦净末,特特地为了演给她看,意欲否定她二十七年生命中认定的理所当然一帆风顺。
她想离席。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坚韧,令她端正地坐下来。
她要知道,她从不逃避。从前无意知道母亲和外婆的纠葛,是因为她知道那些与她没有关系,当事人不愿提起,那么就致力将来。可是这与她有关。
那么又怎么样呢,难道一定要证实爸爸是我的爸爸或者不是?子真心中十分煎熬。她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一径定定地坐在桌前,脸上仍然笑着,应对着。只是凡事都滞了一小拍。
这一切都看在邓安眼里。
在邓安的眼里,颜子真一直是个比常人豁达一些、俏皮一些、随和一些的女孩子,因为一切顺利,故此有时候会有低于这个年龄的略为天真。有她的风采,就象别的女孩子也有她们自己的风采一样。只是如此。
不过宴席上很明显的暗潮纷涌,漩涡的中心正是颜子真。他看到她总是微微扬起的嘴角带了些颤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激她一起接父亲呢?邓跃是也会和父亲见面,但他对父亲的成见使他不会带上子真。何况邓安认识成玉容很久,深知她大方讲分寸,但这么巧这会儿遇上成玉音,一看就不知善茬,他只听到最后一句,不知道前头还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成玉容说累了,和成玉音先行上楼。邓氏父子闲话几句,也就散了席。
邓安开车送子真回家的路上,子真一直沉默。到了楼底下,她站在车旁犹豫,邓安耐心地等,看着她的拳头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很久,才问:“你父亲什么时候走?”
邓安答:“他会在这呆一个月左右。成姐要处理一些事情。”
子真略略松了口气,跟他摆了摆手,回身上楼。
要问吗?不问吗?要弄清楚吗?不弄清楚吗?她说自己长得跟她的朋友一模一样,又说和母亲一直亲近,这个朋友一定是母亲,自己也的确和母亲长得相像。可是又说我不该姓颜。这里似乎有内情。二十七年来,这么多的亲友都无半点些微风声,毫无破绽。怎么会?
那个成玉音怨毒的眼神,为什么?
还有,子真心中一抖,难道,妈妈和外婆的事,跟这个有关?
要不要去问?她当时焦虑不堪,终于问了他们什么时候走。还有一个月,还有一个月可以犹豫可以考虑。
她木然站在电梯里,几乎没感到电梯门开了又关,已经到了家门口。
第二天一大早颜子真便接到邓安电话,邓安笑吟吟说:“未接电话四个。”
子真昨夜辗转到凌晨才睡着,听到邓安的声音,已被一夜睡眠冲淡的心事忽啦啦又涌上心头,顿时烦恼不堪,无精打采:“什么未接电话?”邓安说:“大小姐,你昨晚把手机忘在车上啦。”
子真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出门向来不爱背包,天气热的时候没办法,这种略冷的春季,她在外衣的口袋里塞了钱和手机就出门的,更何况昨天是送爸妈去机场,大包小包自然带得越少越好。大概是昨天在车上神不守舍的时候落下的,天又黑,所以邓安到早上才发现。子真马上说:“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方便我过来拿。”
邓安说:“我送成姐去乡下,待会儿转个弯给你送过来。”
子真沉默,心里一波一波地犹豫,有点慌乱和急迫,邓安说:“子真?颜子真?”子真心中下了决定,应了声:“好。我下楼等你。”
邓安在子真楼下远远便看到低着头靠在楼下招牌柱前的身影,随意的一件浅咖啡色毛衣,米色长裤,很简单,却又赏心悦目。把车滑到她面前停下,下了车把手机递给她,笑:“真马大哈。”
子真微笑着谢了他,探头进车窗,对成玉容说:“成姐,过几天你有空的话,我想找你,可以吗?”
成玉容深深地看着这张皎白无暇的脸,似乎熟悉又陌生的脸,怅然道:“如果你愿意,当然没有问题。”却听得成玉容身旁的成玉音冷笑一声:“想知道什么,不妨和我们一起去。”成玉容一惊,制止:“玉音,别说了。”成玉音却霍地看向子真,嘲笑:“看起来被保护得很好,可惜这世界上的事总不是一个保护就可以都遂意的。颜子真,你如果想知道一个真实的往事,建议你不要只听好听的说法。”
颜子真静静地看着她,轻声说:“你对我有敌意。”
成玉音目光闪闪,也静下来,她看着窗外,路边的青色扬柳七彩鲜花在深蓝的天空背景下轻轻摇曳,春意已浓,微风拂面带着温暖,她的声音变得沧然,慢慢地说:“几十年来,我一直希望我可以不。”因为那样,这扬柳鲜花湛蓝天空都将可以深深看进眼里和心里。人的眼和心其实并不大,被占了空间,便腾不出太多的空来容纳其它的了。
借着窗外明亮的春光,子真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濡湿。也看到她眼中深深的憎恨。
她后退了一步,忽然之间,想知道真相的渴望汹涌而至,她说:“好,我跟你们一起去。”不,子真不相信父母会伤害别人到这个地步。她决不相信。智慧狡黠洒脱的妈妈,温厚善良可爱的爸爸,那是她这生中最最珍贵的珍宝,是她心中最最爱着的亲人,他们能这样的教导她,必定不会做什么样的错事。就算爸爸真的、不是自己的亲爸爸,在她的心里,总是独一无二的亲爸爸。
也许是天生的豁达,也许是早晨明亮的天光朝气,颜子真在这一刹那决定面对。
子真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刻的决定。在多年以后,她想,这个时候,她自己的世界从此开了一个门,门外的好与恶,真与假,笑和泪,变幻与不测……一一呈现在她面前。她不曾后悔。
门里面,仍然是她的世界,美丽温暖的所在。只要自己愿意,快乐,也不会减少。
正是清明时分,车子飞驰,一个多小时后进了山区,继续开下去,就看到了满天满地的油菜花,和青葱葱的秧地,连着远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有白毛红嘴的鹅和斑斓的鸭子闲闲地在水上悠游,鸡们到处走着跳着,羊只零零散散在田埂上吃草,一条两辆车宽的水泥路直通往远处。农人三三两两。
空气碧清,天色澄灰,云絮丝丝扯薄了慢慢飘。摇开了车窗,众人的嘴角都放松下来。
成玉容轻轻叹了口气:“八五年出国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她的头抵在窗沿,微微地笑。过了一会儿,成玉音说:“我也不大回来,如果清明有空,便回来扫墓。”
青山绿水间,矮矮山垄上,三座坟墓并排而立。
站在成氏姐妹身边,乍见了子真惊讶地目定口呆的老人
子真回家的第二天是家庭日。她心情愉悦地上楼梯,轻声哼着歌,打开家门笑着探头进去:“我回来啦。” 客厅里静悄悄的,颜海生坐在沙发上正在看报纸,抬手招她,子真噌地冲过去大力坐在父亲身边:“看什么哪?妈妈呢?”
颜海生笑:“你呀,今天当心点,妈妈脸色不太好。”
子真侧过头看父亲:“啧,一定是你惹妈生气,老实说,你做什么了?”笑着从大包里掏出一瓶酒,小声说:“马爹利XO,藏好,别叫我妈瞧见。”
颜海生轻轻打一下女儿的头,也低声说:“是旧包装的。”子真挤挤眼睛:“就象您一样,旧瓶新酒。”
颜海生大乐,起身去藏酒,刚一进里屋,卓嘉慈从厨房出来,淡淡对女儿说:“端菜吃饭罢。”
吃到一半,子真正要接着夸冬笋清鸡,卓嘉慈一直淡淡的表情顿了顿,说:“瑞城的梅花开得很好吧,有没有去看?”
