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最近看到一篇书评，评的是新出版的关于Alice Sheldon的传记，所以对James Tiptree发生了兴趣。在旧书店里淘到一本中短篇集，发黄的小本paperback，很不起眼。里面的故事，呵呵，果然与众不同啊。总算明白为什么她的性别在揭露出来是造成了一定的骚动。她写的东西不仅是从男性人物视角来讲故事（这也不希奇），而且模仿起男性的心理来维妙维肖，几可乱真。（你或许不相信我能知道什么是男性心理，但普遍对她的评价都是如此，男评论家和编辑都被她骗过。）女人真能了解男人的心么？基本上绝大多数，不能，正如绝大多数男人也不能深入了解女人的心，但Alice Sheldon证明她已经＂深入敌人心脏＂了。而且，她是有老公的女人－－当然结婚也不能证明她的取向但是她对女人并无太大兴趣，下笔甚少，她的兴趣在于男人的心理。
她跟Ursula LeGuin有些主题上的类似的关注：何为性别，何为男女，我们各自到底被什么定义。
集子里的一个故事，Your Haploid Heart，描绘一个类似于人类的世界，一群是跟人类几乎一样的个体，另一群是被前者压迫的弱小群体，他们只有一半的染色体，要么是全X，要么是全Y，极端的性别。另一个故事Houston, Houston, Do You Read?，是我要讲的，更加直接地讨论男性与女性的关系。故事说，三个宇航员绕过太阳是受到黑子爆发的冲击，在返回地球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时候跟另一个发自地球的飞船通上了话，才被告知他们被＂推＂到了三百年后的空间，此时的人间跟他们离开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什么地方不同呢？原来，他们出发不久，地球就经历了一个无声的浩劫：大家都生不出孩子了。（１？这不是跟最近的电影Children of Man的基本设定一样？）人类勉强地活下来，现在集中澳大利亚和北美几块小地方，而且，出于含糊的原因，女人数量大大超过男人，对方船上有好几个女人却只有一个小伙子。三个男宇航员被救到未来飞船上，置身于一群女人之间，本来就两年未近女色了，现在更加是矛盾激烈，一触及发，而且，这些未来女人有些事情在瞒着他们。。。
三个男人中，一个是稳重威严的船长，他是另外两人的父亲形象，代表典型的权威领导；一个是嘻嘻哈哈口无遮拦把自己的基本欲望穿在外边的家伙，是drinking buddy，红脖子，可亲的老粗或者大男孩的类型；第三个是知识分子型，self-conscious，知性而软弱，崇拜潇洒的父亲，羡慕开朗的兄弟，深恨自己的testosterone不及人家多只好用教育掩饰自己的从属地位。三人都是最纯粹的男性心理代表。在一群男人里面，竞争alpha male的地位和败倒／崇拜登上alpha宝座的强男总是关系的中心。
而这帮三百年后的女人似乎跟女人一贯的特点也并无两样：呱啦呱啦地讲个不停（beta男想：＂女人哪儿来这么多口水？成天互相讲啊讲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也不见她们腻味？＂）。现在世界回到农业为住的社会，她们唠叨的多是鸡鸭牛羊的养殖和种花种草。而且更让男人们郁闷地是，女人统治的社会似乎已经完全退化，失去了国家，政治，经济，法律，一切的秩序和结构，变成松散邋遢无型无格的一盘散沙。更糟糕的是，她们对科学技术的发展漫不经心。三百年也没出个爱因斯坦牛顿什么的，不，好象连爱迪生那样的伟人也没有，技术进步如蜗牛爬行。完全无组织无纪律－－一盘散沙能干出什么事业呢？慢慢吞吞地游荡，效率低下得可耻。没有男人的榜样，女人把人类变成了不进则退的落后社会。
