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死忠张迷,我对色戒的不满主要来自李安对原著的改动。改动原著不是不可以,但是他觉得自己十分忠于原著,所有的发挥都来自原著的暗示索隐,就让其他跟他理解相去十万八千里的张迷们出离愤怒了。不过这些都已经控诉过了,我既然要去第二次,就决意放下张迷的包袱,把这个电影纯粹当作李安的作品来看。
这么看下来,跟第一次感想差不多,他拍就是个身不由己的爱情故事。汤唯和李安上台的时候,汤唯的身体语言非常羞缩,英文发音和语法都不错,就是词汇量小点,经常要问翻译什么词怎么说。很快就是李安一个人答问题了。李安大谈如何海选大量演员,因为他找的就是三十年代气质,象张爱的女人,而汤唯马上给他这种感觉。汤唯显然不觉得自己有这种气质,她读了三大架书籍录像学习材料,艰苦学习如何走路,才进入角色,甚至崩溃痛哭。李安用填鸭式教学灌输汤唯,声称:张这篇作品是晚期写的,写的非常隐晦,大胆的触犯了很多传统上的禁忌,我第一次读的时候非常震惊。然后每次慢慢的解码出她的意思。排戏时,我经常感觉她在上面看我们。我觉的张爱玲就是王佳芝,我就是张爱玲,汤唯就是我的替身,我是通过她在演王佳芝。(弯密和我同时弯达大作,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然后他玩笑说:当然啦,这种代入在导演她和梁朝伟的床戏时就令我很困惑了。(我和弯密更会心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面有人问:王佳芝说快走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或者说,你们拍那个镜头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汤唯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想什么,处在崩溃的边缘,冲口而出。李安说:我不记得了。我们拍了很多次那个镜头,每次我都喂给她不同的东西,想得到她不同的反应,看那种是我想要的,所以具体最后被采用的那次,喂给她的材料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我听了,觉的这也是对原著一个合理的阐释:王佳芝的“快走”并不是一个理性的决定,而是在情感矛盾高潮时冲口而出。
关于易先生的角色,李安说他主要是从他父亲的回忆来塑造:他父亲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怎么穿着,国民党的官员该是什么样子。我心里忍不住说:你真行,公开就说汉奸是照自己的爹塑造的,要是被媒体断章取义不得被骂死。然后紧接着他就说:我们从小被教的历史是一个样子的,长大以后,我发现很多部分我们都不知道,或者我们听到的版本根本是错的,这个过程很震撼。我马上猜测他是跟龙应台一样,指出很多被指为汉奸的人物其实跟重庆在暗通款曲,但是事后都被抹黑了事。再比如汪精卫早期的革命行为一概从史书中被删除,他反对蒋介石独裁而出走,在抗战初期持主战态度的,这些历史书中当然也一概没有了。在这一点上两岸政府真是出奇的一致:孩子/民众是很容易被迷惑的,所以历史书一定要写的黑白分明,灰色地带绝不允许存在。弯密在台湾受的历史教育比我更单薄--他瞧见易先生书房里的孙中山头像,困惑的说:为什么汉奸的屋里有国父的像?难道他们不是跟国民党对头的么?我趁机嘲笑了他:你难道不知道汪精卫(至少自认)也是国民党?
当然李安并不是要给汉奸翻案。他根本就不在乎汉奸。他介意的是自己成长受教育中的误导隐瞒。这正好关于影片中增加的细节里我很喜欢的一段:青年们杀人。刚筹划暗杀时,邝曾经慷慨激昂的说:面对一个出卖国家的汉奸,你自然懂得怎么杀人。结果事到临头,他们惊慌失措。李安说:我们的文化总是叫我们该怎样怎样,可从不真正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中国文化说青年应该为保卫国家奋勇杀敌,可它没真正让青年作好准备,告诉他们面对杀人的时刻是什么反应,事实上曾经听到过数据,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即使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也难以下手杀人。中国文化叫女人为正义牺牲奉献自己的身体,但是没告诉她她到底在性爱中身体会有什么感受,应该怎样处理自己身体的感受。
我听到这里才算原谅李安时时以张爱代言人自居。他的诠释仍然不符合我的理解,但也是一种合理的延伸。他的王佳芝是青涩而渴望爱情的少女,他的易先生是压抑而渴望理解的中年男子,这都完全不符合张爱的版本,但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控诉,跟张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张爱的王佳芝,就是因为缺乏正面合理的性和爱的教育,才无法清楚处理自己的感受。张爱的大学生们,一样是因为单纯的教育,才会大胆进行业余水平的暗杀。
说到这里就有人问:听说性爱场面在中国被剪了,是吗?李安点头承认是自己操刀剪的,剪的很干净,几乎就不剩什么了。他无奈的说:这的确很损害影片的完整性,可是不剪就无法公映。我心说得了吧,就你那回形针,观众知道个大概意思就行了,真看了也没人相信这是多好的性体验。
最后有个很弯的男生激动的说:我是你的忠实影迷,我看你的电影,从喜宴到断背山到色戒,始终在讲社会对人性的压抑和人的反抗,我想问你,这就是你的主题么?我们能从你的作品中继续期待的就是这个么?这时我和弯密又会心一笑,来了,弯男代表踢场子逼人出柜来了。李安困惑的想了想,说:我没想反抗社会啊,我一直都试图谈判妥协来着。什么社会都有传统的力量,冰风暴和断背山是美国社会,喜宴和色戒是中国社会,总有个体有跟传统不同,难以交流的时候,我一向是主张相互沟通的。
回答小E. 我的感觉是,李安不是弯的。他要还是壁橱弯,听问题会更敏感,说话会更小心。
问答全是英文,又隔了好些天了,可能不太精确,大致意思应该不会错。反正他可以当自己是张爱的灵媒,我也就不客气随便翻译他的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