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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有人在车窗外问我：”女士，你没事吧？“噢，是个警察呢。我崩溃了，眼泪肆无忌惮地流着，喃喃地问：”我的眼睛怎么了？什么也看不清了？“被扶上救护车，两个paramedics给我量了血压：”240/200，“他们汇报，摇摇头：”你真吓得不轻，别担心，我们会照顾你。“
我想说谢谢，却一阵眩晕，剧烈呕吐起来。喘不上气来的间隙里，心想死了算了。
半昏迷中被轮椅推进急救室，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醒过来，是在急救室的一个小隔间里躺着，外面是人走来走去说话的响动。我被换了病人的布袍子，左手上输着液。我动一动右手臂，看到腕子上还挂着汤送给我的手琏。我费劲地去解开它，护士走进来查看：”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我说：”还好。“发现声音是又干又空的。”请帮我把这个扔掉好吗？“我指指琏子。
护士深深看我一眼：”这样吧，我先把它放在这个信封里。你离开的时候再处理。“她听了心跳，测了血压，说：”你好多了，继续安静躺着。想喝点什么？水？果汁？“我挣扎地表示：”我没事，想回去了。有什么手续要办？“她笑：”我们会放你回去的，再观察一下。你没事，就是受了惊吓。“
医院到晚上才放我走。我叫了出租车。没进宿舍门就听到电话铃声直响，进门看见留话机上小红灯闪烁。我不想接到汤的电话，也不想听他的留话，爬到桌子下面去拔电话线。留话机还是赶在我前面了：
”海兰，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了。。。“
是姐姐不安的声音。我马上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拎起话筒：”姐，是我。我，我没事儿，我跟朋友出去吃饭玩了。”
“朋友？哪一个呀？”她充满希望地问。
“嗯，是好几个，周明，小李他们两家，你认识的。”我佩服自己撒谎的本领。
“噢，”她没有掩饰失望：“阿眉等着跟你说话，都过了她的上床时间了。。。”
阿眉的声音传过来，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
等她唱完了，我吸吸鼻子：“Sweetheart, you know I love you, do you?"
她欢快地说：“I love you too. Goodnight, sleep tight!"
姐姐接过电话：”阿眉为你画了一张画，很好看的，我电邮给你了。有空的时候，把画加到网页上吧。“
”好，我马上做。姐你还好吧？多注意身体，我马上就过去给你帮忙了。“
今天是我二十七岁生日。我坐在桌边，撑着头想，刚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几个女孩子拿扑克牌算命。小莉的结婚年龄算出来是二十七，我们当时多同情她。小红怎么说的？”你要坚苦卓绝奋斗到二十七岁，哇。“十年了，现在我也二十七了。就是在明白无望得到夏冬的爱情的时候，我都没有怀疑过我能找到一个我爱的，爱我的人结婚。从来没想到我会。。。我会。。。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嫁不出去。是了，就是这句话，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嫁不出去。
不知道是早上受的刺激，还是镇静药物失效后的作用，我没有睡意，打开电脑上网查看邮件。顺手把阿眉的画加进网页。她画了很多的红心，连蛋糕上蜡烛火苗都是，儿童的爱是简单丰盛的。
到好久没去的国学社转转，已经有点物是人非了。江南才子照例挂在上面，他用消息问我：“好久没来了，我天天在这里等，你可知道？”
我受不了他酸不里几的调子，没好气：“别弯弯绕了，你到底想什么？”
他回：“我们聊会儿天吧，在这寂寞的夜晚，喧嚣的网络让我烦躁。我寻寻觅觅，捡尽寒枝不肯栖，枫落吴江冷。而你是不俗的，从你不参加网友聚会开始，我知道你是不俗的。”
寒枝？我几乎要笑。“告诉我怎么操作。” 啊，我破罐破摔了。
我准备听到一个老夫子的陶醉吟唱。
“臧红花，你好。我的本名是吴越，刚才给你送了一个伊妹儿，你查看一下？我也想看到你的照片。。。”
我倒吸一口气，把语音聊天关闭。他的声音和夏冬一模一样，这时候听到，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打开吴越的照片，惊跳起来，长得活象万家峻。揉揉眼睛，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我开始翻找我的照片，挑了个中意的，在Photoshop上加工起来。把眉毛修得整齐些，眼睛周围加上毛茸茸的睫毛。事情还能糟到哪里去呢？诚然这不是我最自豪的时刻，但我怀疑我还有最自豪的时刻一说。一咬牙，按下“发送”键。起身去淋浴。
再回到电脑前，吴越已经有了回音：“我们见个面吧？这是我为你写的爱情诗：
我可否将汝比作一颗菠萝？
汝有更为光洁的红颜；
我可否将汝比作一枚椰子？
汝披散了最乌亮的头发。
。。。“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今天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能从笑声开始，以笑声结束，夫复何求？
终于回复了理智，我用大写，加粗，红色字体回答他：I DON'T THINK SO.
