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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tiffany » 2004-02-23 17:06
1.
我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刚刚入中学的时候, 突然开始自闭, 在学校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如果说话, 那么必定不是好话, 这样, 几个友好同学碰上了铜墙铁壁, 不出一个星期, 我开始了几乎三年的独来独往的生活.
初二那年秋游, 班里自由组合分小组, 单单剩下我一个, 那时才觉得凄凉. 秋游那天干脆不去, 躲在妈妈工作的图书馆里看小说. 高大的一层层的书架是我的世界. 令我沉迷的幻想世界. 所有文学名著都是那几年在老图书馆都有的旧书尘土味里看的,大窗户外面的树影直了斜了, 一天就过去了. 常有人跟妈妈说:"看你家孩子,多乖啊,就抱着本书可以看一天." 妈妈会点头微笑, 看我的眼光肯定有些担心, 因为她跟我谈过很多次要多认识点儿朋友.
初三那年我当了语文课代表.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因为我的语文在班里总是最高分儿, 还是因为家长会后, 妈妈跟班主任谈话的结果. 那时候开始, 每周必须交一篇周记, 语文老师不判分数, 只贴在墙上全班同学看. 写了几篇, 自然跟全班所有人都不一样, 于是同班同学注意到这个沉默的同学了. 收作业发作业的时候也说几句闲话.
初三下学期, 我花掉了攒了半年的零花钱, 买了一本叫做书剑恩仇录的书. 有天上自习课的时候正藏在课桌里面看的入神, 突然胳膊肘儿被人捅了一下儿, 抬头, 只见班主任正往我这里踱过来, 我一把将书推进课桌深处, 把头埋在课本里面. 感觉班主任看了我一眼, 走过去了. 不一会儿下课,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过来, 有人笑嘻嘻的问:"你再看什么书呢?"我挪开半尺, 才看清楚原来警告我的是安平, 班上的美女. 于是翻出书皮儿给她看, 她眯着眼睛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念道:"书~剑~恩~仇~录,啊,金庸写的!你看完了借我看看好不好?" 我说:"好."
就这样跟她熟起来. 她把我带进了她的圈子. 她的圈子, 就是我们全班.
这样, 一套书剑结束了我的自闭生活.
2.
我们这个学校算是子弟学校, 中考不算大事儿, 风平浪静的上了高中. 同学大部分还是那些人, 重新分了班而已. 安平和我继续同班, 还是坐在我后面一个位子. 原来隔壁班的另一个美女陈麦也分到了我们班, 坐在我前面.
安平虽然是个美女, 那时候却还是小女孩儿的那种美丽. 她个子很高, 皮肤很白, 脸颊粉里透红, 头发很黑而且多, 额头上总有很多碎头发飘呀飘; 眼睛乌黑, 大眼睛配长睫毛, 扑闪扑闪的, 眼神清澈透明. 十分喜欢笑, 笑起来的时候仰起头哈哈大笑. 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 冬天长跑的时候, 看得见她从队伍里蹿起来伸手去构松针儿. 完全是没有心事的天真女孩儿.
隔壁班的美女陈麦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的. 初中最后一次秋游, 她是哭着坐在回程车上的. 我不跟她同班, 却跟她同车, 只看见她脸对着车窗, 眼泪一滴一滴的掉在她的蓝裤子上. 除此之外, 看不出来她在哭. 她是一个沉默的人. 笑容温和, 眼神宁静, 长长的头发, 有一点点自然卷儿. 微笑的时候也好象有无限心事.
安平和陈麦是好朋友, 可能是因为这两个人个性完全相反, 也可能是因为她们从小邻居, 自幼儿园起同班. 安平是个热情的念旧的人, 陈麦是个需要很多耐心才能明白她的好处的人.
这两个人, 其实很像月亮的两面.
3.
高中的第一年过得很快乐. 男女同学突然打破了楚河汉界, 放了学一起在教室里玩儿瞎子摸人这样的小学生游戏. 我没有参加, 觉得这种游戏十分幼稚, 陈麦也不加入, 每次安平扯着她胳膊说: 来吗~~~~! 她都是微笑摇头拒绝.
旁观这个游戏, 其实十分刺激, 大家都一声不出, 默默的在教室里桌椅板凳间尽量无声的上蹿下跳, 一边儿全神观察瞎子的举动. 后来看见聋哑人用手语激烈说话的时候, 每每想起这些下午, 太阳斜斜的在窗户一角露出来, 金黄色的阳光照着这些沉默的, 强忍笑声的专注的玩游戏的少年.
陈麦总是微笑的看一会儿, 再做一会儿功课, 做着做着功课就往窗外望, 似乎永远在等什么人, 什么事情. 有一天下午, 我看见安平完成了一个从桌子上一跃跳到窗台儿上的高难动作,那张桌子晃了两下, 站稳了. 瞎子听见了动静, 站定了辩方向. 安平人起跑姿势蹲在窗台上, 一只胳膊套在窗户框上, 另一支胳膊曲肘搭在膝盖上,大 眼睛咕噜噜警惕的乱转, 我心里好笑, 扭过头去, 想跟陈麦说: 安平上辈子是只猫. 却看见她脸对着窗外, 一滴眼泪正慢慢的滑下. 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看见斜阳中一条拉长的身影, 慢慢的骑着一辆老破自行车向校门口走去.
那个人, 我认得, 是本年级的一个人物, 我跟安平聊天儿的时候都叫他做: 隔壁班的那个诗人. 安平对他绝无好感, 时时恶语相向, "诗人"叫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我问她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时候, 安平却是一反常态的什么都不说, 就是咬牙切齿的说: 他真不是东西. 也许是为了陈麦吧. 因为安平从来不当着陈麦说诗人. 那会儿的早恋班对儿之一有诗人跟他们班语文课代表, 是大家课余的聊天对象.
4.
跟陈麦真正熟起来是高一下学期期末考试之前. 我们中学在大学校园里面, 学生多是教工子弟, 大家都约了晚上出来去大学教室楼自习. 安平家里不让她晚上出来, 她很不乐意, 也没有办法. 我爸爸不管我在哪里念书只要念好就行, 妈妈倒挺鼓励我出去晚自习, 她鼓励一切能让我跟同学们一起玩儿的活动. 陈麦家里不管她, 所以她也每天晚上准时在教室里出现.
大家一般晚上8点钟在教室里准时出现, 占两排座位--------一排男生一排女生, 念到中间休息时间一起出去, 买根儿冰棍吃. 我跟陈麦自然而然的总是落在一起, 两个人都是因为安平才加入集体, 两个人在这种集体场合也都有些手足无措. 别人在清凉夜空里说笑打闹的时候, 我们两个多半是在聊天儿.
有天晚上, 跟陈麦讲起来安平对她自己的名字的不满, 笑得说不出话. 安平牢骚多得很, 其中之一就是他们家重男轻女, 证据就是她的哥哥大名安疆, 她说她哥哥就得去干保家卫国那么重要的工作, 轮到她, 一个女孩儿, 就只要平平安安的了, 没有追求! 偏要走得远远的, 看家里人怎么说! 陈麦轻轻叹气, 说:"我的名字是从童话故事里来的. 小王子. 我妈妈给我起的." 语气惆怅. 那时候, 我已经很久不看童话, 以为那些都是给幼儿园小朋友写的. 为了她这句话, 去图书馆里找到这本书. 并不喜欢, 那时候, 我的最爱是呼啸山庄. 然而看书的时候, 想起了爸爸妈妈一段儿话. 那会儿, 刚刚开始每天跟安平陈麦耗在一起, 回家跟爸妈说今天去陈麦家了, 看她家相册来着, 她妈妈去过好多地方哎, 真好看哎. 爸爸突然问: 她妈妈是不是谁谁? 我说是呀. 爸爸突然嘿嘿的笑起来, 说, 她是我们学校的四大妖精之一啊! 这时候, 我看见妈妈看了爸爸一眼, 爸爸马上讪讪的抽烟去了. 后来偷偷问妈怎么回事儿, 妈说叹口气, 说, 陈年旧事, 不要理. 顿了一顿, 终于说, 女孩儿啊, 千万不能走错路. 我觉得陈麦的妈妈对她不公平, 陈麦不应该只是她妈妈的麦田, 心里对她多了同情, 好像有些明白她眼睛里故事的由来.
