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爸爸了。不敢跟妈说,但我想她也知道。我跟爸爸说话的神气不一样,我丈夫看出来了,我们大家一起上街,我总是挎着老爸,还摸他老人家脑袋,他脾气好,不会轻易生气。
前两个月,过元宵节的时候,在家吃汤圆,两种馅,豆沙的和黑芝麻的,我只吃豆沙的,可是两种下了锅以后分不出,不爱吃我也碰上好几个黑芝麻的,油汪汪腻得不行,第二锅我就说不吃了。爹妈看着我没吃几个,拼命让我再吃,保证这锅豆沙的多。汤圆出了锅,仍然一色的带点淡灰色,分不出哪个是豆沙的,爸爸将他的碗推到我面前,说,要是豆沙的你吃,要是芝麻的就给我。我说那你先吃,他说:你咬你咬,咬开了是芝麻的就给我。
我丈夫在旁边又气又笑的看着。我很得意。回自已家的路上,他说:“爸爸太惯着你了,简直不象话,气死我了。”我嘿嘿地笑,但是转眼他已经不说话,只静静地开车,他的爸爸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他心里定然不好受,赶紧打开收音机,这事就算过去了。
还说呢,因为父母生我晚,从小我就一直生活在可能很早失去了他们的恐惧中。在夏天的夜晚他们睡着了,我常去探望,生怕。。。被丢在半路上。
我一个小伙伴的父亲去的早,在我们12岁的时候就得肝癌病逝了。我跟这个小伙伴一直在一起玩,她是个乐天的孩子。后来我稍微成人的时候,爸爸常不经意地提起:高伟现在不会想他爸爸了吧。我当时不明白,后来明白了,他这是担心有一日他若不在了,我也会忘了他啊。这个傻老头儿。
我常和丈夫说:你才是我父母想要的孩子。有一次和他还有爸爸一起去花鸟市场,挑一个大点的鱼缸。他站在成排的鸟笼下跟人挤着挑啊挑啊,没完没了。一阵风过,成串的鸟粪混着羽毛小米儿往他油光锃亮的小头发儿上落,我不耐烦,要过去催他,被爸爸拉住,说: 这种性格好,这种性格好。
他第一次来我们家,我父问他:你是党员吗?他老实答:“本来毕业那年能入的,可是正碰上党员冻结,上了班后,一直在争取,但多年来我们司只发展了一个,还是我们副司长,所以。。。”爸爸说:“嗯,没关系,你出身好,问题不大。”这一说不要紧,被他拿回去跟同事取笑我们家,直笑了好几年。
我自小懒散,不爱学习,不爱运动。刚入小学时,体育老师看我是傻大个,吸收我为田径队员,每天6:30训练。爸爸给作了早饭,我至今记得有一杯麦乳精蜂蜜水,喝了人走到一半就要上厕所。所以我到了学校,先上厕所,上完了就趴在厕所窗户边看同学训练,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跑。后来所有的学习我也几乎都是这么对付的,也不知在对付谁。总之只要是规定了时间地点必须要去作的事情,我就一定要抵触,想逃,逃到一个窗户那儿,看别人跑圈,替他们累。
爸爸对我很失望。上班后有一阵子考个什么商务师,我报了初级的,丈夫--那时还是男朋友,报了中级的。我们一起去经贸大上辅导班。爸爸很高兴,后来得知“男朋友也去,他再次知道我上课不过是扯幌子玩儿罢了,只好叹气。我们一边结婚一边备考,成绩出来了,丈夫考过了中级的--废话,他本来就是学这个的,我自然是没过,爸爸已经习惯了。
有些孩子,拼命要向父母证明自己不走他们希望走的路也一样成功幸福,我连这口气也懒得争。我真正想要作的事,没有人逼着,也作了--从小只学得好语文课,两年前我开始写小说。发表的第一篇,是关于早恋离婚第三者的荒唐故事,爸妈走了好几个邮局买到了,看了之后,爸爸说:“你写的都是什么?以后不要再写了。”我一生好象从来没有这么羞愧似的,好几天不愿回家。
我又在饭桌上说:等我现在的这个项目不那么忙了,我准备学钢琴了。爸爸说:“你的爱好太多了,又是写小说又是学钢琴,为什么不再读个学位?”他永远替我的前途担心,就象我小时候身体不好,他曾沮丧地说:“好不容易养大,活不到40岁就死了。”他现在总是怕我活不到40岁就被社会淘汰。
爸爸最爱看的节目是正大综艺,他一直想去欧洲看看,妈妈不肯坐飞机,我说“咱俩去吧。”他半推半就的答应了。我们办好护照,北京开始有了SARS,然后布什就开始打仗,然后萨达姆的儿子又死了,世界各地不时有炸弹人肉弹的事件发生,总之是不太平,爸爸担心我们一上路,恐怖分子会来滋事,所以我们的旅行计划一拖再拖。听说美国又要大选了,但愿不要再选布什了。
我小时候最恨别人看着我爸爸的背影说“哟,那是你爷爷吧。”他确实比别人的爸爸岁数大不少,加上喜欢操心,皱纹多得不得了,头发也白得早,不过他身体一直是很好的。近年来他们的老同事时常有得了恶疾乃至终于不治的噩耗,我听了,总是心惊。想想小时候一直担心的,我又庆幸他一直健健康康的。人说,福气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来就不灵了,但我实在是太感谢天,能让父母一直和我在一起,越久越好。我不信说出来就不灵了,哪有感谢,说出口倒不灵的道理。
我一直想对父母说谢谢,对爸爸说谢谢--虽然我不是照着他希望的样子在学习在工作,但他仍然一如既往疼爱我,把所有的豆沙汤圆都给我吃,如果咬开一看是黑芝麻的,他不惜拿过来替我吃。有的时候我想,父母的希望也不见得全是对的,全是实用的,他们的教育方式也有很多弊病--例如当面对他们说“谢谢”,我尚能开口,但若说句“我爱你。”是多么难以启口啊!但我真的非常想说,可又实在不知怎么说。
只好在这里偷偷说:爸爸我爱你。全世界我最最爱你。比爱妈妈还多一点。祝你们长寿。
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