撞坏的车子没有修理，直接卖给铺子里，折了些钱回来。我如期到了姐姐家。
姐夫的公司不日就要上市，他们上层的人物忙着搞Road Show, 吸引大的投资者。我的到来让姐夫松口气，放心出门了。除了Jason出生时他回来亲临现场，平常家里就我们姐妹带三个孩子。
姐姐身体还虚弱，仍然坚持一手照顾杰森。这小婴儿全力以赴地吃，全力以赴地睡，全力以赴地哭闹，让整个房子充满了生命力。我们都不得休息，会纳闷：怎么被个一天要睡二十个小时的家伙弄得睡眠不足的？我带两岁的Zackery加做饭和清扫,他正在学说话，非常趣致，爱双手捧脸，老气横秋地感慨：”Oh, man!"让我忍俊不禁。我怜惜他小小年纪就和我一样做了middle child,对他有求必应，走到哪儿抱到哪儿。阿眉在上半天的学前班，接送也由我负责。阿眉的地位是不同的，她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婴儿，我总会爱她更多一点。
就这样日日夜夜处在“紧急救场”的状态下。旁人可能会说，两个辛辛苦苦读出来的博士，也不过带带孩子。可是我正需要这样一个安全充实的环境，累得头一歪就能打盹，阿眉和Zackery看见了，会跑过来各亲我一边的脸颊，说：“睡美人，醒醒！”我哪里有功夫想七想八，多好。姐姐一天抱歉地跟我说：“把你当个全劳力用，找工作的事都耽误了！这样下去不行，我要和你姐夫商量一下，再请个人。你好有点自己的时间。”我看到她没来得及换的衣服上还有杰森吐的奶渍，下午两点了才得空刷了牙齿，说：“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再说，我还没想好自己要做什么呢。”
其实我最不需要的就是自己的时间。哥伦布节那天，我带了两个大的去看游行玩，游行其实就是消防队员和警察组成的乐队行进表演，加上老爷车出门炫耀。他们一遍遍地吹奏出‘奇异感恩’的曲子，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知道是我想念他，我的身体想念他。我已经不再恨他了，只是仿佛能看见在路边车里为失去亲人而痛哭的他，想到我们都是可怜的人，生活没有出路，生命没有意义，一切都是徒劳，忍不住哀哭。
姐夫总算结束了Road Show,大部分时间在家了。一个周六的中午我哄阿眉去午睡，她不肯，淘气躲到姐姐卧室的试衣间里去了。我平日不进这间房的，十分不自在地劝说：“阿眉快出来。”她说：“我们比赛谁假睡得时间长。”我急了，听到脚步声更急了，阿眉把门推上说”嘘--“姐姐姐夫进了卧房，我走投无路。
姐姐说：”海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手下那个小张好象不错？上次聚会上碰见老包，他表弟好象是个单身，你说怎么牵个线？“
他们在说我，我更尴尬了，想把耳朵捂住。
听见姐夫说：”海兰的情况，还是在老美里面找比较有希望。“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眼球被羞辱的眼泪刺得生疼。这话谁不懂，跟老美有什么关系了？不如直接说我嫁不出去。
姐姐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含义，她还在为我争：“你为什么这么说？”
姐夫说：“我看海兰很适应美国的生活，肯定会在这里安家的，所以不妨扩大一下范围嘛。”
我心里头骂：滑头！滑头！
幸好这时候婴儿房里传来哭声，他和姐姐都出去查看，结束了我的折磨。
晚饭桌上我提出明天要出门玩玩，请姐夫开车送我去灰狗站。他们诧异我的突然决定，我想到自己说走就走，把这一大摊子扔给姐姐，心里很负疚。可是再负疚，这里我是住不下去了。姐姐想了一下，说：“好。这些日子可把你累坏了，出去散散心。去到哪儿都记住告诉我们，安全第一，外头坏人多。什么时候回来住都行。”