有个初夏的晚上, 晚自习休息时间, 我们一帮人跑到教室楼的房顶上. 我跟陈麦照例在一群说笑打闹的人的外围静静的说话. 我们两个靠在齐胸的护墙上, 伸出手去勾得到白杨树的叶子, 一轮大白圆月亮就挂在头顶, 似乎举高手就摸得到, 草丛里的蟋蟀声音远远的传过来, 背后同学们笑闹的说话声却好像隔得很远. 就在这么个晚上, 我絮絮叨叨的跟陈麦复述二手新闻, 咱们班好像谁跟谁好了, 隔壁班似乎谁水成了一对儿, 啊, 对了, 重大新闻, 诗人跟他们班语文课代表吹了, 因为...... 说到这里,陈麦突然抓住我的胳膊, 说;"你知道么, 我曾经跟他......" 她没能说完, 眼泪已经刷刷的流下来. 我不知如何是好, 显然不能像妈妈教训我一般教训她说: 哭不能解决问题, 哭什么? 于是像爸爸安慰我一样拍她的背, 说:"哦~~~~~~没有关系." 不知道她有多就没有哭过了, 她这样越哭越伤心. 渐渐听不见别的同学说笑打闹声, 渐渐草丛里蟋蟀的鸣声越来越清亮.
这个晚上之后, 好像跟陈麦分享了一个秘密, 心里有个地方对她多了很多的同情.
5.
这半年出的另外一件大事是安平终于不得不佩眼镜了. 安平的眼睛一直不好, 坐在我前排基本上看不见黑板, 每天从我的笔记本上抄笔记. 可是她就是不愿意戴眼镜, 宁可虚着眼镜使劲儿看, 各式治疗近视的偏方都试过, 耳针几乎是虔诚的每天捏三遍.
我问她说:"你为什么不配眼镜啊? 人家说校正视力没别的办法."安平说:"那多难看啊!" 一边儿说, 一边儿捏耳针. 终于有一天, 安平垂头丧气的对我说:"哎, 明天我不来上课了, 帮我抄一下儿作业阿." 我问:"干啥去啊?" 安平哭丧着脸说:"配~眼~~镜儿~~~"我奇怪, 说:"哎,你不是说不配的吗?" 安平几乎哭出来:"我妈非~~~让我配!"
第二天下午放了学, 我背着书包直接去找安平. 安平妈妈开了门, 招呼我进去. 安平垂着头背对着门儿坐在她小屋里单人床上, 安平妈妈笑, 说:"安平啊, 沈月来了" 安平吭了一声, 安平妈妈笑, 对我说:"安平跟我生气呢. 沈月你劝劝她啊." 我比安平大上两个月的样子, 安平妈妈一向当我是大姐姐形象. 我答应了, 进屋. 安平妈妈把小屋门顺手掩上.
我绕到安平对面才看见她戴着耳塞在听歌儿, 她脸上架了好大一个眼镜, 遮住了她半张脸孔. 看见我, 她抬抬下巴算是打招呼, 眼镜后面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尽是无奈和妥协. 嘴里咕几咕几的嚼着口香糖, 双脚在地上划圈儿, 还是一忽会儿也不肯歇着. 太阳正好落在她的窗户上, 暖暖的金色阳光照在她的粉红色窗帘上面, 我突然想还从来没有见过安平她这么安静的样子呢, 忽然觉得十分好笑, 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安平受了惊一样, 认真看我, 说:"我这个样子很难看是不是?" 我大笑着摆手, 说:"你这个样子真可爱阿! 哈哈哈哈哈" 安平呆了一下儿, 有点儿不乐意, 却忍不住也是笑笑得问我:"那你到底笑什么呢啊?!" 我笑得抱着肚子蹲在地上, 说不出话来. 安平也开始笑, 说:"嘁, 不理你了." 过了一会儿, 就说:"来, 听歌儿! 我哥的带子." 说着把一个耳塞塞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听见行军鼓点的声音, 一个嘶哑的男声唱:".......出征的你总选择生命的无悔, 归去的时候别忘了说声珍重再会." 我说:"这是谁啊, 嗓子真破!" 安平随着节奏点着头, 一边儿说:"罗大佑......还行啊, 听长了就好了....." 一边儿哼哼唧唧的跟着唱:"....选择生命的无悔, 离去的时候别忘了说声珍重再会."
我说:"你唱错了, 是'归去'" 安平亮出两排白牙冲着我笑, 继续哼叽:"离去的时候别忘了说声珍重再会~~~!"
6.
然后就到了高二分文理科的时候了. 安平自然学理科, 她家家训就是: 学好数理化, 走遍天下都不怕. 而安平她自己是那种做数学题解闷儿的人. 我们一起写作业, 永远是她第一个写完, 并且很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花那么长时间琢磨正四面体重心问题, 问她题解法, 她的口头禅就是:"不是很明显么?" 然后拿笔在纸上三划两划, 扑闪着长睫毛, 说:"看, 不就出来了!" 气的人想猛敲她的头. 语文, 她就爱用很没有逻辑来形容, 拒绝背书, 古诗只有那首"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朗朗上口, 并且坚信所有的诗都应该这么写,-----多好背啊! 安平哈哈大笑着做解释.
我也学理科, 没有选择的选择. 我学文还是学理是我家自从我上了高中之后一直在讨论的一个话题. 爸爸妈妈自然希望我学理科, 我自己却不是很清楚. 我有些偏科, 但是也不算厉害, 每次考试总是在班里前15名之内, 虽然比不上安平每次都前五, 不过也不算差. 于是在定志愿前一个晚上, 爸爸找出来一本以前的大学招生专业目录. 挑来挑去, 发现文科我喜欢一个博物馆学, 另外一个是考古. 爸妈长出一口气, 说:"学理吧, 专业多些."
陈麦却选了文科. 我很吃惊, 因为陈麦和安平一样, 数学物理很好. 她们两个思路像的很, 经常有难题讨论的时候, 安平刚说了一句,陈麦就点头说, 对, 再往下,.... 这种时候, 我只有呆呆听着的份儿. 我没有想到的是安平和陈麦居然为了这个第一次大吵。
那天下午5点钟的样子,我照例到安平家报道。安平,陈麦加上我三个人每天都在安平家聚齐,再一起去操场跑跑步。这天进了安平的小屋,只见她握拳站着,脸颊通红,对陈麦怒目而视;陈麦双手报胸坐着,嘴唇抿成一条线,乌沉沉的黑眼睛迎着安平目光,一点儿都不退缩。我背靠门站着,一时有点手足无措。陈麦终于转过头来看我,说:“安平,我们两个不要吵架了,看给沈月笑话的。”安平对着窗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沈月才不会笑话我们。不过算了,不劝你了。反正你知道我永远支持你,不论出了什么事情。”陈麦说:“安平,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安平握住陈麦的手,说:“永远都是好朋友。”我依然背靠门站着,十分感动,好像置身小说中的一个场景。心里那一点点孤独寂寞的刚刚要滋生出来时,安平一下子跳过来,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三个永远是好朋友!”
我用力点头,相信我们永远都会是好朋友。年纪小的时候,永远并不很远。
晚上我跟陈麦在大教室里碰头,拉她出去在走廊里,问她为了什么吵架。她说:“安平不想我上文科班。”我奇怪,问:“她为什么不想你上文科?”陈麦静静的笑,说:“那你得问她了,她觉得她是我妈呢 …… 我妈倒不管我。”陈麦的笑容,慢慢的有些落寞。第二天下午,我到安平家的时候,陈麦还没有到,我就赶紧问她为什么她不愿意陈麦上文科班。安平一下子跳起来,说:“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去念文科。都是因为那个诗人。”-----诗人两个字儿,她捏着嗓子拐了七八个弯儿才说出来,比骂人流氓还难听----- “那个诗人,对她一点儿都不好!我可见过那个诗人怎么跟她说话!唉,我怕她伤心。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来下一次!”
我有些疑惑,回了家,跟妈妈学舌这些事情。然后说:“我觉得陈麦还是不应该念文科,我是不是应该劝劝她?”妈妈想了一想,说:“陈麦那个孩子,主意很大,你劝不过来。再说,月月,这个事情她没有问你的意见,你最好不要干涉。这个也算是人生一件大事,你们是好朋友,应该互相帮助,但是不应该帮人家拿主意。月月你看对不对?”妈妈这个话说的郑重,我仔细想想,说:“可是,安平觉得她那样儿不对,我觉得安平说的对。”妈妈摇摇头,说:“安平跟陈麦像亲姐妹一样,陈麦妈妈出国几年,陈麦就住在安平家里。从她们四五岁开始。她们的关系比较近,有些话安平好说,你就不好说了。”我点点头。
这是我印象里妈妈第一次拿我像个大人那样谈话,我的心中满是长大了的庄重与激动。
7
高三在高二的那年暑假正式到来。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准备高考,高三最后一个学期的几门功课都在暑假里开始。大家都不高兴,但是也没有人抱怨。毕竟高考是我们这群人的生命中的第一个大浪头。
安平这时候开始吃她偏科的苦头了,她的语文英语一团糟,不幸这两门加在一起在高考里面占220分。平时她混个70多分就心满意足,这时候她开始跺脚发誓一定要考到85分以上。早读不再做题玩儿,而是捧着英语课本大声朗读。时常扭回头来问我说:“这个ea连在一起为什么就是‘一’的音,那个ea为什么连在一起就是‘诶’的音呢?”语气十分谴责。我说:“没有为什么,你就生背吧!”安平照例会假装尖叫,埋怨我们的祖宗为什么没有征服世界,让全世界人都讲中文。我哈哈笑,心里有一点点小得意,那时候我已经开始看原版英文小说了。这点儿小得意照旧在下午做数学物理题目的时候烟消云散,换了安平教育我说:“不是很明显麽?”
