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裤子被撩到壁柜角落，找了好一阵才翻出来。等手忙脚乱的换上冲出门赶到，早就开拍。幸好今天摄影师是麦克，过去跟他亲个脸颊说声道歉，他也就叹口气说：“库，你去吧，我让尊顶了你那几个镜头，你就拍后面原本分给他的那几张西装照。”“Shit ”我骂了一声：“没穿正装皮鞋。早知道你这么好，我也不用找皮裤子找的迟到。”他想一想说：“大概没关系，不会拍到脚。”“你真会救命。”我感激的说，赶紧去换衣服。
广告公司的执行是张新脸孔，娃娃脸，个子不高，颇丰满。她不耐烦的皱眉催我快点换衣服。我索性在她面前就边脱T恤边往里走。她的脸红了一下，我满意的想：还嫩。
搭伴的女模特苏珊倒是熟人，她的头发胶直，美指不满意叫她弄弯，要突出黑人特徵。她正骂：“我怎么不够黑人？姐妹？”边骂边撅起屁股，响亮拍了一下：“我身体每一寸都黑的漂亮！头发算什么？姐妹？”我也顺手拍一巴掌：“我做证。”她转过身来骂：“库你找死。”我发出娇滴滴的假笑：“姐妹，你可吓到我了。”一边跑掉了。
正换西装那边叫起我来，原来导演改了主意，要我和尊一起拍几张半裸身黑皮裤的。我见尊很不高兴，心里呲笑：没有六块腹肌，怪谁？果然导演尽叫他转过去半侧着身，或者在我身后搭着肩膀探出头来。尊的呼吸在耳后一阵阵热气怪恶心的，举瓶子的胳膊肘支在我腰侧，故意轻微的滑上滑下，我暗吸一口气绷住，赶紧集中精力勾着眼对镜头发电，压抑住手里啤酒瓶子向后面砸过去的冲动。眼角瞥见先前看见的那个执行珍正盯着我看，我故意把视线偏了过去，咧齿一笑，她脸又红了。导演骂道：“不要笑！说过要眼睛里含着，不要笑出来！”只好把眼睛收了回来。
结果西装照导演还是要尊拍，他胜利的哼了一声，我心下着实懊恼，装的若无其事又晃荡了一会，没找到机会跟珍说话，只得走了。
已经耽搁了三点钟陪琼斯太太溜狗的工作。她的门卫且不忙让我上去，拦著服务电梯门笑：“库，琼斯太太已经问了我两次你是否到了。你不能老次次让她心焦的等。”我耸耸肩：“她反正也没处可去。”门卫把手按在心口说：“你这残酷的孩子...”
琼斯太太老的都看不出年纪。她说她九十八，我不太相信，问她：“你那一年生？”她敏捷地回答：“你这孩子，我知道我多大。我是一九九八之前两年生的。”显然早就糊涂了。对她能同时敏捷察觉别人的怀疑和糊涂到记不得生日也做不了算术，我深为叹服，大自然的安排真奇妙。她的儿女都早搬到佛罗里达退休，只有一个钟点看护每日来料理，另外隔天有人推着轮椅，带着她心爱的奇娃娃出去散步。其实那狗早就老死了，护士另外买了一条相似的充数，她也全没 发觉。
一按铃门就开，看护很不高兴的说：“琼斯太太早等急了，一遍遍逼我打电话给门卫，坚持说你被门卫挡在外面。”我一壁解释：“六号地铁不知怎么回事儿，今天半道上停了好几回。”心里说你急什么，早出去晚出去都是半个钟头，够你吃三明治偷试琼斯太太名牌衣服手袋珠宝首饰的。那些首饰八成是假的，真的早被孩子们送到银行保险柜里。一次出去老太太嚷冷，折回来拿披肩，半天才开门，衣衫有点不整，第一个念头就是她跟人在这里偷情, 有心看笑话，进去故意就直奔衣柜，结果打开一片凌乱，原来只在偷试衣服。难为她怎么把自己的胖身子塞进这些六号衣服里去。也许只试皮草？
琼斯太太早以打扮好了，整齐的银发卷，擦了粉和胭脂，口红没涂匀，穿好了她心爱的花呢套装，常用的那条狐皮镶边凯斯米兜肩搭在轮椅边上。看到我，脸上照常是惊惧的神态：“我不要出去。我害怕外边。”
又来了。我想，按捺住不耐半蹲半跪在轮椅边，手按在她瘦弱的肩上轻轻摩挲，柔声说：“甜心，我和生姜都盼着跟你出去散步呢，不要叫我们失望。是不是，生姜？”生姜在后面不耐烦的跑圈，此时扑过来用力扑通，要跳到我肩上来。最讨厌它噌的我一身是毛，尤其今天这件黑T恤，姜黄的毛更明显。我心里暗叫一声上帝，央求琼斯太太今天早一点被说服。
琼斯太太的肩簌簌的抖，双手紧紧攥住轮椅扶手，只是摇头重复：“我怕。”
我用另只手捅开生姜，握著琼斯太太的手端详：“瞧，你新涂了指甲呢，好漂亮的颜色。是你挑的，还是护士给挑的？”
她精神松弛了一点，回答：“我挑的，跟口红一个颜色，你看。”