我小声说：“姐，对不起。”
我没有目的地，沿着海岸线一路上行，晚上住青年旅行社。每次电话向姐姐汇报行踪，她都问钱够不够花，我尚且有些积蓄，让她放心。
手上没有旅游册子，带了张地图。把所到之地当作没有记忆的城市。西岸的风光果然不同，更让我处处回忆东部的生活。撇开伤心事不说，我属于东部。
几天下来，意识到我的游荡和当年的汤何其相似，我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了。虽然花草是美的，饭菜是香的，有乐声令我驻足。。。因为心里不能弥补的损失，这些赏心乐事无法聚成一个良辰美景。一切都是徒劳。
我常常想他，用一种很奇怪的怜悯来想他。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缘份，不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而是从来就远不可及。不管看上去曾经怎样接近掌握。
到了三番，人也乏了，在旁边一个小卫星城租了公寓暂时住，让姐姐把我的东西寄送过来。想开始找工作，探探市场行情。每天买早饭的时候顺便买几份报纸回来圈圈点点，我发现自己做事很不起劲。能把报纸从头到尾看完，却懒得发送一份简历。中午去附近一个商场的中餐店买他们价廉物美的份饭，下午经常打个盹就过去了。我越来越爱睡觉，睡得死气沉沉的，梦也没有一个。晚上手握遥控器，把各台的节目跳来看，渐渐地哪个是新剧哪个是重播，了如指掌。很晚才睡，凌晨三点却总要醒过来。
凌晨三点是我的死穴，我盯着数字表上的字码，盘算着：我还需要等到明天吗？都说明天是希望，真是天大的骗局。明天是个至沉重的负担。不一定有什么好事在等着我，但肯定要营营碌碌地伺候这具肉身。有的模特不肯为了少于一千块钱的活计起床，我呢，我没有任何理由驱动我起床。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少了我谁会知道？知道了又有谁会在乎？我活着，不过是浪费地球资源，制造垃圾，完全没有任何价值。
算了，死了算了，谁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受到影响。阿眉，小阿眉会伤心吗？她太小了，很快就会忘掉有这么一个阿姨。再说，她现在见到我，也不会认出我来。自从体重增了二十磅后，我不再往秤上站了。衣服大部份都穿不下，无所谓，反正一件宽T恤可以连穿三天，冷了加件浴袍，永远合身。
只要能熬到早上五点，我便又可多苟延孱喘一日。这样一个无意义的早上--我已失去时间概念--我坐在沙发上看日间肥皂剧，捧了一盒冰淇淋，用食指挖来吃。想着：“我真恶心，但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有人按门铃，讨厌，谁会来呢？ "Go away!"我粗声粗气地朝门口喊。
门铃声很坚决，嗯，可能有人以为我已经死了。那我可要告诉他们，我王海兰还活着呢，看谁笑到最后，哈哈哈！我到门边从猫眼看出去，马上把门打开了。
若花抱着孩子站在门外。
10
我们互相不可置信地对看着，终于若花说：“我的行李在楼下呢。”把孩子塞给我转身下楼。我楞了一下，开始端详这几个月大的婴儿，他也睁了圆圆的眼睛看我，若花的眼睛。他伸手过来抓我的头发，我挡住教训他：“是男人都不许碰我，你也不例外。”他看到我有反应，更加人来疯，手脚不协调地乱挥起来，发出“格格”的笑声，手继续过来揪我的头发。我被他天真的神态逗得笑起来。
我有多久没笑了？