这半年埋头读书,每天虽然还是在安平家碰头,泡在一起的时间却短了,聚在一起的话题大都市今日上课内容。我抱怨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飞机上往下扔东西,还要我们算落地速度。安平大笑,说:飞机扔炸弹啊,不算好了扔错了地方怎么办?陈麦很向往我们的科目,说原来历史还要研究古人的灌溉法,天啊,我连现代人的灌溉法都不知道啊。安平有时候忍不住会一撇嘴,说:谁让你非要去学文科来着?陈麦就不说话了。
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年底,快过新年的一个早读,安平回过身子,递给我两张大纸,说:“沈月,今年不送你卡了,给你这个吧。”我接过来看,原来是两大张公式定理,一张是三角,另外一张是立体几何,我最烂的两门。我感动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安平继续说道:“你就当这个是古文,背下来就好了。”我也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纸,递给她,说:“这个是英文,动词加to 和不加to的。明天还有一张,是文言文虚词大全。”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补充道:“你就当他是公理,没有为什么,背下来就好了。”安平拿在手里,嘴唇轻轻翕动专注默读,一会儿抬起眼睛来,说:“沈月你真是太好了!”扭过头去朗读课文,没读上两句又拧过身子来,探头说:“沈月你觉不觉得我们象那个啥成语里面说的……什么来着,就是鱼儿躺在沙滩上互相吐口水的那个?”我咕咕的笑:“那叫相濡以沫,安平你白念这么多年书了,真没文化。”安平咯咯的笑,说:“唾沫不就是口水么?有文化就是管口水叫沫啊?”我趴在桌子上,下半边儿脸埋在胳膊肘里赫赫的笑,说:“对,我吐你口水,你跟我相濡以沫。”安平冲我做个鬼脸儿,说:“受不了你。”扭回头继续念书。
8
元旦联欢晚会的头一天下午,很多同学留下来布置教室,大家很知道这恐怕真的是我们这群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都格外珍惜。教室里闹哄哄的,各个班同学在各自教室里串来串去,好像联欢会预演。
第二天我到了教室,只见几个大窗户都挂了厚厚的黑窗帘,日光灯管上缠了彩色皱纹纸,灯光昏暗,黑板上贴了几个塑料闪光纸剪出来的大雪花,大雪花的背景是不知道谁画的一幅雪景,红房顶的小屋在白色的山上,一架雪橇直冲下来。黑板正中照旧是红粉笔写的新年快乐四个大字。彩色皱纹纸在黑板框上围了一圈,又从日光灯上面走过去,最后在教室中心垂下来,挂了一个大红纸灯笼。桌椅靠墙摆了一圈,教室中间空出来做表演场地。
安平站在一群人里指手画脚的说话,看见我进来,使劲儿冲我招手。我还没有走过去,她几步就窜过来,说:“沈月沈月,说几个成语!要好玩儿的。”我说:“哪里有好玩儿的成语啊!”安平说:“那个相濡以沫就挺好玩,再说几个。”我一边儿想,一边儿问:“干什么?”安平冲我挤挤眼睛,说:“你就别问了,到时候就知道了。到时候是联欢会的时候。那天可真热闹,同班一个男生加上隔壁班两个男生拿出他们碴舞的劲头在班里跳舞,呼呼的风声直响。我贡献出来的成语原来是做字谜游戏用的,安平强拉着我也上去猜了一个谜语。主持联欢会的同学从大桶里面抽出一张纸片,看了看,自己吃吃的笑,展示给全班同学看。安平拉着狄栋,陈麦搬走后,坐在我后面一个位置的男生,表演这个成语,我来猜。只见安平跟狄栋嘀咕几句,狄栋点点头,两个人走到离我两步远停下来。狄栋蹲下,安平假装扛着什么东西摇晃着过来,看看狄栋,双手放在狄栋耳朵附近作势一拉,狄栋顺势站起来。两个人期待的看着我,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安平鼻子眉毛开始乱挤,我突然福至心灵,大叫道:“拔苗助长!”安平大笑,窜到主持同学面前叫道:“奖品!奖品!”主持同学从另外一个桶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安平。安平打开,念道:“请任何人表演一个节目。”安平眼睛开始乱转,呼的一闪,说:“请陈老师表演一个节目好不好?”陈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年纪五十岁上下,齐耳短发,十分严肃。
没想到她站起来,给我们唱了一个她家乡的小曲,讲的是一个大闺女跟她妈妈说为什么不嫁,原来第一个好吃懒做,妈妈我不嫁给他,第二个长相难看,妈妈我不嫁给他……她一边儿唱,一边儿信手指着我们班男生,哄笑声一片连着一片,几乎掀翻了房顶。到了第十个,她一手指到了狄栋,我们都摒住呼吸,看他如何的嫁不得,只听陈老师唱他样貌英俊,年轻有为,可是已经有了未婚妻子,妈妈我嫁不成他。大家哄堂大笑,狄栋翘着二郎腿仰坐在椅子里,得意洋洋向全班同学拱手一圈儿。
最后安平被起哄要求表演节目。安平大大方方站在教室中央,双手往后一背,开始唱歌,唱的是罗大佑的大地的孩子。她嗓音清亮,表情认真,好像耳边真有行军鼓点响起,她就是要准备出征的年轻士兵。唱到一半儿,她跳过来,拉起我跟她站在一起,又一回手,拉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陈麦,我们三个人肩并肩的唱这首歌。最后,全班同学都加入进来,歌声激昂,我听得见安平在我耳边高唱:出征的你,总选择生命的无悔,离去的时候别忘了说声珍重再会!
这首歌,成了我们班的班歌。
9
转过年来,大难临头的气氛更加浓厚,爸爸妈妈不在让我晚上出去念书,说:“在家念书,比较专心。”大考小考,连绵不绝,考得我几乎麻木。四月份,陈老师突然宣布延长上课时间,早读取消,改成一节课,下午放学时间推后,这样上午五节课,下午三节课。教室里顿时充满了无声的呻吟。这样上课上了一个月,整个高三年级,从学生到老师,人人脸色发青,眼神发直。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我们留在教室里昏天黑地的做化学卷子。老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模拟试卷,一个星期一模拟。后来有人形容这个学期说,真苦啊,每天都要做那么多不会做的题。我当时拿到模拟卷子,依稀是绝望的平静心情。安平这一天特别的躁动不安,老师抱着卷子进门的那一刻,开始长吁短叹,拿到卷子就开始呻吟,不大不小的声音发牢骚。陈老师瞪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交待我们好好做卷子上自习,转身儿出门了。安平扭过头来,右胳膊放在我的桌子上,趴在我铅笔盒上跟我悄悄说:“沈月你看陈老师眼眶是不是黑了?”我双手把她胳膊抬起来,推送到她自己座位上,说:“陈老师的眼眶三年前就是黑的。”开始做题。
教室里静悄悄的,听得见笔尖在纸业上摩擦的刷刷声。坐在我后面的狄栋的笔尖哚哚哚作响,不一会儿就有一声重重的哚,好像惊叹号,我就知道他又做出来一道题。过不久只听背后刷拉一声,他的卷子翻篇了,略一停顿,笔尖又开始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敲得我心浮气躁,满卷子的字儿在眼前飞舞,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忍无可忍,转过身子,抓住他的笔杆儿,猛地把笔从他手里抽出来;狄栋吃惊,一时没有反应,我把他的笔重重的平拍在他卷子上,恶狠狠看了他一眼,扭回头,趴在卷子上继续做题。心里惊讶我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情。后面的哚哚声完全停住了,我突然注意到教室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想完了,大家都看见了。血刷的一下儿全涌到了脸上,眼眶热热的,马上要掉眼泪。这时候安平突然把笔往桌子上一扔,跳起来,叫道:“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后一下子蹦到椅子上,双臂一挥,说:“要划船的,跟我走!”安平最喜欢划船,以为天下最好玩儿的事情就是划船。每次出去,总提议划船。教室里顿时嗡嗡声大作,人人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第一个响应她的,居然是狄栋,他站起来,双手一摆,食指放在嘴唇上,大力的嘘一声,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看着他。他压嗓子说:“大家别出声儿,悄悄的出去!”安平忍不住咯咯的笑,我心里又激动,又兴奋,又有点而紧张,也忍不住笑。
安平第一个到教室门口,轻轻拉开门,探头出去左右张望了一下儿,回头一招手,自己带头儿先钻了出去,狄栋压后,还是压着嗓子说:“别出声,校门口集合!”我跟着同学们蹑手蹑脚秉着呼吸下了楼梯,一路小跑到了校门口,蹭蹭蹭钻出门去,站在校门前高大的梧桐树下,同学们互相看看,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不一会儿,只见安平三窜两跳的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们都来了!”没多久,校门口乌啦啦涌出一大群人来。原来安平把整个高三年级的人都撺掇出来了。
最后一起去划船的大约有20多个同学,租了七、八条小船。我跟安平上了一条船,安平马上坐在划桨的位置,我占了船尾的位置,面对着湖水深深吸了一长口气。湖面上的风凉飕飕的,岸边的垂柳刚刚有一点嫩黄的绿色,我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视野如此开阔是什么时候了,每天不是在家里复习功课就是在学校里复习功课。我坐在船尾,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心情突然十分开阔爽朗,不由唱起歌儿来,最应景的‘让我们荡起双桨’。不一会儿,安平嘹亮的嗓音加了进来。安平有一把好嗓子,清澈明亮,穿透性极强,每次我们两个上课聊天,总是她被点名批评,我趴在课桌上咕咕偷笑。没多久,周围同学也加了进来,大家一支歌一支歌的连着唱,唱的兴起,索性几条小船围了个半圆,大家对歌起来。不知道是谁先起头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接下来就是刘三姐唱的山歌,
什么有脚不走路?哎留留罗!