红脖男倒没有船长那么警惕，beta科学男那么沮丧，反而开心，喝醉了发酒疯，要双手抱佳人－－他可憋惨了，哪怕这些女人都粗陋平常，连妆也不化，更别提身材窈窕懂得勾引男人了。她们全世界都不必勾引男人了。天真汉醉酒调戏女船友时，贝塔男却发现了她们的大秘密：原来这世界已经全是女儿国，致命的病毒攻击X染色体，男性个体无法生存，女性全是带了病毒的，自己可以生存但不能也没人与之交配。所以，下面地球上活着的都是无性繁殖出来的女人（clone）！连船上唯一的男人也是一早打雄性激素制造出来的假男人。啊，这是怎样一个恐怖的世界啊！三个船员不敢相信地球已经陷入如此悲惨的境界：没有了别的男人，他们跟谁称兄道弟共同开发科技新领域？跟谁上山打猎下海捕鱼呼朋唤友？没有阿尔法男，谁来领导糊涂的众生，没有贝塔男，船长这样的领袖又怎样显出威风？但是等等，或许有一线希望，这三个男人－－不，船长自己－－或许能从天而降搭救人类的命运和未来。他已经坚信自己是上帝派下来的救世神星，上帝安排他的使命就是引导迷途的女羔羊们脱离苦海走上正路。
这是不是一个Feminist故事？答曰：当然是。Feminism 不是要证明男人性本恶，女人性本善，没有男人世界便是和平安详的乐土，男人是罪恶的根源，这是一场男女之间你死我活的战争，zero sum game。整天吵吵着反对Feminism 的人，基本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到底是咋回事，反正一听见这个词就害怕。但James Tiptree 和 Ursula LeGuin （也包括Margaret Mead这样的）都不是要鼓吹女性的优秀，男性的低劣，而是好奇地追问，何谓男？何谓女？有多少是天定？多少是洗脑？其实说到底，跟人们自从有了self awareness/consciousness开始就不停追问的问题一样：Who am I? Why am I who I am? Where do I come from? Where am I going?
Tiptree写的女人世界并非人间天堂，这不是故事的目的，故事探讨的是，如果没有了男人，这社会要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没有了竞争的对象，（世上唯一的）男人的定义会如何改变？如果没有了传宗接代的必须，女人的自我位置和价值又变成什么？不过，这是一个很短的故事，作者并没有深入广泛地讨论这些假设，主要的妙处在于对男性的典型心理的描述（故事是从贝塔男的视角叙述的）精确微妙和真实可信，从头到尾促狭幽默，搔到痒处让我哈哈大笑，但表层的caricature下面是淡淡地fatalism，宿命主义。男性困于生物本性而需要跟其他男性互相斗争，占有／保护女性（占有和保护，包括养在家里好吃好穿，在根本上是一回事），建立自上而下hierarchy的统治型社会结构，他们也是身不由己。我们的人类社会里面，所有天经地义的秩序，价值观，道德系统，痴男怨女，无穷无尽的战争，全是The Selfish Gene在做怪。如果把最根本的传宗接代这一条拿出等式之外，谁还有活下去的意义？
Alice Sheldon在写这些小说时，六十，七十年代，西方女性的地位还远不及今日，我看到那时候的电影，惊诧于女主角（如Ali McGraw）会被男主角（正面的，英雄的，Steve McQueen）情人扇耳光，Charles Bronson的系列动作片，Clint Eastwood的脏哈里侦探系列，里面都有大量把女性当＂物品＂的倾向和暗示。