若花哼嗤哼嗤拖上来两个包和一辆婴儿车，进了屋四下看，喘着气。我不耐烦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羞愧。知道桌子上是皮萨饼和中餐外买的空盒子，地上是乱扔的衣服，厨房堆了没洗的碗盘，空气里有馊味儿，我三天还是四天没洗澡了，八成也有股子难闻的味道。
我把孩子塞回给她，坐回沙发上继续吃我的冰淇淋早餐，眼睛盯着电视，先下手为强地说：“怎么，张军又把你给赶出来了？千里迢迢来投奔我？”
“张军在三番有个会，我跟了来玩。本来想开完会去你姐家里看望你，你姐说你就住这儿呢。”她坐在我旁边，把我的冰淇淋拿开：“正好让你领着我玩。”
我没吭气，若花打开行李袋，取出个折叠的旅行婴儿床，三两下装好，抱起孩子放进去，拿了拨浪鼓逗他。我问：“孩子多大了？”
“四个月。”
“叫什么名字？”
“麦修。”
“这几个月不知道在忙什么，也没跟你联系。我， 我--”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若花马上过来抱住我：“没关系，没关系。我从周明那边听到一点你的事情。。。”
我一边稀里哗啦地哭，一边说：“别告诉我姐。”
若花安慰我：“她很担心你，电话里说：‘你看我拖着三个孩子，怎么跟她玩人盯人的游戏？’，我答应她一定过来看看你。“
总算哭够了，我头疼欲裂，拿面纸擦了脸，往沙发上一躺：”我要睡一会儿，你需要什么，请自便。“若花不答应：”我们要出去买东西，尿布奶粉都用光了，冰箱里也没有做晚饭的材料。。。“絮絮叨叨的，我只好挣扎起来说：”给我十分钟，我去冲个澡。“
麦修午睡的时候，若花卷起衣袖清扫公寓，我不好意思：”我来我来，你歇着。“她坚持：”两个人打扫会快一点。“好容易房间有点样子，吃过晚饭想看电视放松，麦修开始不依不饶地哭，声音又高又尖，小脑袋通红要憋过气去的样子，怎么哄都不成。若花告诉我：”从一个月大开始就这样，医生说有点colic,三个月会好；现在改口说六个月大的时候可能会减轻。还好不影响发育。“
直哭了两个多小时才睡过去了。我和若花都精疲力竭，草草躺下养精蓄锐。半夜第三次被麦修的哭声吵起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难怪张军放你到我这儿来，他可得着机会一个人补睡觉去了！“若花抱了麦修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来回踱步，我一边热配方奶，一边抱怨：”没见过这么难带的小孩！相比之下，我给我姐带小孩的时候，就象渡假一样轻松。“
凌晨三点的沉思早被麦修的哭闹给抛到脑后了，他两小时起一次，一次要服侍他一个多小时才能安静，我完全睡不成觉，生不如死。
第二天早上，若花提出去风景点玩，我太阳穴上还有根筋突突直跳呢，不高兴地说：”趁他现在不哭，我要补睡觉。“若花却说：”他现在不哭，所以要推出去散步，宝宝不能一天窝在家里的，晚上会闹得更凶。“
我被挟持，只好从命。游玩中间若花给孩子换尿布的时候，我问她：”你每天跟这小家伙在一起，怎么受得了？“她若无其事地说：”习惯了。他也时好时坏。有几次觉得撑不下去，他会不哭不闹乖几个小时，让我缓过来。很奇妙。”我认为不可思议，若花说：“张军很肯带孩子，他和我轮流起夜的。”
我转不过弯来：“张军什么时候变成好人了？”若花不跟我计较：“我从怀孕六个月开始，卧床保胎到麦修出生，没有张军照顾我，这孩子我也生不下来。”这些事我都不知道，那时候我正忙着恋爱。我的心思陷在自怜里。
晚上，等麦修哭够了他的三小时功课后睡下，我已经有了幻听。水龙头的水流声，冰箱的嗡嗡声，都能听成是麦修的哭声，睡着了也仿佛听到他不停地哭，我一遍遍在梦里挣扎起身：“又哭了，又哭了。”无处逃遁。消攘到清晨，他终于安静下来，我和若花都睁了双眼发呆。若花说：“海兰，别把心事憋在心里。想说出来吗？”我想了想，摇头：“It hurts too much."