什么没脚走天下?哎留留罗!
什么有嘴不说话?哎留留罗!
什么没嘴闹喳喳?哎留留罗!
我记不得歌词,还是很起劲儿的跟着合唱:“哎留留罗!”然后就是流行曲情歌对唱,最后最后,又是那首大地的孩子,暮色四合的湖面,飘荡着年轻激扬的歌声,恍惚间我好像走进了一幅画。
这一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
回家的路上,我故意落后一点儿,跟狄栋走在一起,鼓足勇气跟他说:“刚才做卷子的时候,对不起啊。”狄栋眉头抬了抬,咕哝了一声什么,我没有挺清楚,趁着余勇,接着说:“你做题真快,写字儿的声音又特别的大,我听见你做完了一页卷子,特别紧张。刚才有一道题做不出来,听见你写呀写的,一点停顿都没有,我什么都记不得了!”狄栋嘿嘿笑,说:“噢,好,我以后写字儿的时候注意。”顿了一顿,他又说:“嗳,那你做英语,怎么做的又快又对的?”我“啊?”了一声,没想到有人注意我,迷惑说:“我就是觉得那个空应该那么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狄栋用力点头,说:“嗯,这个就是语感吧。”一时两个人没有话说。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男生说那么多话,不知道如何继续,想了半天,终于想到问他大学志愿报那个学校,刚出声,狄栋正好也跟我说话。我赶紧停下来,问:“你说什么?”狄栋也赶紧停下来,说:“你先说。”我笑,说:“你先说,我不记得我要说什么了。”狄栋也笑,说:“嗯,到时候要写检查,请你帮我写一份儿。”我咯咯笑,说:“为了我们溜出来玩儿?你这个班长带头儿作乱,得写千字长文啊。”狄栋说:“拜托了,拜托了!”我说:“好吧,算我跟你赔不是了。”
10
陈老师暴怒,星期一第一节课把全体同学训了一顿,下午放学,把全体班干部留下来狠狠批评了一顿。我是语文课代表,安平是文艺委员,都留下来听训。狄栋是班长,陈老师把别人都放走了之后,单独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回家路上,我跟安平一路议论,都很同情狄栋。狄栋是少数既得老师喜爱,又得同学爱戴的班长,我们一路走一路担心他是不是会挨处分,离高考那么近,背一个处分不是玩儿的。
回到家,妈妈正在小厨房里忙碌做饭,我跟在她屁股后面一路干点儿零活,一路絮絮叨叨的把这些事情都将给妈妈,最后说:“狄栋真倒霉,马上要考试了,陈老师也真是的,生那么大气干什么!我们多辛苦啊!”妈妈听到这里,暂停切菜,说:“你们这些孩子啊,真不懂事儿!陈老师怕你们出事儿。”我呆住了,说:“出事儿?怎么会出事儿呢?出什么事儿?”妈妈摇摇头,继续咔咔卡的切菜,说:“你们去划船了?现在是大家都回来了,万一有人出事故呢?你们陈老师星期天跑了一整天,家访,生怕你们出事儿。真是群孩子!”我听了妈妈最后一句话,不高兴,赌气回自己屋子里了。
第二天早晨到班里,我问狄栋:“怎么样?”狄栋笑笑,说:“没事儿?”安平挤过来,问:“什么叫没事儿?陈老师没有说你无组织无纪律无法无天?”一边儿说,一边儿忍不住笑起来。狄栋摇摇头,故作严肃的说:“我向陈老师反映了我们学生负担过重,课余时间过少得问题,陈老师答应做出适当的处理。”安平啧啧连声,说:“你这个人,怎么学计算机去了?应该报考国际政治学院才对!”正在说笑,上课铃响了,大家各自回到座位。陈老师进来,照例发模拟卷子。90分钟以后,正确答案抄在黑板上,同学对答案,有做错的题挑出来讲。放学之前,陈老师把新课表交给学习委员,说:“从明天开始该新课表。”说完了,宣布下课,就出了教室。学习委员看到课表就眉飞色舞,陈老师刚出教室就一声欢呼:“噢,我们不用一天上八节课了噢!”
安平马上探身隔着我跟狄栋说:“哎,你还真厉害啊,佩服佩服,你跟陈老师说什么了?”我也扭过身子,看者狄栋,等他回答。他脸孔好像红了一红,接着嬉皮笑脸的说:“我向陈老师反映了我们学生负担过重,课余时间过少得问题。”安平做了个鬼脸,说:“呸!打官腔!”扭回身子开始收拾书包。我问狄栋:“那么不用我枪手检查了?”狄栋点点头,说:“不用了。”
没想到两个星期以后,我还是帮他写了一份检查。那天我们组作值日,轮到我擦黑板。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英语老师抄了一大黑板的标准答案,旁边边角地方写满了小注释,十分难擦干净。等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的时候,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安平,一边儿等我,一边儿跟我抱怨英语题目。我安慰她说:“你看你这次不是考得挺好的?”安平忧心忡忡地说:“我的运气好啊,这次的题目正好都会做。……我真是紧张,好多题目拿不准的,怎么办啊?”我说:“这样,你第一感觉对的,多半儿是对的。后来分析来分析去的,错误的可能性比较大。”我们边走边说,到了校门口,两个人突然一齐停下,对望一眼,同时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只见校门口三三两两的各年级同校同学正在慢慢散开,各自激动兴奋的议论着什么,高大的梧桐树下黄土飞扬,居然很象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景象。周围没有认识同学,我们两个纳闷着回家了。
下午,安平破天荒找我一起上学。她家离学校近,平时都是我在她窗户下面叫她上学。她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兴奋,刚出我家门口,就压着声音说:“它们打架了!”我问:“什么呀?谁跟谁打架了?”安平说:“咱们年级男生跟校外的几个。说是他们几个去跟别人碴舞,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吵起来了,今天有人到学校门口堵他们来着,正好我们班放学,狄栋他们一看见就急了,抡着书包就冲上去了!”我听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怎么也想象不到坐在我后面的成熟稳重有时候爱开玩笑的狄栋居然会打架,还居然是为了同学打架。我们两个快快走到学校,狄栋还没有到,安平倒是打听到了很多细节消息,说来堵人的一共有六七个,是离我们学校不远的另外一个高中的一个团伙,号称几龙几凤的。原来我们学校的那两个不知道为什么惹到了那几凤,今天中午那几龙就叫了几个人过来了。安平注释说:“幸亏狄栋他们正好出去,要不然那两个人真要吃大亏了!”同班同学都嘁嘁喳喳说话,教室里嗡嗡作响,都是在议论这个事情。事情的主角狄栋却是到了快上课的时候才进教室,怀里抱着他的灰书包,书包带儿晃悠悠的挂着,除此之外,看不出来他刚跟人打了一架。
他一进教室,上课铃马上响了,语文老师抱着卷子进来。发下卷子,大家开始做题。空气中弥漫着骚动不安的气氛,我实在忍不住,趁着语文老师背过身子,回头问狄栋:“你怎么样?”狄栋抿嘴笑笑,说:“没事儿!就是……”话还没说完,安平撞了我的课桌一下儿,我赶紧趴回到自己课桌上,语文老师慢慢得踱了过去,停在狄栋课桌旁边儿,不走了。我心里像小猫抓一样,做题做的心浮气躁。好容易语文老师踱开了,我刚要问他就是什么,陈老师进来把狄栋叫走了。这一去到了放学都没有回来,我跟安平磨磨蹭蹭的作了值日,终于死心,背上书包回家了。
11