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James Tiptree把女儿国写成那样散漫，懒惰，邋遢，无科学无创新，不求上进，在那时是比较正常的，让读者毫不迟疑地接受。三十年后的今天再看时，多数女读者会立刻跳起来，至少心里极不舒服。并不是因为政治正确的思潮给大家洗脑了，而是在过去三十年里女人证明她们既科学又创新，而且也挺上进的。根据美国的统计数据，中学和大学毕业率女学生已超过男学生，某些行业，例如医科法律，女生入学人数已经接近男生，某些学校已经超过男生。换言之，乐呵呵养鸡养猪，从不搞科技创新发明的女人形象，在１９７６年理索当然，但今天就是脱离现实。可是，我并没有被她对纯女性社会的描写冒犯。船长气愤地说：你看看你们把人类文明都搞成什么样子了？Pathetic！不思进取，无组织无纪律，不成体统。我们（男人）这么多年拼命努力才建立的大好世界都浪费在你们这些（女人）身上了，文明倒退，反动！
我这个刺儿头看了觉得有意思。咱先不说女人的能力动力和智慧如何哈，就想象一下，如果有这么个外星人种族，有那么点儿文明，种种花养养鸡，需要就生俩孩子，但全无上进心，一点不在乎发明计算机啦，华尔街啦，全球贸易啦，也没心思探索宇宙奥秘，发射卫星航天飞机等等，不切脑片儿探索神经细胞，不给癌症病人灌毒药，不每两年推出新版Windows OS。这样一个星球，似乎也挺可爱的哈－－喂，等等，这不是老子(那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男老子，不是我哈)的理想吗？
再倒回来说，女人是不求上进的动物吗？就算是会无比可耻吗？当然，有的是人说并不，女人就爱躺倒不干，被上进的男人养着，这才是符和女人的天性和男女的分工，天经地义。我一说小K肯定反对：我并不想批判这种思想，因为不求上进本身并不是可耻的，只是被权力阶层定义为可耻的用来打击后进分子而已。你喜欢躺倒不干，我也并不反对，只不过被人欺负了以后别顿足垂胸以头抢地。这就是社会角色在势力上不平等的结果：有权的怎么做都是对，定下的规则都是对自己有利的，占了便宜还有荣誉；没权的怎么做都是错，拼了老命按别人的规则去玩，赢了还要背＂姿势难看＂的黑锅。且不说女性地位，举个黑人例子哈，拿了高等教育夹着尾巴做人爬上社会高处的，被白人害怕包围排挤，还要被自己人骂成＂Uncle Tom＂；留在社会低层的吧，没有出头的希望，更别指望对自己有利或者至少平等的游戏规则，一辈子翻不了身，然后再被主流社会当成反面典型：看看，穷人就是烂泥糊不上墙。
我曾经在NPR上听过Ursula LeGuin说的一些关于男性女性，不不，是哲学上阴阳对比的话，听得我感慨得哭了。可惜在网上也没找到这段话。我记不清楚，只模糊地记得她说阳是正的，尖锐的，肯定的，对立的，强硬的，黑白分明的，主动的，攻击性的，斗争的；阴是负的，圆的，模棱两可的，软的，宽容的，包容一切的，退让的。
她说的这个概念并非要把男人女人都各自划进去，阴阳不是绝对的，在某个体里只不过是比例多少而已，阴虚或阳亏，也不是纯阳或纯阴。世上的东西都不是绝对或对立的。例如非阿尔法男，就比阿尔法男要少些阳刚的成份，并不是说他们就跟女人一样了。我在想为什么我对Richard Dawkins，Sam Harris最近这些反宗教的运动和说法这么反感，虽然从理论上来说我也是个无神论者也反感以宗教为借口打打杀杀。让我反感的是那种天下真理唯我独尊的态度，或许是我年纪大了，也或许是女性和稀泥的天性发作，我越来越对＂真理＂感到无所谓，对＂进步＂的概念感到skeptical。我不能证明，只是猜想这是一个比较女性化的态度，再重大的是非真理也不值得去发动战争。
可是我并不是要贬低战争的意义和必要性！
小说里有一段对话很有意思，科学男气愤地对那些女人说：我们男人吃苦，搞科学，建设文明，发展生产，打仗，折腾自己，还不全是为了你们？！对方冷酷地回答：是，我们很感激，但现在没这必要了。你们男人保护女人，还不是为了抵挡其他男人？