子真一怔,被鸡骨噎住,连声咳嗽,卓嘉慈看着她咳完,停住筷子等她回答。
子真嗫嚅了一会儿,笑着问:“卓谦告诉你的?”卓谦只知道她去了瑞城,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但子真有些不安,她觉得似乎应该把事情告诉妈妈了,虽然她不想妈妈生气。可是不告诉妈妈以后被她知道,她可能会更生气?
卓嘉慈又看了她两眼,夹一筷菜,却停在饭碗上方没有吃,颜海生说:“那么你去瑞城也不先告诉爸妈,不对。”
子真脱口而出:“我想只是玩几天而已,再说你们也没有什么都告诉我……”她笑。
但看到妈妈握紧筷子的手,子真一惊。卓嘉慈把菜送进嘴里,细细嚼了咽下去,慢慢地说:“你外婆让你去那里做什么?我可不可以知道?”
她看到子真的脸色一变,接着说:“我看到那封信。”
子真马上抗议:“妈!”
卓嘉慈打断她:“你放心,我没有看,我只是打了个电话问刘律师,问了问她还留下几封信要慢慢转交给你。”
子真听出妈妈声音中的讽刺和压仰的愤怒,不知为什么有些反感,说:“妈,外婆只是委托我照顾她好朋友的孙女,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事,我去瑞城也不是外婆吩咐的,我就是想去看看外婆的好朋友、那个老太太。”
卓嘉慈说:“颜子真,她没有吩咐胜过她咐咐!她一早算定你会去!”
子真反倒笑了出来:“妈妈你当外婆是神仙啊?”
卓嘉慈看着女儿的笑容,心中的愤怒和悲哀一阵一阵地冲击上来:“颜子真,你以为你聪明能干,你知不知道你外婆……”再大的愤怒也让她住了嘴,不不,她从未在女儿面前亲口吐露过对母亲的愤怒怨恨,她不想上辈的往事影响下辈,一直以来她控制得很好,她让子真知道不睦是一回事,因为她不想虚与委蛇,但真相吐露是另一回事。她也知道母亲对子真一直很好,母亲的去世也让她有一些伤感,但是那一大笔遗产,在她身为子真母亲的本能上,在她身为庄慧行女儿的本能上,她总觉得不安。
卓嘉慈太知道自己的母亲了。
她喘口气,说:“颜子真,你这一辈子顺风顺水,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磨难,在你眼里,什么人什么事都太简单,你外婆是个绝顶精明强干的人,我不想多说什么,子真,不要理你外婆的要求!你外婆……”卓嘉慈再一次闭上嘴,想着该怎么接下去说。
可是这时候子真嘀咕了一句:“妈,你也知道外婆已经去世了!”
卓嘉慈再也忍不住,厉声说:“她就算去世了,她留下来的也足够把你捏在手心里搓圆揉扁!”
子真从没有跟妈妈争辩过,她一直没法儿招架妈妈的调侃,从小到大炼就一副豁达随和的脾气,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个性里的某些因素一直都蛰伏着,她倔强地反驳:“如果你说的是那一大笔遗产,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没有一分钱,外婆叫我做的事,我都不会拒绝,都会一定替她办到,完成她的遗愿!”
颜海生大声喝斥:“子真闭嘴!”
卓嘉慈瞪大眼睛看着颜子真,子真委屈而倔强地站起来,低下头,她不打算放弃,但是她马上后悔了。
僵持了一会儿,子真低声说:“妈,对不起。”可是外婆真的没有其他的要求,我是她的嫡亲外孙女,她不可能会害我。
卓嘉慈看到她目光中表述的意思,母女连心,怎么会不懂,她呆着,回不过神来,疲倦地垂下头,说:“天下父母……”但她没有说下去,天下父母,她苦涩地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明白了。”
颜海生站在卓嘉慈身边,他们从窗外望出去,看到颜子真无精打采地走出小区,回头望上来,他挥挥手,子真精神微微一振,上了车离去。
他问妻子:“你怎么知道的?”
卓嘉慈答:“我昨天上午顺路去子真家。”结果看到卓谦说子真去瑞城了,然后她看到两个大信封,封面上是庄慧行的字迹。她并没有抽出来看,“今天下午想了又想,打电话给刘律师。”她回头看丈夫:“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我应该先和你讨论这件事的态度的。可是我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唉。”
子真一向同父母亲厚,不见得每件事都跟父母讲,但从来不撒谎。
颜海生沉默地看着妻子:“你这一辈子至爱的就是子真,不想她受半点伤害委屈。为此你愿意和母亲重新来往,愿意跟小子真讨论她外婆讲的故事说的话,嘉慈,我明白的。”
卓嘉慈轻轻靠在丈夫肩旁,轻声说:“从前我一直想,我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天下父母,怎么会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颜海生抱了抱她的肩,无声安慰,她说:“后来我一直盼望我不是她亲生的,如果我真的不是她亲生的,那么,她做的一切,我反而都可以接受。”
颜海生长长叹了口气,说:“嘉慈,嘉慈。”
卓嘉慈想了想:“这些年,她对子真的确是真的好,子真虽然糊涂天真,却也不会笨到分不清真心假意。但这件事,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安,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的。我或者可以相信她不会害子真,但是……,有些后果,我怕会有些后果……”
颜海生重重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坚定地说:“子真有我们。”
她摸不清思路,卓嘉慈废然长叹,她永远都没办法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想的,那是一个精明强悍冷静甚至冷酷的人。
颜子真只在小时候同妈妈顶过嘴,妈妈只当小玩意好玩,假装生气而已。长大了子真已经学会了同妈妈的幽默作斗争,而妈妈也从来不会这样激烈。
她疑惑自己怎么会一下子把话说得这么坏,冷风吹头,一边懊悔到不行,一边又觉得妈妈有些不讲理。她头一次冒出想了解外婆和妈妈恩怨的念头。
跟邓跃诉苦,邓跃抱住她,拍她的背安慰她,子真还是心情黯然。
夜深了,子真知道邓跃母亲虽然开明,却也不太喜欢儿子在外留宿,便催着邓跃回家,邓跃笑:“有时候真盼望自己是邓安。”起身离开,在房门前说:“打个电话给你妈妈,或者明天打。”子真点头。
邓跃想说下回家庭日我陪你回家,看看子真没劲头的样子,想下次再说吧。
子真倒是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拨了个电话回家,是爸爸接的:“子真,找妈妈?”子真说:“爸,对不起,妈现在还好么?”
颜海生笑了,这就是他们的女儿呵:“没什么了。子真,你要记住,这世上最爱你的,就是你妈妈。知道不知道?”
子真的眼眶红了,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爸。”
颜海生微笑:“好了,你妈出来了。”
子真听到话筒里妈妈温和的声音:“子真?还没睡?”一下子没忍住,大颗的眼泪掉到话筒上,嗒的一声,妈妈似乎听到了,有点笑意:“你手头钱够不够换房子啊,这公寓质量不成啊,才没几年就嗒嗒嗒漏雨了?”
子真含着泪扑一声笑出来:“妈!”