这天晚上,我胡乱吃完了饭,回到自己小屋坐在桌子前面发愣,卷子摆在面前,怎么也看不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出事儿了。妈妈看见我坐立不安的那个样子,过来问有什么事情。我摇摇头,说没事儿。妈妈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她不信,脸有点儿热。
八点多钟,安平背着书包来找我了。我很意外,扯着她的手问她:“你们家人不是不让你晚上出来么?”安平悄悄说:“我跟我爸我妈说下午有张英语卷子没有做完,咱们班集体到大教室里做题。”我捂着嘴,使劲压着笑,说:“真的呀,你这么一说,你爸你妈就放你出来了?”安平怪得意地说:“那当然。快走吧,我们去大教室!”我问她:“去干嘛?”顺手拿起书包,胡乱往里面装书。安平说:“干嘛?还能干什么!咱们学校规定打架处分什么什么的,你不会不知道吧?”我当然知道。早两年,我们学校打架成风,高中部跟初中部打,本校学生跟外校学生打。最记得我们还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做课间操,站好队,做操音乐前奏刚刚开始,忽听高中部队伍当中一声呐喊,高二年级的同学突然作鸟兽散,高一年级和高三年级一个冲锋,就打在了一起。后来看电影勇敢的心的战争场面,总想起那个夏天的早晨。学校当然着急,马上规定:只要打架,不问原因,一律记过处分,三次记过就开除学籍。这么铁腕处理了半年左右,开除了两三个学生,总算解决了打架问题。我到了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了整个事情的严重性,跟安平说:“哎呀,狄栋要是挨了处分,那考大学怎么办啊?”安平一跺脚,说:“大家去教室,商量的可不就是这个事情,快走吧。”我背起书包,跟爸妈说:“我们有张英语卷子没做完,我们到大教室里做卷子去!”安平在我背后‘吱’的一声笑。爸爸迷惑地说:“噢,那你就去吧。”妈妈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心里屏着一口气,背起书包,跟安平一溜烟出了我家。
到了大教室,看见我们班还有我们年级别的班好多同学聚在大教室的后面窃窃私语,狄栋坐在中间扭头跟后边一个同学在说话。我跟安平马上过去,只听见一声轻轻的欢呼:“沈月来了!”我第一次这么受欢迎,受宠若惊之余,很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于是漠视同学目光,笔直走到狄栋面前,问道:“就是什么呀?”狄栋回过头来,我才看清楚原来跟她说话的是陈麦,陈麦的旁边,赫然坐着诗人。我‘呀’的一声,忍不住盯着诗人看。诗人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很多女生羡慕他雪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深深的黑眼睛。我却跟着安平讨厌他,心想他怎么敢坐在陈麦旁边!狄栋问我一句话,我没听清楚,反问:“什么?”狄栋又问:“你们家人放你出来没有事儿吧?”只听陈麦笑道:“我说让安平去叫肯定能叫出来。”安平看了看诗人,又看了看陈麦,笑嘻嘻说:“那当然,我面子比较大。”我这才想起来狄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问他说:“你下午上课的时候说就是,就是什么呀?”狄栋说:“就是得请咱们班才女帮写份检查啊。”我说:“啊?”陈麦和安平一起唧唧的笑,说:“狄栋你别肉麻了,吓着人家沈月的。”我才想到原来才女说的是我,脸刷得一下子热起来。占了狄栋前面那个座位,拿出铅笔盒,狄栋递过来一沓绿色的稿纸,我趴在桌子上开始写。不一会儿,写了两页纸,想起来一件事,回头问狄栋:“这个要写多长啊?”狄栋说:“千把字儿吧。”探过头来看了看,惊呼道:“这么会儿都写了那么多了,真不愧是才女!”我把写好了的两页纸递给他,说:“你看看。别叫我那个,多难听啊。”扭回头去继续写。不一会儿,觉得背上有人轻轻的敲我,我回头,狄栋说:“哎,沈月,你这个不行啊,写得我都成见义勇为了,错误认识得不够深刻。”我咬咬嘴唇,说:“我又没写过检查。再说了,你有什么错误啊!”狄栋笑笑,说:“打架,总是不对的嘛。”我想了想,说:“好吧,我来深刻地认识认识你的错误。”扭回头来,身后传来狄栋闷在胸腔里吭吭的笑声。
最后我写了4页稿纸,写完了已经快到十点了,安平着急回家,我也收拾书包准备跟她一起走。狄栋也收拾书包,说:“我送你们吧。”我看看陈麦,她正对着本地理书跟诗人小声说些什么,着实想跟安平议论议论这个事情,就跟狄栋说:“没事儿,不用了,我们家反正就两步路就到了。”顿了一顿,说:“你赶紧抄检查吧,明天交上去。”安平的大眼睛在镜片之后闪烁,默默和我出了教室。
12
外面夜里凉飕飕的很舒服,新长出来的杨树叶子给惨白的街灯照得绿的凄厉。我指给安平看,安平抬抬眼睛,表示看过,马上问我:“哎,你怎么不让狄栋送咱们啊?”我很奇怪,说:“只有一点点路啊,为什么要他送?我还想跟你说说陈麦呢。”安平低低咕哝:“倒霉的狄栋。”我说:“可不是,哎,你说学校会处分他么?”安平看着我,突然呵呵呵笑起来,说:“不会的不会的,咱们学校还指望着他靠重点大学呢。哎,我去办公室找陈老师,偷听到咱们数学许老师夸狄栋讲义气呢。”数学许老师是个个子小小的女老师,戴一幅黑边眼镜,站在讲台上往下面一看,再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不敢搞小动作。她最喜欢安平聪明伶俐,安平在她课上干点什么,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我再也想不到许老师在办公室里会这么讲话,摇着安平的手腕,说:“真的啊?还有呢?”安平说:“后来我喊报告进去了,就没有了呗。不过许老师夸咱们班、咱们年级同学心齐来着。”我呵呵笑,追问道:“说具体点儿,怎么说的?”安平说:“没什么呀,我去交卷子,许老师也在办公室,笑眯眯的跟我说:安平你们这个年级孩子真不错,心齐。”我说:“那咱们老师向着咱们了?”安平白我一眼,说:“废话,咱们老师,当然向着咱们了!”我被安平那句废话刺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放开她手,加快脚步默默的往前走。安平马上追上来,拉住我的手,使劲儿晃了晃,娇声娇气说:“沈月----不要不理人家嘛。”我嗤的一下儿笑了,说:“安平你可真会撒娇。”安平也赫赫的笑。我接着说:“哎,陈麦怎么跟诗人在一起?”安平长长叹了口气,说:“那有什么奇怪的?陈麦去文科班,无非是为了跟诗人同班。现在这个样子,不奇怪啊。”我问:“可是那你说诗人对她不好啊?”安平又长长得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她喜欢他呀,那又有什么办法?”我点头,默默地想这句话,然后我问安平:“哎,你想过没有,将来,你要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好?”安平毫不犹豫,说:“不来管我就行! ------- 哎,那你呢?”说着,转过头来盯着我,大眼睛在玻璃镜后面一闪一闪的,专注的等我回答。我突然不好意思,嘻嘻的笑,说:“安平你到家了,我走了啊。”说着,飞快的溜走了。安平跺脚,在我背后大喊:“沈月你耍赖皮!”