我凑进些仔细端详她的嘴唇，故意压低声音说：“琼斯太太，你今天可真娇艳。我们为什么不摆脱护士，出去单独喝杯咖啡呢？”说时挑起左眉，浃浃眼，故意把睫毛微微扇动。
她又缩紧身体，重复：“我不要出去，我怕外边。”
我心下不耐烦，加强了语气：“别害怕，我保证会照顾你。出去散散步，半个钟头就回来，我保证会送你回家。”一边站起来，右手加力压在她肩上，左手开始推轮椅。她仍然微弱抵抗的叽咕：“我不喜欢外边。那么多下等人，挤死了。”
我回答：“我会保护你，生姜也会保护你。”厌恶的看着她粉红色的头皮露出在稀疏的银发下：“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带上帽子，今天外面的风可大。”
她想了想，叫护士把那套粉彩花呢的帽子和披肩拿来，又耽搁了一会，出门时已经三点五十。我心里骂声狗屎，晚上又快迟到了。
推着她沿日常路线走了一圈，听她把常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这里原来我在这里定制帽子的店。外丝太太最懂得我心意。”“这里原来是威廉最喜欢的面包店，我们常来吃早餐。”“这里原来是...”没有一句话不以“这里原来是”开头，没有一句话听过三百遍一下。好不容易熬到半个钟头回去，从护士手里接了钱，恨不能立即用棉签把耳朵擦一遍。
赶到餐馆换过制服，大厨已经讲过了今日特别菜式，他没空来找我的麻烦，狠瞪了一眼就到后面去了。我懒得理他，扫了一眼单子匆匆出去。今天不算太忙，照料四个桌子，还能偷空跟新来的朱莉搭讪。朱莉是个火辣辣的拉丁姑娘，个子娇小，皮肤浅棕，正是我最喜欢的类型。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调笑，不怎么上心的样子, 我才发现她眼睛尽瞄着品酒师那边，不由悻悻然。“你喜欢大铁塔似的男人？他们可喜欢揍女人。”故意顿了顿，表示有话不方便说尽：“可不是我尽用俗套套人。”
朱莉转脸过来，饶有兴致的反问：“那你喜欢甚么类型的男人？”
“我？甜心！”我得意的想，就知道她误会了，不然怎么会对我没兴趣！“你知道，我真恨让所有的同性恋朋友失望，可是我还是喜欢女人。”低头紧看着她，等她脸上浮现熟悉的惊喜过望。
朱莉显然有点吃惊，定定的看了我几秒，耸耸肩：“噢，你偷偷转脸看镜子的频率比我还频繁三十倍，所以我以为... 别介意，我不是说你娘娘腔 -- 等等，我的桌子上有客人招手，待会再聊！”忙一溜烟去了。
我懊恼的偏头--这镜子里的人实在赏心悦目，浓密厚实带卷儿的栗色好头发，流丽分明的颧骨和下巴常受摄影师的称赞，眼睛稍微下撇了些，是最大的遗憾，可是不要紧，只要笑起来把眼睛挟弯起就完美了。如果不笑，可以轻轻颤动睫毛，衬的通透碧绿的眼睛深不见底，凝神看人时没有一个女人不被醉到。睫毛长得简直是艺术品，又浓又厚的金栗色，尖端变成轻俏半透明的金色，格外撩人。我得意的凑近些，把发卷撩在耳后，，微侧过脸，欣赏自己半垂的眼帘。哼，我倒情愿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这样的容貌身材，在健身房里，色迷迷恨不得拿眼光在我身前背后灼出洞来的人，那天没有好些个！男人多么容易，我要是同性恋，天天换伴儿都可以。女人总是麻烦的多，当然对我也不太难到手，只不过得费些功夫。倒是摆脱她们更困难些 -- 我挺了挺胸膛，又满意的打量自己一番 -- 可是谁能轻易甘心舍弃这个漂亮宝贝？上帝将我造成直的，准是心情好时想给女人们一个礼物，我总得尽量散播他的好意才成。
想到礼物, 惦记起明天安娜该到了。安娜是上帝给我的礼物。她是中部某个大化工公司的高层主管，几年前夏天的一个下午，在哈德森酒店里的鸡尾酒会上，我问她可要些菠菜奇需，她显然已经喝的比在一个下午鸡尾酒会上该喝的多了，看我一眼，叫我拿杯马添尼。我含笑答应着刚要转身，她又添了一句，“Make it extra dirty”，突然脸上飞红。这笨拙的调情倒让我心里一动，关照说：“楼心花园里比较透气，如果你愿意，我会把酒送出来。”去厨房时跟领班东尼特地低声打了招呼。果然她一个人在花园另一角等着。
我们去了楼上她的房间。事后她没忘问：“你这可怜的孩子，不怕丢掉工作么？”我含糊的吻她的脖子：“没得到这几百块,我或者会慢慢饿死。当时要没得到你飞红的脸颊，沁汗的身体，我可要马上死掉了。”当然，安娜体贴慷慨的照顾了我的损失。