卓嘉慈微笑沉吟:“子真,我今天脾气急了点。但是,我和你爸爸不希望你以后再把整件事瞒着我们或者撒谎,就算我会生气,也是一家人坦坦白白。何况,万一真遇上你解决不了的麻烦事,我们要你回来跟父母说。有些事帮不上,也别逞强。虽然你都二十七岁了,有时候不是不糊涂的。”
子真这当儿真是悔得无地自容,只答一句:“妈妈,你放心。”
卓嘉慈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要说什么,却说:“那你早点睡。”仍然是率先挂了电话。子真笑,真正松了口气。
却不知道卓嘉慈在家里同丈夫发呆:“我是不是应该告诉子真当年发生了什么?”颜海生却在她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多年未见的凄厉伤痛与悲苦,紧紧拢住她的肩,低声说:“你作好准备了吗?”
不,他们没有,他们原来打算一辈子都不用跟女儿说,那是他们的事情,跟子真是没有关系的。
何况,有必要让子真恨上外婆吗?也许这一切只是卓嘉慈的多虑,也许,并没有什么后果?往事并不精彩,充满丑恶,卓嘉慈不能不想回首。
这个春节因为庄慧行的去世,卓家四姐弟的团聚拖延到正月初五。原来是大儿子卓嘉航和小儿子卓嘉言两家在庄慧行家过除夕,大女儿和小女儿则到婆家过,正月初一各顾各,初二则全部在庄慧行家进团聚餐。
卓嘉慈为了女儿,每年都出席,会得同姐弟说笑,掩饰过同母亲的一言不发。所以这一年,他们也同样在大姐卓嘉远家聚餐。
卓嘉远的儿子女儿都已老大,女儿在美国,儿子柳君伟的儿子已经五岁,跑来跑去煞是可爱;卓嘉航排行老二,儿媳妇正怀孕,两夫妻甜蜜得很,小女儿卓品同她妈妈嘀咕不休。嘉慈是老三,一向和小弟嘉言亲厚,两家坐得较近正笑着说话。
子真则在接受大姨的盘问:“为什么还不结婚?”子真笑:“那人家不求婚也没办法啊。”
大姨父微笑:“我们家子真会怕人家不求婚?”大姨立刻接上去:“她马上自己跪下去献红玫瑰。”
柳君伟一家离得近,同子真一起大笑,子真跟大嫂说:“大姨真爱显摆自己儿子,就怕人家不知道柳君伟从小有美女向他求婚。”
大姨卓嘉远笑盈盈看着子真:“子真小时候真是玉雪可爱,整日里缠着大表哥打弹子捉蟋蟀。”大表哥嫌小表妹小自己八岁不爱搭理,长辈开玩笑,表哥表妹可不可以结亲家?子真马上问,是不是结了亲家就可以整天跟大表哥玩?大家说可以呀。四岁小子真不知从哪里学来,从外婆花瓶里摘了朵红玫瑰马上跪下来跟柳君伟求婚:哥哥,你嫁给我吧。
至今是全家笑柄。
现在子真每看到韩剧里情侣们哥哥妹妹称呼就会大乐,去年初二在庄慧行家闲着看电视,恰好看到韩剧某女哭着对情人说:哥哥……,柳君伟和子真异口同声:哥哥,你嫁给我吧。
相对狂笑。
听了大姨的话,子真即刻抢白:“咦,大姨这话莫不是说我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真的越长越丑了么?真讨厌。”
大家又笑。
卓嘉慈远远看着女儿和大家言笑晏晏,心下却想,不,我不要告诉她所谓的真相,如果以后真有什么难过的事,让我来一一提防和化解,好在子真已答应不再隐瞒。
嘉言看着小姐姐嘉慈,说:“姐,关于遗产的事情……”嘉慈回头看到小弟有些担忧的神色:“我是觉得很不妥。”卓嘉言叹了口气:“你我都知道大姐大哥绝不可能有任何不满,但你担心妈会有什么过份的要求给子真吧?但是姐,妈对子真一向宠爱有加,你也别太担心了。”
嘉慈轻声说:“嗯。”
卓嘉言没说出来的是,子真在之前问他:“小舅,我现在有点想知道我妈和外婆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急切而犹豫的目光交织出现,卓嘉言诧异,他一直欣赏颜子真的聪明豁达不问旧事只说“一定是不好玩的,我不要知道”,可是这会儿子真老实说:“外婆给我遗产的时候同时给我一封信,要求我帮她照顾她好友的孙女,妈知道了,同我发怒。她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卓嘉言看着侄女,他一向和嘉慈亲厚,在母亲和嘉慈之间,他是站在嘉慈一边的,嘉慈的这个唯一的女儿也是他一直最心爱的侄女,甚至并不亚于卓谦。他叹口气,摸摸子真的头顶,说:“子真啊,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以按自己的判断做事,但是,也要听你妈妈的话,绝不能伤她的心,你妈妈,并不是一个偏执的人。当年,是你外婆对不起你妈。她伤害你妈妈很深很深。”
子真问:“深到妈妈一直不肯原谅她?”
卓嘉言轻声而认真地说:“不,你妈妈不是不原谅,只是无法接受。”
子真直接就说:“我想知道。”
卓嘉言答:“不行,你父母不说,我也不能说。子真,跟以前一样,不好玩的事,不要去知道。”
子真却笑了:“这会儿我好奇心上来了,小舅,我会找到答案,但你不要告诉我妈。”
嘉言知道,这世上没有人会告诉子真当年的事情。他微笑,他知道嘉慈的心愿,母亲和嘉慈的往事固然令人难过,可是当事者牵涉到还在世的亲人,这些亲人已经尽全力弥补给子真,给于子真无限的爱和关怀,就算当年他们有错,善良的嘉慈已不愿计较,她愿意子真不要知道,一直这样幸福地生活在他们的爱里面。
而不是,心存怀疑和悲伤。
散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卓嘉航去开车说送子真和卓谦回家,让儿子卓超送自家人及卓嘉言夫妇回去,柳君伟则送自己一家和卓嘉慈夫妇。卓家四姐弟当中,老大老二家境较富裕,老三老四只属小康,也无争议。
子真和卓谦站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子真大笑闪开,卓谦装作生气去追打她,不小心撞到卓品,卓谦比卓品小五岁,年纪在众表兄妹中最接近,当下笑嘻嘻说:“好狗不挡道!”自己先笑开了。
卓品大概心情本来不好,忽然回道:“卓谦,是不是和颜子真亲近些,颜子真会分些钱给你?”
卓谦一怔,子真一向最爱护这个表弟,看到卓品讥笑的脸,立即冷笑:“你来拍拍我马屁看,我会不会分给你?”
卓品笑:“我才不稀罕。”
子真也笑:“是,你最稀罕侮辱小堂弟,从中取得快感,觉得扬眉吐气。”
卓品气极,退后一步反唇相讥:“是,你有钱,是大佬,可以做好人。”
子真回头,看到父母不豫的脸色,只得闭嘴。却不料到卓嘉航下了车几步上前一个耳光打在卓品脸上,喝道:“你有没有大小?”
卓品一时呆住,正要哭,卓嘉航怒道:“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你张嘴就污辱,打你还有脸哭?”