打架事件有惊无险的过去了。狄栋交上去了检查,我们年级老师,由陈老师带头,跟校长开会,会议结果是狄栋认错态度好,一贯表现也好,打架属于自卫,不是寻衅滋事,全校喇叭广播的时候点名批评一下儿了事。我听广播的时候很奇怪,回头问狄栋:“嗳,他们找的人主要是别人啊,怎么校长说得好象你是主要目标啊?”狄栋说:“我帮人打架,错误就比较严重了。”后来在安平家说起来这个事情,安平嗨的一声,说:“你想啊,另外那两个打架的是谁啊?一个学校觉得肯定考不上大学,都不想让他考试呢;另外一个已经记过两次了。说是来找他们的,那狄栋倒是一点儿事情都没有了,那两个人就倒霉了。那狄栋说是来找他的,学校不舍得处理他,自然也就不会处理另外那两个。”我啊的一声,没想到还有这么复杂的联系,说:“狄栋想得还真全啊。”安平拍拍我的后背,笑眯眯的说:“沈月你一点儿都不了解狄栋,嗳,你们两个真是白白从幼儿园起就同班同学了。”我大惊,说:“我跟他幼儿园同班?!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安平嘻嘻笑,说:“沈月有时候我简直觉得你生活在另外一个星球上面嗳。”陈麦这一天正好跟我们在一起,自从我们溜出去划船的那个星期六下午,陈麦就没有跟我们每天在安平家碰头了。这时候她说:“嗳,不要这么说嘛,沈月的思想没有那么复杂。”安平没有答话,自己哈哈笑起来,一边儿说:“沈月是从火星来的。”我还在回忆幼儿园的时候,问安平:“你幼儿园时候跟狄栋同伴么?”安平说:“我幼儿园的时候跟陈麦同班,我们两个都不跟狄栋同班。”陈麦接下去说:“我们两个也都没有跟你同班,因为咱们那一年幼儿园就只有两个班,所以你跟狄栋是同班同学。”安平用力点头,说:“没错儿,没错儿。”我看着她们两个肩并肩站着,一个短头发毛茸茸,一个长头发弯弯曲曲,突然觉得像是在看孪生姐妹,说:“嗳,你们两个人怎么那么象啊?”两个人一齐冲我点头,说:“没错儿啊,我们就是双胞胎。”然后一起大笑。
13
夏天到了,天气热了。高考复习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不敢不看书,却也什么都看不进去的阶段。每个人脑子里装的内容都随时需要一个出口宣泄出来,我在家里捧着书,坐着看一会儿再趴着看一会儿又捧着书边走边看一会儿,目光呆滞,口中不时念念有词。跟安平抱怨说像精神病人似的,自己跟自己说话。安平摇头晃脑地说:“神经病乎?神经病哉。---- 咦?是也还是哉?”马上就去翻语文书。陈麦这时候又开始每天跟我们下午碰头,这时候拉住安平,说:“哎,别折腾了,出去待会儿,走啦。”陈麦给我们这个样子起了个名字,叫做:高考复习综合症,说自己症状最重,说一个水字儿,她能马上报出来世界水流量前三位的河流。
我们唧唧咯咯边说边笑一路到了篮球场,我们年级好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占了一个场地打球。自从划船和打架事件以后,我们年级同学关系更加亲密,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在篮球场聚一聚,打球聊天。我不会打篮球,但是也每天跟着安平陈麦到篮球场,看他们打球。到了球场,安平嚷嚷着说:“我们来了,我们来了!”,拉着陈麦挤进了篮板下的人群。我拿出跳绳儿来,跟另外几个不打球的人一边说说闲话,一边儿跳。这一天天气闷热,我跳了一会儿就觉得胳膊腿脚不听使唤,喘不上气来,停下了,坐到篮球架子脚上,把脸放在篮板的阴影里面看他们打球。柏油地面的裂缝中间有野草长出来,平平的贴着地面,我揪了一根草心出来,咬在牙间儿里,草儿有点土腥的新鲜味道。我正在发呆,突然一个黑影飞快的从篮板下面冲过来,一个人重重的坐在我旁边。我侧开身,扭头看,原来是狄栋。他一张瘦脸通红通红的,眼镜架上闪着光,也不知道是不是汗水,土黄色的T恤衫前胸后背各自湿了一大片。他摘下来眼睛,拿起T恤衫一角,挑了个看上去干净的地方,擦眼镜儿,一边儿大口大口喘气,说:“热死了!”我闻到他身上一股汗酸味,想起来安平说她哥哥的笑话,忍不住抿嘴笑。狄栋有些尴尬,说:“沈月你不戴眼镜,不明白戴眼镜的痛苦。”我赶忙摇手,说:“不是不是,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我就是刚刚想起来安平讲的一个笑话。”狄栋问:“什么笑话?”笑眯眯的看着我。我犹豫,安平跟我和陈麦抱怨说她哥哥安疆每到夏天就臭烘烘的,她家两个小孩儿都属于运动型的人物,她哥哥当年在我们学校也是风云人物,每年运动会上拿不知道多少个第一名。在学校里安疆是人人崇拜的对象,在家里则是安平的主要牢骚来源。安平说她跟安疆抱怨说他不注意个人卫生,身上老有股子莫名其妙的臭味儿,安疆躺在沙发上翘着脚儿回答说臭男人臭男人,男人都是臭的,不臭的不是男人。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讲给他听,就说:“没什么。其实不好笑。”狄栋沉默一会儿,戴上眼镜,说:“我去打会儿球。”说着,站起来走了。
我呆了一会儿,正觉得闷,安平过来拉着我,说:“沈月沈月,打打球。”我摇头,说:“我一打球就戳手指头,不打。”安平不理我,拉着我,说:“来嘛,来嘛,我们不够人了!”果然看见几个同学慢悠悠的往球场外面走,我就由着安平拉我进了场子。果然刚一伸手碰到球,右手食指就戳了,疼得我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抱着手蹲在地上。同学马上在我周围围了一个圈儿,听见安平焦急的问:“怎么了怎么了?沈月你怎么了?”陈麦低沉的声音回答:“是不是戳了手指头了”然后埋怨安平,“人家沈月都说不玩儿了,就是你,非拉她玩!”安平咕哝说:“可是可是,多好玩儿啊。”陈麦说:“哎,你觉得好玩儿,别人一定也觉得好玩儿?你觉得不好,别人也一定觉得不好?!”我听见她们两个快要吵起来,赶紧站起来,说:“哎,我没事儿,经常戳手指头,没关系的,一会儿就好了。”狄栋过来,说:“我看看你的手。”我伸右手给他看,食指根红红的肿了一片。狄栋说:“哟,肿这么厉害,回家吧。”我说好。我们一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狄栋有一句没一句的跟我说话,我随口答应着,眼睛瞟着陈麦和安平并排低头走着,之间有一步的距离,互相不说话。
14.
第二天到了学校,我举手给安平看,说:“哎,看来我得拿左手高考了。”我右手食指明显的胖了一圈儿,安平抓着我的手,轻轻的翻来覆去的看,说:“哎呀,沈月,真是对不起啊,我真不应该拉你打球啊。”说着,声音有些抖抖的,一下子眼圈都红了。我赶紧抽回手来,安慰她说:“哎,没事儿,跟你开玩笑的。昨天晚上就写了半天字儿了。真的没关系。”安平闷闷得点点头,转头回到自己书桌上,头埋在臂弯里,背影十分悲伤。看着安平这样快乐的人这么伤心,我十分内疚,蹲在安平座位边上,轻轻叫她:“安平,安平,没事儿,你别这样儿嘛。”说着,我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这时,狄栋到了,停在我们两个旁边,问:“怎么了?”安平摇摇头,闷声说:“我没事儿,沈月给我害惨了。”狄栋看看我,问道:“你的手怎么样?”我举给他看,说:“就是有点儿肿,别的都没事儿。”狄栋捏着我的手上上下下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放开,说:“嗯,应该没问题。”然后呲牙一笑,跟我解释说:“这是经验。”说着,一拍安平后脑勺,叫她:“安平,安大小姐!”安平猛地跳起来,说:“你叫谁什么呢!”我吓了一跳,退回到自己座位上。只见安平双拳紧握,对狄栋怒目而视,狄栋马上举手投降,说:“我什么都没说。”说着,缩着肩膀溜过我旁边,丁零哐啷坐进自己位子。安平气哼哼也坐下来,余怒未消,扭过头来,隔着我对狄栋恶狠狠说:“狄栋!你要是再叫我什么大小姐,我跟你绝交!”狄栋再次举手,说:“是,明白,晓得了。”安平‘哼’了一声,回过身子。狄栋冲我眉毛鼻子乱拧做了个鬼脸儿,我轻轻的笑,安平猛地扭回身子,一颗粉红的橡皮头脱手,正中狄栋眉心。狄栋奋起反击,搓了个纸球瞄准安平的后脑勺。安平好像背后有双眼睛,猛地一闪,纸球打在安平前面一个男生的后脖子上,此男生四下张望,误以为遭到狄栋旁边正在嘻嘻笑的男生的偷袭,马上还击。不过这个男生准头太差,打中了隔了一排的背对着他正跟并排一个女生聊得高兴的一个男生的耳朵上,那个女生立刻指认袭击者,遭袭击男生站起来,居高临下扔标枪姿势狠狠掷出纸球。没一会儿,天下大乱,教室里纸球乱飞。安平跃高伏低打得高兴,始作俑者狄栋却无辜的靠在椅子上观战。我看的呵呵笑,回头跟狄栋说:“嗳,看你惹得好事儿。”狄栋嗨的一声,看看表,站起来,走到黑板前,拿起板擦儿框框猛敲了玻璃黑板两下儿,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安平举着一团纸球,凝固在预备投的姿势,扭头往黑板看。只见狄栋慢条斯理的说:“现在是7点55分,还有5分钟上课,大家看着办吧啊。”然后慢条斯理的走下讲台,大家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反应。狄栋走过安平身边,安平嘿的一声,手里纸球打中狄栋鼻子,狄栋摇摇头,冲我挤挤眼睛,走回自己座位,坐下来。安平哐的一声也坐下来。就在这时,教室门给推开,陈老师进来,看见满地纸团,皱皱眉头,没有说话,就出去了。安平回头冲我吐舌头,我扭头看狄栋,只见他得意的笑。我心里突然一动,想,原来他喜欢安平。忍不住自己对自己轻轻的笑。
15.