若花说：“那就找个心理治疗师看看。你不能这么漫无边际地混日子。”我没出声，听她继续说：“我多少知道一点你的病症。麦修出生后，我有轻微的产后忧郁症，一直在吃药。”我诧异地看着她，她苦笑：“看不出来？那会儿我情绪很不正常，吃饭的时候觉得心头一酸，眼泪就哗哗流，找不到难过的理由。张军见了，躲着我走。怕惹我生气。”
我叹口气：“没工作，没钱，还得了富贵病，我可真有出息。”
若花坚决地说：“听听大夫怎么说，没有最好；有的话，借债都要治病。先查查黄页，要不看我的大夫能推荐一个这边的？上网找也行。”说罢起身去灯下翻起黄页本来。我不起劲：“没必要吧，过一阵子说不定就过去了。你在这儿两天，我都好多了。”
她抬起头来：“不行。答应我至少看一次大夫，做个测试。不然我押送你回你姐姐家。”
我不理她，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假睡。后面几天，若花不停地劝我，我不耐烦：“等送走你们两个，我多睡几觉，保证就好了。看什么大夫呀，好象我是个娇小姐。”若花自己打电话替我询问，预约在两个星期后。她马上要回家了，哀求我一定去。后来她也恼火起来：“你整天没有事情做，有什么好推脱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还能害你？！”
“好好好。”我息事宁人，同意了。
这一看大夫，心里直叫苦。人家一遍遍要我回去哩。我的钱包本来就空了大半，这下更是彻底瘪了。我跳起脚来急急找工作。大夫也不是没有帮助，他给我开一点药，建议我生活要充实有规律，上午用来找工作--不是坐在家里自欺欺人地找，是去图书馆；下午去做义工多接触人；晚上让我和朋友出去玩。我告诉大夫我在这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他想了想，说可以在社区大学的夜校选两门课，总之不要闷着胡思乱想。
又要花钱？我肉疼地想。若花隔几天来电话跟我聊几句，我拿了社区夜校的课程表问：“从园艺到击剑，无所不有。挑花了眼。”她说：“是我就挑有用的学，修车，室内装修。”我说：“我只想动手，不想动脑。陶艺入门好象不错。”若花笑，鼓励我：“你干脆报名去教授中国菜烹饪，把本赚回来！”我们兴致勃勃地讨论了很久。
我去上陶艺课，学生里女性居多。老师要我们分成两人小组，大家自己找夥伴。我四下看看，发现一个亚洲面孔的姑娘正好奇地看着我呢。她用眼睛跟我打招呼，然后走过来说：“中国人？”我点点头，心想我在哪里见过她的，脑子里思索着是谁呢。她伸过手来介绍：“明芳。”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是国学社的大鸣大放，我在DC远远看过几眼的，印象深刻。原来她的网名是从本名来的。
我介绍自己，两人自然而然结成小组。我有点兴奋，忍不住试探：“你长得象一个我认识的人。她经常在网上一个叫百花国学社的地方。。。”她睁大了眼睛问：“你是谁？你去国学社？”我说：“我是臧红花。”她更诧异了：“你就是臧红花？嘿！”握住我的手：“我是大鸣大放！可是你没参加过聚会，我不记得见过你。”我打个马虎眼：“有好事之徒把你们聚会的照片传出来，所以我知道一点。”
老师说：“看来大家都找到伴了。我们开始。”我俩噤声听课。
到做手工时继续小声聊。明芳问我：”我记得你住在东部。“
”我毕业了，搬来这里找工作。听说这边机会多。“
”你好几个月没来国学社了，怎么回事？”
“事情多，又搬家。嗯，受不了江南才子酸不里几的骚扰。”我忍不住把明芳当个老朋友般，八挂起来。
她笑了：“江南才子找你麻烦？别理他，他就是那么个人。“
”你见过他？“啊，大夫这招真灵，我一下就找到朋友了，还是有谈资的朋友。
明芳深深看我一眼，撇清道：”别误会。见过，是上次筹款的时候他背后出了些力，纯粹是工作关系，他没‘骚扰’过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出口不慎反倒被她当成眩耀了。低头专心和泥巴。
明芳过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觉得，江南才子其实人不错。。。“意味深长地拿眼睛瞄我。
我想起那首”爱情诗“来，承认：”除了酸，还是有点幽默感的。“
明芳说：”国学社里的人事我知道一些，他好象只‘骚扰’过你一个人嘛，也不是什么罪过。“
这话说得越来越玄乎了，我耸耸肩：”他爱谁谁吧，反正我不感兴趣。“转移话题：”别的八挂说给我听听？“
”大禺和六月桃结婚了，你知道吗？“
”啊？真是绝配！”我脱口而出。老师正好巡过来，夸奖我们合作得好。等他转过身去，我们轻轻捅几下胳膊肘，又叽叽咕咕地小声笑起来。
明芳感叹：“如今嫁人是越来越难了。你才来，不知道这夜校里上学期就闹过笑话。”