卓超拉住卓品上车,低声埋怨:“你也太过份了。”
嘉慈呆了一呆后马上上前:“大哥,小孩子闹腾,你何必打人。”
卓嘉航一向沉默,他看一眼嘉慈,雪亮的路灯下眼眶微微有些发红,也不说什么,温和地对子真和卓谦说:“上车,我们走了。”
子真看一眼卓超车上的卓品,嗫嚅着说:“舅舅,我也不对,你干吗打卓品。”
卓嘉航摇了摇头:“子真,你是个好孩子,知道爱护弟妹。”
子真红了脸,刚才骂卓品,也算爱护弟妹?倒是卓谦,乖乖地先上了车,一声不吭。
九
大学开学后的第三周,杂志的评选出来了,音希的画得了优秀奖。
莫琮记得子真说过音希是她受托照顾的女孩,特意打电话来告诉她,加一句:优秀奖的意思……,话未说完,子真便笑:“不是最优秀,其实是最末位鼓励的意思。”莫琮也笑:“风格大赏。”
但是子真心里有一个想法。
同邓跃商量,邓跃倒觉得主意不错,但子真说:“你认识的朋友多,介绍个行内的高手给她如何。”
邓跃虽知女友热诚,但也晓得她并非那种热情洋溢到爆棚的人,有一点点惊讶,不过印象里迅速掠过那一张干净脸上青涩而生动的笑容,心里微微一软,如今世上,干净清澈的女孩子也不多了吧。便说:“好,没问题。”
子真约了音希吃饭。
开门见山:“我在杂志社看到过你的画稿。”音希瞪大眼睛:“你在杂志社兼职?”反应很快,子真摇头笑:“当然不,哦,也算?不,音希,我是他们的作者。”
她继续瞪着眼看子真,子真坦白:“上次我说过我跟人合股开一个电脑行,不过业余写点稿子玩玩。”
音希笑:“我以为你也画画。”
子真微笑:“我对音乐绘画一窍不通。”
音希抓抓头:“杂志社比赛,我得了一个最末位的奖。”笑起来,吐吐舌头:“我画得不好。”
子真说:“风格不同。你不喜欢寻常的画法?我的意思是,现在流行的那些。”
音希想了一想:“原本也是画那些的,上了大学以后有机会看了更多不同的东西,觉得还是喜欢现在我画的那种,……,就是感觉很好。我不懂说。”她看了看子真不解的表情,补充。
子真字斟句酌:“是这样,我上网看过你画过的几个漫画故事,很简单,但我有个感觉,你的绘图方式会让人想出更多的内容,这些内容中的部分可能或应该是你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的。你知道吗,就象写小说,读者读的时候会理解出作者根本没有想过的东西,这些东西,有的时候好,有的时候不好,但会让人觉得,啊,它让我不由自主地思考。就象,拥有了自己的东西。”
音希听得很认真,听完了,有一点迷惘,有一点明白,慢慢想着,子真继续解释:“就象红楼梦,我一向来认为,很多红学家认为从中看出来的东西,是曹雪芹当时写的时候想都没有想过的。当然红楼梦是真正巨著,我就是这个比方。”
音希笑了:“我明白了。虽然我没有看过红楼梦。”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子真也笑:“那也不要紧。”她看着音希的表情,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就接着说:“我有一个想法。”
音希停住筷子,认真地看着她,示意在听。
子真说:“我再说一遍,我对绘画一窍不通,而且老实说你编故事能力目前很弱,但我喜欢你那种不是巨细兼备的画法,那么,我们来一个有趣的合作好不好?我正在写一个小说,故事大纲已经列好,我们同步进行,我写,你画,我们在网上登,先登你的画,看网友的反应和理解,然后再登我同步的小说,来印证。你有没有兴趣?”
音希又瞪大眼睛,白瓷一样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红晕:“当然有!我总是编不好故事。可是,你的小说,不是要登在杂志上的吗?”
子真笑:“切,现在他们又没约我的稿。要是以后他们看中了,咱们就可以出一本有意思的书。”
音希看了子真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目蕴感激,倒没有子真预想中的倔强和骄傲。子真想好的一番话落了空,想一想,仍然说:“音希,我并不是一个出名的作者,并不能提携你什么。而且,你也知道网友挑剔,如果你真的画得不好,肯定会有很多批评甚至谩骂,就算你画得很好,众口难调,仍然不见得会有很多赞扬。最重要的是,网上多高手,彼此都会有进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音希如镌的眉目透出清澈:“嗯。”
子真犹豫了一下,音希询问地看着她,子真于是说:“音希,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有点担心你会不会认为我多管闲事。就是,我男朋友邓跃,他以前当过一阵子记者,交了一些朋友,好象有几个就是画漫画挺有名的。”
音希怔住,看着子真说不出话来,子真叹口气,几乎要说对不起,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这么热心到过份的地步?就算热心,也不必要这么急切吧,慢慢来不成吗?
音希却笑了,干净的脸上没有任何受伤表情,她看着子真有点促狭的笑,有点得意洋洋,那种小孩子式地看穿了子真的小心翼翼的得意洋洋,然后安慰地拍拍子真的手,做个鬼脸。
子真有一种一脚踏空的啼笑皆非,忍不住伸手拍了拍音希的脑袋,音希一歪头,没躲开,抓抓被拍的脑袋,咧开嘴笑起来。
两人结账离开,慢慢地在街上逛,也就是散步,已经有点初春的意思,虽然仍然冷,走出点暖意却颇为舒服,子真虽然略矮过音希,两人其实都算高个子,东张西望地走着,也不进店。
子真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音希:“你为什么叫啬色?”
音希笑:“其实是我在奶奶的书上看到的,妈妈跟我讲,是我出生时奶奶给我起的名,后来又说不适合女孩子用,就改成现在的名字。我觉得挺酷的。”
子真忍俊不禁,她觉得自己有点老,能接受“酷、IN”等词语在书面,从嘴里说出来总还是要再小一点才肆无忌惮吧?正要说什么,前面过来熟悉的身影,邓跃?
邓跃看着子真惊讶的表情,笑:“我也在附近吃饭,看到你们一路走过来。”转向音希:“卫音希,有没有兴趣认识温大公子?他过来签售,我请他吃饭。就我们两个人。”
温大公子是一个著名的漫画家,子真在音希他们的网站上看到过很多人提到他,基本上持赞美语气。音希也是很喜爱的。她看到她的脸微微红起来,有点不安:“可是,我见到他说什么?”
邓跃笑起来:“想说话就说,不想说就不用说。温大公子是个随和的人。”
子真鼓励地看着她。
十
曾慧永问音希说:“……,你去不去?”
卫音希拉下耳塞,疑问地看着她。刘英笑:“问都不用问,她当然不去。‘这么挤……’”她学音希的口气。
曾慧永:“再挤也挤不过港台明星的阵容。”
卫音希问:“在说什么?”
曾慧永爬上上铺,顺手推一把她的头,音希连头带身子一歪,顺势倒在床上,曾慧永赶紧爬上去,笑:“不许上来!在说温大公子明天签售,我们都要去,要是你不去,就你打扫卫生。”
卫音希一边摸头一边啊呀一声,曾慧永探头下来:“不会吧?碰着了?”音希迅速伸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得意地笑,忽然转回懊丧:“我忘了帮你们要签名,今天我和温大公子吃饭来着。”
曾慧永和刘英一起大叫:“什么?!”
卫音希连忙解释:“颜姐姐的男朋友认识他。”
曾慧永说:“签名倒不必你帮我们要,说说看,他有没有报纸上说的那么不羁那么帅那么酷?”