看考场的那一天,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我站在陌生的教室里,低头寻觅自己的准考证号。这个号码写在一张小小的纸片上,整齐的贴在课桌右上角。找到我的座位,是在教室靠窗那排最后面一个,窗外是高大的白杨树墨绿色的叶子。我心里微微的有些高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位置,看得见窗外。我们班同学里,唯有安平跟我分在了一个考场,她的位置靠墙,她很不满意,抱怨说:“太难受了,胳膊都放不下!怎么做题啊!”我安慰她说:“没关系,安平你学习这么好,坐在哪里都一样做题。”安平眨眨眼睛,突然抓住我的手,说:“沈月,我很紧张哎,你摸我的手!”她的手凉冰冰,汗津津的。我突然也紧张起来,心脏狂跳,呼吸急促,忍不住埋怨她说:“安平你吓唬我干嘛!”安平十分无辜,说:“我没有吓唬你啊,我真的紧张。”我发作道:“你每次模拟考试都600分,只往上不往下,你瞎紧张什么啊!人人都知道你是发挥型的考试人才,你有什么好紧张的!”说着话,觉得腿软,顺势坐在了椅子上,大口大口喘气。安平眼圈一下子红了,泪水在眼镜片后面闪闪的,摘了眼睛抹眼泪。我立刻后悔自己乱发脾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窗户外面知了此起彼伏叫个不停,我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下来了。
这时候陈麦进来找我们,见我们两个对着哭,忙问:“怎么了?”我们两个都忙着掉眼泪,没人说话。陈麦轻轻的笑笑,双手抱怀,倚在墙上,看着窗外。不一会儿,听见狄栋在楼道里大呼小叫:“安平~~,沈月~~,你们在哪儿?”陈麦探头出去,答应他说:“这里。”狄栋风生呼呼的一进屋,马上安静下来,看了看安平,又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问陈麦说:“怎么了?”我没好意思说我发小脾气,自己急哭了,安平也不说话,自顾自抽抽噎噎的。只听陈麦解释说:“没什么,考前压力大,哭一哭,发散发散。”安平听了这句话,嗤的一声笑了,抹着眼睛,说:“什么发散啊,还散发青春的风采呢!”我们四个人互相看着,一齐哈哈大笑。原来有一年五一节学校广播,大喇叭里念据说是诗人写的五一庆祝词,稿子写得就像是宣传文章,念稿的同学学动物世界赵忠祥的解说风格,声调抑扬顿挫十分夸张,听得我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稿子结尾最后一句是:我们在社会老师家长的关怀下茁壮成长,散发青春的风彩!感叹号之后,我们全班哄堂大笑,‘青春的风采’成了我们年级笑话,上课放学做值日打球写作业统称青春风采,长青春痘更被赞美成青春的风采大散发。我看看陈麦笑得跟我们一样开心,想:陈麦还挺大方的。
陈麦第一个停下来,笑盈盈的取笑安平说:“又哭又笑,满脸放炮!”安平脸上泪痕还没有干透,呵呵笑着,抒情朗诵着回答说:“我这叫青春的风采……”话音未落,我们又齐声大笑。回家的路上,我悄悄的问陈麦说:“你跟安平不是吵架了?什么时候和好的?”陈麦有点惊奇,问:“我们吵架了?什么时候?”我说:“就是那天打篮球那次啊?”陈麦侧头想了想,说:“噢!那天啊!”她轻轻的笑,说:“沈月你心真细。那没什么,我们那天没吵架。……”停了一停,补充说:“就是考试前紧张,拌嘴发散发散。”说完咯咯的自己轻轻笑个不停。安平根狄栋并排走在前面,听见陈麦笑声,安平回头过来问:“嗳,你们笑什么呢?”陈麦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安平不依,停脚转过身来,问:“到底笑什么呢嘛?!”陈麦笑咪咪地说:“真的没什么。”安平越发着急,甩着胳膊问:“到底是什么啊?”陈麦哈哈笑着说:“安平你这个样子真可爱……”我看见安平眉毛拧起来,怕她真生气,赶紧说:“真的没什么,就是在笑青春风采。”安平将信将疑,狄栋这时候插话,说:“嗳,你们政治课本儿是不是都快背下来了?”我马上接着说:“哎呀,政治有多选题,我肯定得丢好多分儿!”我们几个安静了一会儿,安平说:“嗳,真是没几天了。”陈麦叹气,说:“可不是。……有时候真希望明天就考,后天就发成绩,等来等去的,真受不了。”我们三个齐声同意。
16.
高考的那天早晨,我还是希望我还有几个月的复习时间。这天不用妈妈叫,我自己醒过来。最后一次检查了带去考场的塑料包,就出门了。到了楼道口抬头看,蓝天上没有云彩,太阳还没有全升起来,阳光金灿灿的,我默默对自己说:嗯,天气很好,是个好兆头。我走进高考的教室的时候,离发卷子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教室里十分安静,全不象坐了四十多个学生。我看看坐在教室斜对角的安平,只见她坐得笔直,低着头好像在做眼保健操。我扭头看看窗外,油亮的白杨树叶反射着太阳光,在微风里面一闪一闪的。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数了一遍装在塑料包里的铅笔,共计五根;圆珠笔,四根;还有就是我最心爱的一支钢笔,灌的是蓝黑墨水,另外一支爸爸昨天晚上从他抽屉里拿出来给我的金笔,灌的是碳素黑墨水。我看看桌面,簇新的塑料木纹板,十分平滑,一个坑儿一道划痕都没有。我突然想起来我自己那张用了三年的课桌,不知经历过多少学生,桌面上坑坑洼洼,全是大洞小洞,做卷子一定要用垫板。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我没有带垫板,想:幸亏这个桌面好。
这时候,监考老师抱着卷子进来,把卷子放在讲台上。我看见安平扭头看我,我冲她微笑笑,觉得自己脸孔僵硬。不一会儿,发卷子了。我拿起我的蓝黑钢笔,在考卷上写下我的名字和准考证号。钢笔水儿平滑的渗进了白纸里,在考卷上留下清晰的笔划,我紧绷的心情,突然轻松许多。开始做题的时候,惊异的发现开头那些题跟我们平时做的练习差不多。我忍不住翻看卷子,到最后一页,舒了一口气,想:不算很难啊。返回到第一页,埋头做题。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监考老师提醒还有五分钟收卷子的时候,我刚刚好检查完作文有没有错别字。收了卷子,安平等不及我顺着人流出去到门口,从人群桌椅之间及过来,眉开眼笑哈哈笑着扯着我的手说:“沈月沈月,那篇古文儿我看懂了!我看懂了啊!”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哈哈笑着扭头去了,唱着说:“哎,我去收拾东西。”一边儿跳过一排椅子。我抿嘴笑,把桌子上的东西都装回塑料袋里,去找安平。安平已经收拾好东西,坐在桌子上等我,我走到她身边,她一挺身跳下来,还是眉花眼笑得十分兴奋,絮絮地说着考题。我们在楼梯口看见了陈麦,人细长细长的站在两级台阶上,垂着头。安平几步跑过去,大笑着说:“那篇古文儿我看懂了哎!”陈麦看着她笑,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里打进来,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看得见她的眼睛闪着温暖的光。
我们三个人并肩走出了教学楼,安平照例在中间指手画脚的大说考试题目。我一向不喜欢考试以后对题,陈麦考文科,卷子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两个都沉默,听着安平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到了校门口,只见大门外挤了很多学生家长,安平撇嘴,嘲笑说:“像不像幼儿园接小孩儿的?”刚捂着嘴黑黑的笑了两声,只听有人招呼:“安平!安平!”寻声看去,只见小马路对面一棵老柳树底下安平妈妈正在冲我们招手。安平的笑脸马上变成了苦脸,怏怏不乐的咕哝道:“都跟我妈说了多少遍别来,怎么还是来了。”我忍着笑,说:“你妈妈心疼你呗。别跟你妈怄气啊。”陈麦没有说话,定定的看着安平妈妈旁边的那个人,我跟着她看过去,原来陈麦的妈妈也来了。她穿一条裁减合身的连衣裙,褐色高跟凉鞋,齐肩的头发波浪起伏,点了一点点儿淡淡的口红;站在穿了一身儿颜色混浊没有形状的衣服的安平妈妈的旁边儿,她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个妈妈。