我听她说下去：“COSMO杂志上介绍‘结识男人的五十个地方’，提到夜校的修车班，修下水管道班男生会多。于是姑娘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纷纷积极报名，来上课发现都是女生--她们动作太快了，把名额全占用了。这事儿还上了本地报纸。”
我听了笑不可抑，心想吾道不孤，幸好没有听若花的意见报名修车班。
找工作的事情渐渐有了眉目。因为手头上急等着钱花，本着骑驴找马的精神，第一个Offer就答应下来。是个十几个人的极小规模的公司，雇员全是博士，租来的办公室实验室，从大药厂那里接些零碎活计为生。家人知道我有工作，都松了口气。我自己也松了口气。
自从结识了明芳，我开始有了个小小的交际圈。我十分珍视她的友谊，她是我在这个陌生城市沉浮的第一根稻草。我并没有恢复去国学社，明芳拿江南才子开我的玩笑时，我会说：“我对交男朋友不感兴趣。”她就笑了盯著我看，要看穿我的谎言的样子。几次下来，玩笑用老，就不再提了。
陶艺课学过，我和明芳一起，兴致很高地选了西班牙语和拉丁舞两门课。这跳舞课真选对了，让我拣回遗忘的对跳舞的热爱。班上的同学各色人等，都在音乐节拍里，焕发出隐藏在心里的热情豪放的拉丁本色，不知多么有乐趣。课后结伴呼啸去舞厅练习，兴致高昂。等我回到家，往往能量已经耗尽，把鞋踢脱，倒头便睡死了。我恢复了体重，高兴之下，把长发烫出大波浪卷，给自己买了好些漂亮裙子和鞋子。
一日有个同学得了消息，说北边几个小时远的地方有南美来的歌舞团表演，问可有兴趣买票一起去观摩，得到热烈反响。我心一热，提出愿意做个BRUNCH，出发前喂饱大家。同学们都是爱热闹大方的人，就说好了。那天我显出些手艺，公寓太小，众人椅子不够用，便坐在地上，餐具配不齐，也不在乎用纸杯纸盘。他们没声价赞好吃，大快朵熙，很快风卷残云，我满足虚荣得飞飞的。饭后人马分坐两辆车满满地出发了，一路上嘻笑打闹，下午时分众人提出打尖吃冰淇淋，司机本人正在减肥，故意过门不入，众人起哄：You scream！I scream！ We all scream for ice cream! 我跟了闹，还不过瘾，干脆站在后座上，从车顶上探出半截身子来。九十英里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四下飞舞，我把手圈在嘴边连喊"Woohoo!" 车里大家从窗户探出去发声应和，没心没肺地疯狂着。
啊，我终於又站起来了。这感觉真好，真畅快。拿什么来跟我换，我都不答应。
我这么想着，又"Woohoo!"了一嗓子。
结局
因为加州劳工法规定积攒的假期必须使用，我和明芳年底结伴回国探亲。正好赶上小学同学小胖的盛大婚礼。小胖对我这个远客很照顾，临时加我到客人名单上，还允许我带个朋友去。明芳转机去四川前正在本市逗留，我就拉她来一起凑个热闹。
知道在婚宴上会碰上夏冬，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明芳：“我这个发小，除了爱招惹女孩子，倒不是坏人。你心里先有个数，别到时候着了他的道。”
明芳笑嘻嘻地用我的原话答应：“我对交男朋友不感兴趣。”她把俏丽的短发拢在后面，戴了大珠子耳环，脸上重点画眼妆。吊带长裙外披了大衣出门，十分出窕抢眼。我心里说，夏冬可不是一般的男人。
主人用心良苦，我们都被划拉到“大龄青年”这桌上，夏冬也在。很快有人抗议：“夏冬，你不带女朋友来，跑到这里冒充大龄青年，哄抬行情，罚酒！”夏冬笑一笑，走到我面前打招呼：“海兰，我听说了你回来探亲。这次假期有多长？我明天要出差，看能不能赶回来请你吃顿饭，好好叙旧？” 我不置可否，他又小声说：“我喜欢你的新发式。”
我侧侧身，介绍“明芳是我在三番认识的朋友。”他眼睛落在明芳身上，稍微诧异了一下，礼貌地开始寒暄。落座的时候，夏冬挤在我和明芳中间，说方便给我们两个端盘递水。我心里头哂笑，司马昭之心。
夏冬看似如常说笑，我发现他在暗暗打量明芳。明芳也对他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时不时四目交投。闹哄哄中没听清夏冬讲了个什么笑话，明芳笑得东倒西歪，肩带滑落了，也不扶，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媚眼如丝地斜睨了他。夏冬凑近给她点烟，用一根食指把肩带缓缓送回原位，两个人眼光锁在一起。。。
我实在看不下去，推开椅子起身说要去洗手间。一个人在洗手间里对住梳妆镜呆看了几分钟。心想他们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也该告一段落了吧。