音希笑。温大公子的漫画很受女生追捧,不仅仅是画得好,故事也讲得时而幽默时而尖锐,十分好。据颜子真的男朋友邓跃讲,他以前的签售场面一直十分火爆,有很多人要求合照的。奇是奇在温公子本人和他的漫画风格全然不同,他性格平和随和,往往笑而应身。当然,他长得相当好。
邓跃笑谓:才貌双全。温大公子笑着用卷起的报纸打一记他的头:秦淮十艳呀,还歌舞双绝呢。
音希本来以为自己会拘谨,却被这种气氛引得微笑。
她自己倒不知道,那样清澈干净的天真微笑,让邓、温两人心生感慨。
颜子真并没有参加,在进入餐厅之前她接到一个电话,马上就离开了。
邓跃在送她回来的时候问她,温公子是否符合她的想象,他微笑:“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他。”卫音希想了一下,答他:“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他是怎么样的人,我就喜欢看他的漫画。”
邓跃一怔,他本来想卫音希是个羞怯冷淡的女孩子,也许会不好意思要签名,所以趁她上洗手间时问温公子要了本签名的漫画准备给她。可是听她的语气,似乎根本对这些都没有兴趣。而且,这个女孩子,好像只和颜子真在一起时才会轻松地笑,有时还会带着一点看不大出来的依赖和一点点的撒娇,对其他人,至少是他看到的,有淡淡的防卫和保持距离。
他想,真奇怪,颜子真也并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他可知道子真虽然随和豁达,但要真正发展成像对音希这样的好,那就属于慢热了。可是他也知道,子真几乎是第一次见到音希,就格外的喜爱她,由衷地关心她。
卫音希没有想到她这句话有点不大客气,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就这样答了,并无不妥。
但是邓跃的感觉是对的,卫音希喜欢颜子真。
卫音希是一个独生女,这并不稀奇,事实上象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基本已全是独生了,不同的是,她家庭单薄。父亲三代单传,外婆家远在千里之外,最重要的是她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多岁,所以虽然父母朋友不少,却因为朋友们早就生养,她基本没有同龄朋友,自幼就格外孤单。
卫音希不怕孤单,她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爱看画册爱看漫画爱看动画,父亲的家教虽然严格,每天允许看电视的时间不多,但妈妈会买给她很多图画书,或者把钱给她,让她自己去买。音希是个乖孩子,给钱买书就是买书,大热天满头大汗的跑回家,手里就只有要买的漫画书,绝对没有冰棒雪糕,然后把找零一分不错地交回妈妈就心满意足地到一边去看书了。
妈妈曾经担心她性格会孤僻,直至某次在学校看到她和一大帮男生女生打排球笑闹成一堆才放下心来。事实上卫音希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吸引很多人与她亲近。只是卫音希自己,从不习惯去主动接近别人。
但颜子真不太一样。
卫音希记得第一次见到颜子真,她漫不经心地转过身,看到一双清亮异常的眼睛调皮地看着自己,黑棉褛随随便便地套在白色高领毛衣外面,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然后,她听到她叫颜子真,脑子里闪电似翻过那个电话里清润的声音“你好,卫音希,我叫颜子真”,那声音,她一直觉得非常好听,好听到让她自惭形秽。但在颜子真的楼下,音希其实已经心生亲近。就是那点自惭形秽反而激发了她的倔强,加上她性格里从来的不主动,使她继续沉默。
后来卫音希想,自己是一个多么别扭的孩子啊。
但是好在颜子真豁达自然的脾性,好在颜子真从不认为她别扭,颜子真象对待一个妹妹、一个好朋友那样,欣赏喜爱着自己,从此,让自己拥有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就算在最后最后,卫音希的心里,颜子真的位置仍然是最重最重。这一些,颜子真都不知道。
沉默的卫音希,习惯了沉默。
后来卫音希也曾经模糊地掠过几个思绪:是不是应该说出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应该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可是,在一开始,她觉得颜子真应该了解自己,也许子真是了解的,但子真那时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伤得太重,张皇失措;慢慢的到后来,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以前的事不重要了,以前的了解不了解都变成可以忽略的心结,她们面对面,彼此的眼睛里充满怀疑和伤痛自责,明知道不是对方的错,可是死亡和恩情隔在中间,敏感的孩子怎么也走不过去。
音希记得子真最后对她说的:别勉强自己了。
轻轻的、清润的声音,跟第一个电话里一模一样的声音,音希慢慢地搁下电话,泪水从眼中不断地不断地落下来,她是从不肯在人前落泪的人,那一夜,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拳,咬着牙,落尽半生的眼泪。
却无从恨起。
只是,所有的快乐时光,都成了深刻印记。虽然卫音希知道,时间无敌,它们都会淡去。
只是现在,她们都还是快乐的。
卫音希开始跟颜子真一起创作。子真先是同卫音希讲整个构思,讲着讲着,七零八落的思绪让卫音希十分迷惘,子真只好说:“我只能给你讲个大概构思,因为一般来说我会边写边改,人物性格也不一定就是开始设定的,这个,大概故事呢,也会边写边完善。……”她们面面相觑,这不废话吗?好吧,子真说:“那这样,我已经写了一段,然后整个故事大概你也知道,要不,你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画?”
卫音希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我们这样很容易分道扬镳,珍重再见。”
子真倒有了新想法:“你不觉得这样兴许更好?”
音希静下来想,渐渐明白子真的意思,睁大眼睛兴奋的说:“你是说,我根据你的故事,照自己的理解来画,然后你的人物和故事会跟着写作的进行而变化,我也可以跟着自己的想法自己变化,不一定跟着你……”
子真笑:“对对,到最后,很可以是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理解。”不同的创作,激发音希自己来写故事。当然,是在子真的故事基础上。
换言之,这一次,可以在子真故事的基础上,而掌握了方法,音希也许会很容易学会写自己的故事。
音希兴奋,整个人仰成“大”字躺在子真家地板上,子真笑,把手稿压在茶几上:“随便你在哪里画,要不要用电脑?”
音希摇头,她习惯手画。
子真却问:“现在很多人用电脑绘画,而且你是学动漫的,你……”
音希继续摇头,地板被她的头发磨得刷刷响。
子真不再问,音希忽的一下从地上纵起来,笑着说:“我会用电脑,不过弄的是另外的东西。”子真笑盈盈:“如果要什么新配置,我给你批发价。”音希连连点头,这上下她早已知道这个颜姐姐文武双全,物质与精神双修,网店与网文齐飞。她只会骇笑。
十九岁的女孩子,几乎十九年在漫画和学堂里度过,衣食无忧,目前的状态毫无疑问以精神生活为至大追求。
经济不是不重要,但既从不曾形成困扰,那也不必思之过早。她只想画画画画画画,一辈子做她喜欢的事,画画,一点点进步一点点拓展一点点新天地,都叫她兴奋莫名,快乐无比,心里胀鼓鼓的欢喜。利益不要紧吗?也不是,但十九岁少女盼望的利益是虚的,并没有落到实处,理想在空中,那才是最重要的。
接下去的日子里,卫音希认识了卓谦、莫琮、小翁,还有颜子真电脑店的朋友。对音希来说,这是一个新的天地,从前相应有点内向的她没有接触过的天地,她张大眼睛去接收和熟悉,但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绘画当中。小翁一直对音希有好感,更兼了子真和莫琮的威逼利诱,指点传授自己博览群漫的心得,邓跃帮她拿了温公子的电邮,每次登在网上的漫画音希都鼓足勇气寄过去,温厚谦和的温公子每信必复,仔细讲解。卫音希的成绩突飞猛进。
就象两人事前的预感,两人讲述的故事很快江湖珍重再见,说再见有些言之过早,但卫音希自己的思想和亮点象触脚一样四处延伸,有时火花四射,在音希自己没有意识到之前,所幸有颜子真及时捕捉下来,然后提示她,音希便细细思索,往往会作出令人惊喜的细节漫画。子真有时也会利用这点火花放到自己的小说里,她汗颜地说:抄袭啊抄袭。
卫音希便乐得趴在地板上直笑:“啊,你在说我,我就是整个儿搬过来的抄。”
颜子真于是想一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咱们这是互相完善,创作必需。”
两人相对大乐。
卓谦正好开门进来,好奇:“你们笑什么?”