我们过去,安平撅着嘴,说:“妈,你怎么来了?!”安平妈妈没有答她,先问:“准考证收好了没有?”安平嘴里硬邦邦的回答:“收好了。”还是低头看了一下手里的塑料包。安平妈妈笑笑,分给我们一人一个杯子,提起来手里拎着的一个小暖瓶,一边给我们倒一边说:“早晨熬的绿豆汤,我加了冰糖,放冰箱里镇了一上午。”我瞟着陈麦,她站在她妈妈两步之外,轻轻的问:“妈,你怎么来了?”陈麦妈妈微笑,伸手摸摸陈麦的头发,说:“哎,真是长大了,都考大学了……”陈麦没有说话,低头喝绿豆汤。回家的路上,我跟安平和她妈妈并排走,陈麦和她妈妈跟在我们后面,安平妈妈终于忍不住问她考得怎么样,安平又高兴起来,唧唧咯咯地说今天的题如何如何她都会做。陈麦和她妈妈在我们身后静静的说话,听不清楚她们说什么。
妈妈在家里等我,我刚到家门口,她已经把门开开了。我进了门儿,妈妈递给我一杯绿豆汤。我笑了,说:“妈,安平妈妈去考场接安平了,给我们一人一杯绿豆汤。”妈妈也笑了,说:“今天人人家里都作绿豆汤。”开始给我弄中午饭。我拿着杯子,跟着妈妈进了厨房,接着说:“陈麦的妈妈也去了。”妈妈随口应道,“是么。”问我:“月月,中午饭给你蒸个鸡蛋羹?”我说好。妈妈突然想起什么事情来一样,问我说:“月月,要不要妈妈去接你?”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端着杯子在屋子里转悠。
接下来的两天半飞也似的过去,考试最后一天的下午,突然暗了下来,狂风大作,吹得窗外白杨树疯狂的摇摆,树叶子哗哗的响。我担心的想要是下雨怎么回家。考完时,雨还没有下来。我跟安平和陈麦一溜烟儿飞跑回家,我刚刚冲进门洞,雨水在我背后哗啦啦的浇下来。我想还真运气,是个好兆头。
17
高考之后第三天,妈妈带我回老家。去的时候我心里不很乐意,怏怏的想这一去一个星期得错过多少热闹啊。去了以后,跟着表兄弟们在高宅深院的巷子里走来走去,感觉也十分兴奋新奇。回了家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安平。安平不在家,我抱着一线希望去陈麦家敲门,陈麦家平时很少有人。这一天,陈麦倒在家。看见我,她挺高兴得说:“哎,回来了啊!”我跟着她进了她的小屋。陈麦的小屋干净整齐,粉格子床单抹得平平的,床头有个小柜子,上面放着一盏台灯,罩着绿色的灯罩,台灯座上放了一个小泥娃娃。她的桌子靠窗放着,窗帘是浅绿色印的黄花,整整齐齐的垂下来。她让我坐在椅子上,她自己坐在床上,倚在床头,微微笑着跟我聊天说话。我先问起来安平去哪儿玩了,陈麦说:“噢,你还不知道啊?她去配隐形眼镜了。”我笑,说:“她不是说等上了大学么?”陈麦笑道:“她那么爱美,哪儿等得到上大学啊。”我絮絮地跟陈麦聊一些老家的事情,陈麦微笑听着。讲了一会儿,我们慢慢的静了下来,我看着她,只觉得她有些地方不一样,仔细端详了好久,忍不住说:“嗳,陈麦你样子不太一样了,好看了。”陈麦呆了一下儿,脸埋在她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里哈哈的笑,笑了一会儿,转过脸来跟我说:“沈月你真是……”这话没有说完,她眼睛亮闪闪的从心里欢喜的微笑,悄悄地说:“嗳,沈月,我跟他好了!”我一时没有想明白,问:“谁?”这个字儿刚出口,马上想到了,“啊,诗人!”陈麦抿着嘴儿羞涩的微笑点头。我突然间十分感动,追问道:“真的啊?”她点点头,我说道:“啊,真高兴啊。”陈麦说:“你是为了我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也笑得合不拢嘴,说不出话来,用力点头。陈麦的眼圈有一点儿红,笑着说:“沈月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我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问:“嗳,你们怎么好的?”陈麦不紧不慢的说:“哎,我从上初一第一次看见他就喜欢他了。”我啊的一声,说:“一见钟情啊。”陈麦微微的快乐的笑着点头,接着说:“上初三的时候,他送了我一张贺年卡。”我又是啊的一声,大力点头,想起来初三那年元旦前,等在我们班门口探头的一群外班男生,每个人手里都捏着颜色鲜艳的信封,叫我们班女生出来,好送贺年卡。安平收了厚厚一叠,我只收到了安平送给我的一张卡,卡上印了一只在绿草地上奔跑的黄色的大狗。安平兴奋的催着我打开信封,站在我旁边看着这个大狗,向往的说:“多可爱啊!将来以后,一定要养一个!”我说狗论条不论个,安平哈哈的笑,说不论伦什么,她都要养。陈麦接着回忆说:“唉,送我卡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讲到这里,陈麦幸福的微笑。我想到诗人一双深深的黑眼睛,觉得他的眼神一定十分动人,看陈麦老不说话,问道:“然后呢?”陈麦说:“我就给他回了一张卡。我们两个后来就经常放了学一起做功课。结果那次期末考他没有考好,我们放完寒假他就突然不理我了。”我问:“为什么呀?”陈麦说:“为了怕耽误我们学习,马上要中考了。我跟他说那你也得跟我说明白了啊,不然我多难受啊!”我问:“咦?这是他才告诉你的啊?”陈麦点点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儿,看见陈麦微微皱了皱眉头,马上快乐的笑,就忘记了想说什么,继续追问她说:“那你们是怎么好了的呢?”陈麦说:“你记得那次我们年级溜出去玩儿吧?我跟他碰上了,就一起去大教室自习了。自习完了他请我喝汽水,我们聊了一会儿,后来我们就老在一起自习。考完试了我们就好了。昨天,我们两个一起去动物园玩儿,”说到这里,陈麦咯咯的轻声笑,悄悄的说:“他拉我手了!”我叹到:“真的啊!”陈麦红着脸点头,更加小声音说:“后来他送我回家,亲了我的脸一下。”我叫道:“啊?!”陈麦红着脸笑着点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跟着她呵呵的笑,胸口满满的又是兴奋又是喜悦,隐约的还有一点儿惆怅。外面天黑了,屋子里也渐渐的暗下来,我们两个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我忍不住问她:“嗳,陈麦,你怎么知道你喜欢他的?”陈麦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芒,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看见他周围的东西就特别的对。”
第二天我找到安平的时候,安平没有戴她的黑边大眼镜,一双大眼睛亮闪闪的,怪高兴的问我:“嗳,看我不戴眼镜了,是不是好看多了?”我大笑,说:“是。”安平给我笑得有些忸怩,说:“我最讨厌人戴眼镜了。”我问:“眼睛里放了玻璃,舒不舒服啊?”安平得意洋洋的说:“不是玻璃,是合成的什么树脂的。嗳,我一戴就戴上去了。他们配完了眼镜都让人在外面练习戴。我一下子就戴上了,有个人都练了半个小时了,还没戴上去呢!眼睛都红了。”我问道:“那怎么办啊?”安平说:“谁知道,都能戴上去的吧。”我坐在她小床上,她趴在大衣柜穿衣镜前面,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我说:“嗳,告诉你一件事儿,陈麦她跟诗人好了!”安平扭过头来看了看我,接着照镜子,一边说:“咦,他们才好么?他们不是我们划船那天就好上了?”我说:“啊?她跟你讲了?”安平摇摇头,说:“嗳,她怎么会跟我讲?哼,那个诗人!”诗人这两个字儿,照旧被安平扭了十几段儿从鼻子里哼出来。我忍不住哈哈笑,说:“人家现在是陈麦的男朋友了,你得对他客气点儿。”安平哼了一声,说:“呸!”然后柔和下来,说:“唉,谁让她喜欢他的,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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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ffany on 2004-07-09 20:19, edited 11 times in total.
乡音无改鬓毛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