安娜一年总要来纽约出上四五次差。我陪她买东西，晚餐，看戏，消遣。她常说：“亲爱的，如果我年轻二十岁，会跟你结婚。”我每次都有不同的回答：“亲爱的，二十年前你妈妈不会雇我这样英俊的保姆。”“亲爱的，看管摇篮的警察会找着我麻烦。”“亲爱的，我不想让人家把我当糖心爹地看。”我是真心喜欢安娜。她还很漂亮，身材虽然有点松了，维持的比不少年轻的胖姑娘强的多。而且她是那么好哄，我每句陈腔烂调都能引的她脸上涌起一阵徘红，愉快的笑个不停，仿佛是第一次听见。我想那是因为她在辛辛那提出生成长工作结婚生子离婚，比起这些尖酸脾气的纽约女人，简直是个甜蜜的小草莓。对我又那么好，任何简单的借口“试镜的角色需要西装”“想参加这个表演学习班”“恐怕不能陪你，有个酒会工作”都可以引的她慷慨解囊。
手机响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安娜。一看是琼斯太太的号码。她是不会打电话的，准是看护。可是九点多会是什么事？我狐疑的接通，看护说：“你明天不必来了。以后也不必来了。”
“为什么？”我愤怒的问：“就因为今天迟到？我不能为MTA 的愚蠢负责--”
“不，琼斯太太死了。”
“死了？可是，狗呢？”我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份工作的报酬优厚，主要是因为溜人而不是溜狗。
“别为生姜担心，琼斯太太的遗嘱里会照顾它的。”
我的注意力马上转移：“难道遗嘱已经宣布了？”
“不，哪有那么快，只是她说过很多次遗嘱里生姜有份了。”
“她怎么会告诉你？”
“不，她哪里有这么疯狂。她告诉生姜的时候我听见的。”
“她怎么死的？”
“噢，去的很快没什么痛苦。她晚饭后坚持要吃酥皮果塔，被兰莓噎着了，救护车来了，她不肯出门，挣扎间发了心脏病，突然死了。四十分钟前。”
我放下电话还不能置信。如果说安娜上帝发的礼物，琼斯太太是上帝发的工资支票。过去六年内，每周四次，每次半个钟点带来的八百块固定收入提供着我的房租和基本开销。哪里再去找同样丰厚稳定的工作？城里哪里有同样神经质的老太太养着同样凶恶招人讨厌的奇娃娃？
啊，多么愚蠢的问题。城里哪里没有同样神经质的老太太养着同样凶恶招人讨厌的奇娃娃？这样自我安慰着，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同时盘算，明天找到适当的机会，应该跟安娜提起这暂时的困难。当然，是从为琼斯太太伤感开始。这个偏执势利的老太太突然就这样从地球上消失了--不对，是冷冷的躺在医院某个柜子里，稀疏的银头发毫无生气的耷拉在她十多年前最后一次拉过，尚算光滑，毫无弹性的额头上，喉咙里卡着颗裹了糖浆的蓝莓，薄的象随时要破碎的嘴唇瘪瘪的抿着，身体缩的更小了。她也曾经是个漂亮的金发交际花呢 -- 在跟琼斯先生结婚之前。
至少她在自己家舒服的死去了。我这样开解自己，企图压抑住心里泛上来的莫名其妙的伤感，打起精神来继续跟客人招呼调笑。朱莉路过身边时看我：“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怪怪的。”我支吾了一句，全无平时的兴头。她耸耸肩过去了。
“我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熬到家，倒在床上，那种奇怪的伤感还纠缠在心上，不由自问。倒也是，六年呢，难道自以为讨厌她，其实还真有点感情？以为她会一直一直摇摇欲坠的活下去，抱怨今不如昔，街上充斥下等人和移民，现在的面包不如以前的香，街上的女人衣服和帽子手套不配 ....
惆怅中我渐渐盹着了。
(完)
[原创]蝴蝶一日
期待下面的，最喜欢看KNOWING小说的细节。
-
helenClaire
- Posts: 3159
- Joined: 2003-11-22 20:12
CHICHEN SOUP FOR THE MIDLIFE CRISIS SOUL 
-
helenClaire
- Posts: 3159
- Joined: 2003-11-22 20:12