音希连忙从地上跳起来:“你干吗不敲门?”
卓谦怔了一怔,退让:“好吧,下次我一定敲门。”
音希倒脸红了红:“不是,我……”
颜子真有趣地看着他们俩,卓谦马上意识到表姐捉弄的表情,也不说话,就做个鬼脸,转身进厨房找吃的。
其实卓谦每次用钥匙开门之前都先敲门,刚才她们笑得太大声没有听见而已。
在吃了子真一顿美味之后,卓谦和卫音希一起骑车回校。
是初春了,晚上的风虽然仍是寒峭,对年轻的卓谦和卫音希来说算不得什么。路上行人车辆不多,他们首先都沉默地骑着。卓谦有些诧异地看身边的卫音希灵活穿梭飞快骑行,忍不住较起劲来,加快骑到卫音希前头,卫音希马上意识到,立刻反超,两人一前一后,时而换位,时而并行,卯足了不服输的劲头。
在局外人看起来,是两个瘦长好看的身影,也是两张年轻标致的脸孔,在初春的夜晚九点钟,迎着夜空里的霓彩快乐飞驰。
快到学校了,两人都骑了一身微汗,几乎同时在冬青树下歇下来,互视,同时笑出来。卓谦竖起大拇指摇摇,卫音希得意地一仰头,路灯的灯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微微有些汗意的脸庞上,双眸隐隐光华四射。
年轻的卓谦,心里微微一动。
十一
莫琮同颜子真说:“你看到报纸没有?”
网络和报纸都在沸沸扬扬地批评温公子,从画风、画德、画品乃至人品都被攻击了进去。始作俑者叫庄益,庄益与漫画界毫无关系,是个略有点名气的文评人,殊未知他的评论如何,开刀到风马牛不相及的漫画家身上,就先让人诧异到不可开交。罪名大致是误人子弟、教坏青少年儿童。因温公子新开了一个漫画连载,主题是叛逆少女。
子真大乐:“哟,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卫道士,可惜了‘庄’这个好姓。”
莫琮嘿了一声:“得了吧,单是他,不过是跳梁小丑一个,还搅不起这么大场风波,周世显才是大拿。”
“周世显?”颜子真才呆了一呆:“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跟长平公主去殉情,来出什么妖娥子?”
音希在一旁停下手,因谈到温公子,再不管闲事的她也凝神听起来,听到这一句,有点惘然。莫琮笑了一下,叹息:“这人最近疯了,啥事都轧一脚。不过他才华是很有一些的,也因此有不少粉丝,但凡是粉丝嘛,哪里有辨是非的,何况他在江湖上的地位比温公子要长久得多,也‘权威’得多,这一通折腾,温公子也只得不言语了。”
子真笑起来:“我觉得温公子是成败都不语的人。”
莫琮点头。
当下子真去看了首尾,不禁骇笑,这周世显明明就是无事生非,摆‘权威’架子,满纸的显摆和居高临下,仿佛他便是真理,不容反驳,一一批判温公子的拥趸和支持者,作正义大使状,最后一句:依我的性子,这类所谓的画家作家,要统统打出艺术的领域才能让人耳目干净。
惹得子真摩拳擦掌:来来来,且斗个三百回合,看谁打谁。音希倒淡然,微微一哂:“这人大概最近太寂寞了。”
子真抚掌大笑。
莫琮一直在一旁开着手提看稿子,抬头看了看音希,嘴角蕴出一个笑。
音希这一周便没把漫画寄过去,过得两天,温公子却照旧把意见EMAIL过来,原来他自网上看了音希发布的画。他并且在EMAIL最末画了一个江湖漫画,一个活象音希的侠女眨巴着眼睛荡着双脚,一个活象温公子的白胡子老头儿甩着拐棍惫懒地笑,同坐在满天星光下,然后他加了一句:我们心中的江湖。
无论他人如何,我们保持心中的江湖干净美丽就够了。
音希淡淡关上漫天争论的网页,关上令人气愤不堪的攻击。捏了捏拳头,这句话,将成为她长久的座右铭。
因着春光好,子真父母约了几个老友决定去青岛看樱花,然后转道去洛阳看牡丹,他们出游一向不要子真随行,子真因为对此偷乐而心虚,便每每装出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这次又是如此。颜海生夫妇心知肚明,颜海生不语,卓嘉慈却笑吟吟望着女儿东看西看上看下看,子真被看得心里发毛,恼羞成怒:“妈妈你看够了没有?”卓嘉慈笑:“女儿这么七情上面地彩衣娱亲,作妈妈的怎么看也看不够哪。”
子真悻悻:“那么你也配合一下嘛。”拉起箱子往闸口走,耳听身后母亲好友刘阿姨在笑:“你家子真还是斗不过你这张嘴呀?”心里也觉得好笑,顾自笑嘻嘻把父母一伙送进闸。
转身买了一杯咖啡,因为前一晚太晚睡,这会儿有点不济。正想着妈妈闲闲说话的样子微笑,肩膀被人拍了一拍:“颜子真?怎么是你来了?”语带一点惊喜。
子真抬头,看到邓安,机场里人来人往俊彦众多,这邓安却依然显得衣履风流,灰色长裤,白色麻质衬衫,手边并无任何行李,看来是接人。正要开口,邓安笑:“邓跃这死脑筋,到底心软,派你来当代表,也好。”
子真一头雾水,邓安怔了一怔,问:“不是邓跃叫你来的?”
子真摇头:“邓跃在北京出差呢。我来送我爸妈。你以为什么了?”