转身推门出去，迎面看见夏冬站在门口。正奇怪，他脸色铁青地上来一把攥住我的胳膊，不由分说拖到角落里一搡。手臂疼得我倒吸冷气，反推他一把：“发什么癫？！谁也不许对我动粗！”
夏冬一拳擂在墙上，恶狠狠地。
他咬牙切齿地问：“那个姓明的，到底是什么人？哪儿冒出来的？！”
我揉着胳膊，没好气：“告诉过你了，我在三番认识的朋友。”
他冷笑：“海兰，她才不是你的朋友。”
我火冒三丈：“对，她不是我的朋友啦，她很快要跑去做你的朋友啦！别以为我是瞎子。。。”
夏冬冷笑连连，轻蔑地说：“我会看上她？哼！ 一百米外我都闻得出她是个什么玩意儿！为了你我才试探了几下。她瞄你那眼神，根本就不对头！”
他拳头又捶了一下墙，我沉默了。
夏冬训我：“你离她远点儿，听见了没有？！” 软了口气说：“海兰，你应该好好结婚，做个贤妻良母。“
我还是沉默。夏冬骂：”她姓明的跑来搅和什么？敢对你动歪脑筋，我这就出去揭穿她的真面目，让她生不如死！“
我伸手拉住他，平静地说：”夏冬，别这样。我知道你处处维护我。可是谁的真面目是能拿来见人的？你的？还是我的？“
夏冬惊异地看着我，痛心地问：”海兰，你怎么活成这样了？“
啊，多么熟悉的问题，连答案都是现成的：
”我不知道。“ 我说：”我如果知道，就会停在五岁那年，永远不长大。那时候我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小宝贝，还有你做我的好玩伴。我--“喉咙一下梗住了。
夏冬轻声叫我：”海兰，别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不能够，也只好走到哪儿算哪儿，碰上谁是谁。你不知道，去年我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你怎么了？“
我说：”别问。你不会想知道，我也不想再提。“顿了一下：”只要不再陷回到那个状态，我什么都愿意做。我需要朋友，我真的需要朋友，包括明芳这样的朋友。我不在乎别的，你能明白吗？“
我直视夏冬，砸下最后一根钉子：“你告诉我这些以后，我还是愿意做明芳的朋友。”
夏冬沉默了一会儿，过来搂住我说：“海兰，你愿不愿意跟我结婚？我看我们难兄难弟的，挺合适。”
这话让我破涕为笑，他永远有本事让我破涕为笑：“上次有人在停车道上向我求婚，你更干脆，直接就选在厕所门口！我真是一点面子也没有。”
夏冬也笑了：“你要我怎么求婚？我可以今天在喜宴上当众人的面向你求婚，怎么样？我豁出去了。”
我结束了玩笑：”如果是十年前，你的求婚会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换在今天，你要发慈悲，我还不肯捱这个义气呢。别的不说，我爸早晚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
他承认：”那倒是。我会是一个很糟糕的丈夫。“接着自嘲：”海兰，我也就是表面上风光。一求婚就知道了，压根儿没人要我。“
我推开他：”得了吧你。“
夏冬松开手，长久地凝视我。两只眼睛晨星一般温柔明亮。我心里说，你毕竟还是了解我。
”回去吧，做个成年人，大家心平气和地吃顿饭。“我恳求他。
他就那么看着我，久久不语。我正要再劝，他终于轻轻说：”不了，红包礼物都送过了，我这就走。我们在这里道别吧。“
他伸手拉一拉我的卷发：”你，好好照顾自己，嗯？“
我含着眼泪点点头。看他转身离开。
回到喜宴桌旁，我的眼圈还是红的。明芳见了，凑到我耳边说：”哇，夏冬和你交情可不一般，我一试就知道了。你们是不是--“
”Shut up!"我小声警告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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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后事如何，请读knowing的<<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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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比一般留学生真算幸运的, 身份积蓄有能力的好姐姐.
)，知道要想真的成功，还得正正经经地结婚。海兰可以是很体面的妻子。他也确实爱海兰。
我想她有房门钥匙，加上言语间显然更了解汤博。
所以特不舍得看海兰这样的争义气。争完义气，寂寞还得自己挨。
哀伤
万一我要是不爱他，我岂不是死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