在一个不需要争夺女性资源的世界，男人会不会也失去他们的竞争天性和进取心？说到底，男女都是被同样的目标所推动，如果把这个目标抽离，我们还剩下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是了。这才是这个故事最让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地方。象Children of Man这样的世界末日还好办些，大家的天性本能只有更加强烈；而一旦女人不再需要男人，男人也不需要女人，世界会变成什么德行，真是不可想象。
去年想了很多很多关于战争的事（实际上，自从２００１年秋天起，我就陷入太多的胡思乱想而难以自拔），读到一本非常非常好的书，一个叫Nadelson的精神科医生写的关于战争与士兵的书"Trained to Kill"，让我用不带太多偏见的眼光重看战争，开始有点明白战争虽然对我没意义但为什么对其他那么多的人有意义。他说到一些男性和女性在战争中的角色设定和心理含义的话，大意是说，女人虽然一贯被看作是战争之外的群体，但也是开战人心目中打仗的最终目的和感情支柱，里面有扎根很深很合乎逻辑的历史社会和生物自然来源。
世上本无对错高下，只不过阳性势力压倒阴性时，所有跟女人沾边的特性也都变成了低劣可笑的东西。就好象狸狸同学十分精辟地指出，吃白菜的人当上皇帝，白菜突然就成了最高级最了不起的天下第一好东西，吃豆角的全都给我挖个洞躲起来吧。
（加一句：我上wikipedia查了一下，原来Alice Sheldon竟然是自杀死的，死前先把老伴杀了再自杀。他俩一早就写好了遗言，专等下好了决心再用。当然你也可以从这下结论：看看，看看，这就是胡思乱想不安分的下场。）
讲完了，下面说说Your Haploid Heart。
情节我就不多说了，挺悬疑的，你如果不想被spoil就别读下去了。
这个星球上的智慧生物跟地球人类差不多，正要申请入＂类人类协会＂这的组织（好象入世贸，反正大家都想进就是了），急于向访问的鉴定员证明自己跟人差不多。可是，鉴定员渐渐地发现不正常的蛛丝马迹。原来，这星球上有两类人：一类是文明发达，技术先进，统治星球的主流人士；另一类是个头弱小，技术落后的游牧民族，似乎被前者压迫甚至迫害。但是小个子种族男的女的都非常美丽，性感强烈，让人类鉴定员感到难以自持，但也有很多的缺胳膊断腿的残疾。经过调查，鉴定员发现真相：小个子种族和大个子种族是同一个物种。大个子是diploid，就是细胞里染色体是成对的，他们的繁殖手段跟某些蕨类相似，分裂生出haploid的孢子，象精子或卵子一样只含一套染色体，不成对。但是他们的孢子会发育成人，变成小个子种族，男女交配完离开就死，合成的受精卵再发育成高大的diploid。但是这还不是冲突所在，双数染色体的大个子族群和单数染色体的小个子族群虽然是父母／子女的关系，却十分仇视对方，大个子因为天然体型和技术的优势（有一对染色体可以弥补变异产生的缺陷，单数则不能，一切变异都是显性的）得以迫害小个子，强迫他们未成年就尽早交配，尽早＂超脱＂生出自己了事。
我刚读了这篇很短的故事后很不以为然，没道理不逻辑！明明是同一物种，都是自己人，没有你就没有我，互相如此依赖，相煎何急？按道理推断，难道他们不应该是互相无比爱护扶持才对？我真迟钝，要很久以后才意识到是自己傻了！什么外星怪物？所指根本是人类自己！男人女人，不是跟这故事里的haploid, diploid的社会类似？谁少了谁都不行（至少在cloning技术尚未完善前），你靠我我靠你的，怎样呢？一样爱恨交加，并不妨碍生理上占点优势的一方压迫另一方。爱也要爱，不爱的还要用强，互相斗个没完。真让我骇笑。人类决不是什么讲逻辑有道理的物种，如果真是被谁设计出来的，这设计者也太不高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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