邓安哦了一声,一笑,却也不见得脸上有什么失望的神色,说:“我说呢。我来接我父亲。”
颜子真这才明白过来。
邓安和邓跃是同父异母兄弟。据说他们的父亲禀性风流,娶妻四任,每任都离婚告终。邓安的母亲是第二任,邓跃的母亲则是第三任,因着邓跃母亲对父亲情重则转恨,邓跃对父亲便一向不假辞色,他每隔几年回国一次,邓跃都是淡淡。倒是邓安,自幼在邓跃家生活过几年,之后随父亲在美国生活,人又活泼英俊,因此和邓跃及其母亲相处和睦,和父亲也感情甚好。
子真八卦起来也会想,那可能也是因为邓安本人也是风流人士一枚吧。
她对邓跃的做法没有意见,每个人角度不同,经历不同。不过这次既然遇上了,径自走了好像也不好,便说:“我陪你一起接叔叔吧。”
邓安倒笑了,促狭地冲她挤挤眼,子真才不怕他揶揄,大大方方地笑笑:“我代表我自己。”
出来的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人年约五十,双鬓微霜,却仍然高大挺拔,笑着眼笑着眉挑着嘴角走近来,看得清眼角皱纹不少,脸容也并不光滑,但,颜子真心中赞叹,真英俊。
女子年约四十不到,秀眉朗目,体态轻盈,笑吟吟站在邓丛恩身旁。
邓安与父亲拥抱完毕,再笑着与女子拥抱,唤:“成姐。”那女子大笑,一双妙目和邓丛恩一齐看向颜子真,颜子真抬头轻轻一笑,女子怔住。
邓安笑着介绍:“爸,成姐,这是颜子真,是邓跃的女朋友。”转头跟颜子真说:“我爸,邓丛恩;爸的女友,成玉容小姐。”
子真笑着招呼:“叔叔,”她略略一踌躇,便唤:“成姐,你们好。叫我子真就好了。”她的眼睛对上成玉容,成玉容的笑容微微滞住,一双眼紧紧盯着她,似有万语千言。子真原本赞叹这女子一双妙目玲珑宛转似会说话,这当下却也怔了怔。
邓丛恩在一旁却大笑起来:“邓跃眼光没得说啊,是不是,玉容?”一手拍了拍成玉容的肩膊,让了一个箱子给邓安,邓安道:“才两个箱子?”邓丛恩微笑:“现买吧。”
他们两人在前面走,成玉容退后一步,和颜子真并排,子真抬头一笑,正要说话,却见成玉容又是一怔,两人于是沉默下来。
直到在酒店里收拾好,坐到餐桌前点完菜,四人才悠闲了下来,邓丛恩略问了子真几个问题,也不多问什么,就笑谈一些风物笑话,邓安与他勾肩搭背,不似父子倒似兄弟,比和邓跃还来得亲昵。子真不禁抿嘴一笑,邓丛恩看到,笑道:“想起邓跃?”
子真一路看下来,知道邓丛恩和邓安性情相像之至,遂从容笑答:“是啊。”邓丛恩笑了笑,微微有些出神,过一小会便恢复随意,对邓安说:“过两天把邓跃一起叫出来吃个饭吧,子真,你也来。”子真尚未答话,他已经做了个笑乞的表情,衬着成熟英俊的脸,十分可亲。
子真不禁愉快地应了声好,转头,看到邓安笑吟吟看着她,便朝他瞪了瞪眼。一回头,眼角看到成玉容沉思的眸子望着自己。
正在困惑间,成玉容微笑:“子真,你是不是被我看傻了?”颜子真倒呆了呆,有些不好意思,成玉容微微叹了口气:“对不起,只是因为你长得跟我一个朋友非常相像,笑起来,更加一模一样。”
颜子真眼睛一闪,询问地看向她,成玉容微微摇头:“可是你姓颜,对不上号。”她转头跟邓丛恩说:“我打算明天就回老家去看看,你要是累的话就呆在城里吧。”
邓安说:“爸要是累,就由我陪你去好了,反正我也没事,而且刚换了辆车,刚好练练手。”邓丛恩笑道:“那也好,到底老了。要再休息一天,玉容,我倒可以陪你了。”
成玉容淡淡一笑:“老家也只剩下一个姑姑在了,你去不去还真是没关系。”
邓丛恩安慰地轻拍她的手,成玉容抬眼看他,他微笑,笑容里满是暖意。她便也卷起嘴角,微微笑起来。
赏心悦目。
子真看得入神,邓安却伸出右手在她眼前上下晃动,子真狼狈地转过头,身边邓安哈哈大笑,对面邓丛恩和成玉容也不禁莞尔,邓丛恩笑骂:“你当心邓跃打破你头。”邓安笑:“颜子真顶顶大方可爱,这种小事怎么会记在心上,她转头就忘了。”颜子真悠悠笑道:“多谢夸奖。”一边身子微微一晃,正正撞上正在倒酒的侍者,酒瓶一歪,半瓶红酒全倒在邓安裤裆上,侍者大惊,连连道歉,却让子真笑着推走。这边邓安又笑又气,瞪着她说不出话来,裤子那偏偏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尴尬得不止一点两点。子真微微一转头,故作天真地望着他笑,意示:大方可爱的我这一转头,可就全忘了,发生什么事了刚才?
邓成两人忍俊不禁。
喧扰半晌,邓安上楼去换了父亲的裤子下来,菜也上齐了,正在吃,子真的电话响了,是妈妈:“子真,我们到了。”子真答:“哦,我在吃晚饭了。”妈妈微笑的声音:“是,我们也在吃,原来北方海鲜特别鲜美,这时候的青岛竟有这么大的龙虾,。”子真最爱吃龙虾,明知妈妈在气她玩,却总是忍不住,冲着话筒温文尔雅地说:“祝贤伉俪晚餐愉快,并祝卓嘉慈小姐和颜海生先生以及肚子里的龙虾都吉祥。”妈妈笑:“你跪安吧。”便挂了电话。
颜子真无可奈何地看着手机,邓安早听邓跃说颜子真有一对与众不同的父母,又坐在邻近,听到对话,当下便笑。
颜子真若无其事地抬头,却看到成玉容又是欢喜又是震惊的脸,那双妙目紧紧盯着她:“果然是你,卓嘉慈果然是你母亲!”
十二
一个淡而略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玉容,好久不见。”
众人抬头,一个年约四十许的妇人一身宝灰套装站在那里,脸容与成玉容有三分相像,线条却硬一些,眼角皱纹淡淡。她扫了颜子真一眼。
成玉容站起身,惊讶地笑道:“玉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似有似无地一笑:“回来扫墓,听姑姑说你回来了,打电话给你爸问来的酒店地址。”
成玉容开心地笑起来,介绍:“丛恩,这是我伯父的女儿玉音,我们打小一块儿玩大的。”
成玉音微微一笑。彼此介绍,到颜子真时,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点点头。
席间大家寒暄笑谈,菜一道一道送上来,邓丛恩和成玉容似乎是到处飞惯了,虽略有点疲态,却也精神不错,样样都尝着,子真当然也没有拘谨,搛了自己爱吃的,一边听一边吃。只是感觉到成玉音的眼光似乎无处不在,几次不经意抬头却见她根本没朝这边看。
子真觉得今天下午自从见到邓跃父亲开始就有点诡异,成玉容的不断打量和欢喜,隐隐让她觉得似乎她不单单是母亲朋友的关系似的,眼下连成玉音也如此,更是因惑。又不方便问,只得把这个闷葫芦藏在心里。
直到邓丛恩和邓安去卫生间,成玉音才淡淡地说:“原来你见到卓嘉慈的女儿会这样高兴。”成玉容看了子真一眼,阻止她:“玉音。”
成玉音仰起头,似乎在回想些什么,然后只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们一向亲近。”她转头看了一眼子真,子真微微一愕,那一眼,似乎要狠狠剐出自己的肉,十分怨毒。她接着说:“这世界真小。”
成玉容看着她,又看颜子真,轻声说:“玉音,不要再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况子真她到底是你的……”
成玉音看了看她,有些诧异,正想说什么,却忽然一笑,淡淡地说:“我至亲都管不过来,她是我什么人,我懒得理。”
成玉容无言,伸手按住成玉音的手,一时之间席上安静无声。
颜子真停下筷子,这几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很不简单,原本正在边听边抽丝剥茧分析的思绪忽然之间似被外力抽空,头脑中空白一片,手和脚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可是你姓颜,对不上号。”只剩下这句话在脑子里默片般上映,“何况子真她到底是你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姓颜?我不是爸爸的女儿?荒诞之至。颜子真心想,荒诞之至。
旁边伸过一只手,轻轻地、安慰地拍着她微微颤抖的拳头,是邓安。
邓丛恩在一边坐下来,笑着说:“哟,看上去这鲈鱼很嫩,快趁热吃。玉容,招呼你姐姐啊。”玉容拍了他一下:“你胡说什么,玉音比我小一岁呢。”
成玉音微笑的脸上露出一丝怆然,转而一双眼冷厉地扫过子真,然后笑道:“没关系,我只是比较符合实际年龄而已。”邓丛恩呵呵地笑:“对不起,玉音,不过我想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出来的。是吧玉容?”笑谑的语气,成玉容知道邓丛恩意在转移话题,便笑道:“我听说玉音现在是上海一家大公司的副总经理呢,当然比我出息得多。”
大家都笑。
只有子真心乱如麻,这似乎是平白的一场戏,不知从哪钻出来生旦净末,特特地为了演给她看,意欲否定她二十七年生命中认定的理所当然一帆风顺。
她想离席。但不知从何而来的坚韧,令她端正地坐下来。
她要知道,她从不逃避。从前无意知道母亲和外婆的纠葛,是因为她知道那些与她没有关系,当事人不愿提起,那么就致力将来。可是这与她有关。
那么又怎么样呢,难道一定要证实爸爸是我的爸爸或者不是?子真心中十分煎熬。她不知道怎么办,只是一径定定地坐在桌前,脸上仍然笑着,应对着。只是凡事都滞了一小拍。
这一切都看在邓安眼里。
在邓安的眼里,颜子真一直是个比常人豁达一些、俏皮一些、随和一些的女孩子,因为一切顺利,故此有时候会有低于这个年龄的略为天真。有她的风采,就象别的女孩子也有她们自己的风采一样。只是如此。
不过宴席上很明显的暗潮纷涌,漩涡的中心正是颜子真。他看到她总是微微扬起的嘴角带了些颤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激她一起接父亲呢?邓跃是也会和父亲见面,但他对父亲的成见使他不会带上子真。何况邓安认识成玉容很久,深知她大方讲分寸,但这么巧这会儿遇上成玉音,一看就不知善茬,他只听到最后一句,不知道前头还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成玉容说累了,和成玉音先行上楼。邓氏父子闲话几句,也就散了席。
邓安开车送子真回家的路上,子真一直沉默。到了楼底下,她站在车旁犹豫,邓安耐心地等,看着她的拳头捏了又放放了又捏,很久,才问:“你父亲什么时候走?”
邓安答:“他会在这呆一个月左右。成姐要处理一些事情。”
子真略略松了口气,跟他摆了摆手,回身上楼。
要问吗?不问吗?要弄清楚吗?不弄清楚吗?她说自己长得跟她的朋友一模一样,又说和母亲一直亲近,这个朋友一定是母亲,自己也的确和母亲长得相像。可是又说我不该姓颜。这里似乎有内情。二十七年来,这么多的亲友都无半点些微风声,毫无破绽。怎么会?
那个成玉音怨毒的眼神,为什么?
还有,子真心中一抖,难道,妈妈和外婆的事,跟这个有关?
要不要去问?她当时焦虑不堪,终于问了他们什么时候走。还有一个月,还有一个月可以犹豫可以考虑。
她木然站在电梯里,几乎没感到电梯门开了又关,已经到了家门口。
第二天一大早颜子真便接到邓安电话,邓安笑吟吟说:“未接电话四个。”
子真昨夜辗转到凌晨才睡着,听到邓安的声音,已被一夜睡眠冲淡的心事忽啦啦又涌上心头,顿时烦恼不堪,无精打采:“什么未接电话?”邓安说:“大小姐,你昨晚把手机忘在车上啦。”
子真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出门向来不爱背包,天气热的时候没办法,这种略冷的春季,她在外衣的口袋里塞了钱和手机就出门的,更何况昨天是送爸妈去机场,大包小包自然带得越少越好。大概是昨天在车上神不守舍的时候落下的,天又黑,所以邓安到早上才发现。子真马上说:“你在哪里?什么时候方便我过来拿。”
邓安说:“我送成姐去乡下,待会儿转个弯给你送过来。”
子真沉默,心里一波一波地犹豫,有点慌乱和急迫,邓安说:“子真?颜子真?”子真心中下了决定,应了声:“好。我下楼等你。”
邓安在子真楼下远远便看到低着头靠在楼下招牌柱前的身影,随意的一件浅咖啡色毛衣,米色长裤,很简单,却又赏心悦目。把车滑到她面前停下,下了车把手机递给她,笑:“真马大哈。”
子真微笑着谢了他,探头进车窗,对成玉容说:“成姐,过几天你有空的话,我想找你,可以吗?”
成玉容深深地看着这张皎白无暇的脸,似乎熟悉又陌生的脸,怅然道:“如果你愿意,当然没有问题。”却听得成玉容身旁的成玉音冷笑一声:“想知道什么,不妨和我们一起去。”成玉容一惊,制止:“玉音,别说了。”成玉音却霍地看向子真,嘲笑:“看起来被保护得很好,可惜这世界上的事总不是一个保护就可以都遂意的。颜子真,你如果想知道一个真实的往事,建议你不要只听好听的说法。”
颜子真静静地看着她,轻声说:“你对我有敌意。”
成玉音目光闪闪,也静下来,她看着窗外,路边的青色扬柳七彩鲜花在深蓝的天空背景下轻轻摇曳,春意已浓,微风拂面带着温暖,她的声音变得沧然,慢慢地说:“几十年来,我一直希望我可以不。”因为那样,这扬柳鲜花湛蓝天空都将可以深深看进眼里和心里。人的眼和心其实并不大,被占了空间,便腾不出太多的空来容纳其它的了。
借着窗外明亮的春光,子真看到她的眼角微微濡湿。也看到她眼中深深的憎恨。
她后退了一步,忽然之间,想知道真相的渴望汹涌而至,她说:“好,我跟你们一起去。”不,子真不相信父母会伤害别人到这个地步。她决不相信。智慧狡黠洒脱的妈妈,温厚善良可爱的爸爸,那是她这生中最最珍贵的珍宝,是她心中最最爱着的亲人,他们能这样的教导她,必定不会做什么样的错事。就算爸爸真的、不是自己的亲爸爸,在她的心里,总是独一无二的亲爸爸。
也许是天生的豁达,也许是早晨明亮的天光朝气,颜子真在这一刹那决定面对。
子真从来没有后悔过这一刻的决定。在多年以后,她想,这个时候,她自己的世界从此开了一个门,门外的好与恶,真与假,笑和泪,变幻与不测……一一呈现在她面前。她不曾后悔。
门里面,仍然是她的世界,美丽温暖的所在。只要自己愿意,快乐,也不会减少。
正是清明时分,车子飞驰,一个多小时后进了山区,继续开下去,就看到了满天满地的油菜花,和青葱葱的秧地,连着远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有白毛红嘴的鹅和斑斓的鸭子闲闲地在水上悠游,鸡们到处走着跳着,羊只零零散散在田埂上吃草,一条两辆车宽的水泥路直通往远处。农人三三两两。
空气碧清,天色澄灰,云絮丝丝扯薄了慢慢飘。摇开了车窗,众人的嘴角都放松下来。
成玉容轻轻叹了口气:“八五年出国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她的头抵在窗沿,微微地笑。过了一会儿,成玉音说:“我也不大回来,如果清明有空,便回来扫墓。”
青山绿水间,矮矮山垄上,三座坟墓并排而立。
站在成氏姐妹身边,乍见了子真惊讶地目定口呆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